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瑶,郭剑卿
(1.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2.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动物叙事及审美趣味的博弈
——论曹乃谦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
李 瑶1,郭剑卿2
(1.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2.山西大同大学文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中的动物叙事可概括为三种形态:人与动物之间的对比、互喻与共生。作者对动物投注大量笔墨的深层指向是对温家窑单身汉们残酷绝望的生存环境的展现。食和性的匮乏,类似动物的生存状态以及心灵的极度孤独迫使他们向动物寻求温暖与慰藉。由粗鄙的内容、粗粝的语言和粗率的结构所形成的粗野的审美风格背后,是汉学家马悦然的推崇与学院派评论家的漠然。“农民作家”曹乃谦声名鹊起又迅速归于沉寂的经历,可看出来自西方的“他者”视域的窥探以及不同阶层审美趣味的龃龉。
曹乃谦;动物叙事;审美趣味;作品传播
曹乃谦的小说《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用彻底、纯粹的方言,简洁克制的描写,刻画了一群食物与性无法得到满足的单身汉们令人惊骇的生存状态。整部小说分为三十个独立的篇章,每一篇章都可视为一个完整的短篇小说,“饥饿”的男人是绝大多数篇目的表现对象。作者不厌其烦地以各种方式述说着在贫困线上挣扎的村民们,竭力描写他们在食欲和性欲得不到满足时的诸种表现。《孟子·告子章句上》中提到:“食色,性也。”[1](P255)对食物和性的需求本是人类存于世间正当性的欲求。然而位于山西雁北地区的温家窑村民却长久地处于食和性的匮乏之中。在基本需求无法满足的情况下,温家窑的村民理所当然地将所有的目光都放在这两件事情上。无怪乎村民们常念叨的一句话是“油炸糕,板鸡鸡(女性生殖器),谁不说是好东西?”[2](P54)简单的欲望与匮乏的精神使我们不能不联想到与人相近的物种——同样生活在乡村的猪狗马牛羊等牲畜。当人活在极端贫困下时,这群动物又是以怎样的方式生存呢?
出生于农村并有着丰富的乡村生活经验的曹乃谦在小说创作中自然不会忽视这一群体。小说中对动物与人之间关系的描写主要包括对比、互喻、共生三种形态。作者借助动物叙事,凸显出乡村单身汉们生理方面的极度饥渴,乡野空间劳苦大众类似动物式的生存状态和人在心灵孤独时向动物世界寻求心灵慰藉的表征。由动物叙事形成的特殊美学风格,在铸就作品审美形式的同时,也在挑战着主流的审美趣味。曹乃谦的成名,汉学家马悦然功莫大焉,然国内学界却反应平平,甚至出现质疑态度。对《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叙事形态以及传播中错位现象的分析,可窥出不同群体的审美品位对该作品在传播过程中的影响。
《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所构筑的贫穷封闭的空间,描摹的不仅仅是一群无法满足基本生理需求的人们,作者还将大量的笔墨投注到了与人共存于同一个时空下的动物世界。温家窑的风景中不仅有人,也有动物。作者通过人与动物之间的对比、互喻,将一个真实、残酷的生存空间推到读者面前。这部小说中对人的动物性的勾画,不能不使人想起萧红《生死场》,“在乡村,人和动物一起忙着生,忙着死……”,[3](P53)两者被置于同等地位。《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中,人们昼夜惦记着食物和女人,与动物并无二致。《生死场》中,王婆与老马之间的深厚感情令人动容,这部小说中,作者也描写了诸多人与动物之间的深情厚谊,但又并非简单地呈现两者间的友好相处。概而言之,小说中对人与动物关系的描摹,呈现出三种形态。
(一)对比 作者对单身汉的生理欲求无法释放的描写在作品中已触目惊心,如写同为光棍的下等兵和五圪蛋两人在众人的注视下嘴对嘴滚来滚去。但作者对这一现象的揭露并未就此而止,而是借助动物行为的对比,展现出一群单身汉的不幸。《楞二、楞二》一节中,楞二在路上看见一只屎巴牛在推粪蛋蛋,又有一只过来给它帮忙。
保险是它老婆。楞二想。
“我日死你妈!”
