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还巢

2017-03-31 19:38楸立
牡丹 2016年22期
关键词:瘸子男主人寨子

楸立,本名崔楸立,基层人民警察,河北省大城县人,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第二期鲁院公安作家班学员,河北公安文联理事,全国公安文联首届签约作家,作品多发表在《广西文学》《山东文学》《星火》《北方文学》《啄木鸟》《牡丹》等文学期刊,多次获得国家省市级文学奖项。曾出版小说集《倔强的青春》《红孩子》两部。

我叫魏天,44岁,舒城市公安局打拐支队民警,三级警督,业内人可能得笑话我,四十多岁没一点职务的警察,全国没有几个,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干不了打拐这个活儿,好动感情。开始接受任务的时候,跟着被拐家属掉泪,完成任务护送解救对象回家的时候,还跟着掉泪。后来经历多了,渐渐变得麻木了,见到什么都波澜不惊了,同事后来就又说,魏子,你咋变成冷轧钢了。

从大西北回来,我向支队打了年休报告,还不错,领导们也觉得某些方面对不住我,就给准了。我想假期可劲儿陪陪孩子和老婆,打拐一年年的在外面飘着,到家拥着爱人和孩子,脑子浮现出那些一个又一个的被拐人员,心里有种说不清的滋味。

我和爱人本打算先去沿海几个城市转转,然后找个僻静的海岛上安静地享受几天。可这甜美旅程进行一半的时候,我就接到了支队长的电话。支队长说,你得回来。我说我回不来,我正和老婆断桥相会呢。支队长说,你在廊桥相会也得返回来,让弟妹多担待,回来我请弟妹吃顿好的。我说支队长,你饶了我行不,我这伤还没好呢,你能让我养好伤再回去行不行?年休假前,我和战友押解嫌疑人刚下火车的时候,就被解救对象的家人给围上了,我以为送给我们鲜花和掌声呢,结果给我们的是一顿风卷残云似的拳头巴掌侧踹勾拳,把嫌疑人吓得半死!我们几个就用身体当作盾牌护着,等把人们分开我的脸上身上都被揍得青一块紫一块的,其他人也各有皮外伤。打就打了,犯罪分子该打,我们跟着“沾点光”也能谅解老百姓的愤恨,三四岁的孩子从人家里偷走贩卖掉,十六七的女学生骗到戈壁滩上给糟老头子当媳妇儿,要多可恨就有多可恨。

支队长说,你算了,就你那身子骨一点事儿没有,废话少说,车票给你订好了,明天九点我办公室见。

我说,我……。支队长那边哗啦一下就挂了。我向夫人撇了一下嘴表示歉意。

第二天上午九点我准时推开了支队长办公室的门,支队长坐在椅子上正在整理材料,随手递给我。

吴金凤,被拐时23岁,现在应该是31岁,中山大学经济系大二学生,在2004年9月23号返程列车途中被拐,列车536次秦皇岛至广州,在郑州站莫名其妙下车,当时有视频显示被两名陌生人带走。

兩个月前,一位笔名叫陌上客的作家到A省凤凰山潭头镇参加采风活动,在如此封闭的山村里竟然遇到一名姓吴的女人,这女人文化程度较高,还会外语,当作家还想近一步接触这个女人的时候,被山里人给发现了。这名作家挺有敏感性,回来后就给省厅报了案。省厅打拐办通过和作家联系,将吴金凤照片让他辨认,作家一眼就认出来就是山里那个女人,总队指定我们局侦办此案,咱们支队当仁不让,你是局长钦定的人选,没办法,别嘬牙花,看看资料想想怎么完成任务。

假度不成,活都安排好了,我也就别扭捏了,现在说什么不如把案子办好。我翻了一下资料,说,资料不太详细呀?

