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现场与传播流变
——《骆驼祥子》文本变异初探

2017-03-30 10:24刘运峰董仕衍
文学与文化 2017年1期
关键词:修订版虎妞骆驼祥子

刘运峰 董仕衍

创作现场与传播流变

——《骆驼祥子》文本变异初探

刘运峰 董仕衍

对比老舍的《骆驼祥子》手稿与195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修订重版的《骆驼祥子》可以发现,二者存在较大的文本差异,这种差异深入到了文本的局部环境,通过对细节内容的删削、修改,实现了对文本细节、人物形象、语言三个方面的全面调整。研究这一现象,不仅有助于探索现代文学生产机制下作品文本变异背后的奥秘,对于进一步深入理解作家作品同样有所助益。

骆驼祥子文本变异手稿修订版

一部文学作品,特别是一部在文学史上取得经典地位的作品,在其出版传播、被读者阅读接受的过程中,往往会发生一定程度的文本变异。作者写作时,一瞬间的慧心巧思直接通过笔尖流出到稿纸上、保存在手稿里;但以商品形态与读者见面的出版物在传播过程中,由于社会环境的变化,在内容与文字层面,往往会与作者原初的构思存在差异。这是因为在现代社会的文学生产机制下,作品一经出版,便不再是作者个人的精神活动,而成为一种文化制成品,进入到一个长时段、面向数量庞大的社会公众的文化传播过程。在作品的传播过程中,时代的急遽变迁、受众的不同反馈、作家文学观念的不断转变、语言文字的变革等诸多因素都在动摇着作品的文本稳定性。

在现代中国文学史上,许多作家(如郭沫若、茅盾、巴金、曹禺、丁玲等)都曾在数十年后对自己早年的作品进行过修改。这种修改,绝不是作家一时兴起做衰年之变法,亦不简单是迫于政治与意识形态压力的不得已而为之。文学经典的文本变异,是现代社会自身文化逻辑的产物,是多重原因共同作用的结果。老舍作为在现代文学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作家,在谈及其名作《骆驼祥子》的创作过程时曾讲到,自己“对已发表过的作品是不愿再加修改的”,而就是这样一位明确表示不愿修改已发表作品的作家,就是这样一部作家明确表示不愿再加修改的作品,却在1951年和1955年出现过两个新的删节、修订版本。其中,1951年开明书店出版的《老舍选集》中收录的《骆驼祥子》,是一个故事内容被大幅删减的删节本,而195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骆驼祥子》重印本,则是一个为全面适应新的国家意识形态而进行局部删改并添加注释的修订版,或许亦是作家自己心目中的“善本”。对比最初的《骆驼祥子》手稿与1955年人民文学版修订本可以发现,在现代文学生产机制下,作品的文本变异已经成为一个多重因素共同作用下、不单以作家个人意志为转移的独特文学现象。

回顾文学革命以来的整个新文学发展历史,尽管具体的历史年代不同,占据主流地位的思潮、主义殊异,但在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的重要作家几乎都在积极响应着某种时代共名的召唤。早年的老舍似乎是一个例外,很长一段时间他一直都是一个时代共名的局外人。《新青年》创刊之时,他尚在北京师范学校读书,从未参与过有关文学革命的讨论。1918年毕业之后被分派到北京方家胡同小学做校长,他对“五四”运动的疏离感以及对学生激进行为的不认同直接通过后来创作的小说《赵子曰》、《猫城记》中对青年学生的负面描写表现了出来,诚如他自己所言:“‘五四’把我与‘学生’隔开。我看见了五四运动,而没在这个运动里面。”1928年革命文学兴起的时候,老舍虽然已经正式步入文坛,但多年旅居海外,对于国内文艺界的诸般论争,同样甚为陌生。这种情况一直保持到抗战。全面抗战爆发不久,老舍就被选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常务理事兼总务部主任,以文艺界领袖的身份,开始走向了抗日救国的历史前台。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老舍作为从海外归来的著名作家,受到极大礼遇,先是当选为北京市文联主席,被北京市政府授予“人民艺术家”的荣誉称号,之后在1953年当选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此时的老舍,与写作《赵子曰》、《猫城记》时那个对时代共名与社会主流思潮持冷眼旁观态度的老舍已大不相同。在发表于1950年10月1日北京《新民报》日刊上的一篇题为《写于一九五〇年十月一日》的文章中,他这样写道:“从前,社会与我的中间砌着一堵高墙。现在,社会上的一切是我写作的源泉。”从这句自白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曾经让老舍与社会历史主潮保持距离的“高墙”已然倒塌,或出于自愿,或被时代潮流裹挟,作家已经准备好成为新时代历史共名的参与者和建筑师,而与时代主旋律能否和谐共鸣则成了作家考虑作品价值的主要标准——“解放以前”,写东西“最注意写得好不好”;“现在”,“最注意写得对不对”。

