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与经济二重奏下的中国都市研究
——斯波义信《中国都市史》评介

2017-03-28 12:04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17年4期
关键词:经济史行会都市

石 月

(四川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成都 610065)



政治与经济二重奏下的中国都市研究
——斯波义信《中国都市史》评介

石 月

(四川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成都 610065)

日本著名中国史专家斯波义信的《中国都市史》,是海外历史学者研究中国城市的经典读本。该书从经济史的角度出发,认为不能单一地从行政功能来认识中国都市的发展,而应加入对经济因素的考虑,强调工商业发展对城市的影响。唐宋时期,国力的强盛带来了商业活动的频繁,从而深刻地影响了中国城市的发展,都市中的市场体系和社会结构由此发生变化,工商业都市的形成和市镇的崛起,印证了斯波义信的观点。在探索商业因素对中国城市发展的影响力背后,更需对中国社会以及城市的发展模式加以关注。

中国都市;斯波义信;经济史;城市自治

斯波义信作为日本及国外学者中研究中国经济史的先驱,其《中国都市史》[1]一书重点从中国式都市的“中国特色”方面来讨论,“一改以往的都市史研究多从行政的侧面探讨都城到县城功能的研究路径”[2],聚焦于经济活动和民众文化,归纳中国都市的发展历史以及传统体系,并详细分析了汉口、宁波、上海和佛山等几大都市或市镇的具体发展情况。斯波义信在这本书中强调对都市市场体系和社会组织的关注,最终展示给读者一部区别于“行政都市史”的“经济和社会都市史”。这与传统的“中式”城市史研究有着较大的区别,因此受到学界极大关注,已经成为研究中国城市史的必读经典。

一、斯波义信笔下的中国都市

在《中国都市史》这样一个宏大的题目之下,这本书的内容其实并没有那么包罗万象,而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待中国城市发展的一次尝试。斯波义信在前言中自述该书有两个要点:一是阐述中国都市的形成及其发展变化的状况;二是论证在中国“都市的存在无论从历史角度还是从社会角度来看都是一种普遍现象”。

全书分为四个部分。前两章对县城与乡镇、都市的空间、都市的体系和社会结构的状况进行了有针对性的阐述。第三章是对汉口、宁波、上海、台湾、佛山进行详细解读。结语则对全书进行补充和总结。

第一章名为“历史上的都市”。首先,斯波义信从夏商时期“邑”的形成开始,讲到秦朝郡县制的产生。邑,是邑制都市,或都市国家,是中国古典官僚制的温床。由邑向县的转变,是中国古代城市变为“点”领导“面”的开始。这个转变在汉代末期结束,并在西晋时期形成真正的郡县制度。此时,“乡”不再是一个聚落的名称,而是县下辖的行政区划的名称。魏晋南北朝时期,随着大规模的移民和自然村落的普及,村落、村庄等词语开始出现,“乡”开始变为新的农村地域名称。城市中的居民居住在“坊”。农村的“乡村”和都市中的“坊郭”开始区别开来,城与乡的二元对立出现。其次,斯波义信认为唐中期开始“市”的转变。唐宋时期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次大变革时期。随着交通的便捷,村市、草市、山市等逐步出现,社会向商业化、都市化转型。唐末五代时期,草市中规模较大的成长为“镇”,镇和市结合到一起的市镇在各地形成。宋代时,都市中的行会组织形成。商业繁盛,酒楼、茶肆、饭店等,开始彼此交错集中在一起。此外,斯波义信对中国城市的空间形态进行了思考。中国城市的选址一般多在低地,城墙形状以规则的正方形、矩形最为常见,不规则的椭圆形、半椭圆形、圆形、半圆形,或六边形、五边形等也都存在。城市内部的规划设计也多根据《周礼》礼仪制度和道教风水来进行。

第二章名为“都市的体系”。斯波义信根据中国的都市行政体系,自然、经济都市体系,结合地理特征,将中国划分为八个大地域。在这一章中,斯波义信讨论了近代中国的都市化程度。结合施坚雅对20世纪中期四川农村的调查报告,所得出的结论是——中枢地区人口多,稠密度高,都市化率也高。斯波义信根据对都市的不同定义,认为中国的都市化率大致为5.3%、5.5%、6%、6.5%,经修正,基本可以确定为6%。来自长江上游地区也就是四川地区的数据测定结果,基本可以代表中国整体的平均数值。斯波义信还考察了中国都市中的社会构成。首先,斯波义信认为在松散混乱的中国都市中,中国特色因素可从城市规划中总结出来:一是官绅区和工商区两个中心并存的结构;二是工商中心区的位置取决于和交通要道之间的关系。其次,繁华的都市吸引了大量的外来者,外来人口所结成的同乡行会和同业行会成为普遍现象,城市之间人和物质的地理移动成为一种常态。城市逐渐变为多样化及多样性社会,许多行会从地缘性盈利组织逐步过渡,开始参与全市性的市政活动和公共福利事业,这一趋势从“善堂”“善会”的普及可以看出。