楞二骂过后,一脚板就把屎巴牛带粪蛋蛋给扫下了沟。
楞二觉得很解恨。[2](P41)
此时的楞二正经历着喜欢的金兰要被别人相走的苦恼,他因为没钱却无计可施。当他看到成对的屎巴牛出现时,内心既羡慕又愤恨,因此就产生了上述行为。小说中这样的例子不在少数。《天日》中,羊娃和女娃看到“老丁羊骑在花母羊背上就做那个啥”,女娃感叹道:“狠狠的。人牲口一个理。狠狠的。人牲口一个理。”羊娃听了这话,则“越想越气”:
能一个理?我连个天日还没见过呢,三十五六的人了,我连个天日还没见过呢。能一个理?一个理个球。我还不如个牲口。
羊娃越想越觉得人和牲口不是一个理。越想越觉得自个儿不如个牲口。[2](P113)
在动物行为的对比之下,愈发显现出这群单身汉们的不幸。羊娃的慨叹代表了其他光棍的心声。人类随着文明的发展,逐渐告别蛮荒,成为有思想有尊严的更高级物种,却仍有这样一群人处于“连牲口都不如”的绝境之中。
(二)互喻 人与动物的互喻关系的书写,既包括对动物的拟人化描写,也有将人降格为动物的描写。小说以动物作为喻体,形容人的各种丑态的描写颇多。如写五成儿货成了死猪;板女和奶哥哥两人“他趴在她身上就像是蚂蚱蹦在蛤蟆上”;[2](P19)狗子干活实在,“人们都说他担大粪不偷着吃,是个好牲口”;[2](P27);福牛生气时,“呲着黄牙,像是想咬人的狗”;[2](P47)福牛觉得剧团戏子们练嗓子的调调像是母狼嚎叫;[2](P48)福牛进了公社大院的屋子,觉得“这大房真也够大,足有他们村的三个牲口圈那么大”,[2](P49)他上车上不去,“上头的人费了很大一气劲,才把他拽死驴似的给拉上车”[2](P50),“女戏子们看见他就像看见了黄耗子的小母鸡,尖声叫着四处逃命”;[2](P51)下等兵和五圪蛋因为生理饥渴抱在一起被拉开时,“他俩像丢了娃子的母狼,给嚎哭开了”;[2](P57)羊娃喝水坑里的水,“像牲口饮水那样喝了一顿”;[2](P112)狗子的任劳任怨,在队长看来“最是头好使唤的牲口”。[2](P118)
小说中也有将动物比喻为人的描写。如写会计家的猪娃子“走路老是顺墙根,也老是鬼眉贼眼的样子”[2](P76);对贵举老汉饲养的牛的描写:“白脖儿闭住眼。它想哭,可它没哭。它闹不机明自个儿做错了啥。”[2](P185)之后还有一大段作者模仿白脖儿的语气质问自己的主人到哪去了的一段话;最典型的一个例子是柱柱家的看到会计家的大白猪,心里想的是“看那舒脱的”、“荣华的”,她正是以看人的角度来看待一头猪。
(三)共生 小说的三十个章节中,《黑女和她的二尾》、《温善家的》、《贵举和他的白脖儿》三个章节抛开全书一贯的主题——食和性的匮乏,转而讲述了黑女、温善家的、贵举与动物之间的温情相处。黑女与她的小鸡——二尾相依为命,黑女嘴对嘴喂它唾沫、莜面糊糊、小米稀粥,平日一起吃饭,夜里一起睡觉。但由于二尾子领着全村的鸡叫来叫去,“不让人们睡觉不让人们犯迷糊,要让人们清清醒醒地活。温家窑的人们哪能受得了这个”。[2](P85)于是二尾子被村民杀害,留下黑女孤单一人。温善家的是个地主婆,她的老相好贵举送她一只名叫鼠鼠的猫,鼠鼠就陪伴着她过日子。在主人生重病时,鼠鼠在隔壁会计家叼来三个粽子,却被会计的女人打得遍体鳞伤,不久便死去。温善家的不仅给鼠鼠举办了葬礼,一气之下她也设计害死了会计家的两只猫。贵举老汉和他饲养的牛——白脖儿之间也感情深厚,他为白脖儿过满月,白脖儿在他犯病时带领村民们及时找到他救了他的性命。白脖儿被骟时,贵举老汉则像自己遭受酷刑一样心疼,事后和白脖儿一起痛哭。三个故事都表现出相似的叙述结构:一开始是动物与人的和谐相处,在主人生命垂危时动物拯救主人,动物最终却受到伤害之后,主人为之伤心。
曹乃谦在被记者问及为何使用方言土语叙述时,回答“我不是故意这样,这是无意识中的做法”[4](P218)。这个答案也可以用来解释小说中为何出现了大量的动物叙事。乡村特殊的生态环境,使从小生活于乡间的作家耳濡目染,无意识中对这些生灵进行了关注。如果说关于动物描写的前两种形态是他无意为之,那小说中大量篇幅讲述人与动物相处的情节则是人为设置。作者在有意无意间对另一物种进行关注,看似是小说中的闲言碎语,却有着一定的机心。