1955年版《骆驼祥子》的出现,正是作家响应新时代召唤的一个明证,也是旧时代文学文本如何在新时代继续存在、流行的一个典型案例。修订版《骆驼祥子》并没有添加任何内容,仅是对原初文本进行删、改。有意思的是,这种删、改不同于1951年《老舍选集》版对作品内容进行的整章整章的大刀阔斧的删削,它进入到了文本的局部环境,对文字内容进行了手术刀式的有机修改,没有读过旧版(文)本的普通读者,一般不易觉察到文本内容是经过删改的。这种有机修改既体现了新中国成立之初主流意识形态对作品的全面统摄,同时又反映着作家的文学史意识和参与社会历史共名之后创作心态的转变。具体来说,和手稿呈现出的文本创作现场进行对比,1955年修订版《骆驼祥子》的文本变异主要体现在文本细节、人物形象、语言文字三个方面。

相较于1951年《老舍选集》版,1955年修订版《骆驼祥子》对于情节内容的直接删削并不十分明显,可以说,除了结局与涉及人物阮明的少数一两处情节之外,修订版对手稿中的情节保留得比较完整,其删改更多是从细节入手对文本进行的微观调整。

修订版中首先对手稿中涉及色情与恐怖的描写进行了全面清理:例如小说第六章中对夜空中群星运动的描写(隐喻祥子和虎妞的性爱过程),第十七章虎妞听小福子讲春宫的感受,第二十一章杨妈对夏太太粗俗直白的咒骂,第二十三章有关“白面口袋”的细节描述等,这类容易让人产生不洁联想、粗鄙下流的内容在修订版中全部被删除;涉及恐怖的内容,例如第二十二章写到祥子在曹宅门口等候开门时,手稿中有一句“仿佛夜里守灵,忽然听见棺材响一声那样”,在修订版里亦被删除。有研究者曾将对这类文字的清理称之为是对“道德上、政治上甚至语言上不洁的内容”的一种“洁化叙述”。笔者认为,政治上与道德、语言上的洁化处理分属两个不同层面的内容,应该具体分析——政治上洁化处理的原因在于新的时代环境下意识形态对于文学作品的渗透与影响,而道德、语言上的洁化处理则体现着作家自身文学史意识、精品意识的觉醒,通过删除色情、恐怖等格调不高的内容以提高作品质量,打造能够进入文学史的经典作品。老舍在开始创作《骆驼祥子》这部小说时就有着明确的文学史意识,他在写给《宇宙风》编辑的信里写道:“这是我的重头戏,好比谭叫天唱《定军山》……都是给行家看的。”行家自然包括评论家与文学史家。加之《骆驼祥子》出版之后,被译成过多种文字,在国际上获得很大反响,故而在新中国成立之后,以老舍当时在文坛的地位与声望,有机会将自己十分得意的这部经典旧作重新修订出版,势必会将之进一步精品化,对其中格调不高、迎合市场的内容加以剔除。这种文学史意识,通过作者1953年发表在《光明日报》上的《〈骆驼祥子〉和两种〈龙须沟〉》一文也可以看出来。在这篇文章中,作者认为影华出版社出版的由冷干改编,金戈、龙禾绘图的小人书版《骆驼祥子》,“有几幅宣传色情与恐怖,至为恶劣”。这说明,在修订重出小说《骆驼祥子》之前,老舍早已考虑过这部小说的格调问题了。

