□赵 丽 姜文荣
从“三不朽”看司马迁的人生价值观
□赵 丽 姜文荣
“三不朽”是解读司马迁人生价值观的一把钥匙。本文从“立功”、“立言”、“立德”三个方面阐述了司马迁超越自我、实现不朽人生价值的历程,从中可以看到司马迁对传统“三不朽”思想的继承和创新。
“三不朽”;“立功”;“立言”;“立德”;“勇者不必死节”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的“三不朽”思想,它是指人类个体通过为后世留下道德、功业和言论,从而超越短暂而有限的生命,获得永恒的人生价值。随着历史的积淀,“三不朽”逐渐成为古代士人衡量自己人生价值的标尺。司马迁深受这种思想的影响,他把“三不朽”落实到对人生价值的独到理解上,并进行了创新和发展,写出了《史记》这部名垂青史的巨著。
“三不朽”最早出现在《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中,公元前549年春,鲁叔孙豹出使晋国,范宣子迎接他,并问他古人所说的“死而不朽”是什么意思?范宣子自己认为,他们范氏一族世代为官受禄,延续千年以上,大概就是古人所说的“死而不朽”。叔孙豹却不以为然,他认为家族小群体的生存和发展,算不上不朽。象鲁国的大夫臧文仲,去世之后,他的言论还在世间流传,这大概可以说是不朽。接着,他提出了自己独特的不朽观:“豹闻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1]叔孙豹将“不朽”与“立德”、“立功”、“立言”紧紧结合在一起,“不朽”因为“三立”具有了充实的内涵,“三立”因为“不朽”体现了人生的最高价值。这段材料可以看做是中国最早的关于人生价值的讨论,“三不朽”思想就是古代的人生价值观。
关于“不朽”,根据《左传》上的记载,春秋时代的“死而不朽”,多指臣
子为国君尽忠而死。典型的如《僖公三十三年》记载,秦晋殽之战后,被俘后又被释放的秦军主帅孟明视临行前说的话:“君之惠,不以累臣衅鼓,使归就戮于秦,寡君之以为戮,死且不朽。”[2]关于“三立”,以臧文仲的“立言”为例,公元前666年,鲁国发生饥荒,臧文仲主动“以鬯圭与玉磬如齐告籴。”有礼有节,言辞恳切,使“齐人归其玉而予之籴”[3],帮助鲁国度过饥荒。公元前634年,齐国进攻鲁国,臧文仲“如楚乞师”,说服楚国出兵战胜齐国。可见,臧文仲的“立言”是因事而发,附着于他在政治、军事、外交的建树上面,他不是为了“立言”而“立言”。
司马迁所追求的“三不朽”与传统的“三不朽”有所区别。《左传》中记载的这些人试图以死捍卫自己的气节和荣誉以达到“不朽”,司马迁则是通过实现伟大的理想和事业而达到“不朽”。司马迁的“立言”也与臧文仲的“立言”不同,他写《史记》,是一种基于强烈的主观愿望下的自觉行为,其动机如曹丕所言:“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4],具有为“立言”而“立言”的意味,这些,将从本文的论述中看到。
司马迁在《与挚伯陵书》一文讲到:“迁闻君子所贵乎道者三,太上立德,其次立言,其次立功。”[5]这与叔孙豹把立功放在第二位,立言放在第三位有些不同。其实“三立”之间的关系不能简单地按照先后顺序来理解,因为每个人的个性、禀赋乃至机缘不同,他们所获得的成就也各有侧重。况且,很难有人同时做到“三不朽”,比如有人可能“立功”但未必“立言”,有人可能“立德”,但未必“立功”。再者,“三立”之间,也不是界限分明的,“立功”“立言”本身或者就包含了“立德”,而“立德”本身,又要通过“立功”、“立言”来实现等等。
由于时代环境的影响,司马迁开始是一心追求立功的。西汉在武帝时期国力达到极盛,政治统一,经济繁荣,疆域大大拓展,各民族之间相互碰撞与融合加强。汉武帝本人非常重视人才,在他身边,形成了一个大的人才集团:名臣有汲黯、卜式、霍光;将帅有卫青、霍去病;学者有公孙弘,董仲舒、儿宽;熟悉天文历法的有唐都、落下闳;理财专家有桑弘羊;使者有张骞、苏武……不仅如此,彼时距离春秋战国、秦汉之际这两个急剧变革的时代不远,众多英雄人物的事迹历历在目,人们渴望通过建功立业实现生命的不朽。在这样的时代环境下,司马迁“年十岁则诵古文”,二十岁开始游历祖国的名山大川,“南游江、淮,上会稽,探禹穴,闚九疑,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讲业齐鲁之都,观孔子之遗风,乡射邹、峄;戹困鄱、薛、彭城,过梁、楚以归。”[6]可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些英雄人物的奋斗历史,无不激发起他心底里对名垂不朽的向往。
元狩年间司马迁入仕郎中,一心为国立功:“主上幸以先人之故,使得奉薄技,出入周卫之中。仆以为戴盆何以望天,故绝宾客之知,忘室家之业,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务一心营职,以求亲媚于主上。”[7]他在任职十来年的时间内,扈从武帝巡游和封禅,西上雍祠五帝,东巡河东祠后土,南登嵩高祠太室,北过涿鹿,东到大海,后经关中、关东、大河上下,举行祭山川百神的礼仪活动,并在元鼎六年(前111年)奉使巴、蜀、滇中,这是汉代经营西南夷的一件大事。元封元年(前110年),父亲去世,临终前嘱咐他继孔子而续《春秋》,来赞美汉家雄伟大业,以求光宗耀祖,扬名于世。可见,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司马迁追求的是为国立功。元封三年(前108年),司马迁继父职为太史令,开始“紬史记石室金匮之书”,为《史记》的写作收集资料。就是在这个时候,司马迁写信给朋友挚峻,劝他放弃隐居生活,出来干一番事业。