人与动物的对比,多是从人不能满足自己的生理需求而动物可以满足的层面上展开的。为突出温家窑村民在性欲方面的痛苦,作者运用了各种各样的细节来表现这些十分荒诞却又曾经发生在山西雁北地区的怪现象,诸如黑蛋和亲家共用一个女人,楞二单相思金兰以致发疯,老柱柱和弟弟朋锅(兄弟俩共用一个妻子)等。通过人与动物的对比,这群单身汉的生存窘境残酷地呈现于读者面前。动物与人的比较,得到的并不是生而为人的骄傲与自豪,而是人不如牲口的喟叹。温家窑风景,展现更多的是一个远离社会文明的非人世界。
在对比关系中作者展现的是人不如牲口的生存状态,在互喻关系中呈现两种态势,将人喻为动物的修辞中:一方面是原生态的创作使作者就近取譬,例如写下等兵和五圪蛋被拉开时,就像丢了孩子的母狼。另一方面是展现狗子、福牛等人在饮食和劳动方面近乎动物式的生活本相。狗子、福牛、羊娃等的命名方式本身就昭示着他们在世间的生存状态,如动物般任劳任怨、毫无尊严也无甚追求,只求填饱肚子、有个女人。人在有意无意间与动物的互较高下,说明其内心深处对两者属于同一等级的抵触,即使口头承认不如牲口,但还是有种归属于高级物种的优越感。但在作者对两者互喻的描写中,人逐渐沦落到动物层面,两者变成几无差别的物种。将动物喻为人主要集中在对会计家的猪娃的描述和书中几个具有灵性的动物身上,前者是暗讽权力倾轧下村民的饮食甚至不如猪的窘况,与整部小说中作者冷静的叙述语调相比,这一节描写呈现出“辞气浮露,笔无藏锋”的漏洞。[5](P291)后者则是以人性写动物,它们除了生物的身份特征外,甚至有人类的心理和行为,小说以此来衬托现实生存空间的人性匮乏。
在人与动物的共生模式中,二尾子、鼠鼠、白脖儿等均非一般的动物,而且作者也赋予了它们区别于其他同类的名字,主人们为它们过满月、举办葬礼,它们在主人危在旦夕之时出手相救,并给予孤单的主人在人类世界难以体会到的慰藉,最终都受到了来自人类的伤害。三篇相似的情节结构设置颇有意味。人在现实世界中过着类似动物甚至不如动物的生活,还要向动物寻求在人类世界中无法得到的温情与慰藉,动物作为心灵孤独的人类的救赎者却难逃其施加的厄运。二尾子即双性人,这只被称为二尾子的鸡也是双性,它既能下蛋又能打鸣,霸占了村里所有的草鸡,又带动全村所有的鸡叫来叫去,要打破温家窑的人们昏聩的生活。因此不愿醒来的村民要加害于它,于是就有了《黑女和她的二尾》开篇黑女到处找寻她的二尾子的情景。这只鸡作为拯救者出现,要唤醒沉睡的温家窑,却遭到拒绝。动物与人类,形成了清醒与蒙昧的尖锐反差。鼠鼠与会计家的两只猫的死亡,是潜藏于风平浪静的温家窑之下的暗流涌动,官民斗争拿动物开刀。会计的女人凭借权力连村民仅有的慰藉也要铲除,温善家的心有恨而无处施,只能以牙还牙,害死对方的两只猫。动物既要充当人类的拯救者,又成为人类仇恨的发泄物。贵举老汉与白脖儿的深情厚谊,更让人动容。贵举老汉自始至终把白脖儿当成人来看待,为它过满月,在它被骟时心如刀绞。贵举老汉的反应正是物伤其类的表现,白脖儿的被阉割,在他看来就像自己的同类正在遭遇此种厄运。而现实情况是,一群无法娶到女人的单身汉早已在生活的逼迫下完成了心理层面的阉割,对动物的实际操作则是象征性地完成任务。
从人不如牲口的抱怨到对人的动物化描写再到人与具有人性化的动物的亲密相处,动物作为救赎者出现在人类世界却难逃温家窑村民的毒手,人与动物的纷繁纠葛构造出一个非人化的生存空间。对具有人性的动物的戕害,又展现出不愿走出原始野蛮生活状态的村民们的颟顸昏聩。三种形态的描写是互相交织而非层层递进,借助动物叙事,作者将温家窑风景的残酷与无望、沉默与孤寂写到了极致。小说的末尾,作者终于刻画出一个行为已退化到动物的人,为全书的动物叙事作了一个了结。最后一节《玉茭》中,主人公玉茭因想娶个媳妇而不得不做出一系列疯狂的行为。他看牲口们尿尿,看女人们尿尿,去村里的饲养房看驴的生殖器官,撞见下乡干部老赵和妈妈在一起,一冲动也按倒了自己的妈妈,最后“他被捆在一扇平放着的门板上,嘴里给实实的填进些驴粪蛋,临后又被抬到房后头他们家的新窑里”,[2](P230)玉茭被活活饿死,终于在死后得到了鬼妻。这种因原始欲望无法满足而导致的不顾伦理道德观念、没有丝毫羞耻心的行为与动物无异。从最初人们慨叹人连牲口都不如,到后来玉茭做出连牲口都不如的行为,小说中的人物完成了从否定自我到模仿他者的过程。因贫困而导致的原始与野蛮,在另一种生物的映衬下,更加触目惊心。人不如牲口已成既定事实,然而以玉茭舅舅为代表的伦理道德在乡村却依然有着强大的约束力,人过着不如牲口的世间生活,还要为自己不顾廉耻的行为付出生命的代价。温家窑的村民还在竭力维持着残存的自尊,证明人之为人就在于懂得礼义廉耻。