你可以找那个作家谈谈,手机号在资料里。

好,我转身准备走。

小魏,记得去吴金凤家中走访一下。支队长站起来眼里饱含着期许的目光。

我走进陌上客家中的时候,是下午三点半。他为我打开门,我一步迈进作家的屋里,通过直观的嗅觉和视觉分析得出,这个作家应该还是对得起作家的称谓的,给人印象就是:屋内各种味道浓郁,家具设备没一件正经玩意,两室一厅的居室用“狗窝”俩字足以概况。

作家给我扒拉个地方,我和他,他和我勉强坐下来 ,我拿出警察证,说,我是市局打拐……

哟,还是穿警服神气。作家盯着我证件说。

我没接这找倒霉的话茬儿,我说,我是向您进一步了解点情况的。

作家在我对面沙发上开始穿袜子,他抖搂了一下袜子,那边味道就出来了, 我站起来,说哥们儿,咱换个地方吧!

我在楼下找了个茶室,先付了一百块钱的茶座钱,等作家出来后,普洱也泡得差不多了,作家穿的衣服也和常人不同,挺各色的,他一下子坐到我对面就让周围好多人看过来,以为我俩是“那个”。妈的!

作家说,魏警官,我准备和你一起去解救这个吴金凤。

我说不行,你把你所知道的情况告诉我就可以。

我和你说半天,哪如带着一起去更方便,我小时候练过武术,一两个人到不了我近前,作家说完站起来就亮架势。

我扫了周围一眼,赶紧让作家坐下,我说,哥们儿,我信我信,可这是原则问题,我心里说,就你这样儿到那儿非搞砸了不可。

作家见我不买账,重新坐了下来,有些懊恼。他喝了口普洱,魏警官,这几天吴金凤的哥哥和姐姐来过我家几次,说了好多,我知道你们有纪律讲原则,可是,救出吴金凤也是我普通公民的责任。作家有些激动,他眼睛直视着我,那种倔强让我看到了当年的我,我难以拒绝。

我和新搭档陌上客踏上向南的火车,陌上客一反初见时的那般幼稚,目光如水般对我说,魏,他没有带警官俩字,当年吴金凤坐在这列火车上,她的心何等悲凉?

作家是在火把节上遇到的吴金凤。

说起来有些糗。作家是这么描述当时撞到吴金凤的情形的:

半年前,作家是去参加一次全国征文大赛的颁奖大会,与其说颁奖大会不如说就是圈子内部搞的年度聚会,获奖的都是亲人以及亲人的亲人。大会结束后,作家和几个当地文友跋山涉水去赶当地山寨上一年一度的火把节。火把节的热闹和文友盛情让作家喝高了。作家嘛,都是超感性高级生物,遇到这种疯狂的事儿自然也跟着疯狂,非著名作家陌上客也是,陌上客说自己喝得分不清东西南北,只知道好多人在跳舞在唱歌在敬酒,别人敬自己就喝,后来作家肚子实在撑不住了,就钻出帐篷遛遛倒倒地寻找个旮旯排泄排泄。

作家说,山里人不像咱们汉人这么虚伪,拉屎撒尿不对着人就行,我那天就虚伪了,我找了个草堆后面,我刚痛痛快快解决完,就听旁边有人说了句:vulgar coarse(粗俗)。

虽然声音不大,但我听到了,我虽然不是外语系毕业的,但这个英语单词还是懂的,我还纳闷,心说这是谁这么说我呢,我提好裤子一看,我身后站着山里的女人,三十左右的样子,左手拉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后背上还背着个三四岁的。

我说你怎么说话?

这个女人见我懂外语先愣了一下,有些不安的样子,没应我话儿。酒壮英雄胆,当时我浑脾气就上来了,我说,你以为你会英语别人就听不出来呀,我今儿就和你掰扯掰扯。

那个女人显得非常惧怕,想躲开的样子,拉着孩子转身就走,听我说完,忽然扭过头。魏,我看到了那种眼神,那种,让我意外和难忘。

这个女人突然放开孩子,一步步走向我,脸上说不清是痛苦还是高兴,她张了张嘴,你是舒城人?你是舒城人?

