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璐璐 卓 玛
(青海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青海 西宁 810007)
新时期藏族诗人汉语创作的诗歌倾向
何璐璐 卓 玛*
(青海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青海 西宁 810007)
新时期藏族诗人的汉语创作是丰富多元的,呈现出不同的风貌和情感色彩。这一时期的藏族汉语诗歌主要围绕着严肃庄重的“庙宇精神”和带有现代意识的“主体体验”两大情感诉求展开,通过对新时期这一时段的藏族汉语诗歌所呈现出的内涵和情绪特征进行分析,把握新时期藏族汉语诗歌独有的脉络和诗学内涵。
新时期;藏族汉语诗歌;诗学内涵;“庙宇精神”;“主体体验”
新时期的藏族汉语诗歌是由老一代的“归来诗人”和新时期以后开始创作的诗人所共同建构的,但整体而言,诗歌围绕着严肃庄重的“庙宇精神”和带有现代意识的“主体体验”两大情感诉求展开,并在神性的“庙宇精神”和现代性的“主体体验”两种主要情绪下,诗人们又各自具有自己的诗歌特性。
在最初的第一代诗人如伊丹才让、格桑多杰、饶阶巴桑等就尝试着用汉语创作诗歌来表达着他们的思想情感,是以“诗言志”的方式进行着对新中国,他们的家园新生活以及军旅生活的热情和洋溢着的幸福快乐之感,进入到80年代的新时期以后,这些诗人在经历了“文化大革命”的空白期后,仍旧笔耕不辍,改革开放的新时期进行讴歌,但显然相比于青年时期的创作呈现出更为深沉有力的沉淀和思索。“归来诗人”通常而言是指在50年代受到罹难或因政治问题而消失退隐的诗人,在时隔20多年的70年代末“归来”,诗歌主题大多影射出他们在之前的岁月里所受到的磨难和痛苦。但在这里,笔者所谈到的藏族“归来诗人”则与此不同,他们是在五六十年代都活跃在诗歌的创作,随着“文化大革命”的结束又重新开始创作,但在“归来”的诗歌的语言内容上表现出凝练、沉稳的情绪。
(一)伊丹才让:七行诗体的理性规约
伊丹才让在这一时期最为有价值和思想深度的诗歌就是他始于60年代初成于80年代初的“四一二式”七行诗,“是一种要求不那么严格的七行格律(或半格律)诗。”[1]伊丹才让对于这一诗体的践行收录在《雪域集——伊丹才让七行诗选》,诗歌中虽仍不乏对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歌颂和对家乡民族的历史传统文化的真挚赞美,但正如七行诗的形式那样,表现出了更多的是训诫和规约,也使诗人在历史的沉思中变得更有思辨性。以其一首《沉淀》为例:
壮哉!伟哉!很难说就是真诚地激励,
善哉!妙哉!不一定都是由衷地赞美,
穿过了鸣雷的峡谷、腾彩的森林,
裸露给大漠的或许是黄灿灿的一堆!
天才往往堕落于吹捧的轰轰烈烈!
