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 美 洁 韩 云 波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北碚 400715)
论前七子以复古抵制宋儒理学对文学的侵入
伍 美 洁 韩 云 波
(西南大学 文学院,重庆 北碚 400715)
明朝理学治国的政策使宋儒理学大肆侵入文学,造成了严重的文学危机。以李梦阳、何景明为首的前七子开启了复古运动来抵制这种侵入,并采取了具体的策略:通过对文学与道关系的梳理来重新确立文的独立,对情进行重新认识并还原了文学的本质特征,对归与途的理解辨析了复古的具体主张。这次复古运动很大程度上抵制了理学的侵入,促进了文学的独立与发展,也使文坛开始活跃。
前七子;复古运动;宋儒理学;文学
目前学界对于明代前七子发起文学复古运动的原因几乎一致归结为不满台阁文风和理学的禁锢。关于理学对文学的影响及前七子的反理学倾向,有不少学者在相关著作中提到。廖可斌先生认为,尤其在两宋理学大盛后,诗歌理性化增强,古典审美理想解体[1]16-29。章培恒先生指出前七子不满文学的“主理”倾向,并且在文学上有排斥程、朱理学之意[2]6-15,后来有学者在此观点基础上提出复古运动的这种反理学倾向为新文学思想铺平了道路[3]172-179。另外还有学者明确提出明代文学复古反对理学对文学的干预[4]174-178。这些都是点到式地表明理学对文学发展的干预及前七子对此的不满。后来有学者进一步地探索,解释七子诸人的反理学倾向时,简单从情与理的关系来说明[5]126-130。或是提到复古运动的发生是不满宋明理学地位的提升及其对文学的侵蚀时,从宋明理学影响下形成的道对文的挤压来大概说明此问题[6]95-101。这些都是对前七子复古运动、文学、理学关系的进一步理解,但也都局限于某方面且缺乏系统性的梳理和解释。其后,有学者在研究七子复古运动的自觉意识及意义时,指出复古运动对文学与理学的关系进行重新思考,将两者放在同等地位[7]6-9。对于前七子复古运动、理学、文学的相关问题还有很多方面需要进一步探索和厘清。所以本文从理学侵入文学带来的危机问题入手,着重探索前七子以复古来抵制理学对文学的侵入时的具体方法、策略及影响。
明朝建国后确立理学治国,宋儒理学在政治扶持下,对文学发展产生了极大的影响。钦定的几部经书将学术范围裁剪得极其狭窄,导致了大量文学经典的失传,使文学丧失了传统的汲养。文学为理学治国服务,逐渐沦为说理工具。这样的文学环境加上政治高压,文人缺乏创作热情与能力,出现了明显的世俗主义与乡愿现象,文人的人格和理想都对政治作了不同程度的妥协,散文创作缺乏真实性情,文风极力追求雍容平易,模仿痕迹重。理学适当融入文学创作,能使主体的儒雅人格与娴静心态在文学上得到体现,这样的文风或雍容平易,或淡雅高洁,这是文学与理学相互滋养的结果。而明朝前期散文刻意追求这种雍容平易的文风,实质却与之大相径庭,企图通过模拟这样的文风来达到教化与颂世作用。诗歌方面,存在大量的说理、应酬、颂世诗,诗歌古典审美逐渐丧失,最后导致诗歌辞意并亡。所以,宋儒理学经过统治者过滤改造后,过度影响与控制文学,不但没有助成理学与文学的相互滋养,反而导致了诗文失去了原有的光彩和鲜明个性,造成整个明代文坛缺乏创作活力与个人情感,以致出现了严重的文学危机,文学的本质存在逐渐被取消,士风渐“俗”,文风渐“弊”。
这种文学现象随着前七子的出现开始被时人反思,“宋儒兴而古之文废矣”[8]卷66,论学上篇第五,604“宋之文其道拘”[9]卷1,述归赋并序,5-6,这都表明宋儒理学跟散文的对立,文被宋儒的道德说教束缚,丧失了文的本质特征和独立存在。而诗歌方面,“古诗妙在形容之耳,所谓水月镜花,所谓人外之人,言外之言,宋以后则直陈之矣”[8]卷66,论学下篇第六,605“宋人主理作理语,于是薄风云月露,一切剷去不为,又作诗话教人,人不复知诗矣”[8]卷52,缶音序,477,宋儒直露的阐述和枯燥的说教使诗歌失去了该有的含而不露的艺术美感。“诗不传,其原有二:称学为理者,比之曲艺小道而不屑为,遂亡其辞;其为之者率牵于时好而莫知上达,遂亡其意;辞意并亡而斯道废矣。”[9]卷34,海叟集序,594在理学思想的主导下,世人轻视诗歌这种文学体裁,加上对时好的迎合,使诗歌逐渐辞意并亡。所以明朝出现的这些文学危机是由宋儒理学对文学的侵入造成的。