对“革命”青年阮明相关情节的删除,则是1955年修订版相较手稿最明显的文本差异。在手稿与新中国成立之前出版的《骆驼祥子》诸版(文)本中,“革命”青年阮明的活动是祥子“三起三落”中第二次失败以及最终走向彻底堕落结局的一条背景性线索。这个人物及其相关活动被整体删除,除了政治的原因,与老舍自身对文学与社会认识的转变也有着很大关系。在老舍早期的作品中,存在一种重要的类型化人物——不学无术的青年学生,包括《赵子曰》中的赵子曰,《猫城记》里解剖校长的众学生,《离婚》里的张天真等。阮明同样属于这种类型化人物中的一个,不仅不学无术、喜欢空谈,并且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革命投机者。这一系列人物形象集中反映了老舍早年对于青年学生的反主流认识。学生在做小学校长的老舍眼里并不是新文化运动以来知识界主流话语所建构出来的带有线性进步意义的道德主体,相反,青年学生品性、行为上的瑕疵经常被老舍以讽刺、幽默的手法呈现在作品中。这种针对学生的反主流叙事,直到“文革”结束之后,还为正统文学史家所诟病,例如唐弢主编的《中国现代文学史》认为《赵子曰》“这部小说用嘲讽的笔调,对‘五四’以后的学生和学生运动作了不正确的描写”。可是,如果对老舍作品中的学生形象做总体考察,可以发现他对学生群体的认识在后来发生了巨大转变,而且这种转变出现在新中国成立之前。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四世同堂》中祁瑞全这个人物。祁瑞全是煌煌三卷小说中最革命、最进步、最纯粹的一个人物,学生身份的瑞全在抗战刚刚爆发不久就毅然离开北平参与地下抗日活动,最终成了一位受人景仰的抗日英雄,在整部小说里,瑞全俨然成了站在“过熟文化”对立面的超我式存在,以勇敢的家族反叛者身份投身到保卫国族的宏大叙事当中。由此可见,在创作《四世同堂》的20世纪40年代,老舍心目中的青年形象就已然与早年大不相同,故而到了1955年修订《骆驼祥子》这样一部老舍自认为是“重头戏”的作品时,阮明这样一个对学生道德进步性起解构作用的早期类型化人物,与作家此时对于学生的看法与期许实际上是冲突的。此外,写作《骆驼祥子》时,老舍决定要放弃文字层面的幽默,他对这部作品的评价是:“即使它还未能完全排除幽默,可是它的幽默是出自事实本身的可爱,而不是由文字里硬挤出来的。”以往作品中对青年学生的漫画式描写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以幽默的写法故意夸张,为了增强小说的趣味性。而在宣称放弃文字层面的幽默之后,阮明这个人物就不同于赵子曰、张天真,他展现了老舍对于投机革命的青年学生这一“事实本身”的厌恶,故而应该删去。

小说第十九章,陈二奶奶来为难产的虎妞请神施法的部分,修订版相较手稿有着一个字的修改。在陈二奶奶被“虾蟆大仙”附体之后,有这样一句话:“画完符,她又结结巴巴的说了几句”。这句话在手稿以及新中国成立前出版的诸版(文)本中,均作“画完符,他又结结巴巴的说了几句”。手稿等文本中此句的前后文用来指代陈二奶奶的人称代词使用的全都是“她”,只有这一句使用了“他”,目的在于将已经附体在陈二奶奶身上的“虾蟆大仙”与陈二奶奶本人区分开,是一种彰显幽默效果的细腻笔法。而这种将并不存在的鬼神以独立的第三人称代词实体化的写法,显然与当时新民主主义历史语境下唯物主义的世界观背道而驰,同时也不利于现实中宣传推动反对封建迷信的社会风俗革新运动。故而,1955年版改作了和上下文一致的“她”,向读者表明所谓的附体之后,说话的依然是陈二奶奶这个世俗中的女性,而根本不存在什么“大仙”。

另有一处细节是小说的第十二章,在祥子被孙侦探敲诈之后,手稿及旧版(文)本中有这样一句话:

对了,祥子是遇到了“点儿”上,活该。谁都有办法,哪里都有缝子,只有祥子跑不了,因为他是个拉车的。

在修订版中,“祥子是遇到了‘点儿’上,活该”被删去。所谓的“遇到了‘点儿’上”,给祥子的第二次失败添上了一层宿命论的意味,而这种把个人命运沉浮的原因归结为某种不可知的运命、“点儿”,是与唯物主义的世界观、“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创作与批评原则、阶级分析的思维方法等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相抵触的。批评家许杰早在1948年就曾批评老舍没有为祥子“个人主义的毁灭”给出社会政治的解释,问道:“但是,这骆驼祥子,究竟又是怎样走上毁灭之路的呢?是命运吗?是他自己的意志吗?抑还是这从封建走上近代,终于流了产,变成了半封建半殖民地的中国社会呢?”在新的修订版中,删除“遇到了‘点儿’上”这句话,这一细节显示出作家对宿命论嫌疑的避讳。

