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积明
邓之诚与陈垣、陈寅恪俱为当代文史大家。惟二陈的名气远远大于邓之诚。邓之诚与二陈的关系微妙,民国时期,邓之诚与二陈交好。1949年后,邓之诚对陈垣批评日增,与陈寅恪既有声气相通的一面,又有不予理解与讥讽轻蔑的一面。由此呈现的不仅是邓之诚个人的文化观和内心世界,还包括1949年后复杂的政治生态与知识分子的分化。
一 、邓之诚与陈垣
陈垣和邓之诚在民国时交往甚密,其日记中有多处往还的记载。1939年12月31日(农历冬月二十一日),邓之诚专门入城,“为援庵作生,酒肴呼自西来顺,共约费四十元”,并邀沈兼士、张亮丞、柴德赓、余季豫等作陪。1945年10月19日(农历九月十四日)记:“晚,援庵来久谈。” 1947年9月28日(农历八月十四日)记:“陈援庵、余逊、柴德赓来。”1949年4月14日(农历三月十七日)记:“陈援庵、柴德赓来。”【1】 据台静农回忆,邓之诚担任燕京大学教授,“好像是援庵先生推荐的”。【2】陈智超编注的《陈垣往来书信集》收有邓之诚致陈垣信札两通。一封是致谢陈垣所赠书扇,信中说:“蒙书扇,乃真有元明人风味,远非时下书家所能梦见,不胜狂喜。容见面再谢。”“前日进城,闻台从往游西山,故未奉诣。一半日内,当再趋候一谈也。”第二封信因日本友人松崎柔甫“顷以书来,辞甚凄苦”,为此,邓之诚向陈垣求助,“未知先生能转托友人为之缓颊否?诚为此事不能去怀,方病感冒,不克入城,特以此函为之代吁。”【3】两人关系密切,由是可见一斑。
1948年12月,虽然占据北平的傅作义还在战和的犹疑之中,但解放军已小规模入城。12月15日邓之诚在日记中记曰:“闻共军十一纵队四十八师师部在玉泉山,前哨在青龙桥者百余人。燕、清学生游颐和园已遇见十余人,極客气。下午,共军接管清华园车站。四点许,有十余人持手榴弹自清华来,过燕京入,往海淀而去。”邓之诚意味深长的写下六个字:“我辈已解放矣。”
陈垣是辅仁大学校长,社会名流。1949年元月八日,民国政府派人接陈垣去机场,陈垣躲避于刘乃和之家。1949年2月3日,解放军正式进入北平城,年近古稀的陈垣在柴德赓、刘乃和的陪同下,从兴化寺街5号步行到西直门,站在马路旁迎接解放军。【4】
邓之诚和陈垣迎接北平解放的方式虽然不一样,但对新政权的期待是一样的。邓之诚对国民党统治的腐败无能深感失望。1948年5月20日邓之诚在日记中写道:“校中今日放假,以蒋中正就职大总统也。自民十三(年)以后,久无此称矣,今又有之,令人感慨无穷。南京学生全体罢课,以纪念去年今日惨案为名,实即对蒋新职表示反抗也。耳目所及且如此,尚何论远方乎?蒋之不振,即此可以知之,特窃美号自娱耳!”1948年7月24日,邓之诚在日记中记其时之战事并加评论:“前数日,襄阳陷落,康泽被俘。徐沟、太谷之战,赵承绶被俘,历来共军能俘国军高级将领,而国军不能,胜败之数,已于此可见矣。闻康泽在共军未围城之前,往南京领饷万亿,在上海倒把,致物价大涨。蒋中正命其子经国查办,经国素与康泽不协,立将其金资及货物扣留。康本意乘船载货至襄阳贩卖,是乃空手归。值战事起,无以发饷,其下竟缚之献敌。此辈不自知死期,尚黩货若此,蒋所部皆黩货,安得不败?”同年9月3日又记:“黄区之战,损折精锐殆尽,名为胜利,实为败衅。……曾唔何燧,言蒋夜间无人时常痛哭,知其处境之苦。然天下事岂一哭所能救耶!”1949年1月10日邓之诚日记再记:“蒋于今晚八时,踉跄抵台北。