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瑶
林纾在中国文学史上大概不算无名之辈。他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1899),一时“销尽支那荡子魂”(严复语)。严复、康有为盛赞其译文之精美、感情之真挚、影响之广泛,郑振铎、周作人等纷纷认其为中国现代文学之先驱,当时在中国演出的莎士比亚戏剧基本均以林纾译本为蓝本,苏曼殊、周作人等的写作也多受他影响。一本译著令林纾暴得大名,而将他推上时代风口浪尖的事件则是他与《新青年》同人关于古文存废问题的争论(1919),这使他成为众矢之的。时代变得太快,二十年前林纾以古文译西方名著,令世人惊艳;而当他在二十年后为风雨飘摇中的古文发言辩护时,却成为众人群起而攻之的靶心。不过二十年之间,林纾还是那个林纾,曾经誉满天下的“前驱”一变为任人唾骂讥讽的笑谈,这个社会怎么了?历史不理解林纾,任何变化于历史而言似乎都是理所当然无须作出任何的交待,我们的历史怎么了?除却译名与骂名,林纾为人如何,有着怎样的成长经历,有什么样的性格和人生,历史从未告诉我们。
古文成就了林纾,又累他一身骂名。然而林纾对古文的情感与坚持却是深入血脉,不计得失。林纾自幼家贫,父亲不得不离家谋生,将林纾寄养在外祖母家。外祖母和一本《孝经》是林纾最早的启蒙老师,每一个文字都被外祖母怀抱捂得温热。家中靠母亲与姐姐刺绣度日,收入微薄,曾有过五六天不能生火做饭的日子,但即使贫困如此也不能扑灭他对文字的渴望。林纾七岁时在叔父的书橱中读到《史记》,兴奋不已;八岁时将母亲给他的零花钱积攒下来用来在旧书摊买来《左传》、《汉书》残本,孜孜阅读。他在墙上画下一副棺材,旁边写着“读书则生,不则入棺”,几乎成为林纾的座右铭。
林纾一生嗜书如命。十九岁那年,林纾的祖父、父亲、祖母相继过世,林纾患了严重的肺病,每日咯血不止,但仍于老屋之中就着母亲、姐姐刺绣做工的灯光读书,不读完一卷不肯休息。二十岁时林纾呕血不止,可以不服药,却不能有一日离开书画。即使明日就死,只要今日已“饱读吾书,且以画自怡”,林纾便觉无憾。林纾的生死,不在于柴米油盐,不关乎功名利禄,只取决于是否与文相伴。二十岁时,林纾校阅过的书籍已不下二千余卷,对《史记》《汉书》尤为推崇。外祖母对林纾“畏天而循分”的期许也伴随他一生,林纾自号“畏庐”,所有的诗集、文集,乃至墓碑,皆用此名。直到六十岁时,林纾仍在北京居所门宇上大书“畏天”二字,以志不忘。一个“畏”字,源于至亲,应于大道,与林纾相伴一生。
林纾是个性情中人,曾拜拳师习武,少年时“被酒时时带剑行”,被乡人视为“狂生”。有诗人林述庵得知林纾的狂傲之态后大怒,要当着众人之面殴打林纾,给他点教训。但当林述庵读过林纾的诗文后,却大喜过望,约林纾在桥南水榭中相见。两人一见如故,惊喜若狂,后林述庵作诗二首吟咏此事:“三生猖狂天下无,快剑斫断红珊瑚。三生意气一时绝,摩弄雷霆走日月。”“一生抱酒杯,一生蹑草履。两生摇摇同过市,上楼饮酒忽大醉,热血淋漓洒满纸。一生狂叫一生哭,拼掷头颅报知己。呜呼!两生但笑莫悲哀,贤愚千载归尘埃。”二人豪气干云,遂结为莫逆之交,饮酒作诗,指点古今。林纾曾对林述庵笑言,若集二人之笔,倚靠在城门南楼,一定会令城楼震动,于文于友竟有如此自负。十二年后的夏天,林述庵不幸早夭,林纾“冒暑驰哭”,并收养林述庵年方十一岁的孩子林之夏,尽传其毕生所学。
林纾另有一位至交好友王灼三,有志于科举却因家境贫寒无力负担,林纾便为他筹借经费,助他赴考。相传有一年,林纾与王灼三在同一考场考试,林纾快要完卷时听到远处有人咳嗽得十分严重。林纾登上桌案远远望去,原来正是好友王灼三正在咯血。林纾急忙离座要过去救人,却被巡视官阻拦。林纾愤愤地说,“我是林纾,我的朋友病重将死,我要去救他,今天的考试我已决意放弃了!”于是拿出试卷,涂掉自己的名字,跑到王灼三身边时,王已晕倒失去意识。在林纾的救治下,王渐渐苏醒过来,眼光仍频频看向自己的卷子。林纾知道这位朋友对科举十分在意,拿起他的卷子看看,发现文章已经写完,只是缺一首诗,便想请隔座一位考生代他作诗。这位考生是王灼三的老师,但他志在自己中举,不愿帮忙。林纾再三恳求,而他则仍是拒绝,林纾忿然将卷子扔下,将王灼三背回他的家中。送王回家之后,林紓回到科场附近的一家茶肆,等到该生考完走出考场,林纾径直上前揪住他的头发,骂道,“你与王有师生之情,对待他却像对陌生人一样,你平时以道义自居,道义何在?”说着挥拳打去,旁观者心里更加敬重林纾。不久王灼三病逝,王妻苦无出路,闭门自缢,林纾破窗而入将王妻救出。林纾知道王家生计困难,为王灼三妻女奔走筹集四百金以供日用,并将王灼三的儿子王元龙领回家中,代朋友抚养孩子长大成人,直至娶妻生子,并为王灼三嫁女。
