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兰
(1.南京大学 文学院,南京 210093;2.扬州大学 文学院,扬州 225000)
俞樾(1821—1906),字荫甫,号曲园,浙江德清人,晚清著名鸿儒,被誉为东南朴学大宗。俞樾著述颇丰,生平著述收入《春在堂全书》,达五百多卷。俞樾治学一宗王念孙、王引之父子,以训诂、考据、通假为务,其学术以博通著称,涉及经学、史学、诸子学、小学等各个方面,对戏曲、小说、俗文艺也颇有研究,曾动手撰改《三侠五义》为《七侠五义》,另著有杂剧《老圆》、传奇《梓潼传》《骊山传》,并多次为戏曲作品题词、题写序跋。俞樾的戏曲创作和批评具有较为鲜明的学术化特征,体现了以经学为戏曲的特色,在清代学者的戏曲活动中具有典型意义,对于了解清代经学与戏曲的关系,乃至清代经学家、学者与戏曲的关系有着至关重要的意义。
俞樾共创作了三个剧本,杂剧《老圆》与传奇《骊山传》《梓潼传》。《老圆》一剧收入《曲园杂纂》,郑振铎曾据俞樾曾孙俞平伯所藏手稿本影印入《清人杂剧二集》。《骊山传》与《梓潼传》收入光绪二十五年刊本《春在堂全书》中,名为《春在堂传奇》二种。《梓潼传》另有“虹隐题签”的单行本。
《老圆》全剧只一折,寄寓着人生如梦、功名声色俱如过往云烟的人生感慨。郑振铎《清人杂剧二集·题记》曰:“《老圆》写老僧点化老将老妓事,多禅门语。然于故作了悟态里却也不免蕴蓄着些愤激。”[1]关于《老圆》的创作意图,作者在《老圆序》中写道:
余不通音律,而颇喜读曲,有每闻清歌辄唤奈何之意。偶读清容居士《四弦秋》曲,因谱此以写未尽之意,且为更进一解焉。所惜于律未谐,聱牙不免,红氍毹上,未必便可排当,聊存诸《杂纂》,亦犹《船山先生全书》之后,附《龙舟会杂剧》而已。[2]
另在《春在堂全书录要》中也对《老圆》一剧进行了介绍:
余旧有老将老妓两曲,久失其稿,今合而一之,烈士暮年,秋娘老去,固同调也,附刻《曲园杂纂》之末,亦犹《王船山先生全书》之后附《龙舟会》杂剧矣。[3]13
由上可知,此剧的创作是受了蒋士铨《四弦秋》的启发。《四弦秋》以白居易《琵琶行》为本事,俞樾剧中的老妓花退红无疑即是《琵琶行》中“老大嫁作商人妇”的琵琶女,而李不侯则隐寓汉朝名将李广。作者对此二人的理解是“烈士暮年,秋娘老去,固同调也”,进而抒发自己的人生感慨。值得注意的是此剧还带有作者自作的工尺谱,显示了他对戏曲音律的熟谙。
俞樾创作的两部传奇是《骊山传》和《梓潼传》,他创作这两部作品的动机和创作杂剧《老圆》有所不同。《老圆》有作者自身对人生的理解与体验,交织着对人生进退得失的无奈、超脱、激愤等感情,而两部传奇作品的创作主旨则直接为学术服务,即是为了“有功经学”,将经学戏曲化或戏曲经学化。《骊山传》考证骊山女、骊山老母与西王母同为西周文王时西方戎胥氏之女,也即为武王之“乱臣十人”中一人。《梓潼传》考证梓潼文君为汉朝文参。作者在《骊山传》与《梓潼传》开篇分别借“磬圃老人”之口表明全章大意。《骊山传》开篇曰:
【三台令】(磬圃老人上)衰年旧学都荒,《论语》居然未忘,奇女此中藏,说破了惊倒邢皇。
这本戏叫作《骊山传》,听我表明大义:那周武王乱臣十人,有一妇人,或说是太姒,或说是邑姜,都讲不去。有人把妇人改作殷人,说是胶鬲,更属无稽。直到曲园先生才考得此妇人是戎胥轩妻姜氏,即后世所称为骊山老母者。《史记》载申侯之言曰:“昔我先骊山之女,为戎胥轩妻,以亲故归周保西垂,西垂和睦。”是其有功于周可见。《汉书》载张寿王之言:“骊山女亦为天子,在殷周间。是骊山女固一时人杰。周初寄以西方管钥,然后无西顾之忧,得以专力中原,厥功甚巨,列名十乱,固其宜也。”此论至奇亦至确。唐时有书生李筌,遇骊山老母,指授《阴符经》;宋时有郑所南,绘《骊山老母磨杵作针图》,皆以神仙目之,莫知其为周武王十乱之一。我故演出此戏,使妇竖皆知,雅俗共赏,有功经学。看官留意,勿徒作戏文看也。
【排歌】十乱成行,何来女郎。经生费尽商量。邑姜太姒总荒唐,改作殷人更不当。惟班马载得详,骊山奇迹始昭彰。因游戏谱此章,梨园子弟试排场。①(清)俞樾:《骊山传》,《传奇二种》,《春在堂全书》第一百六十册,清光绪二十八年刊本,以下引文见于《骊山传》的不再单独标注。
作者考证骊山女之事迹及骊山老母由来,并得出结论:周武王乱臣十人之一的“一妇人”即为此女。作者在第七出“下场诗”中说:“西池一个西王母,西荒一个西王母,今朝并作一人看,总是骊山一老母。”
《梓潼传》亦是全剧一开场便表明考证文昌帝君的创作宗旨:
【破阵子】(磬圃老人上)圣代修明祀典,文昌中祀加虔。千秋俎豆同关庙,一样神灵是汉贤,人间莫浪传。
这本戏叫作《梓潼传》,听我表明大意,我朝升文昌为中祀,极其隆重。文昌何神?说就是文昌六星。既是天星,何以相传二月初三是文昌生日?又何以称为梓潼帝君?近来曲园先生考得梓潼帝君是汉时梓潼文君,见高眹《礼殿记》。此说甚确。按,晋常璩《华阳国志》载:“文参字子奇,梓潼人。孝平帝末为益州太守,造开水田,民咸利之,不服王莽、公孙述。遣使由交趾贡献,世祖嘉之,拜镇远将军,封成义侯。南中咸为立祠。”《礼殿记》所称梓潼文君,即此人也。庙食千秋,洵可不愧当日,南中咸为立祠,即今日文昌宫之权舆。是以起于蜀中,后世误以为文昌星,天人不辨。至文昌化书所载,假托姓名,伪造事实,转使祀典不光。我故演此一戏,使人人知有梓潼文君。虽一时游戏之文,实千古不磨之论。