第三章名为“都市的解剖图”。本章主要针对四个具体城市的情况进行了说明。“只看长安或北京无法了解中国的都市史”,相比北京、长安、洛阳、南京、开封、苏州、杭州等历史名城,斯波义信特意选择汉口、宁波、台湾和佛山作为具体案例的切入点。斯波义信认为,上述那些著名的城市,可能具有中国城市的典型性,但是像汉口、宁波、佛山这样的城市或市镇更有普遍意义,能更好地理解中国都市发展的一般情形和整体特征。首先,斯波义信叙述了汉口三镇合一的进程。在高速发展的19世纪后期,工商业成为汉口的主要产业。在斯波义信看来,被称为“外来者都市”的汉口培养了“市民自治”和“市政”,且成绩突出。其次是宁波。宁波和上海都是因为汽船航运转折时期,因拥有外港码头而发展起来的城市。在传统社会时期,宁波的官僚、士大夫、工商阶层各自拥有一定的地盘和空间,共生共荣。在对宁波的描写中,斯波义信继续强调同业行会的重要作用,“三江帮”是活跃于江浙沪地区的商人群体,其核心就是宁波商人群体,或称“宁绍帮”。“宁绍帮”在近代战胜各地商人,逐步控制新兴都市上海。这些都是从宁波的视角对江南三角洲地区都市体系重组的描写。第三是台湾。台湾的开发伴随汉族移民进行。台湾的汉化,由南向北逐步推进,在近代,最大的城市是台南。“三郊”是由北郊、南郊和港郊联合组成的商人团体,也是台南最大的商人群体,以致政府将民事和商事的司法权交付这个团体。最后是关于佛山的成长历程。唐中期起,城外的市得到发展,并在五代时期促使一批市镇的崛起。在清代,佛山人口急速增多,依靠金属加工业、造纸业、陶瓷业等,城市建设迅速发展,其规模已经区别于普通的镇,清政府为此设置了专门的派出机构进行管辖。

本书的“结语”部分则对市镇的崛起和行会组织的发展进行了补充说明。

二、政治与经济的都市二重奏

斯波义信试图说明的问题,即中国的都市或城市之形成和发展,是在政治和经济两个因素的双重影响之下的普遍现象。在宋之前,受行政因素影响、发挥政治职能的城市占据中国都市的大部分,“行政中心城市体系在强大的政治因素作用下得以逐步确立,并不断发展完善”[3]。宋代以后,由于社会生产力水平不断提高,南方大片地区得到开发,交通条件不断改善,人口数量不断增加等因素的影响,大批市镇崛起,行使经济职能的都市得以在此基础上形成并逐渐增多,其显著标志就是南方地区经济的快速发展和国家经济重心的转移。斯波义信对都市之中官绅区和工商区的关注,就暗含对政治和经济因素的影响力的强调。

斯波义信主张打破传统历史学者所认同的中国所存在的城乡二元对立的观点,认为不能肤浅地从行政功能来认识中国都市的产生和发展,还应加上经济功能,强调工商业对城市发展的影响,并用数据、模型进行分析,试图重新审视中国的都市。同时,斯波义信在该书中隐晦地表达了其认为在“府-州-县”结构之外,因商业化的发展而形成市镇的合理性这一观点。尤其是明清以后,沿海沿江地区以经济功能为主的都市和市镇的兴起,最终推动中国城市体系的演化发展。斯波义信对于中国市镇的形成过程和运行机制的考察,无疑是具有前瞻性和丰富内涵的。

“由谁来控制地方政府的问题一直是城市研究中的一个重要问题。三种观点引起了争论——精英观点、多元论观点和州管理主义观点。”[4]有学者认为,城市控制在一些精英手中,形成了城市自治和地方政治,市民能自主地、积极地参与城市治理。斯波义信在“前言”和“结语”部分与韦伯等中国城市研究的前辈进行了对话。韦伯向来认为中国城市之中并不存在市民自治这一环节,因此中国的“城市”并不存在真正的城市。但是斯波义信通过对传统社会晚期的同乡团体、同业团体的描述,说明中国城市并不是完全由政府意志所主导,同样存在市民自治,且这样的自治是通过同业公会、行会的方式实现的。这一论点与罗威廉的论点相同。著名经济史学家罗威廉在《汉口:一个中国城市的冲突和社区(1796—1895)》中 “承认行会具有重要社会政治功能”,并且着重“考察它在社会地方生活中的另一些正式与非正式的作用”[5]。与斯波义信一样,他认同在中国除官府之外,存在这样一个市民组织对城市进行管理和维护,充当了西方社会中的市民自治这一环节。

