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型小说四题

李桂芳

月牙儿

学校已经开学了，妻子却并没有被调进县城学校。

妻子成天地唠叨，都是你，当初让你别送那么多，你偏要送，现在倒好，鸡飞蛋打一场空。

好好好，我去要回来，去要回来总行了吧？他实在忍受不了。

在吉祥大院的门口蹲守一周之后，他成功拦住了胡局长。

他激动地跨步上前，结巴着说，胡局长，您——您还认得——认得我吗？

您是……胡局长挠着花白的头发，终究未能认出他来。

正在这时，一个熟人迎面走来，他赶紧侧转身。

等熟人走过，他心急火燎地解释说，我呢，有个重要的事情，想给您汇报一下，如果方便，到您家里说话好吗？

他紧张得手心冒汗，生怕胡局长拒绝。

没想到，胡局长非常爽快地答应了，还和老伴儿在前面热情地为他带路。

哼，肯定以为我又是给他送礼来了，可恶！他愤愤地想。

走进家门，胡局长让老伴儿赶紧端茶倒水。

年轻人，我真不记得了，您是……胡局长刚落座就问。

哦，哦，是这么回事，我呢，今年春节来过您家。当时，客人很多，匆匆聊了几句，我便放下一个信封，对，就在这个茶几下面的抽屉里。当时，您满口答应了，可是开学这么久了，我妻子的工作还在乡下，我想……

哎呀，你个年轻人呀，你说，你信封上啥也没写，连个电话号码也没留，你叫我咋办？胡局长嗔怪地说。

对了，你信封上有没有什么标志？胡局长突然警惕地看着他。

他凛然一惊，突然想起，信封背后有枚小小的月牙儿，像一只眼睛。那是上幼儿园的女儿趁他们不备画上去的。他当时以为无伤大雅，便没在意。

信封背后画了枚小小的月牙儿，是我女儿淘气……

我知道了。胡局长打断他，朝老伴儿使个眼色。

老伴儿小跑着进了卧室。

你的信封里当时装着多少那个……胡局长巧妙地避开了“钱”字。

一万元！他理直气壮地应。

小伙子，这个钱，把我们老两口害苦了。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被折磨得觉都睡不着！胡局长叹息说。

胡局长老伴儿从卧室出来了，递过一个牛皮纸信封说，小伙子，谢谢你，要不是你来，我们说不清还得折磨到什么时候呢。

胡局长接过老伴儿手上的信封，递给他说，来，你点点。哦，对不起，原来那枚有月牙儿的信封，不知放什么地方了。

他说，胡局长，你们太客气了，就不必了吧。

不行，出了这个大门，我们可不认账！胡局长老伴儿说得斩钉截铁。

当着他们的面，他哗啦啦数着钞票，仿佛听着山泉欢唱，心里痛快极了。

临出门，胡局长要他留下姓名和手机号。他吃惊而疑惑地看着胡局长。

没啥，年轻人，我想，以后，有机会了，我会给你信息，让你妻子好好准备赛课吧。胡局长笑了说。

他想，也就是给胡局长一个台阶下罢了，便写下了自己的信息。

不久，他的手机里还真收到了让妻子参加赛课的信息，是胡局长发来的。他诧异片刻，便笑了想，准是机会来了，又想收受贿赂了吧。

妻子去参加赛课了。他对她说，就算是锻炼一下吧，没啥，慢慢来。我早听说赛课水分多，现在把胡局长得罪了，就更不抱希望了。

没承想，妻子竟然收到了调往县城学校的通知！

他真诚地想去感谢胡局长。

通过多方打听，他终于听到了这样的消息：胡局长因病住院了。

还有一个更加震撼的消息，让他愣住了。一个在纪委工作的朋友说，胡局长是大家公认的廉洁型领导，但凡送礼的他都会如数退还。今年春节过后，胡局长还去纪委上交了一万元的红包，说是别人留在他家的，没任何信息，只是信封上画了枚月牙儿。

当他带着妻子，带着女儿，抱着鲜花去到病房时，胡局长终因积劳成疾，已经病入膏肓，陷入昏迷了。

他将鲜花轻轻地放下，和妻子、女儿一起，深深地鞠躬……

您是谁

李帜从基层新调入县政府办公室，到领导身边工作，前途无量。李帜踌躇满志，准备好好干一番事业来。

一日，李帜正在拟写文件。忽然桌旁的电话急切地响起来，虽然冥思苦想的思路被打断了，他还是调整好情绪，专心而礼貌地接起来了电话。喂，您好，请问您找谁。对方没答话，只冷冷地说了句，把市委今年的74号文件给我送来。李帜没听出对方的声音，再低头一看，来电显示也没有了，一定是电池用完了。唉，糟糕的电话！

