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倩+宴子
1
“星散”,一个汉语词汇。
一个我喜欢的,表示孤单意味的词汇,那么婉转,那么凄楚。
基本解释:分散,四散。
举例:“(姜)维为魏大将邓艾所破于段谷,星散流离,死者甚众。”
反义词:云集
梦知最后一次见到荠生,是在英国伦敦,格林尼治天文台。
天文台里的子午馆,有一条线,是为东西半球分界线。
这条线像剖西瓜那样把地球分成了两半。那一天,梦知站在线的西边,荠生站在线的东边。她一眼就认出了他,但是,他没看到她。
他在一个旅行团里,跟众人在一起,他还是不怎么爱笑,但是他起码看上去很开心。
阳光分外的好,溪水一样浸泡着每一个人。春光明亮,这在早年的英国是难得的事,现在环境治理,英國气候已经变好了。梦知交抱手臂,远远地端详了荠生一会儿。然后,她眯眼看看天空,想了几句开场白。就五秒钟。
再转过头,他已离去。
她也只好接着去参观哈雷廊。就像任何一个平凡的参观者那样,她认真地看着展馆里的那些物品。而这一天也就像任何平常的一天那样。她并没觉得她失去了特别重要的什么。
三百年前,爱德蒙·哈雷预言说:有一颗很大的星星会在76年后回来。说这话时,哈雷26岁,被当作大逆不道的典型,遭世人侮辱嘲笑。哈雷在有生之年,未能见到那颗星的回归,但怀着某种坚信死去,或许,是更加幸福的事。
1758年,那颗彗星真的回来了,带着长长的美丽尾巴,出现在地球的上空,划开水样的星河,如同闪光的大鸟,飞来,路过,飞远。假如1758年,你15岁,抬头看到它,爱了它,无法忘了它,还想再见它,你就要努力活到91岁。
然而有很多人,即使生年满百,也未尝会怀上看星的忧愁。
因他们从不仰望天空。
2
灰色的雨,落在白衫上,干透后就是一朵朵浅淡的蔷薇。城市很脏,总是起着浓浓的雨雾,十几年前的一个夜里,荠生开着车,第一次遇见梦知。在街角,她是一个暗红色的影子,迟疑片刻,向他招手。
上车以后他问她要去哪里?
梦知没回答,从皮包里摸到烟跟打火机,点上了,吐口气。
“想去哪里?”他又问。
“只要您觉得方便的地方。”她说。
“我是说……该送你到什么地方去?”
她看了他一秒。之后,她向他道歉,“我误会了!”她涨红着脸,随即就在街口的拐弯处下了车。雨下大了,她走在路上的身影很狼狈——其实她根本不必这样,那些女子一般不都是很从容的吗?他从她的慌不择路中,看到了她小小的倔强的自尊。
那个晚上荠生载了三个乘客,兜转回到原来的街口。便利店还在营业,荠生下车去买烟。很巧的,又遇见了梦知,她好像一直在商店里躲雨,坐在小桌子前吸烟。这种天气,显然她没遇到客人。
这次梦知对荠生笑笑,出于礼貌的那种笑笑,但这礼貌是很清高的。她嘴角有一枚梨涡,下巴不尖。不算漂亮但看上去难忘的脸,年轻女子的脸。
两个人站在雨前吸了几根烟,小商店老板一家在货橱后面吃火锅、听粤曲,哀音在耳,李煜对小周后唱道:难舍江南杏雨天,哭太庙,心如万箭穿。
她问他:“何时开始的?”
“去年。”
“你呢?”
“也是。”
然后是黑丝绸一样的沉默,是烟草跟肺一般的了解。雨停,她推门走了。临走时说了一句:“不会一直这样的。”她真的是一个楚楚动人的女子。
人说落魄时的相遇最难忘,对于他来说,确实如此。
3
在此之前,荠生的故事是这样:读着一所很好的大学,研究方向是工程物理,优等生,是师长和父母的骄傲。跟大伙一样,每天上课、下课、做实验,年节时去导师家拜访,闲暇打球游泳听听音乐。可是忽然有一天,从研究所出来的黄昏,他看看天色真好,于是再也没有回到那间六人寝室。
隔了很久很久,他的失踪才被人们发现。寝室里他的茶杯已经长了绿霉,被室友拿走扔掉。
后来,荠生的父母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找到他,苦口婆心劝他,没用。他是把学费跟后来用空白支票提取的钱一起买了辆车。他很喜欢车,喜欢开车时那恣意的自由,也喜欢那蜗壳般的安全感。白天闭门不出,晚上闲着,出来载客,当成消遣,也靠那些小费生活。听到一个比喻,说,人像一根管子,快乐、悲伤,从它里面流过。有些人管壁厚,快乐与悲伤于是来得慢去得也慢;有些人管壁薄,充满弹性,那是健康和有生机的人;管壁阻滞,或管子破裂,种种情感郁结于此,这样的人被叫作神经病。
荠生对父亲说:“我没病。”身为政客一直以成功的家教自豪的父亲,拿出他从不动用的食指,指着他的脸,质问道:“可你凭什么这样?你,凭什么?”