成都危在旦夕,昆明有已易帜之说,大势已定,正若戏台已吹喇叭散戏,虽欲续演不可得矣!” 反观建国初期共产党政权的励精图治,邓之诚颇有赞叹。1950年4月8日,邓之诚作《刘仙洲造像记》,文中称:“予维数十年以来,举国号呼,倡为维新,曰改革,曰建设,而其效不彰者,农国也。农产不给,而侈谈工商,且侈谈整军经武,是谓先后失次。专门名家多矣,而惜其不用,或不竟其用,是谓沮抑人才。今观于华北农业机械总厂一年之生效,知其事易举也,……而后叹数十年来,尸大位者之罪通于天也。……吾虽老,犹得觇国之兴焉!” 1953年7月1日,邓之诚在日记中写道:“报载:永定河官厅水库六月二十九日完工,坝高三十五公尺,湖(水库)广二百三十平方公里,役工四万人,为时一年又八阅月。治淮、荆江分洪及此,皆以今年竣工,非共产党无此气魄,亦无此力量。”1954年1月11日,邓之诚翻阅《点石斋画报》,感叹说:画报所载,“起光绪七年(1884)甲申,迄二十三年(1897)丁酉,足以见彼时社会腐旧状况,以视今日,不可谓非进步矣!”同年4月16日(农历三月十四日)晨八时, 邓之诚“冒雨至小庙投票”,参加普选;晚上,在日记中记载:“成府北区今日投票者千二百人,自晨八时至夜十一时,执事者、秧歌队腰鼓队之巡回者,始终不懈,不疲,使人能尽其力若此,有生以来所未见也,如善保持之,何事不可为。”这些称赞,皆发之于内心,是邓之诚深切的感受。
陈垣于1949年9月9日在《人民日报》上发表《对北平各界代表会议的感想》:“我以前没有见过好的政治,就以为凡是办政治的,就办不好,就会令人失望。于是只好用消极的办法,对政治不闻不问。”“现在不同了,从解放以后,我静心观察政府的一切措施,一切法令,真是基本上和从前不同了。不用说别的,就看到他们提倡艰苦朴素的作风,没有一点奢华享受的喜(原文如此,疑是‘习字之误—笔者注)气,已经是从前所没见过的。”【5】这些感受也同样发之于内心。
但是,邓之诚所持的人生宗旨是“淡于荣利,少无宦情”。因此,远离政治,远离名利场,自我边缘化。国民政府时期如此,汪伪统治下如此,【6】1949年后同样如此。所有的政治学习政治活动,他尽量躲避。【7】为此,诸多友人善意相劝,他仍我行我素,置之不理。
陈垣则不一样。1949年后,他积极投入思想改造中。1949年2月20日,他在辅仁大学全体教职员学生会上讲话:“我个人非常惭愧,过去扮演的是一个封建残余的角色。现在我立意更生,从新学习”。【8】3月14日,他致函约之,信中说:“余近日思想巨变”,“余甚悔往日之慒然妄觉也”。【9】在这种思想背景下,陈垣写出给胡适的信就绝非偶然了。
陈垣致胡适的公开信,是建国后思想界的一个重要事件。民国时期的陈垣与胡适,“治学方法本来很相近,研究的材料也很多有关系”。 两人不仅学术上往来密切,而且还曾做了5年的邻居,公交私谊甚笃。胡适对陈垣的学术有高度评价,并在1947年3月拟定中央研究院第一届人文组院士名单时,将陈垣列名在内。
1948年12月15日,北平和平解放前夕,胡适飞离北平。邓之诚在12月16日(冬月十六日)的日记中记叙:“胡适昨三点起飞,六点到宁。飞机来接尚有梅贻琦、陈寅恪,不知同行否。”12月23日日记又记:“前数日胡适应南京之召,与陈寅恪等被阻永定门,不能赴机场,胡怒谓一个瞎子也不让走。瞎子谓陈也,其为傅所阻,不问可知。度蒋必有电致傅,为胡缓颊,乃听胡、陈行。”