他只好硬着头皮问了句，请问，您是谁？

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吗？对方的音量提高了八度，明显是生气了。

对不起，请问您是谁？李帜头上的汗都冒出来了，整个人却如坠入了冰窖，浑身发冷。

我是王民。对方啪地挂了电话。天啦，是王县长，可怜的李帜不知道为什么竟没有听出他的声音来。

容不得半丝半毫的犹豫，李帜三两下找到文件，火速送到了王县长办公室。接过文件的那一刻，王县长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小李呀，你虽然来的时间不长，可也不至于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吧？

王县长，我，我……

算了，年轻人嘛，以后多注意點就是了。李帜没来得及解释，王县长就挥挥手让他退了出去。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李帜好半天惊魂未定。是呀，虽然自己才来这儿不几天，但王县长的声音他是应该听得出来的呀。一番苦思之后，李帜终于找到了问题，王县长的声音今天有点沙哑。昨天，王县长亲自顶着风雨去视察防洪大堤，肯定是淋病了。想到这儿，李帜飞快地冲到了办公楼对面的药店买了一盒金嗓子喉宝。

刚拿着药冲到自己办公室，就听到隔壁王县长咆哮的声音，怎么搞的，这个李帜，上班期间竟然脱岗，岂有此理！李帜僵了片刻，决定冒着风险将药送给王县长。刚推开门，王县长就指着他吼道，你个小李，太不像话了，刚才张书记要个材料，很着急，你却没了人影……

李帜被王县长这么一吼，竟忘了说出去买药的事，眼含委屈的泪水退了出去。回到办公室，李帜才发现手中的药，想再送回去，可王县长正在气头上，说不定又要挨一顿批的，只好罢了。

有了那次教训，李帜只得努力地熟悉身旁每一个领导的声音，包括他们可能出现的变调都烂熟于心。

可有一天，还是有一个陌生的声音将李帜难住了。一看号码，不熟悉。李帜只得斗胆问，您是谁？原来是新到的刘书记。李帜又吓出了一身冷汗。还好，刘书记是个豁达之人，没太计较。还开玩笑地说，你只靠听声音辨人，那还不行，你还得多记电话号码，这叫不闻其声，先知其人嘛。

刘书记的一句话点醒了李帜。他便发奋熟记了县委县政府圈里所有领导的电话号码，包括家里的、办公室的座机，还有手机、包括一机双卡三卡的。

又一日，他正在拟写一份接待方案，是关于省上调研公务员作风问题的接待。有电话过来，一看号码，是刘书记办公室的。赶紧热情地呼了声，刘书记，您有什么吩咐？

我不是刘书记，是到这儿来办事的，刚好刘书记不在，我的手机没电了，便借了这电话想找王县长一下，您能给我转一下吗？电话那头传来陌生的声音。

您是谁？李帜强压住满心的不耐烦问对方。

我是刚从乡下来的，有个事儿想找一下王县长……

王县长现在正忙呢。没等对方说完，李帜生气地啪地挂了电话。

然而，电话又不依不饶地响了起来。一看号码，还是刘书记办公室的。李帜抓起来便没好气地说，你是谁，刚才不是说了，王县长正忙吗？

小李，我就是王县长，手机没电了，在刘书记办公室呢。省上调研的领导提前到了，你马上通知相关人员到四会议室开会。

仔细一听，还真是王县长！

在会上，李帜才知道，刚才借刘书记电话打的那人，就是省里提前派来开展调研的同志，他正是借用刘书记办公室电话搞公务员作风建设的调研呢。

唉，仅凭听声音记号码，还是不能绝对保证一定知道对方是谁，可我该怎么办呢？李帜陷入了深思。

见效快

春耕到来，他开着车，装着几袋化肥上路了。

按照办公室主任指点的路线，他很快开到了那家门前。可抬头一看，一栋崭新的白墙红瓦的二层小楼矗立眼前，装修得大方而气派。看那房屋，一点没有贫困的影子。

他曾帮扶过一家人，那可是真正的贫困：老人瘫痪在床多年，儿子瘸腿，还是光棍，只一个年逾七旬的老太太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家。他帮忙规划了鸡鸭养殖，还让那瘸腿儿子学会了种植猕猴桃。他把争取到的扶助款项如数送达，自己还垫支了一部分。很快，在他的督促和指挥下，那家人成功脱贫。而今，瘸腿儿子找了老婆，瘫痪老人的病情也有所好转，家里走上了日渐富裕的道路。

