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梦迪
(苏州大学,江苏苏州215123)
浅析废名小说中儿童形象的塑造
阮梦迪
(苏州大学,江苏苏州215123)
文章以废名小说中塑造的儿童形象作为研究对象,重点分析了废名笔下的儿童形象。废名塑造的儿童形象个性不一,但都打下了他自身的烙印,具有一种美学特质。废名在他的儿童世界里流连忘返,寄托了自己对自然人性的追求和对充满真、善、美的社会的渴望。
废名;儿童观;儿童形象
废名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乡土作家,他以诗意化的笔调描写了故乡湖北黄梅的风土人情,丰富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乡土小说,也开创了京派小说的先河,为沈从文、汪曾祺等作家的创作开辟了一条崭新的道路。废名的小说中也出现了很多儿童形象,在他笔下的儿童世界中,有些是乡土世界的苦命儿,还有一些是诗意世界中的宁馨儿,但是他们都具有人性中最美的品格。童心、童趣、童真,这些都是废名所向往、所追求的。
废名笔下的儿童形象众多,从他早期的短篇小说集《竹林的故事》《桃园》到后期的长篇小说《桥》,他都塑造了许多儿童形象。这些儿童形象是在废名独特的儿童观的指导下形成的,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具有独特的地位。
(一)“以儿童为本位”
废名的小说创作是“以儿童为本位”,他对儿童的注视不是自上而下的俯瞰,不是“启蒙”式的说教。他反对封建私塾那一套说教,习惯用“地狱”这个词来描写私塾,并回忆说“我所受教育于我无好处,只有害处,这是我明明白白地可以告诉天下教育家的”①,在废名心中,私塾是压制儿童天性的,有百害而无一利,与儿童交流就应该真正地沉入儿童世界里,站在儿童的角度思考问题,关注儿童内心真正的需求。
废名“以儿童为本位”的儿童观的形成有其特殊的原因。废名出生于湖北黄梅一个比较富裕的家庭,受到传统私塾教育,但自小体弱多病,这些童年的经历对其日后“儿童观”的形成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废名六七岁时生了一场大病,疾病的折磨导致他不能像同龄的孩子一样拥有广阔的玩耍天地,陪伴他的总是长时间的寂寞,慢慢地对于伤痛与死亡习以为常。他说:“我对于一个死的小孩子,在一个不讲究的匣子似的棺材里将他提携到野外坟地里去,甚是寂寞,我,一个小孩子,有多次看着死的小孩子埋在土里的经验。”②过早地承受了人生的苦痛使得废名笔下的儿童表现出超乎同龄儿童的成熟,对于死亡的看法也充满了人生智慧,而非仅仅是对死亡表现出惊惧。此外,也是因为无法无忧无虑地在大自然中释放儿童爱玩的天性,废名就格外地关注自然,他认为儿童的天性只有在大自然中才可以得到充分释放。正如废名在1946年回忆说:“家在城市,外家在距城二里的乡村,十岁以前,乃合于陶渊明的‘怀良辰以孤往’,而成就了二十年后的文学事业。”③因此,废名小说中大部分儿童形象都生活在一个平和、安宁的世外桃源中,而这个作者构建的世外桃源其实就是故乡黄梅的缩影。他的作品中大部分是描写儿童或是与儿童有关的,极具童心童趣的废名关注儿童、热爱儿童,倾向于用儿童视角来观察世界,他笔下的儿童形象也与众不同。汪曾祺在谈及废名的创作时评论说:“他(废名)用儿童一样明亮而敏感的眼睛观察周围世界,用儿童一样简单而准确的笔墨来记录。他的小说是天真的,具有天真的美。”
(二)“禅心”即“童心”
废名的一生都深受禅宗思想的影响,废名出生于湖北黄梅,黄梅自古就是佛教兴盛之地,禅宗五祖弘忍就是湖北黄梅人。由于生活在这样一个具有浓厚的禅宗文化的环境里,废名自小就对禅宗佛学产生了浓厚兴趣,在《五祖寺》一文中废名就回忆了儿时第一次跟随外祖母在五祖寺进香还愿时的情景。后来废名在北大读书时,因缘际会结识了在当时对禅宗佛学甚有研究的胡适和周作人,认识到家乡禅宗文化的价值。带着这样的自豪感与极大的研究兴趣,废名阅读了大量的佛家经文、书籍,如废名的好友兼同乡程鹤西就曾回忆说废名极喜爱的一部佛学经典就是《维摩诘经》,此外废名自己还撰写了《阿赖耶识论》,专门探讨了佛学中的唯识论。就这样废名与禅宗佛学的联系越来越密切。