【倾杯序】望文昌远在天,历历斗魁边,安得有名姓存留。二月生辰,三巴乡县,化书诬罔真堪刬。璩志分明自可援,翻新案,是真非是赝,请诸公来看文君传。②(清)俞樾:《梓潼传》,《传奇二种》,《春在堂全书》第一百六十册,清光绪二十八年刊本,以下引文见于《梓潼传》的不再单独标注。
《骊山传》与《梓潼传》传奇创作主要目的是“有功经学”,为作者的经学主张服务,因此不可避免造成戏曲案头化。剧本打破常规,不适合搬演,如全剧无净、丑角,无一处插科打诨,剧中无生、旦、净、末、丑等脚色行当名,而是直用其名,如骊山老母出场,写“扮骊山女”,以后出场简称“骊”;周文王出场,用“扮周文王上”,后简称“文”;梓潼文君出场,用“扮梓潼文君上”,后出场简称“文”;梓潼文君之子文忳上场,写“扮公子文忳上”,后用“忳”等。
此外,剧本中大量的考证性文字层见叠出,除了上举两剧中的家门可视作两篇考证文章之外,其他的考证文字也散见于各出之中,显示了“以学问为戏曲,以议论为戏曲,以文字为戏曲”的倾向。如《梓潼传》第五出《春田劝耕》中梓潼文君陈述益州水道情况:
……我所属地郡县,地力未尽,民食颇艰,推原其故,总由水利不兴。稽参志乘,江汉皆经由我境,此外如汉中郡之旬阳有旬水,安阳有鬵谷水,巴郡之江州有清水,阆中有渝水,朐忍有容母水,广汉郡之梓潼有潼水,涪县有涪水,绵竹有绵水,江原有水,绵虒有湔水,牂柯郡之鄨县有鄨水。夜郎有豚水,西随有麋水,越巂郡之遂久有绳水,台登有孙水,青蛉有青蛉水,我本郡益州之铜濑有迷水,俞元有桥水,收靡有涂水,弄栋有母血水,至于白水黑水,皆在境中,邛地滇池,并推大泽,随地疏凿,皆可灌溉民田。……
这样考察水利的考证文字显然不适合戏曲的演出,只能供案头阅读。又,最后一出《遗祠闲话》中考证梓潼文君何以被称为“故府”也与此相似:
(二人)文君既是益州太守,而非蜀郡太守,何以成都所刻《周公礼殿记》称文君为“故府”?(文)此却可疑,或文君曾以益州太守领益州刺史,蜀郡亦在所部中,故得称“故府”乎?往年诸葛丞相以建宁太守李恢领交州刺史,似即用此例。……(文)我思文君事实,我等子孙尚不得其详,即如文君之名,本是参字,或误作齐字,传之后世,更难稽考,我拟访求好古博雅君子,为作《文君传》一篇,未知世有其人否?
又如在《骊山传》第四出中,各国使者贡献的风物土仪中,也一一考究其名称、演变与来历,整出戏都为考证性的文字,这样的文字也自可置入学术笔记中。略举片段如下:
(渠使)列公莫轻视此犬,此名鼩犬,一名露犬,能食虎豹。(众)怪不得用铁练锁住。(渠使)一解铁练,即飞去矣。(众)真奇犬也。(奴牵下)(羽使)轮到我欺羽国了,孩子每将贡物来。(扮番奴笼一鸡上)(众)此一雄鸡,有何异处?(羽使)此不是鸡,名唤奇干善芳,烹而食之能益人记性,大小事件,历久不忘。(众)奇干善芳,我等亦曾闻其名,但以为善芳是鸟名,出于奇干国,不知奇干善芳四字为名,出于贵国。(羽使)奇干或作鵸鵌,善芳或作献芳,总是一物,至我国自名欺羽,因国中有翼望山,故得此名,外人误认奇干为国名,转使我国欺羽之名不著,敝国颇以为恨。(众)不劳介意,千载后有曲园先生自能辨白。(奴笼鸡下)(卜使)我卜卢国并无别物,只是一牛,列公休笑。(扮番奴牵一小牛上)(众)此小牛毛色光泽可爱。(卜使)此牛虽小,其力甚大,负重致远,十倍大牛。(众)敢问何名?(卜使)在本国即有二名,有呼作䊵牛者,糸旁作九字,其音如求,有呼作纨牛者,糸旁作丸字,其音如桓,未知孰是?(奴牵牛下)(康使)各国所贡,皆是动物,敝国所贡,却是植物。(扮番奴捧李一盘上)(众)此是李子。(康使)非李也,此名桴苡。(众)有何好处?(康使)食之能使人有子,敝国生齿甚繁,皆此桴苡之力。(众)闻中国有一种名唤芣苢,恐亦此类,药中佳品也。(奴捧李下)(众合)
【前腔】露犬并非獢,䊵牛不是牦,鵸鵌奇干纷淆,芣苢更宜参考,方物志费传钞。(并下)
之后讲其他使国的贡物如铁塔、十字架等,皆一一考证其得名来历。显而易见,这种将戏曲整整一出用来考证名物制度的文字对推动剧情的发展无足轻重,而只是用来展露作者的学术功力,作者也无心于表现复杂曲折、动人的故事情节,各出、各段及整本戏曲都是为其学术观点服务的,与其名之曰传奇,毋宁名之为学术文章更合实质。俞樾戏曲创作中“以戏曲为经学”尤为突出的是《梓潼传》第六出《学宫讲艺》中,直接陈述基本经学问题,类似于当时课程提问:
(一生)敢问治《易》或主象数,或主义理,究宜何从?(文)孔子赞《易》,多说义理,安可舍理而言《易》?然云《易》者象也,则义理仍宜从象数推求。
【宜春令】不谈理,离了经,看开端元亨利贞。微言大义,要从象数来参证。羊触藩伏莽戎兴,鬼张弧夫征妇孕。把人间,万象包罗,《易》奇而正。
(一生)敢问《尚书》自经秦火,究存几何?(文)伏生先秦博士,所传可信,此外皆伪也。即如《秦誓》三篇,虽汉初已有。然恐是周考周说中别出之篇,非真《秦誓》。
【前腔】秦火后,失此经,仗流传济南伏生。高年口授,可知此外无余胜。王屋上流火莹莹,王舟中白鱼滚滚。虽汉初,授引非虚,终难全信。
(一生)敢问治《诗》宜何从?(文)《齐诗》最奇,《毛诗》最正。
【前腔】《鲁》与《韩》,久著名,两毛公后来最精。六情五际,《齐诗》别自开蹊径。午采芑阳谢阴兴,亥大明天门候听。让汉廷,翼奉诸公,侈谈灾应。
