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月霞
日子,本来像个深渊。因了年的存在,便一节一节地充满了希冀。全然忘了,我们在年里,不知老之将至;年,总是让我们越活越谦卑。
整条街都老了
两年之前的父亲,每到年关的时候,总是虎虎生威,对于母亲更是前所未有的吆三喝四,常用的口头禅就是,你看看今年还有几个时辰了,大家都在忙着过年了,你磨叽什么?父亲说话的分贝很高,加上瞪大的眼睛,日积月累,一些简单的句子从父亲的嘴巴里出来,总是有震慑人的力量。我小小的心灵总是一凛。日子长了,母亲有点像一架反应迟钝的钟,对于父亲的指令并不能做出恰如其分的反应,于是吵架几乎是在所难免的,他们总是在年前将积累了一年的戾气撒向对方,仿佛生活中所有的不如意都是对方造成的。长大之后的我逐渐明白,其实这也是相携度过人生的方式之一,有时吵架想赢了对方仿佛成了我们生活下去的全部动力。
在大脑深处储存的影像中,总有这样的场景:两户人家中间的那条乡间小道上,父亲遇到邻居家捧着柴火的婶婶,表情慢慢放松下来,他们几乎是不约而同地说,大人就是怕过年,小孩子就是盼过年。是啊,要不,怎么说年关年关呢?该买的要买过来,该还的债要还掉,那些烟、酒、肉的小债,平时一点点,积到年底并成了一笔不小的数字。还有,再怎样的,总是要帮孩子弄两件过年的衣服,还有,再怎样的,总是要准备好过年拜年的家什。还要蒸馒头、做水糕,还要洗洗刷刷,整个腊月,村里的大人们脚后跟打着屁股走路,小孩子掰着指头算还有几天过年,心中怀着小小的欣欣然。在这样的欣欣然之后,终于有一天,我好像意识到时间的不可再生性,在老家那吱呀的木门后用墨汁写下过一句关于珍惜时间的句子,并从此觉得和那些小屁孩是两个世界的人,在快乐之外对于未来的日子有了一点点的忧郁。
在这样的衰老和成长中,当2015年的春节来临之前,一身疼痛的父亲和我一起上街的时候,我发现我与父亲的关系已经完全颠倒,我已经成了名副其实的中年人,成了父亲依靠的肩膀,我不知道是应该自豪还是悲伤。父亲渐渐地成了岁月的看客,被时间裹挟着向前。
在这条街上浸淫了多年的父亲,对于每个摊位和它的主人都是如此熟稔。以至于一眼就能看见这条小街的异质的文化。有个挂着安徽黄牛肉的摊子,父亲让我去买点黄牛肉,说若是真正的安徽黄牛肉是非常不错的。当像我这样的人从四面八方回到家乡的时候,这个异乡人在我的老家叫卖他的黄牛肉。父亲坚持一步步挪到那个黄牛肉摊子的边上,自己去验证那个黄牛肉的真假。那个摊位边上是卖了几十年猪肉的华小。几十年前华小就是那样卖肉,现在还是那样卖肉,一个案板,边上一个威武大猪头,还有一块块整齐的猪血。我印象中过年之前去我家收账的华小是非常能干的,干得是一个大买卖,现在看来,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一个猪肉的摊子,我有点有些失落。华小看到父亲去挑牛肉,非常热情地去帮忙,这种帮忙里已有很多哀叹的成分,只是不说出来。华小麻利地帮我们去挑牛肉,我还是有些失落,我觉得这不是华小做的事情,这样做的华小有些像老大妈。华小应该是抡起刀子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华小,是说话三里路外都听得见的华小,显然的,华小也老了。华小转身去为来买猪血的妇女麻利地捡起一块猪血。华小老了,整条街老了;整条街老了,我也老了。