而禅宗思想是推崇儿童、赞赏儿童的,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首先,禅宗理论主张“我心即佛”,世间万物都是“我心”的外化,站在自己的角度观察世界、体察万物,这与儿童的思维方式不谋而合。其次,禅宗追求“心性本净”,即人的本性是纯洁干净的,六祖慧能的“佛性论”提出:人的本性纯洁、无妄,而这种本性就是佛性,现实世界中只有孩童具有纯洁、无妄的本性。接受了这些思想的废名必然会更加欣赏与推崇儿童的本心,关注、书写儿童。汪曾祺在《读史杂咏》中曾为废名赋诗一首:“孤旅料阳西直门,禅心寂寂似童心。人间消失莫须有,谁识责诗满竹林。”其中“禅心寂寂似童心”就一语道破了废名塑造的儿童世界,就是以禅宗思想贯穿其中,用一种静观万物的方式来审视这个世界,追寻一种超脱、自然的姿态,这种姿态显然是远离纷争喧嚣的成人世界,倾向于柔软、真实的儿童世界,甚至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世外桃源。同时,在现实生活中,作为一个成人,废名却无法适应成人世界的规则,生活很不如意,在北大教书时开设的“李义山诗妇女观”只有三人选修,最终只得停开。废名在文学界也平淡无奇,除了曾与冯至合办过《骆驼草》外并没有什么特别建树,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更是寥寥几笔后就被遗忘了,在现实社会中的失意使他更加向往与世无争的儿童世界。因此,废名的“禅心”即是“童心”,对佛禅思想的研究推动着废名一步步走向了对儿童世界的关注、推崇、书写。
废名的儿童观是“以儿童为本位”、“禅心”即“童心”。这使得他对儿童形象的塑造不同于冰心所塑造的“爱的哲学”沐浴下的儿童,也不同于“儿童崇拜者”丰子恺笔下的天真可爱的儿童,在现代文学人物画廊里占据着独特的地位。
根据联合国《儿童权利公约》的规定:儿童是指年龄十八岁以下的任何人。因此,笔者将十八岁以下认定为儿童。将重点研究废名的《竹林的故事》《桃园》《枣》《桥》这四部小说集中的儿童形象,并将废名笔下的儿童形象划分为两大类型:乡村社会中的苦命儿和诗意世界中的宁馨儿。
(一)乡村社会中的苦命儿
苦命儿是指命运曲折悲苦的儿童形象。在塑造这类儿童形象的过程中,废名并没有透过他们批判那个黑暗的社会,而是抱着一种悲天悯人的态度,将悲剧淡化。这类人物形象在废名的小说集中占了很大比重。
试看《柚子》中的柚子姑娘。小说以“我”的回忆开端,而柚子表妹的形象是通过“我”的回忆表现出来的,快乐的童年生活中断,十年后再见面时姨夫入狱,姨母病弱,家景凄凉,表妹也即将出嫁,“吃过早饭,我眼看着十年久别,一夕重逢的柚子妹妹,跟着她骷髅似的母亲,在泥泞街上并不顾我的母亲的泣别,渐渐走不见了”。虽然结局惨淡,但是童年时的柚子表妹却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心地善良活泼可爱。小时候“我”经常偷柚子的糖,她却并不在意,“柚子也很明白我的把戏,但她并不做声,末了仍然是我的先吃完,硬闹着把柚子剩下的拿出来再分”。十年后生活的惨淡与童年时的快乐形成了一个鲜明对比,最终柚子留给我的只是一个背影。
《浣衣母》中的驼背姑娘是废名笔下命运悲苦儿童形象的代表。驼背姑娘父亲早逝,又得不到母亲的疼爱,活着时得不到关爱,只有死后才能受到一个孩子应该得到的关注:“驼背姑娘死了。一切事由王妈布置,李妈只是不断地号哭。李爷死,不能够记忆,以后是没有这样号哭过的了。”
《阿妹》中的阿妹也是自小体弱多病,又患有耳漏,得不到家人的关爱。小说以第一人称叙事,“我”对于阿妹的思念与回忆贯穿全文,阿妹一出生就被视为家庭的负担,更是差点被外婆送到一个木匠家做媳妇,由于疾病的折磨阿妹不能像正常儿童那样玩耍,同龄人也远离她,在疾病和孤独的双重打击下慢慢“失掉了从前的活泼”。直到阿妹离开人世,父亲在坟前烧纸钱的时候“只说着‘阿莲呵,保佑你的焱哥病好’的话”。