(一生)敢问《仪礼》、《周礼》、《礼记》是分三《礼》,究以何者为《礼》之本经?(文)《礼记》半出本朝诸公之手,但可为羽翼而已。《周礼》乃周衰有志之士所为,直欲斟酌古今,自成一代之制,故与诸书多不符合。
【前腔】惟《仪礼》,《礼》本经,在当时人人奉行。《周官》六典,参差不是周公定。幽厉后古制凋零,有英贤衡茅发愤。参古今,手定成书,留贻来圣。
(一生)敢问本朝说《春秋》崇尚《公羊》,果得圣人之意否?(文)圣人制作,度越寻常,《春秋》始元终麟,自有微义。断非寻常作史可比。然《公羊》家必说是圣人自定素王之制,恐亦未可轻言。传至后世,必有流弊。
【前 腔】《左》、《公》、《谷》,同治经,独《公羊》辞高意闳。非常异义,小儒读此目为瞠。斥衰周未免凭凌,托新王居然钺衮。转不如,《左氏》浮夸,《谷梁》拘谨。
(一生)敢问战国诸子,何者为优?(文)古人著书,各有心得,虽申韩之残刻,《庄》、《列》之虚浮,要皆自抒所见,非后世人云亦云者比。然不过各成一子而已。若超出诸子之上,将来可升列为经者,其《孟子》乎?
【前腔】尼山孔,莫与京,峄山贤与之代兴。杨朱墨翟,敢将异喙来争胜?大本领经正民兴,扫强秦一言反本。任凭他,坚甲精兵,难当吾梃。
(一生)孔门弟子姓名,记载不一,故府文翁刻有《礼殿图》,果无误否?(文)《礼殿图》中有蘧伯玉,未免失考,伯玉友也,非弟子也。初刻有申枨、申棠,后来又存申党而去申枨,不合《论语》。鄙意尼山道大,正不必罗列多人,始为尊圣,若必欲一概搜罗,窃谓见于《庄子》书尚有瞿鹊子。
【前腔】考诸贤,姓与名,总流传殊难尽凭。申党申棠,如何枨也反招摈?若搜罗不择榛荆,有遗珠南华可证。试容他,瞿鹊升堂,不较似蘧贤为胜。
以上所论述的都是与经学有关的问题。前五曲论述《周易》《尚书》《诗经》《礼》《春秋》,第六论及诸子与儒学及经学,第七论及孔门弟子。在这些论述中,又鲜明地表达了俞樾自己的经学观点和经学立场。俞樾论《易经》主张以象数为主,论《尚书》以伏生今文《尚书》为信,《诗》则以毛《诗》为正,《礼》以《仪礼》为本,《春秋》主左氏,反对《公羊》,这些都是当时乾嘉汉学通行的学术主张。而这种问答的形式正与乾嘉学派为受业弟子讲经论史,讲论古学的情形相似,类似于课程答疑。这种提问也称“策问”,如钱大昕《竹汀先生日记钞》卷三中的《策问》,即是钱大昕主讲苏州紫阳书院时,为诸生讲授经史、小学等各种知识的课程讲义。如其论及经学曰:
《易》者,象也,《说卦》言八卦之象详矣,荀、九家、虞仲翔所补逸象尤多。王辅嗣以忘象言《易》,毋乃非古法欤?孟氏说卦气,费氏说分野,郑氏说爻辰,虞氏说旁通,其义例可得闻欤?《左传》占筮多奇中,以何术推之?京君明传,所言世应、纳甲,与今卜筮家合,其余飞伏、积算、五星、列宿之例,可推衍之欤?[4]47
《诗》有六义,赋、比、兴居其三。毛公释《诗》,言兴而不言赋、比。朱子《集传》始具列之,乃有一章而兼二义三义者,何也?兴、比相似,其分别何在?宋儒之言兴、与传、笺有异同否?《雅》何以分大小?周、召何以称南?《卫诗》何以别为《邶》、《鄘》、《豳》? 有《雅》有《颂》,何以称系于风?又何以殿十五国之末?[4]48-49
《春秋》有古文、今文之异,汉熹平、魏太和所刻者,今欤古欤?汉儒说左氏者,莫精于服虔,自杜解行,而服氏遂废,其逸义犹有可考否?何平叔之《论语》,范武子之《谷梁》,皆称集解,与杜氏同,何、范具列先儒姓名,杜何以独异?郑康成引《公羊传》文,往往与何休本异,又何故也?[4]52
《尚书》言九州,又言十有二州,其分析何名?《尔雅》、《职方》所述州名,与《禹贡》互异,其故何在?三条四列,若何区分?九山九川,若何枚数?三江、九江之聚讼,《嶓冢》、《大别》之纷更。若水、昆仑,荒远难究;河、淮、汶、济,迁徙靡常。目验者或据后而疑前,耳食者又陋今而荣古,谅为儒者所折衷,其详著于篇。[4]53
《礼》,所以安上全下也,《礼》之目曰三、曰五、曰六,其分别何在?《仪礼》十七篇,于五礼何属?其称《士礼》,又何取也?《礼》古经多于今《礼》若干篇,其篇名犹有可考欤?古今文字不同,其见于注者,能悉数欤?监本经文多脱误,不如唐石经之精审,能举其一二否?张氏《识误》一篇,果无遗憾否也?[4]53-54
《乐》正四教,《诗》、《乐》分而为二,《诗》之次第,与《乐》之次第,果相应欤?昔人谓《诗》有入乐不入乐之分,然欤,否欤?古有诵诗,有赋诗,有歌诗,其分别何在?《貍首》、《新宫》,何以不见于《南陔》六篇?既无其声,何又列之于《什》?此皆儒者之所宜讲明者也。[4]54
这与俞樾在《梓潼传》第六出《学宫讲艺》中谈论的问题大致相同。与此同时,在两剧的下场诗中也并非是总结故事情节,而是考证性的结论诗。如《骊山传》各出下场诗:
第一出:天将王业付岐阳,飞起熊罴渭水旁。鬻子著书老无事,今朝亦复一登场。
从上述实例中可以看出,一个完整的请求行为一般有开始,发展,结束等环节。在这个过程中,受说话对象社会地位、会话情景等影响,学生请求言语行为有所区别。本文将从请求言语行为的三个方向探究学生言语行为的过程,即初始行为语、辅助行为语、中心行为语。
第二出:骊山老母世皆知,世系源流孰考之。《史记》、《汉书》明白甚,并非院本构虚词。
第四出:各国花名随意开,不嫌附会不嫌诙。可怜老去曲园叟,亦入戏场科白来。