就在临离北平的12月13日晚上,尚未决断是去南京还是留在北平的胡适,给陈垣写了在大陆的最后一封信,这封信不谈政治,未涉去留,只与陈垣探讨杨惺吾论《水经注》的两封信作于何时。信中言:“援庵先生:这几天天天想写信给先生,总不得闲暇。故十二月七日的信到今天还没有奉达。千万请恕罪。北大五十周年纪念,承 先生惠允来作学术讲演,不胜感激!杨惺吾两札的跋,得先生印可,我非常高兴。又蒙先生依据梁氏家乘与叶浩吾自纪,重考定惺吾此两札作于光绪二十三年丁酉(一八九七)四月。此事得先生如此留意,我特别兴奋!先生这个考定,我已钞在跋文之后。但今天重检邻苏老人年谱,则似还须再斟酌。”以下,胡适引示他掌握的史料证据,铺陈所见,并“千万请先生切实指正”。信文长八百馀字。于此大兵压城、去留未定之际从容讨论学术,可见一代学术大家的学术气度。更可注意的是,此信于署名后特意附了两句话:“今夜写此短信,中间被电话打断六次之多!”“将来不知何时才有从容治学的福气了!”其胸臆中的惆怅之情与对未来的不良预感溢于言表。【10】
胡适给陈垣的这封信在半年后得到回复,但回复的内容和形式均出乎胡适的意料。
1949年5月11日,《人民日报》以读者来信的形式发表了陈垣的《给胡适之的一封公开信》。信中说:
“去年十二月十三日夜,得到你临行前的一封信,讨论杨惺吾《邻苏老人年谱》中的问题。……当我接到这封信时,围城已很紧张,看报上说你已经乘飞机南下了。真使我觉得无限惆怅。记得去年我们曾经谈过几回,关于北平的将来,中国的将来,你曾对我说‘共產党来了,决无自由。……我现在亲眼看到人民在自由的生活着,青年们自由的学习着,讨论着,教授们自由的研究着。要肯定的说,只有在这解放区里才有真正的自由。”“在三十年前,你是青年‘导师,你在这是非分明胜败昭然的时候,竟脱离了青年而加入反人民的集团,你为什么不再回到新青年的行列中来呢?我以为你不应当再坚持以前的错误成见,应当有敢于否定过去观点错误的勇气。……我现在很挚诚的告诉你,你应该正视现实,你应该转向人民,翻然觉悟,真心真意的向青年们学习,重新用真正的科学的方法来分析,批判你过去所有的学识,拿来为广大的人民服务。再见吧!希望我们将来能在一条路上相见。”
远在美国的胡适(1891—1962)看到这封信后,疑虑参半,遂以《跋所谓陈垣给胡适的一封公开信》予以回应。胡适断言,“在文字方面,这封信完全不是陈垣先生自己写的;百分之一百是别人用他的姓名假造的。”为此,胡适还从用词、用句、语法结构以及信文内容的不可信诸方面进行了考证。【11】
陈垣写给胡适的信,是新旧政权即将更替之际在意识形态领域里的一个重要信号。它鲜明表达了以陈垣为代表的一批知识分子从旧营垒中分化出来,站在了新生政权一边;这封信以“读者来信”的方式发表于第一党报《人民日报》上,则凸显了共产党高层的态度。这个态度,对于那些尚对新政权怀疑观望的知识分子,是一种不容忽视的暗示和指引。
邓之诚反对白话文运动,因此不喜欢胡适,但是,在陈垣致信胡适这一事件上,他和陈垣却非同调。
1949年4月18日邓之诚在日记中记曰:“借阅《解放日报》,所载陈援庵《与胡适之书》,承认以往治学方法错误,及对共产党认识错误,劝胡适改正。”1950年3月16日又记:“今日(萧)正谊说:……胡适曾声明陈援庵致彼书,非陈所作,以日月差互及白话用字为据,全猜错了,考据之不足靠如此。然陈正以为得计,而胡乃指为赝作……奈何!”其语含有对陈垣的不屑。对于大陆随之开展的批判胡适运动,邓之诚则冷眼旁观。1954年12月27日,邓之诚在日记中记曰:“此间科学院开会,分九方面讨论胡适思想,甚为热烈。讨论或将到明夏始毕,书生千古未有之荣,胡适将自夸矣!”讥讽之意溢于言表。
