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昌武
“一字为功”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里说:
“红杏枝头春意闹”,着一“闹”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来花弄影”,着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他举出的是两阕词里的句子:“红杏枝头春意闹”出宋祁的《玉楼春》,“云破月来花弄影”出张先的《天仙子》。王国维论词,主“境界”说,讲“有我之境”“无我之境”等等,注重意境整体的完美。但他这段话提出词的一句,又强调其中一个字对于创造“境界”的作用。两句词一个写春景,一个写夜景,都是用动词“闹”或“弄”描摹出景物的动态,让意象鲜活起来。这就是古人所谓“炼字”功夫。
笔者在前两期讲“诗语”,说写诗讲究锤炼语言。古代诗歌发展到近体律、绝,继而兴起词和曲,更特别要求语言的聲韵和谐、对仗工稳,用词精工、新颖、生动等,都涉及用“字”的技巧。近代写新诗,不少人认为应当从古诗严格的格律中解放出来,另有些人则主张创造新的格律。闻一多是持后一种意见最力的一位,也是创新格律实践相当成功的一位。例如他的新诗集《死水》里的同名作品《死水》,是一首使用隐喻手法揭露、讽刺旧中国社会腐败的诗: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春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变成翡翠,
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这里只录两小节,整齐的句子构成整齐的段落(所谓“豆腐块体”),每句四个音步形成整齐的音情顿挫,使用词语(每个字)特别形象、精粹。闻一多形容写诗是“带着锁链跳舞”。借用这个说法,他正是带着沉重的锁链展现了技巧与才能。这实际也是消化、发扬中国古典诗歌写作的传统艺术,包括“炼字”的技巧。
沈括的《梦溪笔谈》说:
小律诗虽末技,工之不造微,不足以名家,故唐人皆尽一生之业为之。至于字字皆炼,得之甚难。但患观者灭裂,则不见其工。故不唯为之为难,知音亦鲜。
近体律、绝篇幅窘狭。古人说“五言律如四十贤人,著一屠沽不得”(胡应麟《诗薮》内篇卷五)。除了排律,近体律、绝字数最多的七律也只有五十六个字。创作中每下个字都必须特别精心、珍惜,竭尽所能发挥它们最大的表现力。这样,一首成功的作品往往在用字技巧上显示功力与精彩。这就是所谓“邪正在一字间”(周紫芝《竹坡诗话》),即下面胡仔所谓的“一字为功”。
宋人胡仔评论孟浩然和杜甫说:
诗句以一字为工,自然颖异不凡,如灵丹一粒,点石成金也。浩然云:“微云淡河汉,疏雨滴梧桐。”(此断句见王士源《孟浩然集序》;皮日休《郢州孟亭记》,《唐文粹》卷七四)上句之工,在一“淡”字;下句之工,在一“滴”字。若非此二字,亦乌得而为佳句哉!如六一居士(欧阳修)《诗话》云:陈舍人从易偶得杜集旧本,文多脱误,至《送蔡都尉》云“身轻一鸟”(《送蔡希鲁都尉》,《杜少陵集详注》卷三),其下脱一字,陈公因与数客论,各以一字补之,或云“疾”,或云“落”,或云“起”,或云“下”,或云“度”,莫能定。其后得一善本,乃是“身轻一鸟过”,陈公叹服。余谓陈公所补数字不工,而老杜一“过”字为工也。又如(王安石)《钟山语录》云:“暝色赴春愁。”(皇甫冉《归渡洛水》,此句《对床夜语》等误传为杜诗),下得“赴”字最好,若下“起”字,便是小儿语也;“无人觉来往”(杜甫《西郊》),下得“觉”字大好。足见吟诗要一两字工夫。观此,则知余之所论,非凿空而言也。(《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九)
又宋人范温有诗话名《潜溪诗眼》(已佚,有郭绍虞《宋诗话辑佚》的辑本),多讨论写诗用字的技巧。他同样强调“炼字”,也举出一些例子:
好句要须好字。如李太白诗“吴姬压酒唤客尝”,见新酒初熟,江南风物之美,工在“压”字;老杜《画马》诗“戏拈秃笔扫骅骝”,初无意于画,偶然天成,工在“拈”字;柳(宗元)诗“汲井漱寒齿”,工在“汲”字。工部(杜甫)又有所喜用字,如“修竹不受暑”,“野航恰受两三人”,“吹面受和风”,“轻燕受风斜”,“受”字皆入妙。老坡尤爱“轻燕受风斜”,以谓燕迎风低飞,乍前乍却,非“受”字不能形容也。至于“能事不受相促迫”,“莫受二毛侵”,虽不及前句警策,要自稳惬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八)
宋人范晞文同样论杜诗用字,又具体到颜色词的使用:
老杜多欲以颜色字置第一字,却引实字来。如“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奉酬李都督表丈早春作》,《杜少陵集详注》卷九)是也。不如此则语既弱而气亦馁。他如“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放船》,同上卷一二),“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晴二首》之一,同上卷一五),“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之五,同上卷二),“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观李固请司马弟山水图》三首之三,同上卷一四),“翠深开断壁,红远结飞楼”(《晓望白帝城盐山》,同上卷一五),“翠干危栈竹,红腻小湖莲”(《寄岳州贾司马六丈》,同上卷八),“紫收岷岭芋,白种绿(通行集本作“陆”)池莲”(《秋日夔府咏怀》,同上卷一九),皆如前体。若“白摧朽骨龙虎死,黒入太阴雷雨垂”(《戏为韦偃题双松图歌》,同上卷九),益壮而险矣。(《对床夜语》卷三)
上面三段话里举出的例子,从用字的技法看情况不同:有的属于用字的拣选,有的属于字义的活用,有的属于词性的转换,有的属于词语的搭配,等等。但是全都表明,一个精彩的字,对创造意境、表达情韵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往往能够提起整句乃至全篇的精神。日本汉学家吉川幸次郎曾说特别重视语言是中国文学传统上的特长。这一点在诗歌创作中表现尤然。这和汉语语言、文字的特征,和古诗的格律等有多方面的关联。诗歌语言艺术的高度精美往往体现在这里。古人选词用字的精确,技巧的娴熟,靠的是他们的真积力学和创作态度的刻苦与严谨,当然还要靠他们杰出的才情和他们对于所写对象的细致观察、亲切体验。那些优秀诗人对于用字往往独具一般人难以企及的感受力和表现力。而如前引沈括说的,“知音亦鲜”,我们欣赏这一点也必须具备必要的艺术修养,包括关于语言文字的知识与技能。
顺便说说,即使到近代,提倡白话文,写新诗,前辈大家同样重视语言的锤炼,注重用字的准确、妥帖、富于表现力。这也成为他们的作品值得欣赏、玩味、富于美感的重要原因。在这一点上,今人的作品显然是大不如前了——当然,这是就总体上说。
“一字师”和“诗中眼”
到晚唐,诗坛传出不少“一字师”的故事。这是特别注重“炼字”的表现,也是结果。人们耳熟能详的是关于齐已《早梅》诗的:
郑谷在袁州,齐已因携所撰诗往谒焉,有《早梅》诗曰:“前村深雪里,昨夜数枝开。”谷笑谓曰:“数枝非早,不若一枝则佳。”齐已矍然不觉兼三衣叩地膜拜,自是士林以谷为齐已一字之师。(《五代史补》卷三)
齐已的全诗是:
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风递幽香去,禽窥素艳来。明年犹应律,先发映春台。
如果照应全篇,改“数”为“一”,确实能更形象地表现早开寒梅迎风斗雪的孤傲精神。类似的传说,著名的还有关于一首《御沟》诗的。“御沟”指宫城的护城河。《唐子西语录》记载说:
皎然以诗名于唐,有僧袖诗谒之,然指其《御沟诗》云:“‘此波涵圣泽,‘波字未稳,当改。”僧怫然作色而去。僧亦能诗者也。皎然度其去必复来,乃取笔作“中”字掌中,握之以待。僧果复来,云:“欲更为‘中字,如何?”然展手示之,遂定交。要当如此乃是。又《郡阁雅言》云:“王贞白,唐末大播诗名,《御沟》为卷首,云:‘一派御沟水,绿槐相荫清。此波涵帝泽,无处濯尘缨。鸟道来虽远,龙池到自平。朝宗心本切,愿向急流倾。自谓冠绝无瑕,呈僧贯休,休公曰:‘此甚好,只是剩一字。贞白扬袂而去。休公曰:‘此公思敏。取笔书‘中字掌中。逡巡,贞白回,忻然曰:‘已得一字,云“此中涵帝泽”。休公将掌中示之。二说不同,未知孰是。(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八)
两部书记载同一个改诗的事例,落实到不同人身上。这类故事传闻异辞,本来就不可坐实(如就《御沟》诗论,应是王贞白作的),不过都反映晚唐宋初诗坛注重“炼字”的风尚。类似的故事不少,不具引。
值得注意的是,这类改诗故事多和僧人有关系。中唐以来,佛教禅宗大盛,禅宗丛林里出现许多诗僧。僧人生活一般枯淡,写诗内容不免扃狭。他们写诗更多在推敲字句上用工夫,和这种境况有关系。又从中、晚唐诗坛总体发展形势看,社会动乱,文人仕途多蹇,他们已难有盛唐时期那种激昂扬厉或雄奇沉郁的氣概,多写篇幅短小、更讲究格律的近体律、绝,也更注重在文字技巧上逞才华。诗坛上追求“一字之功”的风气遂兴盛起来。
继而又有“诗眼”之说。《世说新语·巧艺》篇有个掌故,说“顾长康(顾恺之)画人或数年不点目精,人问其故,顾曰:‘四体妍媸,本无关于妙处,传神写照,正在阿堵中。”前面已经引述过范温《潜溪诗眼》里的一段话。他所谓“诗眼”,有自诩得论诗的“正法眼”(这是佛法的概念)之意;另外一个意思,就是指写诗如顾恺之说的绘画点睛,用一个字来“传神写照”(有关“诗眼”的论述,当与禅宗谈禅有关系,以后有机会再做介绍)。这种“诗眼”观念和“一字师”的传说一样,都体现宋人“以文字为诗”的创作风气。
魏庆之《诗人玉屑》卷八有“句中有眼”条,说明何者为诗的“眼”:
汪彦章移守临川,曾吉甫(曾几)以诗迓之,云:“白玉堂中曾草诏,水晶宫里近题诗。”先以示子苍(韩驹),子苍为改两字云:“白玉堂深曾草诏,水晶宫冷近题诗。”迥然与前不侔,盖句中有眼也。古人炼字,只于眼上炼。盖五字诗以第三字为眼,七字诗以第五字为眼也。
这里举出的是曾几的一联佚诗和韩驹的改动:前一句的“中”改为“深”,后一句的“里”改为“冷”,都是用形容词替换单纯的方位词,赋予诗句形象与动态。魏庆之说如此是“在眼上”“炼字”,即这两个字就是“诗眼”。引文里又说“第五字为眼”,“五”应为“四”之讹。这样他又把“诗眼”的位置确定下来,看法显然是过于僵化了。众所周知,典型地体现宋人“以文字为诗”特征的是黄庭坚及其后继的江西诗派。曾几和韩驹都列名江西诗派。黄庭坚则有诗说:
拾遗句中有眼,彭泽意在无弦。顾我今六十老,付公以二百年。(《赠高子勉》,《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一二)
这是提出诗歌创作的两种理想的境界。所谓“拾遗句中有眼”的“眼”,即“诗眼”、精彩的关键字;“意在无弦”指表意自在浑融,不着痕迹。他认为杜甫和陶渊明代表写诗的这两种境界。这二者,前者可以通过刻苦锻炼而成,后者则是不可学的。黄庭坚和江西诗派是标榜宗杜(甫)的。当然,无论才情、境界乃至艺术技巧,他们显然都不能与杜甫相比。黄庭坚更多着眼于所谓“夺胎换骨”“点铁成金”之类推敲字词的技法,即具体的“诗法”,正表现他的眼界和才能与杜甫的差距。不过这些技巧是可学的,所以这一派人才能够拿来传宗立派。陈师道称赞黄庭坚说:
句中有眼黄别驾,洗涤烦热生清凉。(《答魏衍黄预勉予作诗》)
作《江西诗社宗派图》的吕本中则说:
句中要有眼,非是要句句有之。只一篇之中一两句有眼,便是好诗。老杜诗篇篇皆然。(林之奇《记闻下》,见《拙斋文集》卷二)
吴则礼又曾具体论及杜甫的《丹青引》:
《丹青之引》有句眼,昨者少陵今隐居。(《二疏遗荣图》,见《北湖集》卷二)
蔡沈评论李、杜诗:
少陵备众体,太白真谪仙。微情寄风月,肺腑皆天然。自从句中眼,一字千金钱。于今百余载,诵说如河悬。(《蔡九峰集·读江西诗呈游光化料院》,见《永乐大典》卷八九九)