第五出:翠水瑶池本渺茫,玉楼十二在何方?从今识得西王母,只是西方一女王。
第六出:莽莽流沙欲度难,烟云随意写豪端。羌无故实君休笑,只作西游演义看。
第七出:西池一个西王母,西荒一个西王母。今朝并作一人看,总是骊山一老母。
第八出:平生耽著述,颇不袭陈因。搜出骊山女,补完周乱臣。经生传述误,史氏记来真。此论奇而确,迂儒莫怒嗔。
《梓潼传》各出下场诗:
第一出:天上文昌本是皇,有何生日不分明。今知有此文君在,不碍年年进寿觥。
第三出:曾向华阳志里看,文君妻子被拘挛。登场略作斡旋计,只在文人此笔端。
第四出:既为梓潼作佳传,不妨略及梓潼人。粘豪借此聊渲染,亦使人间耳目新。
第五出:稻田万顷可耕耘,想见当年用力勤。今日文昌祠宇满,须知即是此文君。
第六出:戏将六艺付闲评,锣鼓场中试共听。欲把文君稍点缀,遂教科白也谈经。
第七出:一卷文君传已完,收场热闹不寒酸。如何天上成神去,没有人从天上看。
第八出(全场):文昌宫殿人间满,毕竟无人识此人。天上文昌推本命,周时张仲托前身。蚕丛故里仍难没,蛇腹讹言大可嗔。试看常璩巴蜀志,我言征实岂翻新。
作者处处流露出自己经师的身份,故“遂教科白也谈经”,也最注重自己经学家的身份,并不以创作了戏曲、列为曲家为荣,而是以戏曲为经学服务为怀。作者对于自己考证了梓潼文君与骊山老母的来历非常自信,视作自己平生的得意之笔,不但在本剧中多处提到,如“试看常璩巴蜀志,我言征实岂翻新”、“此论奇而确,迂儒莫怒嗔”,且在其他著作中也以各种文体形式论述他的这一学术观点。如《宾萌集》卷六中有《文昌改称梓潼文君议》《创建骊山老母祠议》两篇骈文。对于骊山老母的考证,更是得意非凡,将其视为生平学术的最大贡献之一。在《春在堂诗编》卷十七《八十自悼》中言:“溯自青年至白头,曾于四部略研求。著书不仅两平议,观世曾怀三大忧。骊女姓名登十乱,孟皮俎豆到千秋。老来回想皆堪笑,付与悠悠逝水流。”[5]566《春在堂诗编》卷二十一《咏十乱》又曰:“武王曰:予有乱臣十人,十人何人,无明文也。马注杂举周公召公等九人,殆不足据。至十人中有妇人,孔子之言在当时必实有所指,马氏以为文母,后儒又改为邑姜,皆非也,又或改作殷人胶鬲,斯更谬矣,愚尝考之,此妇人乃骊山女也。”[5]630《湖楼笔谈》曰:“又按骊山女者,戎胥轩之妻,中谲之母也。”[6]其根据是《史记·秦本纪》,申侯言于孝王曰:“昔我先骊山之女,为戎胥轩妻,生中谲,以亲故归周,保西垂,西垂以其故和睦。”[7]在自己的著作中多处提到这一学术问题,充分说明作者对这一学术观点的重视。
如果说俞樾在自己的戏曲作品中体现了学术化的倾向,那么其戏曲理论也隐约闪现了一位经学家、朴学宗师的视角。俞樾的戏曲批评和研究主要表现在其论剧诗词、戏曲序跋和学术笔记中。俞樾写过的论剧诗词有《自述诗续》之《观影戏》、《春在堂词录》之《河满子·观傀儡戏》、《春在堂诗编》卷十四之《观影戏作》、《春在堂诗编》卷二十一之《读元人杂剧二十首》、《春在堂诗编》卷二十二之《题金桧门先生观剧诗后》。其中,《读元人杂剧二十首》集中考证论述元杂剧,与凌廷堪的《论曲绝句三十二首》类似,但两位经学家论述戏曲的着重点却有所不同,凌氏的论曲诗强调对元杂剧的尊崇,体现了其戏曲思想中崇雅和崇古的特点,[8]而俞樾对元杂剧的论述则偏重于考据,体现了二者治学方法和治学思想的不同。
《读元人杂剧二十首》对元杂剧的考证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其一,考察戏曲人物姓名由来,并一一坐实。如《读元人杂剧》二十首其三曰:
张千李万本非真,日日登场不厌频。只怪轻浮两年少,一胡一柳究何人?(剧中凡官府祗侯人皆曰张千,如有二人,则曰张千、李万。皆寓名也。惟有两浮浪子弟,曰柳隆卿,曰胡子传,既见于《崔府君断冤家债主》剧,又见于《杨氏女杀狗劝夫》剧,又见于《东堂老劝破家子弟》剧,似非寓名,不知何以相传有此二人也。胡子传或作胡子转,盖由传刻之讹。)a(清)俞樾:《读元人杂剧》,《春在堂诗编》卷二十一,续修四库全书本1551册。以下引文见于此书的不再另标。
此诗考证元杂剧中公人称张千、李万,而一胡一柳则为地痞无赖胡子传与柳隆卿。其四曰:
啸聚梁山卅六人,至今妇竖望如神,何来孔目李荣祖,大可遗闻补癸辛。(宋江等三十六人详见《癸辛杂识》,乃元人李致远《风雨还牢末》杂剧有东平府都孔目李荣祖,亦梁山头目,《癸辛杂识》所无也。余意此即《杂识》中之李英,传闻异辞,少一“祖”字,而荣、英声近,遂误李荣为李英,今《水浒传》作李应,则又李英之误也。)
此诗考证元杂剧《水浒》剧中李荣祖之名由来,为《癸辛杂识》中之李英,又为《水浒传》中之李应。其五曰:
狚靓狐猱各斗工,新奇颇足眩儿童,王蝉老祖桃花女,都入弹词演义中。(鬼谷子姓王名蝉,见《马陵道》杂剧,乃悟弹词中有王蝉老祖,即此人也。《桃花女斗法嫁周公》剧尤为怪诞,不知所本。明人《西游记》演义以桃花女先生、鬼谷子先生并称,明时犹传有此语。)
此诗考证元杂剧中王蝉老祖与桃花女二人由来。其六曰:
八洞神仙本渺茫,流传曹佾与韩湘。徐神翁已无人识,何处飞来张四郎。(谷子敬《城南柳》剧八仙有徐神翁,无何仙姑。范子安《竹叶舟》剧有何仙姑无曹国舅。独岳伯川《铁拐李》剧有张四郎,无何仙姑,不知张四郎何人也?)