这次，是自己新争取的一家，专门托办公室主任联系的。

站在那栋洋气的楼房前，他有些疑惑，以为办公室主任说错路线了，便打电话询问。

对方在电话里道歉说：“张局长，不好意思，忘记告诉你，那家人年初新修了房子，地址没错的。”

正打电话，一个中年男人迎出来，热情地招呼他进屋。他说：“你怎么认得我？”

男人笑了说：“村长是我表哥，早告诉我了，说你们办公室主任通知的，您要亲自来。张局长，真是辛苦您了，跑这么远的路。”

他表面笑着，心里却有点堵，跟着男人走进屋。

他询问家庭情况，男人说：“前些年打工，存了些钱，今年正好在家养病，就修了房子。”

他忙问什么病。男人说：“肾病，慢性的，使不了大劲，打工难了，就让表哥找了个贫困名额，没想到就是领导您联系的我们家，多谢了。”

他进屋看看摆设，发现电器齐全，只是家具老气点。片刻，女主人回来，骑着摩托车，载着满满一车吃的东西。他看得直皱眉头。心想，等会儿就离开，不能吃饭。可还没有提出，女主人就热情地说：“张局长，您是稀客，您看，菜我都买好了，马上就做饭去，一定得吃了饭再走啊。”他笑笑，不好推辞，只得点头。

中午的饭桌上，那家的小女孩欢欢看他慈眉善目的样子，片刻就和他亲近了。中途，欢欢双手捧起一杯奶，煞有介事地敬他说：“感谢叔叔对我们家的帮助，我一定好好读书，将来考大学，挣大钱，争取早日让我们家摘掉贫困的帽子！”欢欢说得那么顺溜，他知道肯定是大人教的，只爱怜地摸摸她的脑袋，忙着替她夹菜。

吃完饭，等父母忙碌的时候，欢欢将他拉到院子一角，对他耳语：“叔叔，你怎么不去帮帮珍珍家呢？他们家好可怜哟。”

他很诧异，忙问：“珍珍是谁？他们家怎么可怜呢？”

欢欢拉着他走到院子边，指着不远处田野里的一处矮矮的破旧瓦房说：“你看，那就是珍珍的家。她是我的同学。在我们班里，老师说，他们家是最穷的了。她爸爸打工出了车祸，瘫痪了，妈妈跟人跑了，现在只剩下奶奶，头发全白了。奶奶一个人管珍珍和她爸爸，还要种庄稼呢。我们还给珍珍捐钱了，老师说捐钱给她爸爸看病，还有……”

“欢欢，跟叔叔说什么呢？赶紧让叔叔进屋来喝茶吧，快点啊！”女主人咳嗽一声，仿佛有意打断了欢欢的话。欢欢朝他吐吐舌头，拉着他进屋了。

他的心里沉甸甸的。茶香袅绕，他却喝不出丝毫好味道。

回程的时候，他告别那家人，悄悄去了不远的那处低矮瓦房。正如小女孩講述的，那家人贫困至极。临走，他将身上仅有的二千三百元钱悉数交给了老太太。老太太含着热泪，紧紧拉住他的手说：“恩人，求您留下姓名吧，每天，我好在菩萨面前给您祈福消灾，让菩萨保佑您健康平安，长命百岁呀！”

他说：“老人家，您不用为我祈福，多为你们自己祈福吧，祝愿你儿子早日康复，一家人生活早点好起来！”他声音哽咽，怕老太太看到他的泪眼，便转身离去了。身后，是老太太一迭连声的道谢，声声含泪。

回到单位，他很生气，责问办公室主任缘由。办公室主任长叹一声说：“张局长，不瞒您说，您说的那家，太穷了，村里给了他家两个低保名额，还是……我专门替你找了个条件好的帮扶户，这样……”

“条件好的？条件好的还要我帮扶什么？”他第一次对办公室主任怒吼。

片刻，他自觉失态，又补充说：“知道吗，我来自农村，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我理解那家人的無奈。我是真的想帮助他们。这样吧，让村长马上给我联系老太太那家！”

“就现在吗，局长？”办公室主任颤声问。

“就现在！”他沉默着，面向窗外。

“可能帮扶效果不是那么明显。您要想好了，换了那家见效快的，也许……”