我说我是。

这个女人四下看了看,对面有几人向我们这边跑过来,女人变得紧张起来,她说我是舒城上街区人,吴金凤,爸爸吴祥泰,帮我,回家告诉家里人,不要找这里的公安。

作家说,我当时妈的都懵了,还算我脑子反应快,我说你被拐到哪村?

潭里下巴。吴金凤说完就转身向对面过来的那几个人方向走,牵着孩子背对我走得很慌乱,那伙人冲我这边看了看,有几个人嚷嚷着想是要过来揍我。吴金凤哇啦哇啦地说了几句什么,他们又和她对了几句话,然后推搡着吴金凤和孩子走了。

陌上客和我说完,我又递给他一颗烟,他接过去,视我无物,在手指里盘旋了一下扔到地上用脚碾得粉碎。

我和陌上客下了火车搭乘一辆农用车在凤凰山中颠簸了好半天才到了潭头镇。说是镇其实也就是二三百户人家,依山傍水,分散错落。下车后我们踩着湿漉漉的石子路,曲里拐弯地来到了陌上客朋友的朋友家。山里人到什么时候都是热情好客,朋友的朋友先是和陌上客来了个久违的拥抱,然后过来拥抱我。陌上客对主人介绍说,诗人,大魏。我一不小心地成为了诗人,自然也要表现出诗人应有的博大胸怀,迎过去张开双臂和那位朋友的朋友相拥在一起。

陌上客和朋友的朋友说这次是来采访民间风俗风情的,朋友就给陌上客说了一个又一个关于本地的民间故事习俗传说。

晚上喝着酒吃着当地特有的腊猪肉,朋友的朋友和几位陪客一杯杯地敬我们,还好我和陌上客酒量都能撑得住场面,喝到尽兴处陌上客和女主人载歌载舞,这个我无法适应,可我只能忍着。陌上客出尽了洋相,让我可气又好笑,但主人对陌上客却是非常欣赏,一个劲儿地给他敬酒。后来陌上客就问,潭里下巴村在什么地方?

第二天大早,我以为陌上客喝这么多酒会影响今天的出行,可我洗漱的时候,陌上客已经穿好了衣服。吴金凤说的那个潭里下巴村离着潭头镇有六七里,翻过一座山头下去后就能到达,我也算计过,吴金凤的活动应该是受限制的。火把节上能够遇到陌上客绝有可能她所在的村寨不会距此太远,至于她能够出来的原因也可能是多方面。

山路果然难走得很,爬了一段山路陌上客就有些吃力了,他接连歇了两歇,脸上汗水顺着脖子淌。我说休息会儿吧!陌上客坐在一块石头上,喘了几口气对我表示歉意,昨天喝多了。我笑了笑,你不光喝多了。陌上客呲牙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咱们不能让主人失望。陌上客后来没有让任何人失望,他成了很了不起的作家。

我和陌上客登上山头,向远处眺望,潭里下巴村依稀可见,村寨中狗叫的声音都听得非常清楚。我俩踩着崎岖泥泞的小路向寨子方向跋涉,到了半山坡上,寨子里响起号角之声。我问陌上客,寨子里在做什么?陌上客一指寨子后面山上飘动的经幡说,每个山寨都敬着自己信仰的山神,那个经幡下是供奉山寨的守护神,每到月初第一天,家家户户都要去山神前祷告,祈求山寨或是家人平安吉祥。

陌上客那位朋友在昨天晚上就和潭里下巴的亲戚联系好了,说我们今天午饭前赶到,我们进了村寨后,和寨子里的人打听亲戚的住处,这里的人一反山里人应有的淳朴厚道,眼神躲躲闪闪,他们对陌生人看起来并不欢迎,有几户人家见我们过来直接把门“咣当”关上,从暗处盯着我们。后来我们总算遇到个十来岁的孩子,还不错,他直接领着我们找到了亲戚家。