结合明朝的社会文化背景会发现当时理学对文学的侵入是强势而迅速的。宋儒理学的政治色彩和教化功能随着御用化进程的加快不断增强,渐渐由单纯的思想学术转变为国家意识形态。在制度的扶持下,理学相对于文学呈绝对压倒性趋势,狂吞式的侵入使文学基因发生变化,全面渗入文学,影响到文学的概念、价值认识和具体创作等方面。此外,在明朝,宋儒理学对文学的侵入也与前期文人、政治家身份合二为一的社会背景和儒者、文人身份合二为一的学术文化背景有关。明朝前期,统治者出于统治需要,大量笼络文人,所以出现了文人、政治家身份合二为一的现象,很多文坛首领也是政界巨擘,如宋濂、三杨。这种现象加上由迭兴的文字狱和对文人的一系列打压、残害形成的高压环境,使个体的文人身份从属于政治家身份,文学思想受政治影响,从而受御用理学思想的控制。如果文人、政治家身份的合二为一体现的是外在压力下理学对文学的侵入,那儒者、文人身份的合二为一便是个体自身内部理学对文学的侵入,或是儒者文人化,或是文人儒学化,都反映了理学对文学不同程度的侵入。
理学的侵入带来了严重的文学问题,对此,从前七子出现开始,越来越多的文人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出现了对理学侵入的回应与抵制。李梦阳、何景明都认为诗文创作古今有不可易之法,“夫文自有格,不祖其格终不足以知文”[8]卷62,答吴谨书,568“仆尝谓诗文有不可易之法者”[9]卷32,与李空同论诗书,576,所以在解救方法上也有了大致认同,认为振兴诗文的方法便是“祖其格”,遵循“不可易之法”。“复古之志少,则继往之作不兴”[9]卷33,龙湾草堂记,581“故学之者苟非好古而笃信,弗有成也”[9]卷34,海叟集序,594,明确指出当下文学创作的衰弱,也是与不学古有关。由此,以李梦阳、何景明为首的文人达成的共识便是复古,主张文学秦汉,诗学盛唐,企图通过复古的方式来抵制理学对文学的侵入,革除时弊。“海内操觚之士皆宗尚之”[9]附录,中州人物志,677“天下翕然从风。盛矣,千载一时也”[9]附录,中顺大夫陕西提学副使何大复先生行状,680,当时文人的呼应也反映了这场运动发生的迫切性与必然性。
通过复古来抵制理学对文学的侵入,这场运动有其内在的理路。前七子复古运动绝不仅仅是一场单纯的文学复古,它具有必然性的走向,即复古不是目的,只是一个途径。历来有种看法,将前七子的文学活动单纯地理解成一场文学复古运动,这种误解有多方面的原因。一是复古派本身。就具体的复古途径,出现了著名的李何之争,并且在实践过程中矫枉过正,陷入模拟古人的弊病,这使后人过多关注复古途径及其弊病而忽略了此运动更深层次的意义。另一方面与时代背景有关。明代文坛的特殊之处在于文学流派几乎是相继而起的,并且相邻两者的观点多是相抵牾的,后者对前者一般是尖锐批判。所以不排除因唐宋派自身局限而形成认识上的偏差,尤其前七子末流呈现了明显的弊端,唐宋派认识上的误差与偏激更容易因此形成。所以要认知复古运动的真正目的,还需要进一步地探索。时人黄省曾在给李梦阳的书信中就提到“不复古文,安复古道哉”[8]卷62,附书二首:吴郡黄省曾,572,即对古文的追求,真正目的是恢复“古道”。“徹远以代蔽,律古以格俗”[9]卷31,内篇二十五篇,560,何景明也是企图通过复古来解救时弊。所以整个文学复古运动表现了文人对文学现状的焦虑,企图通过复古的方式,寻找失传的经典与传统,解救时弊,重建文学秩序,完成文学与文人的自救。所以这次运动不会仅仅停留在复古运动本身,它必会有更深层次的目的。
以李梦阳、何景明为首的文人在达成的复古共识的前提下,也存在思想上的差异,但在理学侵入文学过程中遭遇问题时,也能就具体方面形成主流趋势,提出具体的抵制策略和方法,并形成了相应的结果与影响。