一旦超越了功过是非中不拔的自己,
就知道关键在过滤你沉往心底的真伪![2]
七行诗很短,却往往道出深刻的哲理,诗人也善于运用借喻来阐释自己的哲理性思考。那么这首诗歌就是在首段四行对或真或伪的赞美和鼓励的直接形象地描述,第二段的一行诗道出本质:不要被这表面浮华的吹捧所迷惑,即便天才也会堕落。在末端的两行就是警语式的升华:不要沉陷于功过是非中,而是要识别内心中的真伪。表面上是在说真伪,但正如题目“沉淀”一样,不只是自己的沉淀,也是对这个国家的一些暗喻。在功过是非中识别自我。
(二)饶阶巴桑:战马蹄骑得深沉亢烈
最初是作为一名战士写诗,战旅带给他的幸福和激情即便是在80年代也还存在着,他依旧是一名骑着战马的战士,仍然留恋着羁绊他一生的那段峥嵘岁月。《云路向导》写于1980年的北京,诗歌中描述的是一名当地的女子勇敢无惧地为战士们带路前行,最终战士们取得作战胜利的故事:“彩石打磨的项链挂在她胸前,/蚌壳穿花的银铃响在她身后,/横枪立马——一派男性的骁勇,环佩玎珰——一脉女性的温柔。/……/跃身闯进密云紧锁的岩岸,/哒哒奔蹄踩断了瀑流/……/据守一块飞驰的阵地,/站在一切惊险的路口,/当枪声从沉默中一声爆发,/是她笑得最美最甜的时候。”[3]多年前的这个场景被诗人重新塑写,将感情和场景表现地更为亢烈,既有紧张的战斗情境,又有对向导姑娘女性化的特写,阳刚之气与温柔之情完美糅合,将战事描摹地精彩。同时也从诗歌中的“横枪立马”、“环佩玎珰”这样一些汉语传统词汇可看出,诗人在语言上的造化更深,也更有斟酌和力度。除了在语言上变得深沉亢烈,在诗歌的内容上也多了一些对历史和民族的思考。《牛皮船》一诗中就深切地让人感受到诗人对于家国、民族的忧思和感悟。
在这一时期,更多的藏族诗人新旧涌现出来,80年代成长起来的诗人接受了更为扎实的汉语教育,在整个文化环境相对宽松、多元的流派和西方的现代作品及理论的引进的大的文化背景下,也使得他们的诗歌作品呈现出丰富多元的特性,诗歌内容不再单纯地抒发家国之情,无论是在形式语言上,还是诗歌本体的内容上都表露出更多地尝试和丰富的意旨。“庙宇精神”是借由嘉央西热在此期间创作的一首诗歌《庙宇精神》所表达的内涵,诗中写道:“我的血液奔腾着/像八月的怒江,把激情/带给远方的亲人。亲人在哪里?……庙宇的金顶,修行禅室的灵光/逐渐普遍四面八方”[4]。“庙宇”所散射的灵光逐渐普遍四面八方,也在呼唤着处在迷茫与困惑边缘的诗人们归来。然而,这“庙宇精神”并不是单纯意义上的宗教信仰精神,而是属于根植于藏族人血脉中地对于“神性”的自觉地追求和世代相传的民族精神。
(一)诗人们有意识的庙宇回归
在80年代刚开始的诗作中,藏族诗人们都普遍表现出对本民族文化的自觉回归。诗歌也大多以民族文化、神圣庙宇和圣地之旅为题材,特别是在家乡成长,后来在外求学受到正式的汉语教育的这些诗人,他们对于自己的边缘身份和民族记忆是想要探寻的。就比如拉目栋智的《人在高原》“走进雪山”一章:“那么,总有一天我会踏遍雪山/而变成雪山,然后/让后来的人把我踏遍”[5],桑丹的组诗《怀念父亲》中:“青稞贮存的落叶或石头/更接近朝圣者眼含的热泪”[6],以及才旺瑙乳在其诗歌《雪域之魂》中:“生,是阿尼玛卿的雪,死,是在阿尼玛卿的雪”[7],又或者在梅卓的散文诗选《白域红颜:108颗露珠》中曾多次提到小女孩形象和她在城市感到的孤独,进而返回家乡对于圣地对于庙宇的抒写等等,皆是在新时期前期的藏族诗人们在诗歌上所表现出的“庙宇回归”,是对民族文化的追寻和对自我身份的确定过程,表现出对故土的思恋,以及回到母族文化怀抱中的感激澎湃之情。这些都反映出诗人们对于民族记忆寻回的心境。但是在同民族的融合过程中又出现了两种倾向。一种是持有理性的眼光和神性的高度交融,另一种就是即便在实体上对民族文化有回归但仍旧感受到的边缘感。
(二)神性的圆融赋予
天上的白云大朵大朵地漂浮,地上的羊群一团团点缀着大草原,分秒在这里不存在,有的只是前世、今生、来世的绵长与冥想。生于斯,抑或重生于斯,最后灵魂交付于斯,再生为雪域的一切可能物。就在此流连、思索、周转,才仿佛是感知了自己的生命实在,以及与自然、与神灵的感应。这就是藏族诗人在回归了本族文化后形成的圆融境界,但并非无知,他们是理性的,用心、用智慧去参悟着生命、民族,甚至是可以将自己的血液流淌在这他们信奉的土地之上的,因为这理性的批判意识,而在他们的诗歌中又夹带着淡然的忧郁、轻微的凌厉和难以抑制的痛苦。班果、索宝、道帏多吉便是这第一种倾向的代表诗人。在索宝的一首《牧人》中:
孤独地反刍着岁月
我和羊儿都渐渐地老了
但我不会死亡
我放牧着羊群
羊群也放牧着我呵
在羊群无言的目光中
我是一只最有理性的头羊[8]
羊儿在反刍青草,而“我”在反刍岁月,随着时间渐渐流逝,仿佛一瞬间,又似乎是很久远的时间片段,但在这期间,什么都没有发生,有的只是独坐冥想,这也是藏族人常有的生活情景,在他们的世界里不仅是今生,还有前生与来世,他们的生命在循环往复中,因而也是无惧死亡的,因为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结束,而是陷入到下一道轮回。因而诗人说:“但我不会死亡。”“我放牧着羊群/羊群也放牧着我呵”,是羊儿还是“我”?还是“我”就是羊儿,羊儿就是我?人、鬼、畜是相互联结并转化的,在藏族人所信奉的教义里,畜就如同人的幻化。诗人索宝是完全融于藏族人的思维和生活里的,但他又点明了自己是“最有理性的头羊”,但即便理性,也不能妨碍诗人与藏族原生态生活的和谐圆融。
(三)神性回归的边缘感
即便是在到达了民族情结惦念的实在地后,梅卓、列美平措等藏族诗人仍旧在诗歌当中表现出彷徨和落寞之感。即便是深入了藏民族的土地和山河,也无法完全融入其中,在敬畏与欢喜之后,更像是一个始终如一的“流浪者”,仍旧无法找到心中的归属地,继续叩问着自己:“哪里是我的归宿/哪里是我的圣地”[9]这便是上文提到的新时期藏族的汉语诗歌在呈现出集体回归之后出现的第二种倾向。
列美平措的《圣地之旅》组诗中,在其第十三首的末尾:“无论我们的灵魂远游到什么地方,起点必定从故乡的土地开始”[10],这就已经显露出诗人并不满足于对民族土地的停留,而是要追寻灵魂的圣地,这“圣地”并不止于实体,而是梦想中的终极乐园,“我本就是来自贫瘠心灵的朝圣者”,渴望在不断行进的旅途中得到富足,并不是说哪片土地真的是自己内心向往的“圣地”。也正因为此,诗人不断地朝前走,走向草原的深处,越走越感受到心底的宁静,但这平静总是暂时的,他总是又感觉到:“抵达的目的终不是我旅途的终极/留下的只是久久不散的惆怅/这样的周而复始渴望仍是虚幻的/在任何一处久住之后/总向往更加遥远的地方/人在路上总想渴求奇遇和辉煌/无法安定的不是我的双脚/而是那颗难以宁静的心”[11]事实上,诗人在经过了这段旅途后,消散了高原的神秘性,回到了日常的他仍要面对着的生活。在草地上漫行的旅途终要结束,然而心灵依旧没有得到富足,最后一首诗中:“我们是高原的流浪者”,也就是在城市与高原、汉文化与藏文化间游走的边缘者。
在80年代中后期,诗人们更多是对于族群回归的神性精神的探寻,但同时,在80年代和稍晚的90年代,又较多表现出现代意识和现代情绪,不乏先锋色彩和个体情感的抒写。正是承接了上文所说有些诗人即便是踏上了圣地之旅,也终究感到主体的虚空。那么在新时期,又有以下的两种新的诗歌倾向和内涵。
(一)荒诞、尖锐、悬疑
相比于上节中诗歌中表现出的“庙宇精神”的严肃、理性,又有在新时期的后期出现的怪诞、模糊一类的藏族汉语诗歌,以德乾旺姆的诗歌《古堡》为例:
剥蚀的墙皮斟满血泪因为那次辉煌
硝烟与桑烟交织在你沧桑的千里疆域
面对你我欲言却失去词的灵动语的官能
玄奥的经文为谁而诵经为谁而飘
金黄的稞麦为谁而生金酒为谁而酿
森林里隐遁的马蹄声响声声沥血
古城堡的影子在血泊中轮回[12]
这首诗已经不见了先前诗人对于形式整齐和韵律和谐的考量,语言是料峭的,句子结构是断裂的,甚至是在一行中将两句话拼凑在一起,这也就是胡戈·弗里德里希所讲的不谐和音:“可以将这种费解与迷人的并列称为一种不协和音。因为它制造的是一种更追求不安而非宁静的张力。不谐和音的张力是整个现代艺术的目的之一。”[13]确实如此,诗歌的节奏读起来犹如不停敲下的鼓点一样,紧凑、逼仄,但又具有撼动人心的力量感,同时,诗歌读起来更是晦涩的,已经不能够直接感知到诗人所要表达的真正思想主题,只能够从词语和诗人隐藏在断裂的句子中间的情绪来把握诗人想要表达的情感,似乎不是为了一开始就期待着被理解而制造的诗歌,而是故意制造的困惑,但是隐约间又为读者透露出来对于藏族传统文化的现代性理解和阐释。