以发表《给胡适之的一封公开信》为标志,陈垣日益积极靠拢新政权与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1950年初,陈垣致函席启駉,言:“解放以后,得学毛泽东思想,始幡然悟前者之非。”【12】1950年7月23日,陈垣致函树声,言:“孔孟,古圣;马列,今圣也。生今之世,宜先读马列主义之书,然后以马列主义衡量古籍,庶几不迷于方向。”【13】1950年11月27日,陈垣撰写《美国从来就是我们的敌人—四十五年前的回忆》,全文刊载在《人民日报》上。1952年3月,陈垣在《光明日报》上发表了《我的检讨》,文章说:“我为了个人利益,……二三十年来,做了帝国主义的俘虏,忠实地替帝国主义者奴役和麻醉青年。帝国主义就通过我,稳扎稳打来在学校做太上皇……而拿着武器在最前线冲锋陷阵的人,却是自以为‘清高的我。”【14】
此时的邓之诚则日益与政治疏离,与陈垣渐行渐远。其日记也越来越多对陈垣的揶揄、讥讽之词。
1950年5月28日邓之诚在日记中记:“陈援庵已穿蓝布制服,妙极。” 8月6日又记:“孙铮来,言在清华开教职员工会,即住会中,会期十日,星期三毕会。陈援庵日日往来,亦良苦矣。”1951年5月17日记:“阅报,昨日天桥控诉所谓三霸一虎者。……闻陈援庵首先起立发言:一、慰问受害者;二、枪毙三霸一虎;三、捉蒋介石恶霸;四、捉美帝恶霸。每发一语,掌声雷动,继连呼五种万岁,愈呼声愈高,至于嘶不成声。”1952年10月4日记:“今日北京大学行开学典礼。从此,燕京成为历史名词矣,陈援庵在来宾之列,最得意者也。”1954年11月9日记:“同舍来馈香烟,盖为明日贱辰。言去年曾访陈垣,陈自谓如早死数年,人亦不过曰陈垣、王国维而已,如此自负。”1955年5月27日记:“陈垣骂胡风,以胡风党羽在师大教书,不能不骂也。险哉!几被拖累。”1955年12月30日记:“得见陈援庵《佛教史籍概论》。此君大惊小怪,满身火气,宜服清凉散也。”1957年1月11日记:“前数日《光明日报》载有《访问陈垣记》,尊为学人,荣哉!”1957年10月11日记:“同舍来,言:今日科学院在西郊宾馆开会,到者二百余人。午前由向达、荣孟源、陈梦家作检讨,午后发言批评。陈援自称与向达划清界限,又称虽年老而有志学习马列主义。盖向达独称道陈援,以与陈寅恪同称‘二陈。陈寅恪曾公然要求不学马列,故陈援不得不分辨也。”1959年3月12日记:“报载:陈垣《党给我的新生命》一文,自述军阀时代,苟全性命,不求闻达。我所知者,民初,陈为梁士诒私人秘书,众议院议员。辛酉,梁组阁,得为教育次长代部,后复携贰,以居间买东坡《书髓帖》,通好于徐世昌,无所遇,乃投曹琨贿选票,得八千金。后与李石曾、马衡合谋说冯玉祥逐宣统出宫,事后惧祸,避居大连半年。罗马教皇纳英敛之之议,设辅仁大学于北京,英推张相文为校长,张力让陈为之。北伐成功,得李石曾之力,为北平图书馆委员会长。辛未,专任哈佛燕京社学侣时,托陈振先向蒋中正‘输诚,竟无所遇,乃喟然叹曰:最后一条战线,只有辅仁大学矣!翌年,乃谋回任辅仁大学校长,以至解放。今以诸葛自比,未免太不伦类!”这就是在辛辣地揭底了。不过,据《陈垣来往书信集》,1935年陈垣完成《元西域人华化考》后,曾寄呈当时的考试院院长戴传贤,又将《史讳举例》与《元西域人华化考》寄给当时的行政院院长汪兆铭,两人的复函均收录于《陈垣来往书信集》中,由此可见陈垣热衷于与政界要人交往,并非他所表白的“苟全性命,不求闻达”。1959年3月29日,邓之诚在日记中记:“得刘汉臣信,言:端方电话房来往电稿,昔年售与故宫文献馆,中有刘鹗遣戍电报八件,皆为陈垣抽出。公家所藏竟可如取如携,真奇闻也!”这也是很严厉的斥责。