作者对于乡村日常物象熟稔于心,稍加思考便率笔成书。小说动物叙事中呈现的粗鄙的内容、粗粝的语言和粗疏的结构,形成一种粗野的美学风格。作者对描写内容的选择,并未多加顾忌。他往往就地取材,用乡村最常见的物象来形容所要表现的内容。例如描写羊娃喝水坑里的水时的姿态,像牲口饮水那样喝了一顿,既随意又形象,同时也将羊娃等劳苦大众平日的生活习惯如实展现。在一般读者看来较为粗俗的比喻,作者也毫不隐晦地使用,例如写板女和奶哥哥两人“他趴在她身上就像是蚂蚱蹦在蛤蟆上”,[2](P19)用蚂蚱和蛤蟆这两种动物来描摹两人一个“瘦瘦的”,一个“肉肉的”的形体,既形象概括了两人的姿势体态,也凸显了人类的动物本能。
曹乃谦的小说最符合乡野之人的审美趣味,原汁原味的方言土语,极简省的风景描写和心理描写,取材于乡间的修辞喻体,读来无半点深奥却能在简单的对白中心领神会作者旨意。然而他的小说无连贯的故事情节,无固定的故事主人公,“虽云长篇,颇同短制”的小说结构,[5](P229)却显现出某些现代性的特质。野俗的审美趣味与现代形式的背离,海外汉学家马悦然的大力推介与国内学界的反响平平皆形成引人注目的反差。
曹乃谦的这部小说呈现出诸多错位。首先是海外汉学家马悦然的极力赞颂和批评家的负面评价。在《到黑夜想你没办法》的序言中,马悦然讲述了他与此书结缘的经过。作为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中唯一一位精通汉语的汉学家,他不止一次将曹乃谦与当代文学中已有盛名的作家并列。在2008年的一篇文章中,当提到诺贝尔文学奖的候选人时,马悦然指出:“大陆当代的作家中我愿意提出阿城、刘心武、莫言、韩少功、李锐、曹乃谦和女作家王安忆与残雪。”[6]若无马悦然对曹乃谦作品的翻译和为曹书出版所做的努力,这位职业警察很可能一生在文坛上籍籍无名,更不会有其它作品集出版。马悦然的宣传,虽在国内学界产生了一定的影响,然而主流学界并不买这位海外汉学家的帐,在《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出版的当年,质疑之声盖过正面评价,《曹乃谦:“中国最一流的作家”?——关于曹乃谦作品价值和定位的讨论》一文汇集了一些学院派评论家的态度,“整体格调不高”,“西方视角下的写作”等评语似为曹的小说下了定论。[7]评论家们多是印象式的评论而少见学理性的思考。马悦然纵然有西方视域下东方想象的倾向,对极端贫困的中国抱有浓厚兴趣,然而没有伽达默尔所说的“前理解”或“前见”的限制,异域文化的人似乎更接近艺术的本质。评论家们的批评,言必语传统,将曹乃谦与各位大家进行比较等,恰恰失去了对艺术的直接感知能力。“大众‘美学’恰好表现为康德美学的对立面:为了领会构成审美判断之特性的东西,康德竭尽全力区分愉悦的与快适的,而且更为普遍地,将无关利害与理性利益区分开来,无关利害是静观特有的审美性质的唯一保证,而理性利益则规定着善;相反,民众阶级的主体期待一切形象都完成一种功能,哪怕是符号功能,他们在其判断中常常显示出对道德规则或娱乐规则的通常明确的参照。无论他们诋毁还是称赞,他们的评价都参照一个规则系统,这个系统的原则总是伦理性的。”[8](P8)反康德美学的批评观念左右着对曹乃谦的评论,伦理性的评价原则超越了无关利害的审美静观。