文道关系的讨论源远流长,在唐代韩愈发起古文运动,提倡“文以载道”,再经历宋代程朱理学的发展,到明代,“文以载道”的思想更是根深蒂固,而且在理学治国政策影响下,文学的说理成分更是加强,文道关系变得极度不平衡,前七子都认识到这样的现状,企图重新梳理两者关系来确立文的独立,而李梦阳、何景明正好分别代表了前七子内部对此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一种相对彻底,而另一种相对保守。
宋儒的道是一套社会伦理,质疑宋儒的思想体系,必须从最基础的概念着手。前七子成员王廷相在唯物主义思想下认为天地万物的本原就是元气,提出“元气之上无物无道无理”[10]134来批评宋儒的这一套说法,而与此相似又最具代表性的当属李梦阳。李梦阳与宋儒的差异主要表现在对“道”“理”等原则性条目理解上,由此衍化至对诗文的认识[11]45。他在复古理念下,将文学思想追溯至唐宋之上,对道、理的概念作出异于宋元的解释,并对相关问题作出梳理,对文道关系有了新的认识。
《论学下篇第六》:
赵宋之儒,周子大程子别是一气象,胸中一尘不染,所谓光风霁月也。此前陶渊明亦此气象,陶虽不言道而道不离之,何也?以日用即道也。他人非无讲明述作之功,然涉有意矣。[8]卷66,论学下篇第六,605
《论学上篇第五》:
宋儒兴而古之文废矣,非宋儒废之也,文者自废之也。古之文,文其人,如其人,便了如画焉,似而已矣。是故贤者不讳过,愚者不窃美,而今之文,文其人,无美恶,皆欲合道传志其甚矣。是故考实则无人,抽华则无文,故曰:宋儒兴而古之文废。或问何谓?空同子曰:嗟!宋人言理不烂然欤,童稚能谈焉,渠尚知性行有不必合邪。流行天地间即道,人之日为不悖即理,随发而验之即学,是故摭陈言者腐,立门户者伪,有所主者偏。[8]卷66,论学上篇第五,604
李梦阳认为道是一种流行于天地间的客观规律,体现在日常生活中,而人顺从此道即是理,随性发出的文章便体现此道。在这过程中讲究一种随性,顺应自然与内心,因为道流行于天地,存在于日常,所以不能拘泥于陈言,不能自立门户,也不能有所偏好。李梦阳对道、理概念的重新定义是将其从封建纲常伦理中解救出来,还原到百姓日常中而获得独立,而反映道、理之文也就脱离封建伦理束缚而获得自主。
在重新解释了基本概念后,李梦阳开始理清文与儒,文与道的关系,指出当下存在的问题。首先是文、儒关系。李梦阳并不完全对宋儒持否定意见。对“赵宋之儒,周子大程子”胸中的“一尘不染”“光风霁月”都有肯定的意味,也明确指出“古之文废”的原因,不是因为宋儒,而是文者自身。在李梦阳看来,文人与儒者是两种截然不同的身份派别。出现“古之文废”的现象,是由于当下文人的毛病,即作文皆欲合道传志(此处的道是宋儒之道),这就混乱了儒者与文人的身份界限,使文学受宋儒理学的捆绑而失去独立性,因而文统衰败,古文渐废。李梦阳还进一步理清文与道的关系,在他看来,文道关系是和谐的,文可以载道,但前提有两点:一是厘清道的含义。文学本该体现日用中的自然之道,而今人为文皆欲合宋儒之道,这就创伤了文学中个体色彩的流露,损坏了文学本质特征,所以“考实则无人,抽华则无文”。二是分清文学体裁。不同的文学体裁有不同的规范、体式,表现风格、方法也是不同。鉴于体裁不容质疑的重要性,辨体即成为明代诗学核心课题之一[12]136。表达自然之道必须是特定的文体,“宋人主理作理语,于是薄风云月露,一切剷去不为,又作诗话教人,人不复知诗矣。诗何尝无理,若专作理语,何不作文而诗为耶?”[8]卷52,缶音序,477有学者认为此处宋人所主之理涵义有二:一是泛指一般事理,一是专指理学之语[13]125。但很明显,此处的宋人是指宋儒理学笼罩的文学背景下,儒化的文人或文人化的儒者,宋儒理学主导着个体的思想体系。在创作中宋儒理学侵入文学,使文学创作成为一种说教。并且以理入诗,将诗作为说理工具,使诗丧失天然美感。故联系后面“诗何尝无理”,可以感知诗所属的理不是宋人之理,所以此语境中宋人所主之理因与之区别,理解为专指理学之语似乎更为恰当。李梦阳在此否定了宋儒理学对诗歌的侵入,但肯定了文学表理的功能,需分清文体,即作文以表理即可。这是在承认宋儒理学思想体系存在的前提下,努力划清其与文学的界限,一定程度上确保了文的独立性。