此诗考证民间所传八仙的名称,并指出元杂剧所指的八仙名称不尽相同,互有出入。涉及的人物有徐神翁、何仙姑、曹国舅、韩湘子、张四郎等人。其七曰:
岂果蓬山有秘函,仙踪踳驳胜于凡,邯郸两度黄粱梦,一是卢生一吕严。(邯郸吕翁尚在纯阳之前,此事人多知之。乃元马致远《黄粱梦》杂剧竟谓是钟离度纯阳事,梦境不同,又不言有枕,此非不知有卢生事,盖因卢生事而谓纯阳亦然,疑元时别有此一说也。)
此诗考证元杂剧《黄粱梦》度脱事与《邯郸梦》情节相同之原因。其八曰:
秋胡妻死千年后,更有何人知姓名。今日始知罗氏女,闺中小字唤梅英。(石君宝《秋胡戏妻》杂剧载其妻姓名曰罗梅英,不知何所本也。)
作者疑惑《秋胡戏妻》中秋胡妻之姓名为罗梅英不知出处,却不知元杂剧本是文学作品,不是历史,人物姓名完全可以杜撰,不必一定有出处。这是作者朴学家身份所导致的局限性。其九曰:
连环计定锦云堂,演义还输杂剧详。木耳村中寻艳迹,可能访取任红昌。(“貂蝉连环计”,《三国演义》中事也,乃元人《锦云堂连环计》杂剧并载貂蝉为木耳村任昂之女,本名红昌,因选入汉宫掌貂蝉冠,故名貂蝉,此则并非演义所知也。)
此诗写元杂剧中貂蝉之本名及得名之由来,而《三国演义》反而不知此事。说明作者能够细心考证元杂剧人物、姓名及情节、本事在同时代或之后的各种文学体裁中之继承与流变,并能对比其异同。其十曰:
流落文姬塞上笳,曾传有妹嫁羊家。谁知更有王郎妇,留得香名是桂花。(蔡中郎女文姬人所知也。羊祜之母亦中郎之女,知者已罕。乃读元人《王粲登楼》杂剧,则中郎又有女名桂花,嫁王仲宣,亦盲词俗说也。)
此诗考证蔡中郎之女,除蔡文姬之外,还有羊祜之母,此为人所不知。但元人杂剧《王粲登楼》中写中郎又有一女名桂花,俞樾认为这是民间传说,不可信。这种态度较为可取,一方面从历史上考证,一方面对应民间俗说,并能进行区别。
其二,纠谬戏曲剧本中情节、人物与历史不相符之处。这体现了俞樾朴学考究的认真严肃态度,但将文学真实与历史真实混为一谈,则又失之于拘泥。如《读元人杂剧二十首》其二曰:
何处传来委巷言,尽堪袍笏演梨园。蔡邕竟是汉丞相,柳永居然宋状元。(元人《王粲登楼》剧称蔡中郎为丞相,又关汉卿《谢天香》剧谓柳耆卿状元及第,真戏剧语也。)
认为元杂剧中蔡邕为汉丞相,柳永状元及第,与历史不符。作者明显犯了将历史真实与艺术真实相混淆的错误,没有认识到文学艺术的虚构性本质。而在这一点上,之前的乾嘉学派的大儒凌廷堪的认识就较为客观。凌廷堪《论曲绝句三十二首》其一曰:“仲宣忽作中郎婿,裴度曾为白相翁。若使硁硁征史传,元人格律逐飞蓬。(元人杂剧事实多与史传乖迕,明其为戏也。后人不知,妄生穿凿,陋矣。)”[9]这是俞樾朴学大师的身份所限,也表明了俞樾艺术思想观方面的局限性。其十一曰:
琵琶女子姓名无,未可娟娟好好呼。元道相逢不相识,何曾知有李兴奴?(香山《琵琶行》偶然寄托,元马致远作《青衫泪》杂剧,杜撰姓名曰“李兴奴”,谓是乐天长安旧相识,真痴人说梦矣。)
认为马致远作《青衫泪》杂剧,杜撰琵琶女姓名为“李兴奴”是“痴人说梦”,与白居易的《琵琶行》及历史事实不符,表示对这种艺术虚构的不满。这里还是犯了将艺术真实等同于历史真实的错误,不懂得艺术虚构,反诬元杂剧作者马致远是“痴人说梦”,这与前一条说“戏剧体也”的口吻是完全一致的。其十二曰:
买臣当日困涂泥,最苦家中妇勃溪。何意忽翻羞冢案,居然不愧乐羊妻。(元人《风雪渔樵记》言买臣妻之求去乃故激励之以成其名,又阴资助之以成其行,故其后仍完聚如初。不知何意,忽翻此案也。)
此诗认为《风雪渔樵记》为朱买臣妻做翻案文章,不合历史真实。其十三曰:
素口蛮腰妆点工,当年曾伴乐天翁。不图演入《梅香》剧,白乐天为白敏中。(小蛮樊素为香山姬侍,人所共知也。乃元人郑德辉《梅香》杂剧以小蛮为裴晋公之女,嫁白敏中,樊素其婢也,不知何据?)