满大街的年味,看不见,摸不着,但是,空气里的味道告诉你年就要来了。那个卖豆制品的老头问一个买东西的熟人,几个儿子是不是都回来了;那个三轮车里的飞鸭被买走了一只,还有一只孤单单地在三轮车里哀号。我想将它买回家的念头一闪而过,不想让它在我的手里灰飞烟灭。那个卖三黄鸡的妇女非常能干,其实,眉眼是漂亮的,但是,麻利掩盖了她的漂亮。是的,麻利:麻利地到鸡窝里拎起一个鸡,麻利地将鸡扔进一边褪毛的机器里,麻利地将鸡毛褪了,然后麻利地冲去所有的血淋淋。于是,一只活生生的鸡变成了一顿美餐。是什么让一个美丽的少妇变成如此麻利地婆姨?那个卖甘蔗的老头,在跟我说一根甘蔗13元之后,马上跟下一个顾客说,一根甘蔗14元。父亲说,腊月里的狗屎都贵三分是有道理的。腊月里该买的买回家,开年正月初五前一般不会到镇上买东西。这些年一些人的头脑慢慢开了窍,心想为什么就不正月里去买新鲜的呢?但是,总体来看,那么多年形成的风俗依然固执地存在。
小镇的街上出现了协管员,穿着跟城里一样的志愿者服装,是我经验之外的事情;离家不远的马路上也出现了人行道和斑马线,城市化的脚步一点点近了。小镇的农村商业银行里,挤满了去拿独生子女补贴的人。其实,听说一个老人一年的独生子女补贴也就一千多元,而且几乎都被签了代扣电费的协议,拿到手的现钱实在寥寥,但是,并不影响人们争着去排队的热情,国家给老百姓发钱是很多老百姓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无异于天下掉下的馅儿饼,哪有不去排队去拿的道理。在这样的好事里,是老去的整个中国。
满世界倒着的福
过年前的几天,孩子的眼睛总是发亮,指着一个个倒着的福字叫妈妈看。孩子指着邻居家的大门,妈妈,你看,一个倒着贴的“福”;孩子指着超市的橱窗,妈妈,你看,又是一个倒着的福。可是,孩子总是觉得这样似乎不妥,甚至满家里找书,找到一个带福的句子,并一本正经告诉妈妈,福字应该是这样写的。对于这样满世界倒着的福构成的强大话语世界,我担负起给孩子传播传统文化的重任,告诉孩子“福”字倒着贴,就是祝福福气快快来到的意思。孩子似乎恍然大悟,用稚稚的童声回应我说,妈妈,那是福神啊!
福神。讲得真好。带着对年的懵懂理解,大年三十的傍晚,孩子和她的父亲将一个红红的福字珍重地贴在家里的大门上。
福神到人家的降临似乎必然随着漫天遍野的鞭炮声。当跨年的鞭炮声在黑夜中如雨点一般到来的时候,孩子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哭泣。一开始是一点点小声地抽噎,终于变成大声地哀号,一边哭,一边喊,妈妈,那个小怪兽走了吗……那個小怪兽走了吗……孩子看过了关于年的童话故事,认同了年是怪兽的说法,这句话就演变成了她那个晚上无节制地求救:妈妈所有的解释对于孩子都显得那样的不可靠。
孩子终于跳下了她的小床,满脸鼻涕眼泪一头扎进了妈妈的被窝……当年这种怪兽到来的时候,孩子恨不得钻进母体的胚胎;哪里知道,母体在岁月的染缸里也逐渐疲惫……每当这时,我总会觉得将一个人带到世界上的残忍,谁说年不是关呢?
大年初一的早上,孩子对于自己已经8岁的事实感到欣欣然,非常自豪地告诉我们她已经8岁了,仿佛那个叫作年的怪兽从来不曾来过。同时,孩子似乎若有所思。吃早饭的时候,咀嚼着一块馒头,认真地问我们,人一共有几岁呢?爸爸想了想,含糊着说,大概100岁吧。孩子说我会活到100岁!我的心头不禁一凛,仿佛看见之后的若干个年,让一个如花的小女孩在岁月里变得一点点谦卑。
孩子仍然在满世界里找福,每每找到一个倒着的福都会喊妈妈看,直至在爸爸老家村庄的一处拐角的墙上看见了一排正着贴的“福”字,仿佛是对孩子辛苦寻找的回答。一条窄窄的乡间小道,一排不起眼的堂屋,一个偌大的院落,一面高而阔的院墙上一排正着贴的“福”字!亮堂、自信、正气,在寒风中摇曳着大气的中国红!孩子欣欣然,大叫,妈妈,你看,福是这样贴的!