太初元年(前104年),司马迁“与壶遂定律历”,参与了《太初历》的制定工作。历法的制定,关系到“改正朔,易服色”,是振兴国家政治制度的一件大事。《太初历》不仅是我国第一部比较完整的历法,与同时代世界上其他的历法相比,也是最先进的。就对后世的影响之大来看,其历史功绩不下于《史记》。
可以说,在李陵事件发生之前,司马迁以“立功”为人生首要的目标,但李陵事件后,司马迁就调整目标,改“立言”为最重要的选择了。
司马迁的“立言”是有来由的:
首先,“立言”是出于家世的考虑。司马迁出身史官世家,“自上世尝显功名于虞夏”,父亲司马谈临终前嘱咐他继任太史令一职,承绪先祖事业,写一部历史著作。并从孝道的角度对司马迁谆谆教导:“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8]在这里,“立言”成为孝敬父母乃至光宗耀祖的一种手段,其目的更多的是“显功名”。
其次,“立言”还有更深一层次的动机:太史公曰:“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9]“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10]这表明了写作《史记》的目的是效仿《春秋》,载“明圣盛德”,述“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为汉朝歌功颂德。
从材料中可以看到,一开始,司马氏父子的“立言”是附着于“显功名”之上的,这不难理解,因为中国历史历来崇尚事功,“立言”一般作为“立功”之余事而存在。
司马迁改“立言”为自己人生的首要目标,起因在于李陵事件。天汉二年(前99年),李陵奉汉武帝之命出征匈奴,他在敌我力量悬殊且又没有援军的情况下与匈奴作战,血战后被迫投降,可以说是虽败犹荣。当李陵的败书传到朝廷后,武帝非常愤怒,满朝官员更是见风使舵、落井下石,司马迁基于客观公正的立场,称说李陵的战功,提供折罪的证据,意在宽慰皇上。而汉武帝却认为他称说李陵之功便是讽刺劳师远征、战败而归的贰师将军李广利,而李广利则是武帝宠姬李夫人的长兄,酷吏阿顺帝意,径直给司马迁订下“诬上”之罪。为了活命,司马迁不得以接受了宫刑。
对于司马迁来说,接受这一刑罚是人生中最痛苦的事情。他不仅因为身残处秽为士林所不齿,还有辱祖先:“行莫丑于辱先,而诟莫大于宫刑。”[11]。这种痛苦使他“肠一日而九回”,“每念斯耻,汗未尝不发背沾衣也!”[12]司马迁因此面临着如同哈姆莱特一样的处境,即“生存还是死亡?”,是忍辱含垢而生还是不堪受辱而死?
传统儒家讲究“士可杀而不可辱”,春秋公羊派更刻意阐发宁死不辱的理论,董仲舒曾讲过:“君子生以辱,不如死以荣”,“今被大辱而弗能死,是无耻也。”[13]在那样一个社会环境里,受辱的士大夫“死节成风”。司马迁却反其道而行之,提出了“勇者不必死节”[14]的思想,这是他人生价值观的一次升华。
作为历史学家,司马迁熟悉历史典故且有很强的理性思维能力,他知道一些人如伯夷叔齐饿死不食周粟,是遵守儒家气节的楷模,但最后的结局,不过是“以暴易暴”,那么,他们的牺牲价值何在?所以,生与死的抉择一定要慎之又慎,正是:“知死必勇,非死者难也,处死者难。”[15]
司马迁在《报任安书》中深刻讲述了他之所以没有选择“死节”的原因:职掌文献史料、天文历法工作的官员,本是皇上所戏弄并当作倡优来畜养的人,被人看不起,现在为兵败之人辩护而死,死了还要背着一个“诬上”的恶名,这样的死“若九牛亡一毛,与蝼蚁何异?”每个人都会死,但其价值有高有低:“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16],所以司马迁提出“勇者不必死节”,选择为了崇高的理想信念而屈辱的活着。司马迁绝非贪生怕死,他“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世也。”[17]事实证明,司马迁对生死的考量始终是围绕着“立言”而展开的。
司马迁总结历史经验,以周文王、孔子、屈原、左丘明、孙膑、吕不韦、韩非子等历史名人为例说明,这些人都是在现实生活中遭受厄运,“立功”不成的情况下不约而同的采取了“立言”的方式来与不公平的社会对抗:“此人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故述往事、思来者。”[18]由此,司马迁提出了“发愤著书说”。《报任安书》中的这段话可以看成是司马迁“立言”的宣言,此时的“立言”,不再附着于“显功名”之上而卓然独立。
值得注意的是,前人如以“立言”而不朽的臧文仲发表的只是有分量、有影响的只言片语,而司马迁的《史记》却是一项系统的伟大工程。《史记》是中国的第一部纪传体通史,在历史编纂方法、史书体例、史料处理原则、作史态度等方面对后世都有深远的影响。现代历史学家翦伯赞曾称司马迁为历史学的开山祖师,也就是说,中国的历史学成为一门独立的学问,是从司马迁开始的。至此,司马迁通过“立言”洗刷了遭受腐刑的耻辱,真正成就了不朽大业,他的精神、思想也得以通过历史写作而昭彰显著,他有限而多灾多难的一生也因此具有了永恒的价值。