考证小蛮和樊素为白居易姬侍,而郑德辉《梅香》以小蛮嫁白居易之弟,与史实不合,这也是元人的虚构,本不必去一一坐实。其十四曰:
宋史唐书总不收,何来故事尽风流。御园妃子寻金弹,相府娇儿抛绣球。(元人《陈琳抱妆盒》杂剧言宋真宗于三月十五日在御园向东南方打金弹,使宫妃往寻之,得者即有子。此不知出何书?又《梧桐叶》杂剧言唐宰相牛僧孺女金哥抛绣球打中武状元,然则弹词小说所言“彩楼招亲”亦有所本。)
此诗考证元杂剧《陈琳抱妆盒》之相关本事。
其三,考证戏曲中风俗、制度、术语、口语及词语的由来。如《读元人杂剧二十首》其十五曰:
踏青拾翠尽游行,行乐随时总有名。见说重三修禊日,当时也唤作清明。(元李文蔚《燕青博鱼》杂剧云:“清明三月三,重阳九月九。”又云:“三月三清明令节,同乐院前王孙士女好不华盛。”疑当时流俗相传上巳清明并为一节也。)
此诗考证三月三本为上巳节,但元杂剧中称之为清明节的原因。其十六曰:
仕宦原同傀儡棚,棚中关节逐时更。偶然留得排衙样,人马平安喏一声。(元杂剧每包龙图出场必有张千先上排衙云:“喏,本衙人马平安。”他官亦多如此,想必宋元时排衙旧式也。)
考证元杂剧中排衙式样的由来。其十七曰:
卜儿孛老各登场,名目于今半未详。喜看俫儿最伶俐,怕逢邦老太强梁。(元杂剧中老妇谓之卜儿,老夫谓之孛老儿,童谓之俫儿,盗贼谓之邦
老。此等脚色与今绝异。)
考证元杂剧中“卜儿”“孛老”“俫儿”“邦老”之脚色名称。其十八曰:
寻常称谓颇离奇,数百年来尽改移。夫岂小郎偏大嫂,奴虽老仆亦孩儿。(各剧中凡夫称其妻皆曰“大嫂”,至奴之于主必称“孩儿”,如《桃花女》剧彭祖年已六十九,然于其主周公仍称孩儿也。)
考证元杂剧中“大嫂”“孩儿”称呼之意义。其二十曰:
绝代才华洪昉思,《长生》一曲擅当时。谁知天淡云闲句,偷取元人【粉蝶儿】。(洪昉思《长生殿》“小宴”剧中“天淡云闲”一曲脍炙人口,今读元人马仁甫《秋夜梧桐雨》杂剧有【粉蝶儿】曲与此正同,但字句有小异耳。乃知其袭元人之旧也。)
考证《长生殿》中“天淡云闲”一曲,出自《秋夜梧桐雨》杂剧。
俞樾对与戏曲有关的泛戏剧类如影戏、傀儡戏有着浓厚兴趣,并对其剧目的流传演变加以关注。其《观影戏作》一诗曰:
湖楼良夜小排当,老尚童心兴欲狂。戏剧流传黑妈妈(南宋时以影戏著名者),弹词演说白娘娘(是夕所演为宋时青白二妖事)。轻移韩寿折腰步,明露徐妃半面妆。曲罢局阑人亦散,世间泡影总茫茫。[5]515-516
其《自述诗续》中“观影戏”一首亦考察“青蛇白蛇”一剧由来,指出其荒谬之处,以考据方法研究戏曲,难免会犯胶柱鼓瑟之病。全诗如下:
偶乘良夜小排当,引得邻儿兴欲狂,都向俞楼看影戏,鱼青蛇白总荒唐。(村落间有演影戏者,余从未一观也。壬辰秋偶于俞楼一演之,所演为《青蛇传》。按:西湖旧传有白蛇青鱼两怪镇压雷峰塔下。此本无稽,今又作青蛇,则讹而又讹矣。)[10]
俞樾的诗词创作多数都有长长的小序及注解。因此,一首诗或一阕词就能阐述一个学术问题,无疑有助其对戏曲相关问题的考察研究。
俞樾亦题写过许多戏曲序跋,如《小蓬莱阁传奇序》、《小蓬莱阁传奇跋》、《题黄韵珊孝廉〈桃溪雪〉传奇后》、《余莲村庶几堂今乐序》、《玉狮堂传奇总序》、《同庭宴序》《错姻缘序》陈子宣《镜重圆传奇序》、《刘古香女史十种传奇序》、《题桃溪雪》等。俞樾为他人剧作所作序跋中强调了戏曲的教化作用,主张戏曲惩戒人心,反对戏曲宣恶导淫。如他在为余莲村《庶几堂今乐》所作序中言:
今之戏,古之优也。……而唐咸通以来,有范传康、上官唐卿、吕敬迁等弄假妇人为戏,见于段安节《乐府杂录》,则俳优不已,至于淫媟,亦势使然乎?夫床笫之言不逾阈,而今人每喜于宾朋高会,衣冠盛集,演诸秽亵之戏,是犹伯有之赋“鹑之贲贲”也。
余君既深恶此习,毅然以放淫辞自任,而又思因势而利导之,即戏剧之中,寓劝惩之旨,爰搜辑近事被之新声,所著凡数十种,梓而行之,问序于予。予受而读之,曰:是可以代遒人之铎矣。[11]1
此序指明余治《庶几堂今乐》劝善惩恶之主旨。他为陈烺《玉狮堂传奇》所作总序曰:“虽词曲小道,而于世道人心,皆有关系。可歌可泣,卓然可传”[12],认为词曲小道,而有益于世道人心。其所作《错姻缘序》曰:
蒲留仙《聊斋志异·姊妹易嫁》一节,相传实有其事,潜翁(陈烺)吏隐西湖,雅善度曲,乃取其事,谱成传奇,名曰《错姻缘》,余读而叹曰:此一事有可以警世者二:夫妇人女子,初无巨眼,欲其于贫贱中识英雄,良非易事。买臣之妻,既嫁之后,尚以不耐贫贱,下堂求去,况张氏长女尚未于归乎?然以一念之差,成终身之误。凤诰鸾章,让之小妹,晨钟暮鼓,了此余生。清夜自思,能不凄然泪下?是可为妇人鉴者一。至于男子,当食贫居贱,与其妻牛衣对泣,孰不曰:“苟富贵,无相忘。”乃一朝得志,便有“贵易交,富易妻”之意。秋风纨扇,无故弃捐,读“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之句,能勿为之酸鼻哉!若毛生者,偶萌此念,尚无此事,似亦无足深咎。然已黄榜勾消,青云蹭蹬。使非神明示梦,有不潦倒一生乎?是可为男子鉴者一。潜翁此作,不独词曲精工,用意亦复深厚。异日红氍毹上,小作排当,聚而观者,丈夫女子咸有所警醒。夫夫妇妇,家室和平,则于圣世雎麟雅化,或亦有小补也夫。[13]