从这些人物形象的塑造中我们可以看出废名笔下的这些乡村社会中的苦命儿大多境遇相似,或是生理上具有缺陷受到病痛的折磨得不到有效及时的治疗,或是缺少父母的关爱,或是二者兼而有之,最终的结局只能是痛苦地死去或是卑贱地活着。但废名在塑造此类人物形象时十分注重突出他们的人性美,将自身对于生命易逝、世事无常的忧思投射到此类形象中。这些苦命儿面对苦难时都是隐忍的,不怨天尤人,善良懂事,默默地来到这个世界后再无声息地离开,仿佛没有来过一样。
(二)诗意世界中的宁馨儿
废名小说里的儿童命运并不都是悲惨的,他把对美好和谐世界的向往寄托在对另一类儿童形象的书写里,那就是诗意世界中的宁馨儿。他们仿佛生活在远离尘世纷扰的世外桃源,没有烦恼没有忧愁,他们身上几乎集合了人类最高尚的品性,善良、宁静、优雅。正如周作人对这类人物的评价,“仍然充满人情,却几乎有点神光了”④。
《竹林的故事》中的三姑娘纯真可爱,“非常的害羞而又爱笑”,父亲的离去并没有影响她愉快地成长,跟着母亲继续那恬静安宁的生活,善良又孝顺。她为了照顾母亲总是“微笑地推辞”同伴看灯的邀请,她仿佛是一个超脱出闭塞乡村桎梏的人,集合了人性的真、善、美。
《小五放牛》里的小五和他的小伙伴们虽然十分淘气,但是颇有童趣。“比如陈大爷在粪缸上拉屎时,他们拿小石子掷过去,石头不是碰了陈大爷的屁股就是陈大爷的屁股碰了一两滴粪”,成人和儿童都具有一颗质朴的童心。还有一回陈大爷要骑“我”的牛玩,“我”却赶着牛飞跑,借机让陈大爷跌了一跤。废名对于儿童内心世界是十分关注的,尤其擅长描写儿童心理。这篇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字里行间充满了孩子般的天真与奇妙,有趣之处令人忍俊不禁,比如小五脑子里经常出现的奇思妙想“毛妈妈有毛”。或是对成人世界的复杂关系的发问:“毛妈妈是陈大爷的娘子吗?那么陈大爷是干什么的呢?”这完全是远离世俗世界的童真童趣。
废名在这类儿童形象中寄托了他对故乡的爱与怀念,以及对和谐安宁世界的向往,因此这类形象无一不具有善良、温婉的品性。而他们所生活的环境仿佛是诗意的世界,已经没有了正常乡村世界的丑恶,在这里悲剧和苦难似乎是不存在的,人性的美可以遮盖一切丑恶的事物。就如周作人对此类人物的评价:“这不是著者所见闻的实人世的,而是所梦想的幻景的写象。”⑤
总之,废名笔下生动而鲜活的儿童形象构成了一个异常丰富的儿童世界,这些儿童形象可以分为两大类型:乡村世界里的苦命儿和诗意世界里的宁馨儿。他们或是不受关爱、在生活的重压下苦苦挣扎,或是生活在“世外桃源”中,毫无烦恼忧愁。废名将他的童年体验和乡土生活,将他对佛学禅宗、中国古典文学和西方现代派文学的研究体会都融入这些儿童形象的塑造中,也使他笔下的儿童形象显示出一种独特的精神气质。废名寄予这些儿童身上的是自己的审美理想,希望通过他们来呼唤美、鞭挞丑。因此,在废名笔下的儿童身上,我们可以看到真、善、美,感受到一种引人“向善”的力量。尽管废名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留下的痕迹很淡,发出的声音也十分微弱,但他绝不失为一个具有渊博学识和独立精神的大师,值得后人深入研究与学习。
注释:
①废名:《我做小孩子的时候》,原载1946年11月17日《大公报》第4页。
②废名:《打锣的故事-废名研究资料》,海峡文艺出版社,1990年,第89页。
③废名:《教训》,收入《冯文炳研究资料》,海峡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5页。
④汪曾祺:《谈风格》,三联书店,2002年,第137页。
⑤周作人:《桃园·跋》,海峡文艺出版社,1991年,第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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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梦迪(1994— ),女,硕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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