对于邓之诚的尖锐批评和辛辣讥讽,陈垣虽然有所耳闻,但采取息事宁人的态度。1955年3月2日,邓之诚在日记中记道:“李陶钦来,言:陈援庵言予喜雌黄人,令彼害怕,盖欲借李达此语,令勿言彼事也。”一些研究者以文人相轻或文人意气来解释邓之诚与陈垣的交恶,但更要看到,其中隐含的是建国初知识分子的分化。
二、邓之诚与陈寅恪
和邓之诚与陈垣的关系比较,陈寅恪和陈垣的关系要近得多。
陈寅恪十分赞赏陈垣的学术。蓝文征(字孟博)《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始末》记:“寅恪先生为发展研究院计,请校方聘章炳麟、罗振玉、陈垣三氏为导师。……陈氏自以‘不足继梁、王二先生后为词,再三恳辞”。【15】这一说法被戴家祥纠正。戴氏说:“孟博此记失实。”“陈师和我在校园散步时,自称平生最佩服的是王静安先生,其次是陈垣。陈垣学问踏实,德才兼备,但是没有听说要推荐他为清华研究院教授。”【16】据戴家祥之说,虽然并无陈寅恪推荐陈垣担任清华研究院导师一事,但陈寅恪对陈垣的佩服是实在的。1930年10月10日,陈寅恪致函陈垣,介绍两部英文著作,信中称陈垣为“援庵大师”。【17】1935年元月6日,陈寅恪发表《读陈垣<从教外典籍见明末清初之天主教>》。文中称:“顷读大著,佩服之至。……大作不仅有关明清教史,实一般研究学问之标准作品也。拜诵之后,心悦诚服,谨上数行,以致钦仰之意。”【18】但是,1949年后,陈寅恪和陈垣也分道扬镳。1951年,陈寅恪作诗《文章》,揶揄包括陈垣在内的一些学者放弃传统研究方法而专写入时文章:“八股文章试帖诗,尊朱颂圣有成规。白头学究心私喜,眉样当年又入时。”旧制,八股立论,必用朱熹之说,试帖诗必有称颂熙朝圣皇语。举子应试,不得违制。陈寅恪以“尊朱颂圣”四字隐喻言必称马列。诗中“白头”二字,典出《苕溪渔隐丛话》卷四十八所记王直方《诗话》:“故人相见尚青眼,新贵即今多白头。”或有分析者认为“白头”即指陈垣。即使“白头”新貴不是实指陈垣,两人此时的言论思想,已经是南辕北撤了。已故学者张晖生前曾披露陈寅恪致龙榆生的一些信札,时在1950年代。陈寅恪宁愿和‘汉奸龙榆生往来唱和,却没有一封信给陈垣。【19】
陈寅恪于1925年从德国回到北平,受聘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教授。1937年卢沟桥事变后南下。1946年春从英国治疗眼疾回国,10月转道回到北平,继续在清华大学任教,并兼任燕京大学研究导师。《邓之诚文史札记》所记邓氏与陈寅恪的交往主要在1946年以后。
1946年7月,陪陈寅恪夫人到重庆的王锺翰致函邓之诚,言及陈寅恪将回北京。7月19日(农历六月二十一日),邓之诚“复锺翰”,“言我对陈寅恪盼其来此,多一可谈之友,盖锺翰以此为问也”。1948年11月7日(农历十月初七日),邓之诚访陈寅恪,在日记中用“极为倒屣”来形容陈寅恪对他的热忱欢迎。
北平解放前夕,陈寅恪离开北平南下。邓之诚从此与陈寅恪天各一方,再未见面。但是,邓之诚对陈寅恪的命运始终关切于心。