我们也曾经为了对于世界一点点小小的认识而欣喜若狂,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再也不会关心这样的问题,生活的乐趣随着这样的麻木变得越来越少,终于我们不再快乐……
在年里,让我们变成孩子吧。
那圆圆的一桌
当年里人们在一张圆桌前团团坐定的时候,一切便具有了仪式感的意义。谁说中国人又仅仅是在吃呢?
当我大年初二从不算遥远的苏南驱车到苏北那个小院落,当怀着万分的歉意发现大家都在等我们吃饭的时候,当大家都在桌子边上团团转不知道如何落座的时候,才发现外公是真的不在了,变成了墙上的一幅照片。
那么多年,外公外婆总是站在他们的那个天井等,等待他们唯一的女儿回家拜年。那么多年,无论是怎样的困顿,父亲总是体体面面地将一家人打发好,准备好年貨去拜年。那个风中的外婆,那个佝偻的身影,那个风中飘起的银发,那条泥泞的去外婆家的路,总是儿时温暖的记忆。可是,我的外婆在两年前离开了这个世界,去年底,外公也走了。90岁的外公在县城的医院将挂水的针头拔了,外公说他要回家了。终于,外公在年前也永远地回家了。那个葬礼,是农村里比较隆重的仪式。我不忍回忆那带有隆重死亡气息的场景。
那天,外公唯一的孙子一遍遍地帮外公理发。外公的孙子有些木讷,混得不甚如意,在人群中没有多少话语权,情感并不十分外露,眼泪是藏在眼睛的,只是在外公的灵堂前一遍遍地帮外公理头发。边上是他三岁的儿子清澈的眼神,这个有着清澈眼神的小男孩随我们一起在年前的一个冬日清晨站在县城的殡仪馆,为他的曾祖父送行。就是那一刻,我理解了若干年前外公一定要生一个孙子的全部意义。
终于,入土为安。一系列的过程。那个坟是在下葬的当天砌好的,东南向,在外婆的坟的边上,中间留了一个小洞,洞上放了一块木板,说是桥,方便于让他们从中间通行。那天,参加完葬礼的人总是无限感慨,说人活在世上一天,总是怎样怎样的,到最后还不就是一个土坑?大家聚在一起聊天,该哭的时候哭两嗓子。大家并不觉得真的悲伤,反而认为又有几人能够过到90岁,大家都在争着要舅母发的寿碗,觉得可以跟家里人带来福气。外公的一个孙女婿非要在县城的殡仪馆放九十响的礼炮,说是告慰,我的舅舅不同意,两个人几乎吵了起来。我的母亲,我真搞不懂送外公去火化的那天早晨,夜里三点钟起来的母亲居然在点她的钞票,那是上一天她全部的营业额。但是,一点也不妨碍她的悲哀的哭泣,母亲跺着脚在外公的灵堂前哭泣。我的眼泪是随着父亲颤抖的双腿落下来的。我看到父亲微微颤抖的双腿朝着灵堂前跪下。很多人在问那个人是谁啊,就是鸭小(鸭小是我父亲的小名)?鸭小什么时候变成了这副样子。表姐在一旁煽情,说外公临终前问得最多的就是鸭小回来了没有?父亲哭泣,父亲一个人拉着他的双腿哭泣,父亲没有给外公夹最后一口菜,没有一路护送外公去天堂的纸轿子,在外公的棺材去墓地的途中,不能像其他的孝子贤孙一样双膝下跪,父亲就是慢慢一步步地挪动他的双腿,落在整个队伍的后面。在轿子回头的途中,那个重外孙和重外孙女为比谁跑得快跑得要命,据说谁跑得快就会发财。我走得最慢,我已经人到中年,发财不在心切,知道命中有时总归有。我拍下一张没有人的照片,看着纸轿子变成一缕青烟,包括外公平时穿戴的那顶标志性的帽子和一件上好的夹克。我最后一个到达接近尾声的葬礼,最后一个在一个火盆上跨过去。