亲戚一家已经做好了饭等着我,我和陌上客早就累得够呛,米饭和腊肉吃了好多,亲戚一家看着我们像看两只贪吃的山熊。吃完饭,陌上客有些着急想继续在寨子转转,我拦住了他。搞案子要有耐心,心急只会把事情搞砸,刚才我俩进寨子后的举动,已经引起寨子人的注意。我和陌上客睡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应该说是我睡到了下午四五点钟,陌上客没有,他用笔写着什么,可能是随警日记什么的吧!不管他,只要他別影响了我的行动就足矣。

寨子的习俗很有趣,就是男人都在家做饭抽烟戳在墙根聊大天,女人则是背着孩子上山挖芋采蘑放牛。我和亲戚的男主人聊了会儿,虽然我的普通话他有些听不懂,但交流着倒是不太费力。

这个时候,陌上客背着尼康大单反出了门,我怕他生出是非来,只好跟在他身后。我们爬到寨子北面山坡上,四处瞭望。岔路,河流,井房,沟壑,山林以及进出村寨的路线我都标记于心。陌上客煞有其事地这个那个拍了好多片子。天色暗了下来,回村路过经幡下的山神塑像时,陌上客把背包给我,表情肃穆地走过去,在神像前虔诚地磕了三个头,起身示意我过去也表示一下。我想反驳,看他执拗样子,只好过去作了两个揖。陌上客对我说,刚才我祈祷山神,让咱们顺利找到吴金凤,你祈求的是什么?我想和他抬杠,咱到山神庇护的寨子里抢人来了,神怎么会儿向着我们。我说,多会儿我们打拐支队没有拐可打没人可救呀!

我们返回寨子亲戚家的时候,陌上客没有感觉到,我感觉到了,从我们开始出来到回到亲戚家有人一直暗中跟着我们。我和陌上客晚上吃完饭的时候,那个人终于露面了,从他走路的声音分析,应该腿上有残疾。我和陌上客听到隔壁男主人和对方对话的声音,我听不懂,用眼瞅着陌上客,陌上客摇摇头,也不清楚说的什么。

等那个人走后,男主人进了屋子,很生气的样子,操着不太流利的汉话,问,你们是来照像的吗?

陌上客点了四次头。

男主人眼睛充满了疑问,寨子好多人今天来找我,说你们好像城里的干部,来抓人来了。

我和陌上客不想再瞒着他,我拿出吴金凤的照片,说,这是,我妹妹,我来找我妹妹。

男主人借着昏暗的电灯仔细看了看,说,真是瘸子的女人,寨子里好几个这样的女人。

陌上客说,有几个?

我用手肘碰了一下陌上客。对男主人说,我只找我妹妹。

男主人没说话默默罗锅着身子走了出去。

那一晚,我和陌上客一宿没有合眼,担心被男主人出卖,晚上再被寨子里人捆起来扔河里。还好,天一亮,男主人请我们出屋管了我们最后一顿早饭,礼送我们出寨。

我和陌上客收拾好行装,在男主人的监视下出了门,男主人一家默默地注视着我们,目光充满恐惧和隐忧。男主人带着我们向村外走,我们随着他在寨子里拐了又拐,快要走出村口的时候,男主人忽然咳嗽起来,竹烟筒使劲在旁边的石基上敲了敲,又跺了跺脚。我和陌上客回头望着他,不知所以,他装作没看到我们一样,向一旁啐了口唾沫。

看到这些,我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笑了。走出村寨的那一刻,我发自真心地拥抱了这位老实仗义的男主人。

返回的路上,我们能感觉到有人在后面跟踪着我们,直到我们的脚步踏进了潭头镇,身后的人才消失在我们的视线。我们回到陌上客的朋友家,短暂地停留了一下,马不停蹄地打了两辆摩的,直奔距离七十公里远的县城。