除此之外,还有几处用词的改换与引号的添加,亦体现出主流意识形态对作品的微观影响。例如第九章中“托着那紫禁城的红墙”,在修订版中被改作了“托着那紫禁城的城墙”,虽然仅一字之差,但显示出老舍这一时期对于符号使用的审慎——代表专制王权的“紫禁城”绝不能够同代表共产党、革命的“红”放在一起使用。手稿第十二章中(曹先生的)“那点社会主义”、“落了个革命导师”,在1955年版中被改作“那点新思想”、“落了个革命党”。曹先生作为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他的所谓“社会主义”与共产党理论话语中的“社会主义”以及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中讲的“中国革命的历史特点是分为民主主义和社会主义两个步骤”之“社会主义”当然是完全不同的概念;而“革命导师”在新中国成立之后特指“马恩列斯”,曹先生自然不够资格。此外,手稿第七章出现的“社会主义者”、第十六章中的“善人”、第十九章中的“女学生”,在1955年版中均被加上了引号,表示特殊含义乃至讽刺嘲笑。“社会主义者”并非纯正的社会主义者,“善人”不过是伪善,“女学生”同样不是代表着爱国进步与妇女解放意义的真正的女学生。

除去情节与文本细节的删改之外,修订版《骆驼祥子》中还有多处涉及小说人物形象的删改,这使得小说中人物原本的性格特征以及所代表的社会政治内涵都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涉及这类删改的第一个人物是曹先生。曹先生这个人物在手稿以及新中国成立前诸版(文)本中,大体属于老舍类型化人物形象中的“理想市民”。这种“理想市民”在一定程度上是老舍早期价值认同的自我投射,带有某种“自传”性,他们纯真善良、冷静实干,不盲目追随时代风潮,站在各种主义、思潮等时代共名之外通过实际工作对社会进行改良。《骆驼祥子》手稿第十二章中一段描写曹先生心理活动的话颇能显示老舍当时对理想人物的期待:

他须想一想了:为造声誉,这是个好机会;下几天狱比放个炸弹省事,稳当,而有同样的价值。下狱是作要人的一个资格。可是,他不肯。他不肯将计就计的为自己造成虚假的名誉。凭着良心,他恨自己不能成个战士;凭着良心,他也不肯作冒牌的战士。这段话在1955年修订版中被删去。手稿中紧跟在这段话之前的一句是,“身后的人影使他由嬉笑改为严肃”,修订版中“严肃”改为“害怕”。通过删除上边一段心理活动,以及将带有临危不惧、大义凛然意味的“严肃”一词换成带有负面含义的“害怕”,曹先生的形象在修订版中被整体矮化了。除此之外,手稿第十一章有“曹先生的人道主义使他不肯安那御风的棉车棚子”,在修订版中人道主义四个字被加上了引号,暗讽曹先生“不安棉车棚子”式的“人道主义”并非是真正的或彻底的人道主义。对曹先生心理活动的删除以及对其形象的相关修正,一方面固然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要撇清“讽刺革命者”的嫌疑,但另一方面同样是老舍自身思想认识转变的结果。早在20世纪40年代,由于抗战的爆发,身为“文协”领导的老舍对于理想人物的看法同早年相比已有很大不同,认为即便是知识分子、艺术家,也“必须以他的国民的资格去效劳于国家”,如果文艺家继续冷静地从事创作而“把时代忘了”,那么便是“把自己放在美丽的小园里,你只会吟花弄月”。仍以创作于抗战后期的《四世同堂》为例,这部小说中的知识分子钱默吟已经不再冷静旁观,而是毅然走出自家的小园,投身现实的抗日活动了。