正月初二的中午,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坐在一张圆桌前吃饭,没有人提外公的话,只是入座的时候不知道该怎样坐,没有了外公的坐标,大家缺少了对于自己座次的所有参照。舅舅说,外公唯一的遗憾就是没有熬过春节,给每一个孩子发压岁钱。大年初二,舅舅将外公的这个愿望实现在这样的传承中,60岁的舅舅似乎第一次成为这个院落真正的主人。那天之后,我特别遗憾的是,没有到屋后的那个角落,看看外公新坟。不知道,外公在那个世界是否也度过了新的一年。
先生的爷爷领我们去看他的仓库,仓库里堆满了纸钱。女儿85岁的太爷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跟他一起的人都走路了,他就只等时间了。时间一到,立马走路。到时不要麻烦子女,更没有必要麻烦孙子,到时候只要将他自己买好的纸钱烧给他就行了。太爷说知道是假的有怎样?谁不知道是假的,假的就是假的。太爷的儿媳妇颇不以为然,总是怕这些纸钱堆在家里会有火灾的隐患。
大年初三的晚上,吃饭时,太爷给了我女儿一个红包,边上那个5岁的重孙子见了,脸掉到了地上,挥动着他5岁的拳头,上去揍太爷。在那个小院子里,他一直以为他才是唯一的宝贝,怎知一个外来的小女孩横刀夺爱。5岁的小脸蛋藏到太爷的怀里,拳头变成了无声的抽噎。有那么一刹那,外公就像犯了错误的孩子,85岁的老人赶紧跟他5岁的重孙子道歉,想办法弥补他的过错。其实,我们知道他又何错之有?重孙子的压岁钱太爷早就给了,但是,有什么可以弥补对一个孩子的伤害?跟重孙子道歉的太爷找到了存在感,太爷在世上的孽债尚未还清,太爷还死不了。
那个据说躺在床上的伯父,我大年初二去看他。不知怎么,一路上问了很多人,但还是不断迷路。不断迷路,不断问人,为了问路,母亲计劃花费20元钱买一箱苹果,母亲又计划发给路边上的人一根香烟。那是一条我二十年前用自行车丈量的路,那条路我总是觉得很远,那年,我知道了高考录取的消息,跟在父亲后面回他的老家报喜。那天,我记得天高云淡,拿到大专录取通知书的我跟在父亲后面衣锦还乡。父亲似乎很早就放弃了他的奋斗,将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我跟在父亲后面,或者说父亲跟在我后面衣锦还乡。刘邦项羽不是早说了吗,如衣锦不还乡,若锦衣夜行,又有什么意思呢?当我的交通工具变成汽车的时候,我忽略了眼前路的长度,或者说,某种距离感存在了偏差,就是找不到那条路。父亲说都是一条新修的路惹得祸,连大伯都为父亲不认识自己的老家表示不理解。
大伯从自己的女儿家里赶过来,一起回来的还有一同赴宴的儿子。大伯的女儿非常懂事,为了更好地照顾大伯,降低条件嫁在边上的一户人家,听说一开始很不满意,嫌那个男的太一般,她头脑比较灵活,有一段时间还在外面打工不肯回家。现在,也是挺好的,还在县城买了房子。大伯的儿子到村上另一户人家做了上门女婿,孩子姓人家的姓,大伯说无所谓,反正还是自己的孙子。
大伯从女儿家赶回来,那里,刚刚圆圆的一桌散了席。
只此平常心
禅说,最好的境界是生活中的禅意:只此平常心。是什么样的造化才能有这颗心啊!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有hold住那晚的谈话。也许在真诚面前,所有的防卫本来就是多余,到最后几乎变成了我的絮叨,对于外面世界的讲述。
7年前老公因车祸去世又重找了一个男人过日子的发小翻来覆去地说的一句话就是过日子罢了。就是过日子了。过日子,多么厚重的一个词!