1954年11月25日(农历冬月初一日)邓之诚在日记中记曰:“《历史研究》第五期,篇篇皆新派也,求如陈寅恪之文,亦不可得而见矣!” 1957年3月27日,邓之诚在日记中记:“得韵文研究会通知,硬派我为理事。。。。搜罗人才及于沪、粤,而无陈寅恪可怪。”1958年陈伯达的《厚古薄今 边干边学》发表。中山大学出现大字报,称陈寅恪为“伪学术”,声称要“拳打老顽固,脚踢假权威”。北京高校也随即开始批陈。6月22日,邓之诚从聂崇岐(1903—1962)处得知:“北大史(系)正在批评陈寅恪影响,系专对周一良、汪篯二人。”遂在日记中分析:“周受知,汪受业也。乃悟前日报载《郭沫若与北大学生书》言:‘陈寅恪掌握史料甚多,须胜过他。盖与此相呼应,而面面俱到。《诗》云:“巧言为流,俾躬处休。”斯之谓欤!”7月4日邓之诚又记:“晚,同舍来,言:北大史系正根据马列主义批评陈寅恪著述。”三天后又记:“姚嘉绩来,言:历史二所正在对陈寅恪《隋唐史》中所谓婚姻集团等荒谬见解作批评,寅老老运恐不佳也。”担忧之情溢于言表。1959年11月19日(农历十月十九日)记:“得王锺翰昨日来书云:正大雪,陈寅恪托人告彼,郑重向我问候。必见中华整理古籍消息,而后有此也。陈现挂名广州科学院副院长,去年批判二次。”陈寅恪的“郑重问候”,当是对邓之诚担忧的回应。
然而,邓之诚与陈寅恪的关系不限于此,建国后两人虽很少谋面,却在精神层面上高度相通,有共同的价值追求。
陈寅恪崇尚“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1953年,作《答北客》,有诗句云:“不采苹花即自由。”1961年,作《失题》曰:“折腰为米究如何?折断牛腰米未多。还是北窗高卧好,枕边吹送楚狂歌。” 1964年,作《赠蒋秉南序》谓:“默念平生固未尝侮食自矜,曲学阿世,似可告慰友朋。”邓之诚自1935年就宣称:“生平淡于荣利,少无宦情”,“志在山林”。1953年9月28日,邓之诚在日记中记:“翻阅《翁山文外》一过,知古今文人不出两类:一为达而在上者,称颂功德,鼓吹休明者是也;一为穷而在下者,憔悴忧伤,即物寓慨者是也。……文人宜穷,不宜达,穷而传,乃至可贵,此则正论也。”这就是邓之诚追求的精神价值。
陈寅恪崇尚气节、忠贞。因此,关注明清鼎革之际的士人去就,其典范性著作即《柳如是别传》。1961年,吴宓到广州会见陈寅恪,“寅恪细述其对柳如是研究之大纲”。吴宓在日记中记载他的印象说:“寅恪之研究‘红妆之身世与著作,盖藉以察出当时政治(夷夏)道德(气节)之真实情况,盖有深意存焉。绝非消闲风趣之行动也。”此番意思其实可见于陈寅恪为《柳如是别传》所写的序言。陈寅恪说:“披寻钱柳之篇什于残缺毁禁之余,往往窥见其孤怀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己者焉。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犹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况出于婉娈倚门之少女,绸缪鼓瑟之小妇,而又为当时迂腐者所深诋,后世轻薄者所厚诬之人哉!”其心思昭然可见。邓之诚亦同样如此。据邓之诚在《清诗纪事初编序》自叙:“丁丑之秋,遭逢变乱。念明淸之际,先民处境, 有同于我者,不识何以应变,乃取其诗时时观之。钦其节操,爰患中赖以自壮焉。” 丁丑年即一九三七年,这一年七月七日,日本挑起卢沟桥事变,旋即占领北平。