第二个因删改而发生形象改变的人物是虎妞。修订版中删去的内容主要是一些关于虎妞的负面描写,例如:手稿第十五章中“他第一得先伺候老婆,那个红袄虎牙的东西,吸人精血的东西”,在修订版中将“吸人精血的东西”删去;手稿第十六章中“他看见过:街上的一条瘦老的母狗,当跑腿的时候,也选个肥壮的男狗”也被删去;手稿第二十二章中,“教虎妞死”、“欺骗他压迫他的虎妞”等语句被删除。王瑶在完成于1950年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中认为,“作者对她的形象丑陋和变态心理方面过于渲染了一些”,而虎妞“性格中带有许多可厌的剥削者的特点,但她也有自己的苦闷和追求爱情幸福的愿望”,修订版中删去“吸人精血的东西”、“瘦老的母狗”等文字,一方面似有意似无意地接受了文学史家针对虎妞提出的“形象丑陋与变态心理”渲染过重的批评,另一方面则弱化了家庭生活与性对祥子的影响。家庭生活与性在这部小说中原本也是作者想要讨论的主题之一。祥子的失败,主要原因固然是来自社会的压迫,但小说情节发展过程中还有另外一条线索,就是虎妞作为一个欲望主体对祥子生理与心理的双重压迫。修订版中对虎妞负面形象的弱化,特别是二十二章中将虎妞从祥子的咒骂名单中删除,让祥子在虎妞死后不再记恨她,最主要的效果是缓解了虎妞与祥子相互对立的紧张关系,降低了家庭生活与性作为一个单独主题在小说文本中的整体地位,使对现实社会的批判效果得到进一步加强与突出。这一改善虎妞形象,淡化她对祥子在身体与性方面的压迫,进而突出社会批判的修改,在20世纪50年代中期导演梅阡根据小说改编的话剧《骆驼祥子》中得到了继承与延续,剧本中虎妞作为祥子生活上的伴侣几乎完全是以一个正面人物的形象出现了。拍摄于20世纪80年代的《骆驼祥子》电影,也基本上延续了这样一种对虎妞形象不断进行美化的思路。

修订版中内容的删减也使得小说主人公祥子的形象变得更加纯粹、简单,让祥子直到最后还保持着一点人性的纯洁与重新振作的希望。这种祥子形象的纯粹化,首先体现在小说结局的修改:虽然小说的情节主线依然是在讲述祥子由努力上进一步步走向失败堕落,但修订版删除了手稿里的二十三章后半部分与整个二十四章,即祥子吃喝嫖赌、狡猾懒惰、为钱出卖人命等具体情节,以“将就着活下去是一切,什么也无须想了”一句作结。在这个结局里,祥子并没有彻底走向人性堕落的黑暗深渊,而是暂时以一种虚无的态度苟且于人世间。他未来的生活道路将如何发展?是否会因为社会政治的变化而发生改变?作者为读者留下了想象的空间。这样修改,反映出作家充分考虑了新的历史时代小说读者的意见,即在修订版《后记》里记述的有“劳动人民反映意见”说:“照书中所说,我们就太苦,太没希望了!”开放性的结局同样为续作的创作留下了可能,后来老舍在1963年的确试图写一部讲述祥子在新社会获得新生的剧本——《骆驼祥子》续集,并为这个剧本的创制走访了当时北京的几位车夫,只是在剧本写出一幕后,因故搁笔。除此之外,修订版还删除了手稿中一些关于祥子性心理的描写,例如第二十一章删除了祥子面对夏太太的挑逗行为时的心理活动,共721个字,限于篇幅,节录如下:

祥子晓得妇女的厉害,也晓得妇女的好处,一个虎妞已足使任何人怕女子,又舍不得女子。

……

他心中烧起火来。这里没有一点下贱,他与她都不下贱,欲火是平等的!

……

忽然希冀,忽然惧怕,他心中象发了疟疾。这比遇上虎妞的时候更加难过;那时候,他什么也不知道,象个初次出来的小蜂落在蛛网上;现在,他知道应当怎样的小心,也知道怎样的大胆,他莫明其妙的要往下淌,又清清楚楚的怕掉下去!