发小从黑暗中走来,窄窄的脸宽了很多,泛出光彩,仿佛一棵被移动过的大树,在生活中适应了新的水土,与周边的土壤、阳光达成新的默契,所以,与发小的谈话变得宽松起来,我知道以前有些不可以说的话可以说了,以前有些不可以谈的人事,现在可以谈了。我冷不丁地问发小,你觉得哪个男的好?发小说现在觉得第一个有第一个的好,第二个有第二个的好。但是,她觉得第一个男人太亏欠她的了。第一个男人走的时候,她有很长时间都想不通,那个男人欠她太多,好不容易请人将他的手艺教出来了,好不容易将儿子拉扯到七岁了,怎么喝醉了酒说走就走了呢?发小说前后有三年的时间,每每想起这些都是一个人躲在被窝里无声地哭泣。一句话甚过一切矫情的语言。发小很能干,初中毕业时就去学了缝纫,没多长时间就是厂里的业务骨干,干了半年,就帮家里买了黑白电视机,村上人就说发小将来嫁到谁家发到谁家。发小第一个男人的缝纫手艺就是发小教会的,她是他领进门的师傅。
现在这个男人还是发小的公公做主找的,这样的安排包含了乡间所有的情谊。男人是个水电工,妻子因病去世了,有个女儿与外公外婆一起生活。男人一年到头在外打工,到年底好几万元都是交给她打理。当然,钱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男人难得在家的几天,不是帮她烧饭,就是帮她洗衣服,这才是觉得像个日子。儿子与第二个男人也一起生活了七八年了,非常有感情,在家里一会儿喊爸爸,一会儿喊妈妈。是啊,日子本来像一条被横刀切断的河流,现在又顺着流淌了。
为了孩子的教育,他们在城里买了房子,一家三口在一起住了。公公婆婆老大不乐意,觉得是另立门户,要疏远他们了。老人不说,但仿佛一肚子数,米啊,油的都给得没那么积极了,发小说她有她做人的原则,该为老人做的一点也不会少,儿子也坚决不会改姓的。现在这个男人还有个女儿,她对那个女儿很好,吃的穿的用的一样样买上门去,但是,女儿并不买她的账,有时还会有敌对的情绪,觉得是她抢走了她的爸爸。她说孩子小,不懂事,不能跟孩子一般见识,等孩子大了就会明白的。她的母亲也跟她说全当是生了两个孩子,只管自己做对,不要求别人回报。
终于,发小似乎想起来,问我是干什么的?是啊,我是干什么的呢?我该如何跟她解释我的工作,或者一年到头干了什么?真的不像打衣服那样,打了一件就是一件。日出而耕,日落而息,多劳多得,不劳不得,是一种多么古老的逻辑,让人的心无限地安宁,这也许给了发小平常心的最厚重根基吧。
年里的夜深了,今晚,发小将在娘家留宿一晚,一年到头也就这么一宿。发小的父亲打着手电来找他的女儿。同样一个寡淡的人,这么多年,一直在外面打工,渐次老了,终于回到村庄,不再出去。我们两个女人的谈话不着边际,看似有一搭没一搭,却就是停不下来。发小的父亲很有耐心,好不容易瞅了一个空档,喊发小回家。看着向夜色深处走去的父女,我的心无限宁静。
那些黄昏 那些清晨
先生说他最着迷的就是乡下的黄昏了。说最佳到达老家的时间是年前的某一个黄昏,看到夕阳一点点地沉下去,看到时间一点点流逝,看到左邻右舍比自己大或小的小子们都出来贴对联了,闻到灶房里传出来的香味了,于是心一下子就静了。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其实恐怕就是在一个急速溜走的瞬间发现了自己。