解救行动开始。

我让陌上客在县城租一辆性能良好的越野吉普,我找到个超市备好充足的干粮,又购买睡袋雨衣攀岩绳。一切妥当后,越野车加大马力,趁着夜色我和陌上客直奔潭里下巴北山方向而去。

翻过潭里北山,天明时分我和陌上客到达了潜伏位置——处于北山山腰中间的七平米左右的突出部。前面植被茂密,便于隐蔽观察。遇到大雨天气,山上洪水下来也从两侧一泄而下,人在上面不受任何影响。从这里向山下俯望,寨子里的情况一览无余。

开始我非常担心陌上客会妨碍我们的行动,后来我发现他,野营很有经验,年轻时候也吃过苦,体质不错斗志旺盛,我对他还真有些刮目相看了。

在这里观察了两天后,目标终于出现在我的高倍望远镜中,吴金凤走出木屋在院里喂鸡,两个孩子端着碗出来在院里看鸡对掐,瘸子男人对吴金凤呵斥的声音。这些让我们兴奋不已。

我和陌上客倒班监视吴金凤的动向,第三天的凌晨两点,我们俩就着漆黑的夜色溜进了寨子,隐藏在吴金凤所住的木屋东侧。瘸子每天在天刚发亮时会将两头奶牛赶到山上放养。吴金凤则做完饭后,再上山去换瘸子回家吃饭。当瘸子起来轰赶吆喝着牛上山后,我从窗外将写好字的纸团包着个瓦片投到吴金凤的头上。吴金凤先是吓了一跳,仔细看着脚下的纸团,捡了起来找个角落打开,几分钟后,她从窗户里探出头,我和陌上客缓缓站起来,我掏出警察证还有吴金凤家人的照片。陌上客说,我就是火把节的那个,我带着舒城警察救你来了。

我说你的家人等着你,吴金凤眼里顿时迸射出闪烁的火苗,我们和她约好明天上午利用她上山刨山芋的机会伺机脱身。

我和作家陌上客忍耐了最后一个晚上,当清晨的迷雾渐渐散去,寨子的鸡鸣狗叫渐渐平息,牛羊被人们赶上了南山,我和陌上客早就潜伏到了瘸子家山芋地的坡下,就等着吴金凤的来了。

计划往往赶不上变化。

时间不到十点的时候,望远镜中吴金凤从家里背着竹篓手拿镢头走出来,向山芋地方向走,今天吴金凤走得有些踌躇。我明白吴金凤脑子里在想什么,心里万分焦急,正当吴金凤走出寨口的时候,后面有人喊她,吴金凤回头一看,是瘸子。

瘸子本来这个时间去南坡上放牛的,怎么却回家来了?难道被他察觉出了什么?我和陌上客急得汗都出来了。

不大会儿,瘸子和吴金凤一起来到了山芋地,瘸子开始用镢头挖山芋,吴金凤蹲下身子往背篓里捡,吴金凤心慌意乱干活自然不成章法,瘸子开始叱责她。我和陌上客咬了咬牙,事已至此,只能硬上直接抢人了,我俩准备从坡下冲出来,一个人摁倒瘸子一个人带走吴金凤,可这关键时刻,旁边树林里走出来几个寨子的男人,手里拎着斧头肩上挎着绳索, 应该砍木头回来,这几个人来到了瘸子的山芋地竟然停住了,和瘸子东拉西扯地说着什么,看样子一时半会儿的走不开。我和陌上客干着急没办法。陌上客擦了把汗说,魏,你带吴金凤离开。我压低声音说,你想干吗?陌上客脸上呈现出一股悲壮般的表情,我引他们离开,说完陌上客顺着坡滚了下去。