林述庵、王灼三这两个朋友的儿子,均在林家长大成人,一个在林家十一年,一个十九年。林纾一生少有宽裕之时,在很长的时间里是以卖文卖画为生,但周济亲友却不遗余力。林纾过世后家中一片萧索,苦无积蓄,生计难以维持,子女更是无以教养。林纾的老友们感叹林纾风义敦厚,四处奔走,方才为他的子女筹集到教育需用的资财。敬重古文如林纾者,远不是刻板陈腐的酸儒,他从古文所记载的古人事迹中读出来的,是一片古道热肠,任侠仗义。
林纾不通外文,译书全需与人合译。令林纾声名大噪的《巴黎茶花女遗事》便是由王寿昌手捧法文原著、口述小说内容,再由林纾通理润色,以精美的古文写出。当时林纾丧妻不久,心境悲凉,每次译到深情缱绻、缠绵悱恻之处,便与王寿昌二人相对而哭。此书出版,流下多少读者的热泪。从《茶花女》到《汤姆叔叔的小屋》,从《伊索寓言》到《鲁滨孙漂流记》,从《雾都孤儿》到《大卫·科波菲尔》,林纾从此迎来十余年的翻译高产期,1915年时便已成就译著一百三十余本,译文一千二百万言。他情感充沛、文思敏捷,林译小说的神韵较之原著往往有过之而无不及。林纾以自己的才华释放出古文的巨大潜能,证明古文绝非“已死的文字”,并且古文与西方各族的思想感情并非不能相通。古文于林纾而言绝不仅仅是冷冰冰的纸面符号而已,古文伴随林纾成长,是他一生的骄傲,更承载着他衷心敬慕的古人风义、天理纲常。
1915年《新青年》同人率先向古文发难,更有激进如废汉字的偏激主张。此时,从前的文坛精英们,如提倡政治革新的“清末公子”陈三立等,对文坛政坛已是心灰意冷,自认“神州袖手人”。精于古文者如严复,因为相信“优胜劣汰”,更因为相信古文的生命力,认为古文必定胜出而无须多费口舌,对于时代风潮毫无警觉。亦有媚世者,不惜为风雨飘摇中的古文再下辣手。在这场纷争中,最奋起、最动情、最持久为古文辩护者,当属林纾。他深知古文之雄伟深沉,又深感社会运动的浮浅粗暴,担心文言所系的伦理道德亦随之覆灭,因此他撰文反对白话文运动,致信蔡元培要求管束运动者,写《荆生》等小说以想象的方式为古文打抱不平。但在受到蔡元培的拒绝后,又遭到《新青年》同人乃至全国范围各大报刊的攻击嘲讽。一时之间,批“林”成风,其中不乏赤裸裸的人身攻击,甚至连他最为人称道的译著成就亦被刘半农等一笔抹杀。当时仍然坚持古文阅读与写作的年轻人已经不多,古文的气运即使没有这场运动也已是日暮西山。何况当时“反传统”已是大势所趋,单凭林纾一人,无法与整个时代冲撞抗衡。但林纾没有审时度势、和光同尘的机巧,惟有一片道义热忱化作了满腔激愤。当他面对整个时代社会的口诛笔伐,终于自感无力挽澜,只能慨叹一句“吾辈已老,不能为正其非”。但他亦并未放弃对古文的信仰,而是转而退守家中,为挚爱的古文延续命脉。直到生命垂危,离世前一天,仍用食指在儿子手中写道:“古文万无灭亡之理,其勿怠尔修。”
林纾一生最引以为傲的是自己的古文,奈何却以译文名世。世人多知以小说《荆生》、《妖梦》影射新文化运动的“老顽固”林纾,却不知其人仗义豪侠的真性情,不知他与文言的渊源与深情,不知他“卫道”的忧虑与苦心。直到现在,留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关于的林纾的寥寥几语,无奈仍是盛大的译名与喧嚣的骂名。
如果可以祈求,可不可以有这样的一本历史,不谈功名只谈人:褪尽无明无谓的喧嚣,冲破被强加被评断的枷锁,摈除非此即彼的判断;去倾听局中人的喃喃自语,去理解他们的执念和信仰,去看见那一双双真真切切灼如星火、满含热泪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