三、新思维下的中国都市史研究

经济史着重于研究经济领域的发展、变迁的过程和原因。经济史既是人类社会过去所有发生过的经济活动的汇总,也是经济史学者对过去的描述、研究和探索。经济史常常为现实世界的发展提供必要的经验、途径和方法。斯波义信是一位研究经济史的学者,他的代表作《宋代商业史研究》《宋代江南经济史研究》是研究中国宋代经济的必读书目。在这两本书中,斯波义信从生态、农业、商业、城市、社会等方面,试图还原真实的宋代经济史。而《中国都市史》则超越某一朝代、某一地区的范围,关注点从上古时期中国城市的发源直至清代的快速发展期,从某一地区转向无规则诞生的五大都市或市镇。其新颖之处,极为引人关注——斯波义信看待中国城市的角度吸引着史学研究者和普通读者——不同于传统的研究城市历史的学者们的视角,也不同于考古学家们对城市平面布局、分期、渊源的强调,而是运用社会学的研究方法,在第一章中对中国都市的时间和空间进行讨论,第二章对社会学的结构进行思考,之后再进行案例研究,体现的是一种理论结合实地调查的方法。

更为重要的是,斯波义信因其经济史学者的身份而别具一格的思维方式。斯波义信认为,历史靠数据说话,对数据的重视是其作为一个经济史学者的基本特征。第二章中对中国都市化率的探索是本书最难懂的部分(或许是因为斯波义信自主省略了一些计算过程而直接呈现了计算结果)。有着经济学相关教育背景的学者,对于建立数字模型来分析和解决问题较为擅长。斯波义信结合施坚雅的调查报告以及“中心地”学术概念[6],把中国划分为八大部分,然后用七至八个层级来界定行政层面和经济层面,城市与城市之间的上下关系并划分等级,思考它们的匹配关系。在这个过程中,有猜想、有论证、有结论。斯波义信通过图表进行分析,提出假设,最后推翻假设,得出结论。不得不说,如此量化的研究方法体现了一门学科的科学性,这也是大多数文科出身的历史学者所欠缺的。斯波义信的《中国都市史》以及《宋代江南经济史研究》[7]提供了一条很好的思路。“社会科学乃至自然科学各学科的研究方法大量渗入经济史研究,以致经济史研究逐渐从主要依靠史料考证方法的学科,演化为多学科方法结合的学科;从以描述历史上经济现象及其变化过程为主的‘叙述史学’,发展为以探索历史表象下隐藏的深刻内容为目的的‘问题史学’”。[8]

值得思考的还有斯波义信提出的城乡二元对立问题。本来,城与乡并没有相反的含义,乡也是都市群中的一类。自唐代起,城乡的对立情况变得明确。从宋代开始,市镇在乡村中出现。但直到清代,城乡二元对立结构保持不变,并没有产生“城-镇-乡”三元结构。尽管直到20世纪七八十年代,镇这一行政单位才得以确立,但其源头可以追溯到公元10世纪。那么,为什么中国明清时期的统治者如此固执地遵守着这样一种城乡制度?斯波义信认为,也许是“儒化”以及强化儒家思想所带来的模式的僵化。自儒学产生以来,其对于传统社会方方面面的影响,不言自明。从观念到方式,从政策制定到具体实施,民众和国家都深受儒家思想之影响。可以说,中国的文明与秩序,深深扎根于儒家思想之中。儒家思想推动了传统社会的进步,但“儒化”所造成的语言和文化的固化,也在某种程度上固化了人的头脑和社会的发展。