我看到陌上客矮小的身影迅捷无比地向寨子方向飞奔,十几分钟后就到了寨子后山,陌上客站在山坡上鼓起喉咙,先是双手拢起来高喊了一声,紧跟着唱起一段山歌,唱的哪里的山歌我也听不出来,就觉得声音响亮,山谷震得嗡嗡作响。最震撼的还不是这些,陌上客忽然又止住歌声,冲下山坡跑到经幡下的山神像前,抱起一棵碗口粗的檩木,使足全身力气对准神像狠狠地砸了下去,木造神像直通通地从神台上栽倒下来,发出“咔嚓”一声剧烈的断响。

我都唬死了。这就是我为什么說陌上客是当今最了不起的作家。

寨子头人吹响了号角。寨子的人们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去追赶陌上客,整个村寨炸开了锅,

那几个赶山的人全都向寨子方向跑去。瘸子迟疑了一会儿也拿着镢头跑下山去。

我从坡下跳起来爬到了坡上,几步就来到吴金凤近前。我说,吴金凤,走。

吴金凤腿在发颤,站在那里不知所措,迈不动步子,我过去一把攥着她的右手,往前一拽,跑,快点。

吴金凤“嗯”一声,鼓足勇气,跟着我就向山上跑。

我和吴金凤才跑出几十米,瘸子竟然出现在我们眼前,吴金凤吓得“啊 ”的一声,瘸子拿着镢 头嗷嗷叫着,一是来自心底的愤怒,二则是在呼唤别人。

我快速掏出手枪,对准瘸子喝道,放下,我是警察。

不行,不行。瘸子喘着粗气,高举着镢头胡乱喊着什么,我只听清“不行”俩字。

我向天打了一枪。

啪!声音在山谷里传出去老远,把拿着镢头朝我冲过来的瘸子震在当场。我用枪指着他,你敢以身抗法我就打死你。瘸子举着家伙愣住了。我扭身拉着吴金凤就向山坡上跑。

吴金凤慌得不得了,我拉着她拼命地狂奔,树枝荆棘把我的胳膊都划得红一道紫一道的,不跑不行,枪一响,山下寨子的人也会听到,陌上客的调虎离山只是暂时的,他们一定会追过来,到那时候,这群落后地区的村里人可能把我打成残废甚至打死,然后把吴金凤抢回寨子去,那我们的辛苦就白费了。

吴金凤被拐到这里八年了,八年辗转了三个地方才到这里,也就是说吴金凤像商品一样被转卖了三次,最后一次落户在这穷山僻壤里,嫁给了比她大七岁的瘸子。我和陌上客没有找地方政府,原因就是到这样的地方解救被拐妇女,讲法律讲政策都不好使。在这个穷巴巴的山沟子,花上五六千买一个媳妇那是天大的事儿,你来个人拿着介绍信用嘴沾沾唾沫就想把人带走,门都没有。你只有一个最原始的法子,找时机抢人。

潭里下巴的那个亲戚虽然没明着告诉我,但是在送我们出寨子时,刻意在瘸子家旁停留了一下吐了口痰。剩下的就靠我们自己了。

吴金凤自己不是没跑过,第一次跑被瘸子家里人追回来用拴土狗的铁链子拴了半年,直到肚子里有了男人的种,这一家人才放松了警惕。

第二次生完孩子,吴金凤利用赶圩的机会又跑了一次,这次跑得远,但仍然没有翻过一道道屏障般的大山,又被捉了回去。这次左腿被男人打折了,吴金凤有股子犟劲儿,自己给自己接骨硬是接好了。瘸男人对吴金凤又是打又是哄的,前几年做饭种地都不让吴金凤干,吴金凤抱着孩子望着一望无际的大山,心里凉透了。

我拉着吴金凤向山上跑,只要我们翻过这座山头,就可以坐上山下的越野吉普,挂上高速档立马就可以冲出这个圣人都不肯呆的地方。

后面人的喊叫声和牛角号铜鼓敲打的声音响作一团,整个寨子人全部出动了,我和陌上客此时是人神共愤,我脑子没空去想陌上客了,哪怕他跳崖或者被寨里人砸成肉酱。

我扭头向下望了望,下面人影绰绰,拿着铁锨斧头锄头砍刀的寨里人,个个张牙舞爪凶相毕露。我咽了口唾沫咬紧了牙关,我瞅了吴金凤一眼,她一头水涝样的汗水,满脸的惊恐不定。我得给她打气,没事,他们追不上来,前面有人等着咱。