同为复古派,在梳理文道关系重新确定文的地位时出现两种不同情况,如果李梦阳代表的是从基本概念着手,彻底推翻宋儒的一套说法,那何景明代表的则是在宋儒羽翼下对文道关系的重新理解。何景明在理解文道关系时没有对道的本质作出解释,实则何景明在复古思想下,对文、道认识的上溯程度浅,没有跨过宋元的门槛进行更本源的探索,与李梦阳的认识存在质的差异。“经德纬事者,文之道也,礼义出焉”[9]卷31,内篇二十五篇,551,这是何景明对文特点功能的说明,是对文以载道的肯定,有较明显的道德、伦理色彩。但何景明并不因此忽略文学本质,“仆尝以汉之文人,工于文而昧于道,故其言杂而不可据,疵而不可训;宋之大儒,知乎道而吝乎文,故长于循辙守旧,而不能比事联类,开其未发。故仆尝病汉之文其道驳,宋之文其道拘”[9]卷1,述归赋并序,5-6,何景明明确认识到宋儒文章太重道而存在文过于受束的缺陷,将工于文昧于道的汉文与吝乎文拘于道的宋文作对比,对两者都予以否定。可见,何景明不同于李梦阳,在理解文道关系时,寻求的是一种文、道比例的平衡,只是在宋儒构建的框架内,对文道关系有了更合理的解释,并没有从道的本质上对宋儒思想主导下的文道关系进行质疑,即从根本上来看,还未跳出宋儒的圈子,但这也是对文道关系重新进行的合理梳理。
李梦阳、何景明所代表的诸子对文道关系的认识虽然本质差异较大,但都认识到当前文道关系的不合理,并在复古思想下,通过不同程度的上溯来对文、道关系进行更合理的认识,解除理学对文学不合理的压迫,寻求文的独立存在,利于文学摆脱宋儒理学的侵入,渐渐拥有一股独立崛起的力量。
情在文学中占有很重要的作用,尤其是在诗歌中,“诗缘情”正是对此恰当的概括,远古的诗歌,其中情的元素都很明显,如先秦诗歌、汉乐府等。宋儒为文为诗都主理,这样的文学思想发展到明朝再加上特有的政治环境,文学作品严重丧失了抒情功能。前七子把强调诗歌情感特征放在了自己文学理论主张的首位[1]90-92。而诸子的这种围绕情的主张虽是一种诗学常识,却是对诗歌本体特征的考量[13]118。所以前七子重新开始对诗歌中情的发掘,通过对情的重新认识来还原文学本质。
“李梦阳的真情说在明代文学批评中首次把情提到决定性的高度,对以后情感论的发展当有积极的影响。”[14]11这肯定了李梦阳在情的认识上的突破性和重要影响,所以研究前七子对情的认识当从李梦阳说起。李梦阳对情的认识上溯至秦汉及以前,深度发掘了情的活泼性与本质性,使情在生活、文学中得到彻底的肯定。首先,李梦阳将情还原到日常生活中,对人的情欲给予了肯定,“人情莫不有义,亦莫不有欲”[8]卷40,拟处置监法事宜状,360“夫忧乐喜怒者,情也”[8]卷59,原诗,538,情在日常中是与欲相联系的,人的情绪也是情的反映,从人本能的欲与情绪方面出发,李梦阳对情从根本上进行肯定。“夫天下有必分之势而无能已之情”[8]卷59,题东庄饯诗后,543,进一步表明情的抒发是个体不能抑制的,从人的本能上来肯定情。有学者在分析李梦阳“真诗乃在民间”有关的“情真说”时,认为“真”是被限制在不受礼义拘束的私生活中的情怀,而有别于公共领域的情怀[12]127。但李梦阳在肯定日常即私人领域的情后,也将情放大到社会中,讨论到情与礼的问题。教化色彩浓厚的礼,无论是生活中还是文学上,都束缚、压制着情。李梦阳认识到了情、礼间的尖锐冲突,“明哲抑情以全道,仁人锡类以成物”[8]卷47,明故赵府教授封吏部考功司主事王公合葬志铭,430“故必分者,势也;不已者,情也。发之者言成,言者诗也,言靡忘规者,义也,反之后和者,礼也,故礼义者所以制情,而全交合分而一,势者也”[8]卷59,题东庄饯诗后,543“坚制其情以悖道,废履其亦不知定命已耳”[8]卷59,原诗,538,明确指出明哲全道是建立在抑情的基础上,礼义会抑制情的抒发,制情即是悖于道的。在《赵妻温氏墓志铭》中,他就具体举例,“礼缘情,踰情以贤过”“贤之则情必过,情过则礼必踰,礼踰则歌必哀”[8]卷44,赵妻温氏墓志铭,402。贤,则情必踰礼,情踰礼,感情表达更真挚,歌也就更哀伤动人。若前面表达的是对礼抑情的否定和批判,这里则是直接对情踰礼的肯定。这形成对儒家“发乎情,止乎礼义”传统观念的冲击,已上升到社会领域,所以李梦阳的情不只是限制在不受礼义束缚的私人领域。在将文与礼的关系作出辨析后,李梦阳将情还原到文学,尤其是诗歌中。“情者动乎遇者也”[8]卷51,梅月先生诗序,470“情动则言形比之音而诗生焉”[8]卷59,题东庄饯诗后,543,所以诗发之情,可以以诗观人。诗的产生源于情动,而情动系于遇,李梦阳不仅将诗歌还原成个人情感的产物,还将诗歌还原到人与客观世界的联系中,即“遇”当中,这既强调了人与外界的联系,也强调了在这过程中人的主观能动性。所以无论从诗的民间汲养还是个人源泉上,李梦阳都对诗进行了复古思想下的重新定位,拯救当下诗风。