类似的还有第二十二章删除了“他已娶过,偷过;已接触过美的和丑的,年老的和年轻的;但是她们都不能挂在他的心上,她们只是妇女,不是伴侣”。删去这些对于祥子性心理的细腻描写,一方面同改善虎妞形象所起的作用是一样的,即弱化家庭生活与性在祥子一步步走向失败历程中所起的作用;另一方面,则让祥子这个人物进一步平面化,删去他作为一个主体的人可能有的复杂内心情感与思想冲突,仿佛祥子的堕落完全不是个人主体选择的结果。导致祥子走向堕落的主观原因,例如性欲等,虽然在手稿与旧版(文)本中也只有寥寥数笔,写得不甚明朗,但修订版中则随着祥子性心理的删除而彻底清除干净。其作用同样是在旧版基础之上进一步纯化并增强社会批判的效果。

还有一处人物形象的调整,是关于刘四爷。在手稿与旧版(文)本中,刘四爷在老舍笔下被刻画成了一个年迈的没落英雄,早年是李逵、武松、黄天霸式的人物。手稿第四章交代刘四爷生平背景、早年经历时有这样一句话:

刘四爷看出地面上的英雄已成了过去的事儿,即使李逵武松再世也不会有多少机会了。

这句话中的“李逵武松”在修订版中被改成了“黄天霸”。这样修改,初看上去似乎是为了照应小说第七章中祥子对刘四爷为人的评价——“在祥子眼里,刘四爷可以算作黄天霸”。可是,手稿中此处还有一句话紧跟在后边,作为对黄天霸人格特征的解释——“虽然厉害,可是讲面子,叫字号,决不一面儿黑”,这句话在修订版中被删去。将这两处删改联系起来考虑,“李逵武松”改成“黄天霸”的原因就不仅仅是文字的前后照应那么简单,而涉及对刘四爷这一人物形象如何认识、如何评价的问题。李逵、武松与黄天霸虽然同属于民间文学与戏台上经常出现的“英雄豪杰”,但在新中国成立之初的历史语境下,“阶级斗争”是分析、阐释一切文艺作品主题的惯用模式。从阶级论的角度来审视,李逵、武松与黄天霸虽然都是武功卓越的江湖好汉,但前两位与黄天霸所代表的阶级身份与意识形态意涵却是全然不同的。《水浒传》中的李逵、武松是勇敢反抗宋王朝封建统治的农民起义军,毛泽东曾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中专门倡导过学习武松打虎的精神——“在野兽面前,不可以表示丝毫的怯懦。我们要学景阳冈上的武松。”而黄天霸,则是阶级斗争分析模式中统治阶级的爪牙、帮凶,这一点老舍有着清楚的政治认识与公开评价,他曾在文章中写过:“一旦侠客而投靠‘清官’,便变成了统治者的爪牙,如黄天霸了。”刘四爷这样一个旧社会里靠地痞流氓手段积累资本,而后成为以开车场、收车租为业的剥削者,自然配不上李逵、武松那样的农民起义军英雄,故而在修订版中“李逵武松再世”被改成了“黄天霸再世”,而对黄天霸“讲面子、叫字号”等正面评价也一并删去。此外,手稿和旧版(文)本中对刘四爷这一“年迈英雄”的描写是带着同情色彩的,例如手稿第二十一章结尾处,当刘四爷得知虎妞因难产而死之后,有一处细腻的动作描写——“刘四爷的手颤着,按着支车棍儿哆嗦着下来”,修订版改为“刘四爷的手颤着走下来”,弱化了对老人风烛残年痛失爱女的怜悯之情。

老舍被誉为语言大师,一生致力于探索如何更好地将通俗语言应用在文学作品中,创造出一种既不同于传统书面文言、亦非欧化句法的鲜活口语。《骆驼祥子》的语言、用词同样体现了这种尝试,在关于《骆驼祥子》的第一篇批评文字里,叶圣陶就注意到了老舍“尽量利用口头语言”这一风格特点。对照手稿、初版本以及1955年修订版,可以发现小说在语言文字层面,亦有着明显的变化,这种变化整体上反映着一种“个人化”与“规范化”、“地方化”与“全国化”之间的矛盾和取舍。

第一类文字变化反映为同(近)音字选字的变化:

表1 手稿、初版本、修订版同(近)音字选字差异对照表

从上表可以看出,这些同(近)音字选字的差异,有的在初版本中就已经由编辑修改,修订版沿用,大部分则是1955年首次修改。这类文字修改的具体原因无外乎是作者在手稿中使用了错别字或是出于新中国成立后统一、规范文字使用的考虑。

值得注意的是第二类文字修改,这类修改多是把手稿中一些口语化的、北京方言的表达方式改成了书面语的、普通话的说法:

表2 手稿与修订版口语与规范表达对照表

表2 手稿与修订版口语与规范表达对照表续表

可以看出,手稿里使用的词汇,基本都是依据北京话口语的发音直接变成文字的,例如“磨烦”、“猛住”、“楞撵出去”、“瞎攘了”、“酱萝巴”、“显排”、“争竞”等,朗读时可以直接还原为北京方言,更富于音乐美。而在修订版中改为普通话书面语的通用语汇,虽然更加规范,但削弱了老舍自身的语言特色,例如“酱萝卜”显然不如“酱萝巴”俏皮有趣,“显摆”不如“显排”清脆有力,“争辩”不如“争竞”生动形象。还有些词语经过规范化之后,词义发生了或多或少的改变,例如手稿中的“磨烦”就不完全是“麻烦”的意思,“威权”和“权威”带有的感情色彩也有不同,“不法的事儿”表达不出“没王法的事儿”语义中无法无天的感觉,“体面人物”也不见得一定是“大人物”。

关于这种“个人化”与“规范化”、“地方化”与“全国化”的矛盾,老舍曾经明确表达过自己的看法。语言规范化的目的不外乎是为了让更多不同地区的读者都能读得懂,而老舍早年认为这个问题可以通过加注释解决,不能因此而牺牲语言本身的魅力,他觉得:“无论怎说,地方语言运用得好,总比勉强的用四不像的、毫无精力的、普通官话强得多。”但在新中国成立之后,老舍对于这个问题开始辩证看待,考虑到文艺作品在全国的传播问题,他在发表于1951年的一篇文章中写道:“假若我们是写一部电影,我们便应少用土话,因为电影是要在全国上映的。”1956年2月国务院发布《关于推广普通话的指示》,全国掀起语言文字改革的高潮。此时老舍对于方言土语与普通话关系的认识有了进一步转变。在1956年3月全国青年文学创作者会议上做的题为“关于语言规范化”的发言里,老舍系统阐述了他自己的观点,并对之前自己的创作进行了反思——“我以前写的作品土话很多,现在我不那么乱用土语。不要舍不得土语,珍惜土语对我们民族语言的发展不利”;“以前我就是这样,觉得方言土语表现力强。事实上,这并不正确。《龙须沟》里土话非常多。《西望长安》里土话就少得多了,而并不见得表现力就薄弱”。在这篇文章里,老舍还提到赵树理建议他把一个报告中使用的“一边大”改成“一般大”,可以看出该建议类似于表2中对于北京方言的修改。但是,老舍对待方言态度也并不极端,在倡导语言规范化的同时还提到:“土话中的词汇还有应该保存的,那就要找来推荐给普通话。规范化不是把语言简单化,而是使语言更加丰富。”在这篇发言的结尾,老舍还指出编辑对于方言“草木皆兵”,把类似“干活儿”、“什么的”之类的表达方式都当成是方言加以规范化处理,把“我哥哥的帽子”一定改成“我的哥哥的帽子”。对照表2,其中“清早”改成“清晨”、“像棵树”改成“像一棵树”、“再又看看”改成“再看看”等等,似乎都带着由编辑实施的语言规范化处理的痕迹。

《骆驼祥子》从手稿到1955年修订重版,不过经历了二十年时间。短短二十年,其文本就发生了如此全面而细致入微的变化。这种情况尚且是发生在明确表示过不愿修改旧作的老舍身上,其他作家作品的文本变异情况可能更加复杂、严重。由此可见,现代文学作品想要保持自身的文本稳定性,并不是一般人想象得那么简单。通过回到手稿、初刊本等文学作品的创作现场,追寻作品在历次出版传播过程中的文本变异,形成对同一部作品不同版本的复合式对比阅读,能够帮助我们更加深刻地理解作家与作品。

(刘运峰,南开大学文学院教授;董仕衍,南开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Background of Writing and Change of Diffusion——Variation Of Versions Of Rickshaw Boy

Liu Yunfeng And Dong Shiyan

Comparing Lao She’s manuscript of Rickshaw Boy with its revised version of 1955 published by People’s Literature Publishing House,we can find much difference between the two.The difference comes from the version’s social environment in terms of deletion and revision of some parts,making an overall modification in plots,characters,and language.Study on this phenomenon helps to explore the reasons of varied versions produced under the modern literary mechanism,and it also helps to further comprehend writers and their writings.

Rickshaw Boy;Variation Of Versions;Manuscript;Revised Edi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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