这样来评价杜甫,也对也不对:对在对于杜甫推敲字词的功夫确有心得;不对在如果仅就此来肯定杜甫,则显得眼界过于偏狭了。
黄庭坚领袖一代诗坛,影响巨大。所谓“句中眼”“诗眼”成为一时论诗的话头。已经提到的范温的诗话体著作《潜溪诗眼》如此,释惠洪的《冷斋夜话》也是如此。后者里有《句中眼》一条:
造语之工,至于荆公、东坡、山谷尽古今之变。荆公曰:“江月转空为白昼,岭云分暝与黄昏。”(《登宝公塔》,《临川文集》卷一七)又曰:“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书湖阴先生壁》二首之一,《临川文集》卷二十九)东坡《海棠诗》曰:“只恐夜深花睡去,高烧银烛照红妆。”又曰:“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文登蓬莱阁下石壁千丈……》,《东坡集》卷一八)山谷曰:“此皆谓之句中眼,学者不知此妙,韵终不胜。”(《冷斋夜话》卷五)
这还是一般地讲字词的拣选、提炼。另一段话则明确指出“句中眼”所在:
《诗言其用不言其名》:用事琢句,妙在言其用不言其名耳。此法唯荆公、东坡、山谷三老知之。荆公曰:“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南浦》,《临川文集》卷一七)此言水、柳之用,而不言水、柳之名也。东坡别子由诗:“犹胜相逢不相识,形容变尽语音存。”(《子由将赴南都……》,《东坡集》卷八)此用事而不言其名也。山谷曰:“管城子无食肉相,孔方兄有绝交书。”(《戏呈孔毅父》,《山谷集》卷三)又曰:“语言少味无阿堵,冰雪相看有此君。”(《次韵外舅谢师厚……》,《山谷外集》卷六)又曰:“眼见人情如格五,心知世事等朝三。”(《漫书呈仲谋》,《山谷外集》卷一三)“格五”,今之蹙融是也。《后汉》注云:“常置人于险处耳。”然句中眼者,世尤不能解。语言者,盖其德之候也。故曰:“有德者必有言。”王荆公欲革历世因循之弊,以新王化,作《雪诗》,其略曰:“势合便疑包地尽,功成终欲放春回。农家不验丰年瑞,只欲青天万里开。”(《冷斋夜话》卷四)
这里第一首王安石诗,“鸭绿”“鹅黄”是两个起指代作用(水、柳)的颜色词;第二首苏轼化用唐人贺知章的《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前一例是利用指代把概念变成鲜活的形象;后一例隐括贺诗表达迥永的情意。如此用字都有助于诗的整体的表现力。但下面几例,特别是“格五”“朝三”之类,则像是文字游戏了。这应算是雕词琢字的末流了。
“炼字”与“炼意”
“炼字”本是中国诗歌创作的传统。谢灵运写古体诗,十分专注字词的雕饰。他的名句如“白云抱幽石,绿筿媚清涟”(《过始宁墅诗》),“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诗》),“扬帆采石华,挂席拾海月”(《游赤石进帆海诗》),等等,都字字锤炼,稳妥精当,铢两相称。特别是每一句中间表达动态的词,起到替全句、全篇点睛的作用,也可说是“诗眼”。胡应麟曾评论说:
“池塘生春草”,不必苦谓佳,亦不必谓不佳。灵运诸佳句,多出深思苦索。如“清晖能娱人”之类,虽非锻炼而成,要皆真积所致,此却率然信口,固自为奇。(《诗薮》外编卷二)
就是说,这类诗句像是夺口而出,不露雕饰痕迹,却是真情实才、丰厚积累的结果。另一方面,这样的诗句描摩出如画的境界,传达出对自然景物的亲切体验,又并不给人有意雕凿的印象。
古典诗歌发展到盛唐,诸体皆备,特别是近体格律诗高度成熟。盛唐大家如李、杜、王、孟、高、岑的创作,格律之精严,词语之精美,包括运用字词的技巧,都达到艺术上的极致。黄庭坚等人视杜甫为“炼字”的典范,是有一定道理的。中唐诸家继其后,力图开创新机,但多数人一方面才有不及,另一方面又受到时代环境限制,往往在艺术表现上炫奇献巧、雕琢文字以争胜,以至在选文用词上趋奇走险,则难免偏颇了。其中值得注意的是所谓“韩孟诗派”。韩愈是以求“奇”著称的。他本人的立意本在“能自树立,不因循”,加上他才高气盛,诗文写作确能另辟新境,形成艺术风格独创的一派。他也追求“规模背时利,文字觑天巧”(《答孟郊》),“雕刻文刀利,捜求智网恢”(《咏雪赠张籍》),选词用字戛戛生新。因为他学植丰厚,大才逼人,写诗虽有穷僻变怪的流弊,但雄奇脱俗的诗作,在艺术上确实取得值得重视的成就。可是他的后学所谓“韩门弟子”却不免走偏锋了。例如孟郊、贾岛等“苦吟”一派,着力字锻句炼,追求奇词险语,制造幽玄寒俭的意境。孟郊自述创作经验曾说“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题诗后》)。他的《苦寒吟》说:
天色寒青苍,北风叫枯桑。厚冰无裂文,短日有冷光。敲石不得火,壮阴正夺阳。调苦竟何言,冻吟成此章。(《孟东野诗集》卷一)
如此写寒冬感受,字字经刻苦锻炼而来。唐末卢延让有《苦吟》诗,颇能形容出这一派的创作态度:
莫话诗中事,诗中难更无。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险觅天应闷,狂搜海亦枯。不同文赋易,为着者之乎。(《全唐诗》卷七一五)
如前所说,晚唐五代社会混乱,政治衰败,不可能再培养出盛唐那种高昂奋迅的精神,诗人们的心理普遍地倾向幽僻偏枯一途,创作者也就多写琐细幽僻的身边景物和音像,从而也难免专注于文字的雕琢了。又这一时期诗僧活跃。如著名的贯休说:“无端为五字,字字鬓星星。”(《偶作》)前面提到过的齐已说:“五七字中苦,百千年后清。”(《逢诗僧》)他们也都尽力于字句的雕琢。范晞文曾批评贯休说:
“枫根支酒瓮,鹤虱落琴床。”贯休诗也。“鹤虱”两字,未有人用。又“童子念经深竹里,猕猴拾虱夕阳中”,亦生。(《对床夜语》卷五)
所谓“生”,指生僻、险怪。贯休诗里这类句子还可以举出很多,如“乳鼠穿荒壁,溪龟上净盆”(《桐江闲居作十二首》),“浮藓侵蛩穴,微阳落鹤巢”(同上),“石獭衔鱼白,汀茅侵浪黄”(《秋末入匡山船行八首》),“印缺香崩火,窗疏蝎吃风”(《寄怀楚和尚二首》),等等,写的都是涉想奇僻、难以入诗的景物,造成的意境极其生僻怪诞。齐已同样也有意追模孟、贾的苦吟功夫。他说“觅句如觅虎”(《寄郑谷郎中》)。写到自己的创作体验,又说:“诗在混茫前,难搜到极玄。有时还积思,度岁未终篇。”(《寄谢高先辈见寄二首》之二)他用字的雕琢功夫不让贯休。如“霜杀百草尽,蛩归四壁根”(《永夜感怀寄郑谷郎中》),“影乱冲人蝶,声繁绕堑蛙”(《残春》),“鹤归寻僧去,鱼狂入海回”(《严陵钓台》),等等。當时诗僧的创作态度与整个诗坛风气相呼应,是与世俗诗人相互影响的。
“炼字”的流弊每下愈况,也就不断有人出来批评,从而有所谓“炼字不如炼意”“炼字不如炼句”(《诗人玉屑》卷八)之说。前者是强调诗歌整体意境的浑融,后者则要求全句的精美。这当然都是有道理的。笔者前两期讲“诗语”,曾提到钟嵘的《诗品》,其中已明确提出写诗要“即目”“直寻”“词不贵奇”,反对“拘挛补衲”“襞积细微”,应求整体表现的“真美”等等。后来人讲诗史,往往集矢中唐以下,其“罪状”之一也在当时人创作过分着力于字句的雕琢,缺乏浑融的意境。
但是,这些都不能否定“炼字”在诗歌表现艺术领域的作用与意义。钟嵘《诗品》提出诗歌创作“非关文字”,实则也是一种极端、偏颇的看法。文学本是语言艺术,中国古典诗歌更是以语言的精炼、优美见长。一首诗能够做到字字妥帖;又有精彩的用字作为“诗眼”,提起全句、全篇的光彩,显示诗人的“一字之功”,这种精致的语言技巧,也正体现中国古典诗歌艺术上的成就与优长。实际上,“炼字”技巧也是诗歌史长期发展积累的经验与成果。这种语言技巧本身并无害于诗作整体艺术上的完美,而且正是这种完美的具体体现。关键在如何运用,如何掌握艺术追求上的“度”而已。古人在这方面的成就与经验,是今人应当汲取和借鉴的。
作为余论,应当补充的是,艺术创作风格是多样的。诗歌也是如此。有些诗人不事文字锻炼,追求表达的平顺自然,用语晓畅以至浅俗。如果是经得起推敲的作品,这种文字也不是不经意可以写出的。看似夺口而出,实则作者有深厚的文字修养为底蕴,作品也是经过精心撰作的。这就是所谓“以俗为雅”,是和锻炼字句、追求“奇辞奥旨”两种路数。白居易就是如此。
(选自《古典文学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