具体到创作方面,李梦阳首先在创作理论上肯定了情的关键作用,“夫诗有七难,格古,调逸,气舒,句浑,音圆,思沖,情以发之”[8]卷48,潜虬山人记,446,前六难完成后,重心都归结到情上,需要以情发之,强调了情在诗中的关键性。在对情的认识主张上,和李梦阳比较相合的是徐祯卿,他在《谈艺录》中,也提出在“复古”观念的统摄下,以“情”为核心,带动“气”“声”“辞”“韵”“思”等诸理论要素[15]附,谈艺录,177-182,这同样是肯定了情在创作中的核心地位。情的关键统摄作用,在李梦阳反驳何景明的书信中也可见到,即便文章达到何景明描述的那样“辞断而意属,联物而比类”,如若没有情的顺畅表达,也是不可取的[8]卷62,驳何氏论文书,566。而在创作实践上,提倡对情感性强的乐府的学习。
较之李梦阳、徐祯卿代表的对情的彻底肯定,何景明则代表另一趋向,对情的认识受一定限制,有别于李梦阳等人而“止乎礼义”。如果李梦阳是主情,那何景明用他自己的话形容,则是“约情”。不同于李梦阳在日常生活中对情及情欲的肯定,何景明对情主张一定的克制,在《四箴并序》中他提到:
何子曰:好恶者,情之发也。言行者,身之章也。穷达者,天之命也。毁誉者,人之施也。故情之不正,身之不修,而不得于天,不合乎人君,子之病也。情正矣,身修矣,而犹不得于天,不合乎人君,子何病焉?是故合情而全身,乐天而知人者,圣人也。惩乎情,无违乎天,持乎身,无愿乎人者,贤人也。任情以忘乎身,希天而望人者,众人也。圣人者,吾不能也。众人者,吾不敢也。贤人者,吾愿学焉。于是着(著)好恶、言行、穷达、毁誉四箴,书之座右。[9]卷38,四箴并序,664
何景明认为人的好恶出于情,情正则身修,所以在修身过程中特别注意情之正。他将人分为圣人、贤人、众人,这三等人的区分重点在对待情的处理上,圣人达到乐天知人的至高境界,也是在“合情而全身”的基础上,贤人是在资质普通状态下,对自身情感进行克制,进而“持乎身”的人,而那些放纵自己情感的,皆为众人。可见,在何景明看来,对情的不同处理,导致了个体自身的修身程度,从而决定了人的等级从属。何景明的这种“惩乎情”是在儒家理想人格框架中,对情进行压制、克制,即“止乎礼义”。但何景明对情也有一定程度的肯定,“夫诗之道,尚情而有爱;文之道,尚事而有理。是故召和感情者,诗之道也,慈惠出焉;经德纬事者,文之道也,礼义出焉。”[9]卷31,内篇二十五篇,551这是何景明对诗歌情感的肯定,是对诗歌宏观特点的把握。有学者认为这是何景明“更明确地以‘尚情’与‘尚事’来分别标识诗文的文体特征”[13]118,但何景明并不像李梦阳有清晰的文体之分,更可能的只是对诗“尚情”特征的肯定,或是将对情的肯定仅限于诗歌创作中。总的来说,何景明主张“惩乎情”,重点在于追求情之正。但这在当时的背景下也是具有进步意义,至少肯定了文学中情的合理存在。总之,在情的问题上,李、何二人所代表的前七子内部两种不同趋向都是在复古思想下,重新寻找和增强文学中情的要素,有利于避免理学带来的说教、直陈对诗歌美学造成的伤害,一定程度上还原了文学的本质特征。
李梦阳、何景明为前七子复古运动领袖,虽然两人在复古这一基本前提上是弥合的,但两人经常就复古具体问题处于对垒状态,时常出现激烈争论,两者在复古成员中也有观点相同的附和者,所以对李、何之争中具体问题的分析有助于了解复古派内部的观念差异,进一步理解复古运动的具体主张。李何二人对归、途问题的不同理解辨析了复古问题中的本末问题、侧重点、及文学风格相关问题。