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儒家一向重视伦理道德,“三不朽”也是以“立德”为上。司马迁非常看重儒家的伦理道德,他曾从学于董仲舒,受公羊学影响极深,对于立身行事,有自己一套完整的看法:“仆闻之:修身者智之府也;爱施者仁之端也;取予者义之符也;耻辱者勇之决也;立名者行之极也。士有此五者,然后可以托于世,列于君子之林矣。”[19]其中,智、仁、义、勇等都是儒家伦理道德的范畴。司马迁十分看重“让”字,他把吴太伯列为《世家》之首,把伯夷叔齐列为《列传》之首,强调的都是一个“让”字,这正是承继孔子“温良恭俭让”的主张而来。司马迁之所以为李陵辩护,正是因为李陵的人格和传统儒家标准相符:“事亲孝,与士信,临财廉,取与义,分别有让,恭俭下人,常思奋不顾身以徇国家之急”。[20]《史记·魏公子列传》则歌颂了信陵君心系魏国,仁而下士,救人之困的思想品质。司马迁为李广作传是因其仁、勇的为人:“勇于当敌,仁爱士卒,号令不烦,师徒向之”[21]这与为卫青、霍去病作传是因为其战功大不相同。
前文讲到儒家强调“士可杀不可辱”,人格尊严重于性命,而司马迁却提出“勇者不必死节”,他在受辱之后不仅没有自杀,反而接受了皇帝赐给他的中书令一职,因此遭到当时士大夫的责骂:“今无行之人(司马迁),贪利以陷其身,蒙戮辱而捐礼义,恒于苟生,何者?一日下蚕室,疮未瘳,宿卫人主,出入宫殿,得由受俸禄,食太官享赐,身以尊荣,妻子获其饶。”[22]饱受外来的精神摧残,被视为“无德”之人。
鲁迅先生在《华盖集·这个与那个》中曾说过:“所以中国一向就少有失败的英雄,少有韧性的反抗,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23]司马迁为李陵辩护,实际上就是“为叛徒做吊客”,李陵事件反映了他不同于流俗的伟大人格。虽然他在当时的“立德”之路是走不通的,但是,他的做法却为后人所理解,所尊重,从这个角度看,谁又能说司马迁在“立德”上没有成就呢?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司马迁有很好的“史德”,他写作《史记》,采用的是“秉笔直书”的原则。诚如班固所言:“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24]比如《封禅书》是武帝一生迷信方士、求仙和寻求不死之药的失败记录,《平准书》则写武帝的好大喜功、喜欢用兵搞得国家财政紧张。这与孔子做《春秋》,“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为了目的而牺牲事实的原则大为不同。这一点,为后世历史学家广泛称道、效法。
值得注意的是,在司马迁身上,“立功”、“立言”、“立德”,又是相互包容的。在立功阶段,司马迁也着意于“言”的积累和德的修养;在立言阶段,司马迁随武帝四处巡行,参与制订《太初历》等,都是“立功”的行为;就“立德”而言,道德本身是一些抽象的原则,它体现在具体的“立功”和“立言”上。司马迁作《史记》,就“立言”来说,是不朽大业,但又何尝不是功利千秋,德垂后世!
综上所述,司马迁丰富和发展了自古以来就有的“三不朽”思想,通过《史记》的写作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历史长河,实现了人生价值的不朽,为后世知识分子树立了光辉的典范!
[1][2] 郭丹译.左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4:640,262.
[3]张华清译注.国语·鲁语[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14:69.
[4]中华传统文化观止丛书编委会编.魏晋南北朝文观止[M].上海:学林出版社,201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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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1][12][14][16][17][18][19][20][24]班固.汉书·司马迁传[M].北京:中华书局,2012:2368-2377.
[13]张世亮.钟肇鹏.周桂钿译注.春秋繁露[M].北京:中华书局,2012:62.
[15]司马迁.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1982:2451.
[22]王利器.盐铁论校注[M].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300.
[23]鲁迅.鲁迅杂文全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13:2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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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8-8091(2017)04-0128-04
2017-05-11
山东农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山东 泰安,271018
赵 丽(1979- ),女,硕士,山东农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国史学史;姜文荣(1965- ),女,硕士,山东农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马克思主义中国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