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敏文
新加坡国立大学东亚研究所所长郑永年是成果丰硕的中国问题专家。在迫切期待创新驱动引领经济社会发展的背景下,郑永年先生连续提出了对中国知识界和政策研究界的尖锐批评。在《中国的知识短缺时代》一文中,郑先生指出:“高层为了推进结构性经济改革,提出了‘供给侧改革的政策导向概念,……但除了拼命炒作概念之外,几乎没有人能够说清楚在中国的环境中,‘供给侧改革到底是什么。”究其原因,郑永年先生认为这只能说明中国有效知识的供给不足。在《我最失望的就是中国的知识界》一文中,郑永年直言:“中国很多学者在做的都是假知识,用中国的素材来论证西方的命题……我们大部分学者的脑子是被西方殖民地化了。”郑永年认为:“思维、思想‘被殖民,从‘五四运动以来,中国就一直处于这样一种状态……改革开放不仅没有改变这种趋向,反而变本加厉。”(《不建立有效的知识体系,创新就是空谈》)
在《方法论的贫困及其结果》一文中,郑永年则严厉批评“知识的道德化、权力化、金钱化和名誉化”,“一些学者,尽管承担着生产知识的责任,但从来就没有确立过对知识本身的认同,知识对他们来说从来就是达到其他目标的一种工具。”一楼道的教授竞争一个处长之位的实事反映的不正是这种病态吗?为此,他忧心忡忡地表示:“如果在操作层面不能纠正民粹主义路线和改善意识形态环境,‘出类拔萃之辈会继续流失。中国要建设一流社会,需要一流人才。如果平庸主义流行开来,一流社会便是空想。”
但有国内学者并不服气,直言:“他也许一厢情愿地高看了中国知识界。……不必说農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推行,也不必说经济特区和沿海开放城市的设立,更不必说‘一国两制的实行,有哪一项政策非要知识界的理论支持不可?”这位学者引述景监将商鞅引荐给秦孝公的故事,意味深长:体制外的商鞅与秦孝公欢谈竟日,体制内的景监长跪几乎瘫软。这一反驳从某种程度上道出了中国知识界的尴尬和困境,但我以为并未到达“病灶”的深处,还多少有“卸责”之嫌:中国的“有效知识供给不足”,其原因更多的是因为缺乏一个有效的“思想市场”。
最先说出中国缺乏“思想市场”的,是百龄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芝加哥大学教授科斯。他在2011年到北京做的一个视频讲演中指出:“回顾中国过去三十年,所取得的成绩令人惊叹,往前看,未来光明无量。但是,如今的中国经济面临着一个重要问题,即缺乏思想市场,这是中国经济诸多弊端和险象丛生的根源。”
《现代汉语词典》中,“思想”一词有两种含义:一是“客观存在反映在人的意识中经过思维活动而产生的结果”;二是“念头,想法”。科斯讲话的原文为:But the Chinese economy today faces a severe constraint; it is the lack of a market for ideas。很明显,科斯说的“思想”,是用英语中的idea,而不是thought、ideology、thinking等。这就是汉语中“思想”的第二个含义:即念头、想法;也即通常所说的“点子”。它具有产业属性,而不具有意识形态属性。
所谓“市场”,古时指买卖双方在固定时段或地点进行交易的场所。现代的“市场”概念具有两种意义,一是指交易场所,如集贸市场、股票市场、期货市场等等;二是交易行为的总称。广义的“市场”,包括所有产权发生转移和交换的关系。既然如此,“创新思想”或者“有效知识”的创造者,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几乎都天然是愿意的)通过一个“思想市场”来进行“知识产权”的“转移和交换”,便只需有“固定时段或地点”即可达成,这在现代社会是无论如何可以得到满足的。“思想”和“知识”的生产者通过“思想市场”转移和交换所有权来实现价值,而“思想”和“知识”的购买者则运用和转化它来实现其社会价值:即在改革制度、形成政策、优化管理等方面发挥作用。