“《易大传》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9]卷34,《正蒙会稿》序,600何景明和李梦阳都对这句话有相关论述,尤其是何景明多次提到。两人都认同殊途同归,但侧重点不同,细化到具体问题上,也存在分歧。归与途的问题首先牵涉到本末问题。何景明将本末关系具体解释为心迹关系。心即本,在何景明看来,“夫心者,天下之至一而万事之纪也”[9]卷31,内篇二十五篇,560“心者,天下之至神也,故能周流天下”[9]卷30,心迹篇第十二,546“心动而情蒙,情蒙而法易矣”[9]卷31,内篇二十五篇,547,心本身代表的是一种个体内心的主观性,并且何景明认为这种主观性具有很大的决定性,在主观与客观世界中牵一发而动全身。而“迹者,变化之散著也”,“天下之事,在心知其意,毋以迹固之”[9]卷30,心迹篇第十二,545,即迹是变化的外在现象,所以心、迹之间存在本末关系,借此影射李梦阳复古过程中的模拟是“不求之心而求之迹也”[9]卷30,心迹篇第十二,545,宛如东施效颦,与所要追求的相去甚远。李梦阳理解的同归处也是心,但两人存在很多的分歧,对分歧产生原因的分析将进一步牵涉到归与途的侧重问题上。
归与途的问题反映在具体的复古问题上,李何有不同的侧重点,何景明在以心为本的前提下,侧重于途,强调在复古过程中的方法性问题。何景明复古的具体方法是“舍筏登岸”,注重意会。所以在复古过程中他注重的是“不相沿袭而相发明”[9]卷32,与李空同论诗书,576,贵发明,一定程度上是在肯定基本点的前提下,对途的丰富性的追求。而李梦阳可能是改革太迫切,则是侧重于归,即注重复古结果的形成,虽然理论上表明要“以我之情述今之事,尺寸古法,罔袭其辞”[8]卷62,驳何氏论文书,566,但到具体创作时,大多时候泥于模拟而成为古人“影子”。
在归、途两者上侧重点的不同也导致了在有关文学创作风格主张上的差异。何景明主张在心中意会,守住不易之法的前提下,要在具体创作上最后“自筑一堂奥,自开一户牖”。而李梦阳对此是反对的,他所理解的“同归”处也是心,但重点是在强调出于心的情的同一性。“是故其为言也直宛,区忧乐殊,同境而异途,均感而各应之矣。至其情则无不同也,何也?出诸心者一也”[8]卷62,驳何氏论文书,566,认为同出诸心的情都是相同的。此外,李梦阳将文与字作对比,“夫文与字一也,今人模临古帖即太似不嫌反曰能书,何独至于文而欲自立一门户耶”[8]卷62,再与何氏书,568,认为文与字一样重相似。以此来反驳何景明提倡的“自筑一堂奥,自开一户牖”。在《驳何氏论文书》中,李梦阳还具体解释道:
守之不易,久而推移,因质顺势,融镕而不自知,于是为曹,为刘,为阮,为陆,为李,为杜,即今为何大复,何不可哉?此变化之要也。故不泥法而法尝由,不求异而其言人人殊。《易》曰:“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谓此也,非自筑一堂奥,自开一户牖而后为道也。故予尝曰:“作文如作字。”欧虞颜柳字不同而同笔,笔不同非字矣。不同者何也?肥也,瘦也,长也,短也,疎也,宻也,故六者势也。字之体也,非笔之精也。精者何也?应诸心而本诸法者也,不窥其精不足以为字,而矧文之能为文,犹不能为而矧能道之为。[8]卷62,驳何氏论文书,566
李梦阳将作文比作作字,认为字的外貌只是势的表现,非精奥所在,精奥在于“应诸心而本诸法”,作文的重点同样是这样,长久地守住心与法,不改变,任其因个人特质而自然发展,终会形成独具特色的风格,这种发生过程是客观的,不自知的,表明这是变化之要,也借此反驳何景明“自筑一堂奥,自开一户牖”的观点。同样是肯定同归处是心、法,也都肯定了个人风格,何李的分歧在于文学风格生发顺序与其中创作主体的主观能动性。李梦阳认为是应诸心本诸法,因势发展而自然生发出文学的不同风格,整个过程是客观顺势完成,文学风格形成过程中人的主观性被弱化。而何景明是在“自筑一堂奥,自开一户牖”的观点形成前提下强调自身风格的形成,也就是在风格形成过程中创作个体具有很强的主观意识和能动性,从这方面来看,徐祯卿的“因情立格”说与何景明有某些相似之处。可见,在对归、途相关问题进行理解时出现了不少分歧,而这些分歧都是对复古问题的有益探索。