大年初二,我在如斯的黄昏寻访我童年的足迹。我一家家人家走过去,我高喊着一起长大的发小的名字走进他们家的院落。我看到凋敝的村庄在那个瞬间恢复了她的生机,仿佛回到了若干年的模样。那时,家家有女初长成。那时,家家欢天喜地过新年,差不多有很长一个时间段,没有新的人来,没有老的人走,没有嫁,没有娶,时间是凝固的。但是,现在,早早的,大年初二的黄昏,拜年的姑娘已经难得一见,像一阵风来,又像一阵风走。像种子一样落到了他们命中注定要落到的地方。仿佛小树的树苗,这里的土地只是养育,而成年后的光阴注定不属于这里。难怪,小时候家长恶狠狠地说,姑娘落地人家的人,又恶狠狠地说,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谁也犯不着谁。大年初二母亲回娘家拜年是我记忆中根深蒂固的存在。等我有了自己的孩子,才知道这件事情仪式感的意义。中国每一个新的家庭的生成都伴随着一个女儿变女人的过程,直至根繁叶茂。为了大年初二能够带上男人孩子回娘家拜年,天下的女人默默忍受一年中所有的艰辛;大年初二,男人陪着老婆孩回丈人家拜年,又是对女人所有付出的“官方认可”。在整个中国乡村的毛细血管上,大年初二上映的拜年图景是另外一幅春运的场景。如果是大年三十之前的到达是一种绵延千年的乡愁,大年初二则是另外一种血浓于水的亲情。如果说中国文化的话,这一定是中国文化中很重要的那一部分,一种生生不息的回望。
我一个嫁出去的女,在那样的一个黄昏到达,拼命寻找。那个村庄就这样老了,不要多长时间,大概就是断壁颓垣了吧。该走的都走了,该来的也不一定来。曾经,我以为那条村子都是我的,我以为每个人家都是我的乐土,我都可以随便进,随便去,看见人打两声招呼,再换一家人家,打两声招呼。
我来的又是时候吗?我已经不再是那个风光的大学生,只是一个成家立业的妈妈。生活在跟更大的层面是无异的,不同的只是在时间里度过的方式。不管是怎样的度,到最后不都是度吗?一起长大的女孩子拜一下年都匆匆走了,一起长大的男孩子生的孩子也都匆匆出门拜年了。
当知道一切寻找注定是徒劳的时候,我决定去找我的姑奶奶。那是一个被时间遗忘的老人,没有过过一天城里的日子,却知道城里发生的一切事情,一双有点浑浊的眼睛里有一般人没有的睿智。我真想不通是什么可以让我的姑奶奶洞察万物。也许,就是很多像我这样的年轻人,经历了一些外面的所谓风雨之后,在某一个黄昏到达的时候,就像倒豆子一样地告诉她外面的一切,使她知道了整个外面的世界吧。那个晚上,我对着我的姑奶奶,就像对着上一辈子的自己,开始肆无忌惮地叙说,姑奶奶的眼睛随着我的讲述亮,或者灭,但是,始终不会去插一句话,真是太过瘾了。直至我穿着一双孝鞋的母亲在找遍了周围的人家找到这里之后。母亲怒气冲冲地说,你的耍性怎么这么重?母亲哪里知道,平时的我,根本不是这样的。几点几分说什么干什么,都是按部就班的事情,不差分毫。
大年初四黄昏渐夜,为了防止堵车,我们按计划准备出发时,可无论如何,孩子却不肯出发了,一定要再住一夜。不知是因为外面就要到来的漆黑的夜吓到了她,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反正孩子是不肯走了,哭得稀里哗啦,而且晚饭也不肯再吃了。在我們终于答应了她的要求之后,孩子才放心大胆地吃了菜。那是一桌外婆从一大早就到镇上去买回来的菜,据说比平时贵了很多。应该感谢母亲。特别是父亲生病之后,母亲用自己的付出让这个家看上去还像个家,维持最起码的门面和尊严。之前的很多年,母亲总是躲在父亲的翅膀下面,一开始的时候其实是父亲觉得母亲只能躲在他的翅膀下面,直至母亲和我也这样认为,反正,那么多年,母亲在这个家是没有声响的。现在,64岁的母亲弄出一桌子菜,宴请她的干儿子和我们。现在,她的外孙女在自己的述求得到满足之后,终于放心大胆地开始吃晚饭了。
