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然
近40年来的社会变革与转型,使许多我们曾经深信不疑的信念动摇了,有的甚至灰飞烟灭。从纲常伦理到英雄主义、集体主义、理想主义,再到以金钱为重的价值观,每一个置身其中的人都会有一段独特的“心灵史”。其间,乡村作为儒家文化最“顽固”的根据地,它所遭遇的冲击尤为惨烈。
乡村正在坍塌,人们已经或者正在逃离。它不再是我们诗意的寓所、疗伤的温床。逃离之后的我们,“住在舒适的房子里,吃着吃腻了的各种美食,为何却找不到幸福了?”(《碎语·幸福》)
一切坚固的东西仿佛都烟消云散,留下的仅仅是缥缈的记忆和隐约的感伤。
作为“八○后”,朝颜的经历,恰好在乡村文明由“动荡”到“崩溃”的时段。她看到了权力与金钱横蛮地越过乡村的伦理堤坝,无坚不摧地删除、刷新人们的信仰与梦想。那些简单、朴素、草木般的生命,被欲望的魔力驱动。从此,不知悲伤为何物的孩子,成了塌陷的天空下,四顾茫然的弃儿。
乡村的青壮年大多外出打工去了。曾几何时,男耕女织、含饴弄孙是何等的幸福;而今,金钱作为尊严的绝对标尺,已经把伦理大厦微缩到忽略不计。《你的世界是一把漏雨的伞》中,由于父母的缺席,一场并不重要的“亲子游戏”,毁灭了少年家伟的希望与自信。楚楚,一个心灵手巧的姑娘,面对突如其来的青春,当殷红的鲜血从身体里崩漏而下时,没有人陪伴她度过。她的心里,除了不安与恐惧,就是无尽的饥饿,她早已忘记远方还有自己的母亲。宝儿,原本是家族的骄傲和希望,出生滿月那天,族人异口同声地表达了对他将来“考大学、当大官”的期冀。可是,他的父亲母亲却把他交给了神志不清的爷爷,双双远走他乡,到煤窑“掘金”去了。“我有一千个理由替孩子央求一份缺失的父母之爱。但是,他们也有一万个理由告诉我,他们已经没有回来的权力了。”后来,宝儿退学,成了“问题青年”,终因偷盗摩托车被收监。这样的故事,我们已经习以为常,但是在朝颜笔下,却有切肤之痛。面对畸形的乡村,透过她带着体温的文字,我分明感觉到了她的哀怜和无奈。
现代以来,文学大家笔下的乡土,面目迥异。鲁迅的未庄是灰暗而令人绝望的,沈从文的湘西是美好而诗意的,莫言对高密东北乡是爱恨交加的,阎连科与耙耧山区是悲苦相伴的,贾平凹的棣花村是冷暖相间的,梁鸿的梁庄不再是精神的故园与灵魂的归宿……朝颜的麦菜岭有着什么样的精神底色呢?
著名作家邱华栋说:“麦菜岭是朝颜散文写作的一个地理世界的代称。对朝颜来说,故土就像一张黑色的底片。永驻心田,抹之不去。”无疑,朝颜是带着对故乡的疑问而出发的。它(麦菜岭)的地名,“我”的先祖,究竟有什么样的来历?那本发黄的族谱,只告诉“我”,先祖来自颍川,那里有广袤无垠的麦田。当然,这不是朝颜用力的地方。《天空下的麦菜岭》有田园调查的意味,饮食、婚嫁、葬仪、农事等等多有涉及,作者亦无意于此。她的麦菜岭,是她的故乡,也是每个人的故乡,是我们无法逃避的过往与当下。
麦菜岭有疾!朝颜不是“医生”,她只是慈悲的记录者,记录故乡的创伤和疼痛。麦菜岭在遭遇“空心”之殇,以及权力与金钱的侵蚀后,日益溃散、败乱。可是,你无法指责青壮年的出走,没有理由要求他们保持“原生态”,毕竟享受现代文明是人类正当的欲求。因此,在书中很难看到作者清晰而理性的判断。面对堂舅的切腹剖心,香的自毁巢穴,木的痴心遭背叛,以及《药》《你们是我的忧伤》中那么多的不幸遭遇、那么多的人伦悲剧,作家心中的道德戒律已然退场,她所能做是只是记录,记录这些可怜的生命,为他们生存际遇作证。
乡村的溃败,不仅使离开故乡的人无家可归,也使栖身故土的人失去了精神的依凭。那些在乡野里孤独行走的孩子,那些活守寡、守活寡的女人,成了身在故乡的流浪儿。他们失去了温暖的感知与幸福的体验,是一群恍惚不安的灵魂。“无根的灵魂,除了游荡,还能去哪里?”(《游荡的灵魂》)
如今的乡村结构和秩序早已今非昔比。世道人心的变化,亦使作家无能为力。如何描述剧变之下灵魂的恍惚与不安?朝颜不是痛心疾首,也没有义正辞严。她对故土有牵念,对人事有同情,她深知,命运对每一个人都不曾真正的公平过。
所以,她“哀其不幸”,却未敢“怒其不争”。她温婉的文字里,深藏着宽广的眼泪。任你翻开其中的一页,都会被莫名的钝痛击中,听见爱意在汩汩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