其次是描写内容的粗野与受众的错位。对于农村荒诞绝望的生存环境的揭露与常见意象的不登大雅之堂,裸露在读者视野中的农民成为猎奇和观赏的对象。小说的“理想读者”应为他所描写的群体,然而这一群基本生理需求尚无法满足的乡村单身汉们,并无受教育机会和更高一级的精神追求,他们对自己的境遇一生昏匮而不自知,处在极端贫困下的农民绝无机会思考与把玩自己的处境,所以作者的“理想读者”群体并不存在。此作品的受众多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群,作者意在呈现温家窑村民绝望的处境而不给人任何希望,造成一种压抑窒息的阅读感受。曹乃谦的这种鲁迅式的启蒙倾向——“揭示出病苦,希望引起疗救的注意”,[9](P526)本意虽好却并未达到预期的效果。因为他所采取的文学形式,异于此前一贯承续的文学传统。完全取自山西雁北地区的方言土语,对乡村生活常见意象的悉数照搬,符合农民习惯的行文逻辑和对话模式,使读者感受到这位穿着警服写作的“农民作家”确实是为农民写作的,然而农民却并无机会以旁观者的眼光来审视自己这一生。其他读者要想进入文本,便要跨过重重障碍。首先是语言层面,读者必须能够准确理解书中的方言;其次是生活背景,没有相似的生活经历就很难完全融入作品描述的情境中,乡村物象和令人震惊的生存状态使读者还是觉得“隔”了那么一层;最后也是最为根本的是,绝大多数读者不同于作者的审美品味,作品展现的野俗抑或粗俗的审美形态,对读者原有的审美趣味产生了挑战。布尔迪厄对“趣味”一词作了这样的描述,“趣味进行分类,为实行分类的人分类:社会主体通过他们对美与丑、优雅与粗俗所做的区分而区分开来,他们在客观分类中的位置便表达或体现在这些区分之中。”[8](P9)阶层不同导致的审美品味的龃龉,使曹的作品并未因为诺贝尔文学奖评委的欣赏而获得好运气。掌握话语权力的批评界精英,一方面由于曹乃谦作品形式的特别,无法将其纳入文学传统中,论者多将此小说与其他作品比较,却少有结合文本的深入分析;另一方面则因不同阶层的审美差异所致,以动物叙事作为文本话语形式的小说,其审美形式的单一与意象的粗俗挑战了学院精英的美学品味。
曹乃谦小说中体现的独特的动物叙事以及为乡村农民所熟悉的审美倾向,铸就了其作品独特的风格。描写对象与实际受众的严重错位,导致其作品的传播更多地受到掌握话语权力的汉学家和学院派评论家的影响。曹乃谦因马悦然在国内成名,由北大中文系组织的一次讨论而逐渐归于沉寂,足见在作品传播浪潮中文学命运的脆弱与短暂。这一现象的深层原因说明了审美趣味在作品传播中的重要作用,曹乃谦在2007年之后渐渐归于沉寂,不仅与他的其它创作并未达到《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一书的水平有关,与当年学界评论的导向也有很大关系。《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一书有其独特之处,但因为作者在某些方面(诸如语言、形式等)的极致追求,使此书陷入了与其他乡土小说相比更为明显的启蒙困境:农民与精英审美品位的冲突,使主流学界对小说表现出失语或是拒绝的态度。曹乃谦的小说的传播,实际是一场审美趣味的博弈,所以即使有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的推介,仍难以产生持久的影响力。
[1]孟 子.孟子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5.
[2]曹乃谦.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M].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7.
[3]萧 红.生死场[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9.
[4]曹乃谦.曹乃谦自述人生[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10.