感谢我的女儿,让我有机会在若干年后重新看见了清晨。哪怕就是为了防止春运堵车这么粗粝的理由,我又一次看见了乡下清晨的纯粹。第二天早上6点钟前后的时候,天一点点亮了,一点点清晰。我在春节的清晨里感受天生地,地生花,世界一点点铺陈,我的心一点点欢喜。
若干年前,我踩着我的自行车在如此有着寒风的清晨中出发上学,那时候的自行车在清晨的风中飞驰,碰到下过雨的路上满是泥泞,我咬着牙齿不让我的车子陷入泥泞,我咬着牙齿让我的车子前行。无数前行的早上,锻炼了的意志强大的自我。我感谢那些清晨的曾经的出发。
2015年正月初五财神日的清晨中,鞭炮声响了,并不激烈,起,落。像淅淅沥沥的小雨点,有点力不从心,是父亲放的,躺在床上的我无法想象拄着双拐的父亲是如何蜷缩着低下他的身子去点燃炮竹,但我知道这样的鞭炮声对于乡下一户人家的重要性!这样的仪式感是多么重要!尽管,财富对于父亲已经没有什么意义,父亲已经不大有能力自己去用钱。但是,人在了,鞭炮的声音必须起,这就是活着的信条。难怪在年前我处理完外公的葬礼将父亲接到城里看病的时候,村里的人都用怜惜的眼神看着父亲,并再三关照我无论如何要将父亲送回家过年。无论如何要送回家过年,今年就这个几天了,就是再要动什么手术也不要动了。我答应了我的乡亲。那天。父亲流着泪与他的发小告别,说我怎么就混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父亲的发小也流了泪,说无论如何,活着就好,村里的几个人都比我们厉害的,没想到那么快就走了,如果我们像他们那样的话,坟上的草都割掉几岔了。听了他们的话,我的泪流在心里,反而笑着打着岔说,怎么这么大的人了,还哭起来了,有啥好哭的。但是,我遵守我的诺言,在年前的几天,将父亲送到了老家。见到的人都问候一句:回来了。父亲诺诺地应一声回来了!所有生命的意义就在此了。
不要说我也知道,回来的父亲一定在大年初一的清晨会敬上一炷香,回来的父亲一定会让母亲推着他在大年初一的清晨去村里的小小土地庙敬上一炷香。人在呢,该有的一样不能少。但是,父亲一定不能像往年一样给母亲烧上一顿早饭了。这也是我们那里乡间的规矩,就是女主人辛辛苦苦忙碌一年,买汰烧,大年初一早上的早饭一定是男人起来烧的。在我年少的那么多年,父亲总是早早地起来烧柴火,在汤圆将要浮起来的时候,喊我们起床。父亲和母亲老夫老妻地还是要互相恭喜一句新年好,听起来也是特别的温馨。
在2015年大年初五的晨曦中,我们再次出发了。女儿将回到她熟悉的城里,父亲又开始新的寻医之旅。天一点点地亮,一点点地蓝,风中光秃秃的树一点点地远去……曾经,这些光秃秃的树也成为孩子不愿意到乡下来的理由,说乡下的树叶都掉光了。但是,现在同样光秃秃的树,孩子倒觉得漂亮,真是奇怪。乡下的好有时是侵入骨髓的,需要时间一点点激发。时间越长,越觉得天地万物本该如此。
路上遇到拦路的鞭炮,挡住我们的脚步,我们不得不慢下来,等待鞭炮点燃、升空、落下……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们的眼前一片混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