(二)含蓄内敛的凡人之情
这一时期的女性诗人更多表现出的一种较为含蓄内敛又细腻柔情的诗歌特点。例如完玛央金的《看潮的日子》:
我听得见一丝语声飘来
断断续续爬过浪脊
而我的双脚
踩着柔软的潮水
无法使摇荡的心
停顿在一个宁静的空间
……
看潮的日子
心极薄极脆
经不住一声亲切的呼唤
海天连接处
这些日子的事
一队队销声匿迹
被潮水拥挤着
我听见一丝语声
爬过浪脊飘来
若断若续
诉说一个美得让人
落泪的故事[14]
这首诗已经完全不能感受到藏民族的印记了,只是一个女性在诉说着自己的心事,更多的是抒情主人公自己那敏感的情思游贯全诗。用“丝”来形容“语声”,这声音的轻绵细柔,时断时续地漫上诗人的心头,引起心的阵阵涟漪,心也是“极薄极脆”,看潮的时候,诗人的心情纯洁透明,经不起敲打和呼喊,这是怎样的敏感柔弱的情思啊,用脚的肌肤去触碰那温柔的潮水,像是被爱人抚摸,是心灵的震颤。所有的事情都在海天相连的那端消失了,只有一个动人的、美丽的让人要落泪的故事。就是这样极其平常的生活片段,通过诗人细致的语言和情感刻画,表现出诗人自己内心泛起微澜的情绪体验。女性特有的敏感细微的情思,在诗人完玛央金这里用诗歌的语言表达的含而不露,含蓄内敛。
因而,在新时期,藏族的汉语诗歌并未只是一味的“朝圣之旅”,而是表现出丰富的、复杂的、理性的、现代性的情感和意旨,是需要深入挖掘才能感受到的带有藏族式的这种诗歌特性。
[1][2]伊丹才让.雪域集[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194,35.
[3][4][5][6][8][12]才旺瑙乳,旺秀才丹主编.藏族当代诗人诗选(汉文卷)[M].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1997:28-30,68,114,124-125,130,291-292.
[7]色波主编.前定的念珠(诗歌卷)[M].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02:162.
[9][10][11]列美平措.列美平措诗歌选[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2004:163-164,188.214.
[13](德)胡戈·弗里德里希著.现代诗歌的结构[M].李双志,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1.
[14]完玛央金.完玛央金诗选[M].西宁:青海人民出版社,1997:71-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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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1-6469(2017)-01-0054-05
2016-09-30
何璐璐(1991-),女,河南平顶山人,青海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硕士生,研究方向:当代多民族文学。
卓玛(1973-),女,藏族,青海天峻人,青海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北京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专业博士,硕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中国少数民族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