活跃的“思想市场”,一是必须有高质量的“产品”:“思想”或“有效知识”,即柏拉图定义的“一条被验证过的,正确的,而且是被人们相信的陈述”;二是必须有适应“思想市场”发育成长的机制。
中国是否存在或者能否发展这样的机制呢?学者阿伦·迪莱克特说:“自由市场,作为组织社会精神生活的合宜方法,早在其成为组织经济生活之合宜方法得到提倡之前就已受到推崇。在承认商品和服务在竞争性市场自发交易的好处之前,自由交流思想的优越性就已被认可。”也就是说,“思想市场”甚至在“商品市场”确立之前就已经确立。阿伦·迪莱克特还说:“人类的大多数,都将会为了可预见的未来而不得不将其有效生命中的大部分致力于经济活动。对于这些人来说,作为资源所有者,在有效而多变的机会中,如在就业、投资与消费领域中进行选择的自由,完全与参政议政的自由具有同样的重要性。”在这里,迪莱克特几乎是在以“思想市场”存在的合理性来论证“商品市场”的合理性。
因为科斯在定义“思想市场”之时就界定了“思想”的产业属性且摒弃了它的意识形态属性,使得“思想”和“有效知识”几乎和其他商品一样,因此,市场的自由开放并不带有意识形态的特征。科斯指出:“思想市场的发展,将使中国经济的发展以知识为动力,更具可持续性”。党的十八大报告提出“实施创新驱动发展战略”,旨在以知识为动力来推动中国经济发展。细密研读十八届三中全会决议中提出的不少观点,如:“健全技术创新市场导向机制,发挥市场对技术研发方向、路线选择、要素价格、各类创新要素配置的导向作用”;“加强知识产权运用和保护,健全技术创新激励机制,探索建立知识产权法院”;“建立主要由市场决定技术创新项目和经费分配、评价成果的机制。发展技术市场,健全技术转移机制”等,归纳其政策宣示,其基本内涵就是为建立“思想市场”提供政策的基础机制。它客观表明,国家政策导向是鼓励建设“思想市场”的,具有社会历史责任感的知识分子,应该借此为经济社会发展进步提供思想创新和知识创新的优良产品。
科斯乐观地预见:“通过与多样性的现代世界相互作用而融合,就能够使中国复兴和改造其丰富的文化传统,假以时日,中国将成为商品生产和思想创造的全球中心。”改造丰富的传统文化来进行思想创造,对每一个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承者而言,都是一个充满诱惑的课题,它的实现也为步入困窘的世界经济社会发展注入活力和动力提供了可能的方向。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应该具备这样的潜力和魅力。经济学家、国务院发展研究中心研究员吴敬琏先生对此深表赞同,并提出要“开拓思想市场,研究基本问题,努力探索中国长期发展的路径”。经济学家、北大教授张维迎先生认为:所谓思想市场,就是不同观点、信仰、理念、学术思想、政策主张之间的竞争。“社会的变革和人类的进步基本上都是在新的理念推动下出现的,没有理念的变化就没有制度和政策的改变,而没有思想市场,就很难有新的理念的出现和传播,从而整个社会就失去了变革的源泉,而就没有中国的未来”。学者邓聿文则认为:大转折时代的中国需要思想市场,而思想市场需要良性竞争,民间智库提供了另类视野,保证了公共政策研究的多样性,使政府能够听取不同的声音和主张,避免决策失误。
以“思想市场”的发育和成长来弥补创新驱动社会发展所面临的“有效知识供给不足”是否有效?对于亲历改革开放全过程的人而言,市场与供给的关系其实并不是一个艰深的理论问题,只要我们回顾改革开放之初的“豆腐市长”和“菜篮子书记”,就有基本的答案。“菜篮子书记”曾经是关心百姓生活的亲民榜样,形象事迹遍布当时的报刊和电视等媒体,“豆腐市长”还被编排为一则由师胜杰领衔演出的脍炙人口的相声。事实证明,即使所有市长、书记都成为“豆腐市长”和“菜篮子书记”,也无法和自由市场的功效相比。从这一点上来说,对于弥补“有效知识供给不足”的问题,一个不同观点、理念、学术思想、政策主张之间公开、公正、公平竞争的“思想市场”,是值得寄予厚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