此借《姊妹易嫁》之事阐述戏曲须有警戒人心之功效。因为强调戏曲劝善惩恶的功能,因此,他能意识到戏曲较正统文艺和儒家经典具有教化民俗更速、更易之效。如《庶几堂今乐序》曰:
天下之物最易动人耳目者,最易入人之心。是故老师巨儒,坐皋比而讲学,不如里巷歌谣之感人深也;官府教令,张布于通衢,不如院本平话之移人速也。君子观于此,可以得化民成俗之道矣。《管子》曰:“论卑易行。”此余君莲村所以有善戏之作也。……
夫制雅颂以道之,诚善矣,而魏文侯曰:“吾听古乐则唯恐卧,听郑、卫之音,则不知倦。”是人情多喜郑、卫而厌雅、颂也。今以郑、卫之声律,而寓雅、颂之意,所谓“其感人深,其移风易俗易”者,必于此乎在矣。余愿世之君子,有世道之责者,广为传播,使此戏通行于海内,谁谓周郎顾曲之场,非即生公说法之地乎?[11]1-2
如同清代的其他学者,俞樾作有许多学术笔记,在其《湖楼笔谈》《春在堂随笔》《右台仙馆笔记》《小浮梅闲话》《九九消夏录》《茶香室丛钞》等学术笔记中多有与戏曲相关的内容,多为考证戏曲小说本事。俞樾与其夫人姚文玉对戏曲小说有着浓厚的兴趣,二人共同记载了一些戏曲小说的题材和本事的沿革。《小浮梅闲话》提要云:
曲园中有曲池焉,池中有小浮梅槛,仅容二人促膝,余与内子姚夫人坐其中相与闲话,往往考证传奇小说中俗事,因录为一卷。今夫人亡矣,余诗曰:“绿幕红栏依旧好,更无人可共闲谈。”为之凄恻。[3]11
又如《春在堂随笔》卷十考察《十五贯》本事为南宋时事,非明时事。《湖楼笔谈》卷七考察《洞宾度城南柳》剧之本事。《右台仙馆笔记》卷一又考察其事,并考证柳仙应为古松,证明元人以讹传讹。[14]11
其中以《茶香室丛钞》各集考察戏曲相关问题较为集中。《茶香室丛钞》各集多为摘录前人或时人笔记、小说,有时附以己见,多以按语引入。这与本书的创作缘起与体例有关。《茶香室丛钞序》曰:“‘茶香室’者,内子姚夫人所居室名也。……偶踵夫人故智,遇罕见罕闻之事,亦以小纸录出之,积岁余得千有余事,不忍焚弃,编纂成书。”[15]
作者明言此书为摘录他书而作,因此不能苛求其全部独创。此书有价值的部分在于其以按语的形式表明其戏曲观点与研究成果,惜所加按语有时也未必准确。《茶香室丛钞》对戏曲的考证主要集中在以下几个方面:考证戏曲本事或相关题材,如《元微之〈崔莺莺商调蝶恋花〉词》《东厢记》《马绚娘即杜丽娘事所本》《传奇白罗衫有所本》《漆盒盛儿浮江中》《黄髯翁》《李绩救元吉》《王魁》《雷峰白塔》《吕文穆读书龛》《黑白传》《寻亲记》《〈绣襦记〉为金陵妓院作》《袁于令〈西楼记〉》《〈中山狼〉小说非因康对山作》《〈牡丹曲〉本非为昙阳子作》《绣襦传奇》等。
考证戏曲中人物姓名或戏曲演员、优伶姓名及事迹,如《小关索》《柔些》《小青》《八面四面观音》《十二钗》等。
考察戏曲剧目及戏曲著作名目,如《曲海》《明季传奇》《杂剧》《想当然》《一捧雪》《荆、刘、拜、杀》《李日华西厢》《卖油郎传奇》《纳书楹曲谱》《稗官诬妄》《王焕戏文》等。
考察有关戏曲史、戏剧史及戏曲剧种、戏曲角色、名称、术语等,如《蚩尤戏》《演戏之始》《傀儡戏》《影戏》《肩担戏》《过锦》《扮马上故事》《弄假妇人》《李仙鹤》《花旦》《点戏》《江湖十二角色》《衣盔杂把》《桂府面具》《倒喇》《纽元子》《村里迓鼓》《昆腔》《海盐腔》《内廷演剧》《京师戏馆》《御前优人以子瞻为戏》《斩关某影戏》《倡优名班之始》《元院本无生旦》《孔三传么调》等。
考察戏曲相关制度(民俗)或与戏曲有关的逸事逸闻,如《元曲》《首坐点戏》《彭天锡串戏》《南季北亢》《毛西河更正西厢记》《明熹宗自演戏》《目连戏》《高则诚拍曲几案》《朱楚生女戏》等。
作者自己的观点在每条摘录后以“按语”形式标出,其中不乏一些通达的见解。如《曲海》条曰:“乃《曲海》所载,则皆有曲本,学问无穷,即此可见矣。”[15]371《彭天锡串戏》曰:“按彭天锡一串戏人,而亦名传后世,世间无事不可以传人也。”[15]398
但作为一个正统的经学宗师,俞樾对戏曲的肯定是有限的。如他多次提到,他创作戏曲是为了“有功经学”,视戏曲为经学之附庸。另外又多次提到,自己将《老圆》附入《曲园杂纂》之后,犹如《船山全书》后附《龙舟会》杂剧,终不肯将戏曲与自己其他的著作等量齐观,无意中流露出对戏曲的鄙视态度。作者无疑是以经学家自命,而不愿被人误认为是曲家,他创作杂剧也是仿效王夫之创作《龙舟会》杂剧,以治经为主,创作戏曲只是“余事”。如在《茶香室经说序》中言:“余于学无所得,四十年来钻研经义,所得亦极粗崅,然生平撰述究以说经者为多。”[16]
在《春在堂全书录要》中,对各种著作进行了简单提要,而不及传奇两种。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都表明俞樾远未将戏曲创作与经史著作相提并论。同时,俞樾也反对他人将戏曲与经史置于相同地位。如《九九消夏录》之“平话”一条曰:“国朝张时为《界轩集》,有拟奏疏一通,欲请定天下传奇为六等。此论大奇,不知讲学家何以有此。” 又,《因琵琶记而知学问》曰:
王晫《今世说》载:“嘉兴王翃字介人,少失学,《论》、《孟》不卒读,识字而已。弱冠偶览《琵琶记》,欣然会意,曰:‘此无难,吾亦能之。’即据案唔唔学填词,竟合调。自后学不稍懈,工词曲,遂能诗。所著《二槐草存》,有‘前路夕阳外,行人春草中’句,为陈子龙所赏。”此岂《琵琶记》所有邪。《沧浪》论诗谓:“诗有别才,信矣。”然此不过天机偶然凑泊,得鱼得兔,筌蹄久弃,若必以此中求文章,则是金圣叹一流见识矣。
《国朝沈起评点西厢记》言:“十六阕立名,上下相对。犹乾与坤对,屯与蒙对。”以大易之体,行《左传》之法,是其所见更出金圣叹上,然同一浪费笔墨而已。
王圻《续文献通考》以《西厢记》、《琵琶记》同入经籍类中,究亦失之泛滥。[17]139-140
俞樾思想非常正统,严格恪守儒家伦理道德,主张“女未嫁,夫死守节”这种极其有悖人性的封建礼法制度。《右台仙馆笔记》卷一曰:
明归熙甫著论,极言女未嫁夫死守节之非。然考之礼,婿死,女斩衰往吊。圣人既为制斩衰之服,则已有夫妇之义,其曰既葬而除之者,礼为中人以下设耳。归氏之言,未为定
论。[14]5
卷二曰:“明归熙甫著论,极言女未嫁夫死守节之非,近时汪容甫亦主此说,余颇不谓然。”[14]35又反对收女弟子的做法,《九九消夏录》“徐都讲诗”条曰:
《毛西河集》附《徐都讲诗》一卷,女子徐昭华所作,骆加采之妻也。其父咸清与西河友善。西河暮年,昭华从之学诗,故附《西河集》以行。余按:章氏《文史通义》云:“文章虽天下之公器,而男女实人生之大防。如来因许女子出家,故五百年后正教中衰。”然则女弟子之名,其可为典要乎。西河此例一开,其流极于随园。[17]137-138
俞樾的这种陈腐落后的观点无疑影响到其在戏曲创作研究方面取得更大的成就。清代学者多有这种矛盾态度,俞樾并非殊例。
俞樾的戏曲观具有一定的进步性,如认为戏曲虽小道,但于世教风化有益,肯定戏曲的作用。同时,由于自身对戏曲的爱好,也促使其考证戏曲相关问题,促进了戏曲本事及戏曲史的研究,提高了戏曲的地位,但俞樾思想中正统色彩非常浓厚,是封建礼教坚定的捍卫者,而俞樾的文学观也与其学术观和戏曲观存在着一致性和同构性,关于这个问题,笔者另有文章集中论述。[18]
综上,俞樾的戏曲创作和戏曲批评、戏曲研究体现出了以经学为本位的立场,其戏曲创作是为了“有功经学”,其戏曲批评和研究采用的方法是典型的朴学考据手法,而其戏曲观则首重儒家的伦理教化。以上特点,既是由俞樾朴学大宗的身份所决定,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清代戏曲学术化的倾向和清代经学向戏曲的渗透。经学家的身份促进了戏曲这种小道技艺走入了学者的大雅之堂,同时传统儒家的正统思想又使其对戏曲仍存有偏见,这种情况在清代经学家与戏曲关系中是一条基准线,不可偏离,而在俞樾身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1]郑振铎.清人杂剧二集题记[G]//郑振铎.清人杂剧二集.长乐郑氏影印本,1934:14.
[2]俞樾.老圆[M]//俞樾.春在堂全书.光绪二十八年刊本,1902.
[3]俞樾.春在堂全书录要[M]//俞樾.春在堂全书.光绪二十八年刊本,1902:13.
[4]钱大昕.竹汀先生日记钞[M]//陈文灯.嘉定钱大昕全集.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
[5]俞樾.春在堂诗编[M]//续修四库全书本15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6]俞樾.湖楼笔谈[M]//续修四库全书本155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419.
[7]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177.
[8]张晓兰.论清中叶经学家凌廷堪的戏曲观——兼论清代乐学、礼学与曲学之互渗[J].殷都学刊.2014(2).
[9]凌廷堪.校礼堂诗集[M]//续修四库全书本148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3.
[10]俞樾.自述诗续[M]//俞樾.春在堂全书.光绪二十八年刊本,1902:3.
[11]俞樾.庶几堂今乐序[G]//余冶.庶几堂今乐府.光绪六年苏州得见斋书坊刻本,1880.
[12]俞樾.玉狮堂传奇总序[A]//陈烺.玉狮堂十种曲.光绪十一年乙酉刊本,1885.
[13]俞樾.错姻缘序[G]//陈烺.玉狮堂十种曲.光绪十一年乙酉刊本,1885:1.
[14]俞樾.右台仙馆笔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11.
[15]俞樾.茶香室丛钞[M].北京:中华书局,1995:3.
[16]俞樾.茶香室经说[M]//俞樾.春在堂全书.清光绪二十八年刻本,1902:1.
[17]俞樾.九九消夏录[M].北京:中华书局,1995.
[18]张晓兰.论俞樾学术观、文学观与戏曲观的交融与互渗[J].兰州交通大学学报,201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