此外,前述斯波义信有关都市市民自治的问题,同样值得思考。中国古代行会由来已久,唐宋时期已经形成行会雏形,明清时期得到发展,是传统的城镇工商同业组织。商人们按照一定的行规成立行会组织(或称为帮)来对本行业进行管理并力图促进行业发展。晚清时期,中国城镇经济发展速度加快,工商业从业人数增多,行会数量也相应增加。除了传统的行会组织本身,会馆、公所等具有行会性质的同业组织也十分发达。会馆在长江上游地区尤为多见。清朝立国初期,饱受战乱祸害的长江上游地区终于得以安定下来,在政府的政令下,大批来自陕西、湖南、湖北以及江西的移民进入四川、重庆。这些移民共同出资在异地设立同乡会馆,以祭奠乡神、举行同乡聚会等。根据学者对四川会馆的研究调查,有4所会馆以上的85个县总计有会馆727所。[9]由同乡团体发展而成的同业公会、行会、会馆等组织,在传统社会中的地位和影响力是难以估量的。以汉口为例,罗威廉认为汉口就是一座被经济因素深刻影响的城市。汉口商业发达,贸易繁盛,其社会和经济结构促成了中国现代化的进行,商人群体对社会发展的影响力是巨大的,斯波义信重点关注其商业贸易及其机制[10]。而事实上,笔者认为,斯波义信过于强调同业经济组织对城市发展的影响,但其实际影响力是未知的。汉口和成都本地行会在其各自都市中的影响力谁更大,这种影响力究竟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其真相难以寻求——可能跟城市具体外来人口比重相关,可能与城市工商业经济发展水平相关,也可能受到其他不明因素的影响。这一问题和斯波义信在《中国都市史》中所研究的其他问题一样,在一定程度上也许并不适用于中国所有地区,仅是某一地方的个案,其广泛性、通用性、普遍性都未得到印证,因此难以寻求一个通则。从研究范式上来说,将西方学术观点中的“自治”这一观念强加于传统中国之上,是一种“西方中心观”的表现。中国不具备西方城市的发展特征,西方社会的发展经验也不适合中国,将中国套在西方的理论之下,是一种“精致的西方中心主义”。这种范式为当代中国史学者所诟病,受到多数学者的批判。因其将西方概念原封不动照搬至中国,而忽视了中国本身的实际状况及中国在现代性构建中所产生的实际问题和具体过程,无论是“公共空间”还是“市民自治”,都将浮于表面而难以深入传统中国的核心。同时,对传统中国而言,学界对市民自治存在与否的争论究竟是否具有价值,也是值得思考的。在笔者看来,读者在阅读斯波义信的《中国都市史》时不必过于纠结这个问题。

四、余论

斯波义信是日本战后第一个中国史博士,是整个日本学士院中唯一一名中国史学者,是无可争议的史学大师。诚然,其《中国都市史》也存在不足之处。首先,斯波义信在该书第一、二章中对中国都市发展的整体性描述并不完整,没有形成理论体系。其次,其对中国都市史的概括几乎都是从经济方面入手,显得较为片面;而中国大地的广袤和中国城市发展史的悠久,实在并非可从单一经济原因阐述清楚——缺乏对政治、文化的融会贯通,无法解读中国的内核,进而通览中国的都市史。最后,斯波义信在对于影响城市发展的因素和市镇崛起的原因的分析上,可能有些流于表面,还可以挖掘得更深。《中国都市史》比普通教材更专业,但相比严谨的学术著作又缺乏深度,仅有“片面的深刻”,应算是城市史、经济史的科普读物。该书的另一个软肋是翻译,译者所用的语法结构类似翻译机器遣词造句的方式,有不少令人费解之处。不过值得一提的是,书名的翻译却相当精准,“都市”和“城市”的区别值得讨论。结合斯波义信本人的意图,都市和城市的区别,或是斯波义信意在强调“都”的重要性,即商业给城市带来的意义。在翻译书名时,对这一细节的重视,也是该书的价值之一。总的来说,瑕不掩瑜,斯波义信的《中国都市史》抓住了中国城市发展历史中一个关键的要素,即工商业经济对城市的影响,以此出发探讨中国城市的特点,为中国学者研究城市提供了一个有价值的范式。

[1]斯波义信.中国都市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2]陈华文.经济视角下的中国都市史[N].经济参考报,2013-12-30.

[3]鲍成志.区域经济变迁与中国古代城市体系的演化[J].四川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4(1):36-42.

[4]马克·戈特迪纳,莱斯利·巴德.城市研究核心概念[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13.

[5]罗威廉.汉口:一个中国城市的冲突和社区(1796—1895)[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

[6]施坚雅.中国农村的市场和社会结构[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

[7]斯波义信.宋代江南经济史研究[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2:216..

[8]李伯重.斯波义信《宋代江南经济史研究》评介[J].中国经济史研究,1990(4):146-159.

[9]王笛.跨出封闭的世界——长江上游区域社会研究1644—1911[M].北京:中华书局,2001.

[10]罗威廉.汉口:一个中国城市的商业与社会(1796—1889)[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责任编辑 文 川]

2017-04-05

石月(1992— ),女,重庆市人,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城市史。

K

A

1008-6390(2017)04-0038-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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