明朝前期,理学对文学的不适当侵入带来了严重的文学问题与危机,前七子在复古思想的基础上对理学进行了回应与抵制。在具体抵制过程中复古派成员在很多方面的观点都存在分歧,分歧的存在一方面表现了当时文人想要改变文学日益衰退现状的迫切性,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当时文坛开始反思,思想变得活跃。这些分歧都归统在复古这一大前提下,在面对具体问题时,也能形成主流趋势,其中还不乏激烈争论,但这些分歧与论争都为改变文学现状进行了有益探索,通过复古,在更远的地方甚至源头去寻找文学源泉与动力来纠正时弊。虽然在整个复古过程中出现了不少的弊端,但是这场运动打破了文坛沉寂的氛围,文人开始活跃,文学开始独立,也很大程度上抵制了理学对文学的侵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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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忻]
The Qianqizi Resist Song Neo-Confucianism Invasion to Literature with the Retro Campaign
Wu Meijie Han Yunbo
(School of Literature,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Beibei 400715, China)
The policy of Ming neo-Confucianism’s governing the country results in the wanton invasion of Song neo-Confucianism to the literature, causing severe crises of literature. The Qianqizi, led by Li Mengyang and He Jingming, establishes the retro campaign as well as takes specific strategies against the invasion, which teasing the relationships between literature and Dao that contributing to the independence of literature. The recognition of affection revives the essence of literature. The understanding of return and approach distinguishes the specific proposition about archaist. To a great extent, this retro campaign resisted the invasion of neo-Confucianism, promoted the independence and development of literature, and activated the literary arena as well.
qianqizi; the retro campaign; Song neo-Confucianism; literature
2017-03-26
伍美洁(1992-),女,四川眉山人,西南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 韩云波(1966-),西南大学学报编辑部编审。
I206
A
1673—0429(2017)03—0031—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