“别说了。我说过，不要什么见效快，我只凭良心做事！”他说得斩钉截铁，目光凝视着远处的群山。

虚 构

刘局长被推荐为全省廉洁从政先进典型，写材料的任务自然落在了他的肩上。他是县里的一枝笔，平常就爱写，又是作协会员，出书好几本。

毕竟不像那些情爱故事，风花雪月的场景，自己体验过一二，哪怕是武打玄幻，也可以天马行空，胡编乱造。可这种廉政素材，还真的缺乏生活体验，何况，自己小卒一个，也没有拒绝腐败的机会呀。再有，其他题材，可以去采访局长的亲身体验，这种事情，如何采访？

他闭门造车，苦思冥想，抓耳挠腮。古人说，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而他，规定交稿的三天时间已过，竟然拔光了下巴上的全部胡须。好在他胡子本就不多，不然，肯定弄得血淋淋的如受过酷刑一般。

材料上交了，他忐忑不安，生怕有所差池。当他毕恭毕敬地将那份洋洋洒洒五千言的材料交与纪委领导手中时，心里如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领导说，材料要得急，你呢，就在这里喝茶，等我看完了，咱们商讨一下修改意见。

一杯清茶，九分焦灼。

不一会儿，领导两眼光芒四射地走来，竖起大拇指，紧紧抓住他的双手说，这是我此生见过的最漂亮的廉政先进典型材料。太厉害了，不愧是大笔杆子呀，佩服，佩服！你看，这些拒绝行贿的细节，怎样拒绝收受工程款，怎样主动上交年节礼金，等等，个个鲜活生动，看了让人感动得想流泪呀。我们的党员干部，如果都像刘局长这样，该有多好呀！

不太好吧。那样，你们纪委领导岂不是无事可做，闲得要下岗了？他不忘在紧张之余幽默一下。

纪委领导哈哈大笑，拍着他的肩膀说，说得好，说得好，我们也不能下岗！这样，你把材料带回去，再仔细斟酌一下，比如错别字、语法问题什么的。你知道，我们都是大老粗，看你整体写得好，细节嘛，还得麻烦你自己把握。你知道，省上专家，那可个个都是火眼金睛呢。再给你三天打磨的时间吧。

还有三天？他疑惑。

那是给你加压嘛，不然咋能这么快就出成果呢？哈哈！当然，你敲定了，我们还得送县领导审批，估计一周以后吧，再上交省里。纪委领导笑了说。

催个鬼！他为自己捻断的胡须心疼，不由偷骂一句。

材料辗转到县领导手里后，果然批注了几点修改意见，无非增加感谢上级培养啦，等等。

又一周后，他正感叹宏伟工程如期竣工时，却突然被通知：材料不写了。

他惊诧莫名，追问缘由，说情况有变。而那时，刘局长已经去省里开会三天未归，他也不便打电话询问。

第二天，他竟然被传唤，要到纪委问话。他惊慌之余，又是好一阵子的抓耳挠腮，冥思苦想，可最终也没梳理出自己有啥违法乱纪的事儿。

在纪委的询问室里，他如坐针毡。

还是先前那位纪委领导，温和地说，你不用紧张，只是询问你几个问题。首先，刘局长受贿的情况，你知道多少？

他惊慌失措，如梦方醒。原来，刘局长已经在省里开会期间被双规了，怪不得材料被枪毙。

领导，您开玩笑吧，我一个小小的科员，怎么可能知晓他受贿的事情？他冷静下来，还自嘲地笑了笑。

同志，请你严肃点。我们代表纪委在询问你。为什么认为你知道刘局长受贿的事情呢？因为从你的材料里，我们看到你竟然细致地知晓刘局长拒绝腐败的细节。那么，照此推断，你也一定清楚刘局长真正腐败的细节。

尚且不说你们的推断毫无逻辑，仅仅就实际情况来说，算了，我就老实地直说吧，那材料，全是我虚构的，没有丝毫真实的细节！

什么？全是虚构？怎么可能看起来像真的一样？

《西游记》里的故事，看起来像不像真的？《聊斋志异》的妖魔鬼怪不像真的吗？这都是虚构！他说。

好了，言归正传，我不管虚构不虚构，如果被我们查实，你知情不报，是要受到惩处的。纪委领导再次强调。

真是虚构。他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说。

从那以后，他开始专心虚构官场小说，不久，便赢得官场小说作家的美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