身陷沦陷区,如何去就,如何存身,邓之诚取读清初诗人之诗,以鼎革之际士人的坚守节操、坚守人格为精神自壮的力量。中年以后,邓之诚又竭尽心力,著《清诗纪事初编》,着力发掘遗民诗人之事迹,表其功,彰其志。他最为尊服的是顾炎武。1942年10月9日,邓之诚在日记中称赞顾炎武:“生长江南,安于塞北,周历边障,存问老兵,出入交山,亲为筹策,身危心苦,垂老不休。迨玄黄既判,犹欲交天下之士, 观天下之变,世徒以逸遗目之,亭林不任受也。”
陈寅恪和邓之诚对气节、操守的尊崇,决定了他们必然鄙夷为谋求荣利而缺乏独立人格的品性。1950年,陈寅恪在正式刊行的《元白诗笺证稿》一书中指出:每当社会发生巨大变动之际,士大夫便会出现剧烈分化,“其贤者拙者,常感受苦痛,终于消灭而后已。其不肖者巧者,则多享受欢乐,往往富贵荣显,身泰名遂”;而其故在于“善利用或不善利用”新道德标准与新社会风习“以应付此环境而已”。【20】1951年,陈寅恪作诗《文章》,讥讽其时言必称马列之新贵。诗成后,陈寅恪寄给周一良,请他转给邓之诚,邓之诚一眼就看出了诗中的要害,对周一良说:“这是陈先生的谤诗啊”。【21】亦在这段时间,陈寅恪作诗《经史》:“虚经腐史意何如,溪刻阴森惨不舒。竞作鲁论开卷语,说瓜千古笑腐儒。”讥讽当时盛行的政治学习以及竞相参加学习的知识分子。此诗1953年由汪篯带给邓之诚。【23】1953年,陈寅恪作《咏黄藤手杖》诗云:“摩挲劲节间,烦忧为一扫。……擿埴便冥行,幸免一边倒。……支撑衰病躯,不作蒜头捣。”这就是陈寅恪的人格宣言。
邓之诚与陈寅恪心志相通。他评论明清之际的人物,以气节为第一位。“如牧斋顾惜身家,委质恐后,而笔投江上,签进越中。以云两端,诚哉首鼠。梅村草间偷活,悔恨自挝,发为韵歌,热血耿耿,虽迫哀荣,胡捐鬶釜。又如梨洲乞师海外,作注西台,而遣子百家,明夷待访,保身则哲,求志或孤,以视荃化为茅,雀飞成蛤者,固当有间。而揆以贞一,距曰有合?” 1952年4月27日,邓之诚阅《痦堂集》,“为系一长跋”。长跋中评价清初士人黄之隽说:“之隽刚介不随流俗,故宦不达。然达如张照,在律吕正义馆编曲操鼓,如狎客伶官,曾不得比于大晟乐府,身后藉没,几至族夷,亦何贵于达官乎?以是知之隽有品。不图文士中尚有此人。”《律吕正义》是清代康熙朝宫廷敕撰的乐律学著作。乾隆时,张照以南阁学士身份,奉命续修《后编》,记载清代初年的宫廷典礼音乐。黄之隽于康熙朝“力辞律吕正义馆幕修之征”,“倔强忍饥”,邓之诚称他为“刚介不随流俗”之有品文士;张照奉命编撰《律吕正义》,邓之诚讥他“如狎客伶官”。邓之诚比较两人际遇,更指出所谓“达”实际上往往是镜花水月,随时可能骤然失去。张照“身后藉没,几至族夷,亦何贵于达官乎?”【23】邓之诚如此论黄之隽与张照的这一段史事,是对文人气节、节操价值的进一步确认。
至此,陈寅恪、邓之诚与陈垣的分歧不言自明。用邓之诚的话来描述,“盖好名之累,与岩穴幽栖之士,颇异其趣矣”。陈寅恪与邓之诚虽然不是岩穴幽栖之士,但他们追求精神上的自洁和独立,抵触思想的一律与被统治,这条道路和陈垣当然是背道而驰的。
邓之诚虽然与陈寅恪声气同声相应、同气相求,但却又有关系微妙的一面。观邓之诚日记,对二陈联袂加以评说的记录有三则。
1953年11月13日(十月初七日),邓之诚“过孙楷第久谈”,“谈及二陈,予谓正赖此辈为世人所重,我乃得逸老耳。”这则评议至少可以从如下三方面解读:第一,二陈其时名声显赫,为世人所重;第二,由于当局的视线聚焦到二陈身上,邓之诚得以以“逸老”方式应付时局,他因此而感到庆幸;第三,邓之诚一向秉持“文人宜穷,不宜达”之观念,以“此辈为世人所重”一语称呼二陈,颇有不以为然之意。