荠生答不出他凭什么。真心觉得对不起父亲,这样没名目的,摊上了他这个逆子。在人伦纲常的体系里面,他在逃避长子的责任、男人的义务、社会人的角色,是懦夫。但是,人只有一个一生,有时短暂得甚至等不到看见第二次光临地球的哈雷彗星。于是,他对父亲说:“不凭什么。”一个耳光甩在脸上。
荠生其实只是想自由地活着,一个比原始人的脑电波还简单的思维,付诸行动,就这么难。
也许他真的就是厌世吧,像同学说的那样。
梦知则恰好相反。非常入世的人,对生命有担当,对自己尽责。需要钱,也知道钱的重要。家里有年老的妈妈,幼小的妹妹,她想赶快念完书出来工作。还差一笔学费,筹不到就要前功尽弃,她不能放弃。
梦知的同学里有并不缺钱的女生,但夜夜晏归,是自愿的。被迫的并不会比自愿的更纯洁,她把眼影和口红重重地涂着,尽量把脸弄脏,看上去不太像自己是最好不过了。
他们后来又遇见了一次。不知为什么,感觉像是老友了。荠生载着梦知游车河,跟她谈起小时候的事情,他说,小的时候,很讨厌自家大人的教育方法,不哭,才奖励零用钱或者玩具,如果哭了就什么都没有。长大一点点,还是如此这般的情形,只不过刺激也升级了,如果考到他们满意的学府,就介绍同僚的漂亮女儿认识和交往,不考到他们满意的学府,就一直复课直到考上。
这世界上太多一厢情愿的家长,和一厢情愿的情缘。
4
荠生离家后一直住在四合院里,租的平房,生煤炉取暖。有一天睡着以后,渐觉呼吸困难,喊不出来,他知道他要出事,这时,忽然有人推开了门,带进清凉的空气——不是房东,而是梦知。梦知拉着荠生的手,想把他从床上拉起来,他觉得自己好重,重得羞耻。就在这时惊醒了。
门被风带开,像是一种心灵感召。他忽然发疯地想念她。
玻璃窗上的霜花,像遥远的史前森林,有巨兽在出没。冬天下午的雪后,一棵落光了叶子的柿子树,最高的枝头有一颗红色果子孤单地挂在那里。
思念是软弱的,甜蜜的,冰凉而浩荡的。
荠生想再见到梦知。可是,再也没有见到她。那年整个的冬天,在认错了几个女人以后,他不再寻找了。
与此同时,梦知攒够了学费,完成学业。安置好家人,而后出国,嫁人。丈夫当然不是他。
梦知偶尔会想起荠生,在便利店相遇的夜晚,荠生递给她一支烟。告诉她那烟的过滤嘴里有两颗炸弹,把它们咬破,然后,薄荷清凉的味道随着烟草流进肺叶里。他笑了。她也笑了。那个时候,她好想好想和他恋爱,就那样开始,也许当场就可以有一个吻,只要她再多看他半秒。但是她转过头去了,把烟蒂扔进吃过的面杯里。她说,我走了,学校要关门了,我不想翻墙进去。
梦知嫁给她完全没有想象过的另一种男人,两年以后,她离婚,从北美漂流到东欧,辗转过几个职业,但始终独自生活。
长大了,渐渐变老了,很多事情都不太记得起来了,甚至前夫的脸都完全想不起是个什么样子。人们说,你能记住的东西,是你乐意记住的东西;你忘记的东西,就是你不想记得的东西。所以,很多人和事,忘了就忘了吧,遵从自己的意愿,活得开心点。
开心点……梦知又想起荠生,那个人,他现在过得开心点了吗?
又五年,一个平常的下午,她来到伦敦,去参观博物馆。就是这么巧,梦知见到了荠生。他在人群中还是显得那么格格不入,他还是不太爱笑,但他至少看上去是开心的,他也长大了,变老了。
真想就这么一直看着他,梦知想。
五秒钟的犹豫,梦知没有走上前去。梦知并不知道,此时的荠生,口袋里习惯装着一枚戒指。因为磨擦太久,戒盒的丝绒已经光秃。那是为未来妻子准备的,确切地说,就是为她准备的。40岁的他,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忧郁的青年人,是个稳妥的先生。现在,他什么都有,就缺一位妻子。是什么让他从一个厌世者变成了入世者,从没责任变成了有担当,从一根破裂的管子又恢复为最初的弹性,他说不清楚,只记得那句话:“不会一直这样的。”
也许是梦知的人生观感动了他的人生观。铁锤子無法敲破的头盖骨,几株黄豆芽却可以。他承认,他是毫无怨意走向她那一方的。
常常想像妻子的模样,脸上应该有一枚小梨涡,不算漂亮,但清毅坚决。是个好女子。
他总觉得还可以跟梦知遇上。
如果遇上,就马上求婚,他时刻准备着。
但很可惜那天他走早了五秒钟,仅仅五秒钟。
哈雷彗星划过夜空也不过就是五秒钟的事,但却要人足足等上76年。
哈雷算是高寿,活到86岁,仍没有等到自己伟大的预言成真。世界上有很多事辜负着人的等待,爱情也常常玩这花招,毫无办法。
直到老哈雷死后的第16年,那颗冰凉的大星,才拖着奇长奇亮的尾巴,闪过1758年的黑暗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