吴金凤对我点了点头,我们手足并用拽着藤蔓枝杈向上攀爬,只听后面有人喊叫,把人放下,把人放下……砰、砰,还有人放了几下鸟铳。

我心说,人放下,见你们的鬼去吧!不过连日来的奔波,体能有些下降,速度有些减弱。吴金凤许是在山区生活了几年的原因,状况比我要好,她说,魏公安,行不?

行,他们不敢怎么样,我拍了拍腰间的手枪。

我们又向上走了一段,后面的声音逐渐弱了下来,人也不像开始那样嚷嚷地热闹了。我和吴金凤又走了一个小时,找了个平地坐下来喘一喘。我掏出水壶递给吴金凤,吴金凤也没客气拧开盖子喝了几口,然后递到我手里。

我妈和爸好呗?

好,俩老人都拿退休金了,你哥哥在市政府工作了,你小妹在北京上大学,你家里从平房都搬进朝阳新区楼房了,我简明扼要地告诉吴金凤。回家,家中有多么的幸福美好,当然我也隐瞒了她母亲这几年想她把左眼哭瞎的事儿。

提到家吴金凤心又酸了,她抹了把泪水和汗水低下头,这些年家里人肯定为俺操碎了心,头几年真想妈想家里人。吴金凤说话有些带这个地方的口音了。

我没有说什么,现在不说话比说要合适。

我喝了口水,洇了洇冒火的喉咙,直起腰身,正想招呼吴金凤起来。

脚下又有声音传上来,孩子娘,孩子娘,是瘸子的喊声。娘,娘……又有几声脆嫩的孩娃子声。

吴金凤神经顿时炸开了,这个时候必须要决断,我伸手一把拉起吴金凤,低声喊她,走。

吴金凤的双脚开始打别,迟疑着跟在我身后,我使劲拽着她不让她分心,我说家里人苦苦等你八年,都等着你团圆呢,翻过这座山就团圆了,团圆了。

吴金凤发出呜呜的哭声,后面喊声一声紧过一声,孩他娘,俺不打嘞不吼嘞,中不中?过日子中不中?

娘,娘,孩子的声音一剜剜直扎人心,我拧紧眉心,最担心的事儿终于出现了。我卯足力气双手推着吴金凤向上走,还有几十米就到山头了,到了山头我和吴金凤就是滚也能滚到吉普车跟前去,到那时什么都好办了。

可是我的手推不动了。

吴金凤直直僵着身子,茫然地瞅着山下。我说吴金凤,快些向上走。

吴金凤身体一歪,瘫倒在地上,魏公安,俺不想走了。

什么?

俺不走了,俺不忍心呢,娃忒小呢,俺走了,两个娃咋办?

我急得直跺脚。

你回去和爸妈说吧,俺不回了,瘸子这两年不打俺了,等过些年日子好了,俺帶着瘸子和俩娃去看二老去,俺真不走了。

我说,吴金凤,你这样,我回去怎么交待。

妈想俺,盼俺回去,可俺也是个有娃的娘呀,俺的两个娃也需要娘呀!吴金凤泪水滂沱。

面前的吴金凤一席话刀搅油烹一般,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水夺眶而出。

吴金凤,家人等你八年了,我们找到你容易吗?

吴金凤给我重重地磕了个头,魏公安,谢了,给俺家里人带个话说一声,就说俺,挺好的。

我就这样眼巴巴地注视着我的解救对象从我身旁走过去,脑海里顿时一片空白,只记得吴金凤连个头都没有回,一个劲儿向前走向前走……

责任编辑 王小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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