1955年2月15日(正月二十三日)邓之诚日记记:“同舍来,偶及二陈优劣,言:赣陈优于粤陈。问朱宝昌,亦云然。此何可使粤陈闻之?予谓两人有学与否,姑不论,而非史学则可断言,然必以史自居,吾未如之何也已。”赣陈即陈寅恪,粤陈即陈垣。邓之诚对两人“有学与否”置而不论,显见颇有保留,对二陈的史学则断然否定。其论断令人惊讶。
1956年8月14日(九月十八日),邓之诚在日记中议论说:“近来,老夫娶妻者多”。以下举列张钫年七十、张缓卿年七十六,齐白石九十六(或曰九十一)娶妻之例,二陈竟也在其中。曰:“陈垣年七十七,与女门生刘乃和朝夕不离。其房老一怒而走天津矣!陈每出,刘必随之,政府所命也,皆扬扬有得色。陈寅恪年六十八,已瞽,日与病妻相对,则嘱助教为代辑柳如是事,以寄遐思。”虽然,邓之诚在文末评说道:“或曰:是皆世乱之征,非也。古者七十行役,必以妇人,匪曰优老,亦顺人情,知老人未能忘情也。婚姻法之颁,倡导寡妇再嫁,老夫亦遂得所矣!”似未加否定,但其揶揄之意难掩。更何况,把陈垣与刘乃和“朝夕不离”,陈寅恪“嘱助教为代辑柳如是事,以寄遐思”列入“老夫娶妻”一则之下,十分荒唐,甚至不排斥有几分阴暗心理。
如上三则日记中,陈寅恪之形象并非正面。其它日记亦可见邓之诚对陈寅恪的不以为然或是不理解。
1953年3月31邓之诚在日记中记:“孙楷第来,言陈寅恪有诗云:‘国脉消沉史亦亡,简编跖书恣雌黄。着书纵有阳秋笔,那得名山泪万行!云讥五湖公,诗甚不佳。”(此诗题为《题冼玉清教授修史图》,原诗共三首,此为其二。胡文辉《陈寅恪诗笺释》载此诗,字句稍有不同,作“国魄销沉史亦亡,简编桀犬恣雌黄。着书纵具阳秋笔,那有名山泪万行”。 “五湖公”乃是指范文澜)1953年11月8日记:“傍晚,周一良来,致陈寅恪谤诗,打油腔也。”(据《陈寅恪诗笺释》,此诗题为《文章》,诗曰: “八股文章试帖诗,宗朱颂圣有成规。白头学究心私喜,眉样当年又入时。”)对范文澜与其时的颂圣风气,邓之诚亦深为不满,其心思同于陈寅恪,但对二首诗作的文学性,邓之诚显然评价甚低。
1950年,中国科学院即邀请陈寅恪北上。【24】1953年,此事再议,拟以陈寅恪为中国科学院中古史所所长,向达和侯外庐为副。邓之诚对此事甚为关切。1953年11月10日记:“同舍(聂崇岐)来,言:城中将成立上古史研究所,所长由郭沫若自兼,中古史研究所所长属意陈寅恪。然则陈君何必吟谤诗乎!”此处所说的“谤诗”即陈请周一良带来的《文章》。1953年12月21日记:“得冼玉清书,言: 陈寅恪为国家争独立,为学习争自由,故不应科学院之聘。此何说欤?”1954年9月29日记:“约同舍闲谈,言陈寅恪又将北来,为研究员,不为所长,约法三章:不谈马列;为學不受限制;为文不得删易,已得周总理允许。所谓郁陶,然后有忸怩欤!” “郁陶”一词,古人解释颇多纷歧,王念孙《广雅疏证》参会众说,指出“郁陶”兼忧、喜二义,此处应做喜而未畅。《礼记·檀弓下》“人喜则思陶” 郑玄注:“陶,郁陶也。” 孔颖达疏:“郁陶者,心初悦而未畅之意也。”邓之诚之意,似在讥讽陈寅恪,既然总理答应了你的条件,还扭捏什么呢?如果理解不错,这实在是诛心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