[5]鲁 迅.中国小说史略[A].鲁迅全集(第9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6]马悦然.中国作家为什么无缘诺贝尔文学奖[J].名人传记月刊,2009(3):50-51.
[7]邵燕君等.曹乃谦:“中国最一流的作家”?——关于曹乃谦作品价值和定位的讨论[J].海南师范大学学报,2007(04):53-59.
[8](法)皮埃尔·布尔迪厄著,刘晖译.区分:判断力的社会批判[M].商务印书馆,2015.
[9]鲁 迅.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A].鲁迅全集(第4卷)[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Animal Narrative and the Game of Aesthetic Taste——On Cao Naiqian'sI Can't Do Anything When I Think of You Late at Night
LI Yao1,GUO Jian-qing2
(1.School of Chinese Liturature,Jinan University,Guangzhou,Guangdong,510632;2.School of Chinese Literature,Shanxi Datong University,Datong Shanxi,037009)
The animal narrative in the novelI Can't Do Anything When I Think of You Late at Nightcan be summarized into three forms:the contrast,mutual metaphor and symbiosis between men and animals.The author's concern for animals intended to show the cruel and desperate living environment of the bachelors in Wen Jia Yao.The lack of food and sex,the living conditions like the animals and the extreme loneliness of the soul forced them to seek warmth and comfort to animals.The vulgar content,coarse language,rough structure contributed to special aesthetic style.However,the sinologist,Malmqvist's appreciation and academic reviewers'neglection made for a sharp contrast.From the ups and downs of fame of this“Peasant writer”,Cao Naiqian,we can see the snoops from western“other”perspective and the discord of different classes of aesthetic taste.
Cao Naiqian;animal narrative;aesthetic taste;works'spread
I207.425;I247.5
A
〔责任编辑 裴兴荣〕
2016-11-17
李 瑶(1992-),女,河南洛阳人,在读硕士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郭剑卿(1964-),教授,通信作者。
1674-0882(2017)01-007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