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以己意 与古为徒
——石涛题款书法艺术之我见

2017-03-27 12:19程仲霖
书法赏评 2017年6期
关键词:题款上海博物馆石涛

■程仲霖

清初石涛善书画,工诗文,具有丰富的人生阅历和艺术想象力,以其风格多样的画风与书风,成为清初最富有创造性的书画家,对后世影响巨大。吴冠中先生认为石涛的题跋几乎也就是绘画,[1]更尊奉石涛为 “中国现代艺术之父” (吴冠中 《我读石涛画语录》)。本文拟就其题款书法谈点儿粗浅的看法,以请教于诸方家。

《梅竹》 出自杨成寅 《石涛》人大出版社

一、书画融汇一体

作为一个伟大的画家,石涛特别强调以画意入书,以字法入画,讲求变化,不拘一格。 《石涛画语录》兼字章第十七曰:

“字与画者,共具两端,其功一体。”

意为书法与绘画不是截然不同的两类,在功能上密切联系并是一致的。书法具有高度的抽象性,而绘画始终是具象的,二者当然不同,但它们又有共同性,都要用线条表现出不同形势或体势的变化,给观者以美感。石涛在他的作品中,始终注意两者的完美结合。如 《梅竹》 (纸本水墨,61cm×29cm),[2]画面中的梅干仅

寥寥数笔,由右下端斜入左上部,顶端一小枝斜向左右上方,花开数朵,而一枝缀满花朵的枝条凌空折下。然最妙处在题款,画面上端从右至左满满的诗句直接落上枝头花丛,字迹大大小小,笔画牵丝连带,方笔如枝,圆笔如花,全任自然,感觉枝繁花茂,芳香扑鼻。此乃字融画里,画入字间,绝妙至极,石涛一气呵成的作品给观者的感觉是如此的真切。现藏美国波士顿博物馆的 《山水册十二开》第八开题:“种闲亭上花如字,种闲主人日多事。多事如花日渐多,如字之花太游戏。客来恰是种闲时,雨雪春寒花放迟。满堂晴雪不经意,砌根朵朵谁为之。主人学书爱种花,花意知人字字嘉。我向花间敲一字,众花齐笑日西斜。”不正是这幅画的写照吗?

中国画有山水、花卉、人物等不同种类,又有写意、水墨、没骨、浅绛等不同形式的区别,那么题款上就要求书体有别,大小适宜,意趣相合,恰到好处。石涛颇善运用画法与字法的融合,在他的作品中,长款不厌其长甚至以不同的书体题之又题,如现藏天津博物馆的 《巢湖图》 (纸本浅绛,96.5cm×41.5cm),有两段隶书款,一段行书款在隐隐的波涛上颇为壮观。穷款至于全无,只有一枚印章而已,甚至印章也不是盖在空白处,而是隐在树石间。如旅居美国的王季迁家藏 《为禹老道兄作山水册》之三 《岩壑幽居图》 (纸本设色,24cm×28cm),书法一样的线条给人以悦动飞舞的感觉,题款显然多余。从字体上看,篆、隶、楷、行草皆备,作为画中有机的一部分,又几乎不可省移,这正体现了石涛高明的艺术境界。

李驎受石涛所托而作 《大涤子传》[3]一文载:

“所作画皆用作字法布置,或从行草,或从篆隶,疏密各有其体。”

《岩壑幽居图》出自 《为禹老道兄作山水册》纽约 王季迁家藏

《西园雅图集图卷》题跋 上海博物馆

《黄山游踪册》之二 题款 北京故宫博物院

《初至一枝阁书画卷》题款 上海博物馆藏

如此而言,石涛是以字法中参悟画法,或以前述作 “两端” “一体”论,实际上他完成了引书入画的过程。我们不能牵强附会,说石涛某某题款与绘画主体内容多么一致,但这种无论哪种书体、哪种风格总给人以恰到好处的感觉恰当却是实在的。下面试看几种类型:

风格多样的楷书。一类尽得钟、王小楷之法,如现藏上海博物馆的 《西园雅集图卷》 (虉本设色,36.5cm×328cm),石涛全文抄写米芾 《西园雅集图记》于卷后,因画卷中雅集人物古雅率意自然,所以款字用钟、王厚重拙朴一路,使画的意境显得更加幽静,与其时其境颇为相合。这类书体大概是石涛上追晋魏的直接表现。另一类颇合点画疏朗秀丽的倪瓒楷法,以现藏北京故宮博物院的 《黄山游踪》册 (虉本水墨,33.5cm×23.7cm)为典型,该册题款完全脱胎于倪瓒,正如石涛自言:

“倪高士画如浪沙溪石,随转随立,出于自然,而一段空灵清润之气,冷冷逼人,后世徒摹其枯索寒俭处,此画之所以无远神也。”[4]

还有一类字形较大的楷书,颇具颜体宽博厚重的精神气象,如现藏上海博物馆的 《初至一枝阁书画》卷 (纸本水墨,29cm×350cm)题款,笔画刚劲,结体宽博,斩钉截铁,十分稳健。据 《大涤子传》载,石涛早年“尤喜颜鲁公”,可见这一学书经历对他的影响。

书写意味较强的隶书。石涛很多重要作品的标题都以隶书或篆书题款为主,字数不多。前文提到 《巢湖图》,题有两段隶书长款,他的隶书受到当时隶书家郑簠的影响,而古朴厚重稍显不足,所以徐利明先生说其 “颇近简牍趣味”。[5]而佳士得公司所藏 《祝允明诗意册》之二 《桃花源》 (纸本水墨,27.3cm×20.3cm)隶书款,似取法于晚明 《方氏墨谱》一类用隶书书写的文字说明中的字体,[6]说明晚明隶书也对石涛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影响。虽然明末清初碑学思想尚属发蒙,但敏锐的石涛还是抓住并有所表现,是比较可贵的。

《巢湖图》题款 天津博物馆

《桃花源》出自 《祝允明诗意册》佳士得公司

《方氏墨谱 序》出自 《傅山的世界》

融合各家的行草书。一类尚存苏轼遗法,侧笔取势、扁平肥重,如现藏上海博物馆的 《山水人物花卉册》之 《渔翁》 (纸本水墨,24.5cm×38cm)。石涛曾说:“是年三十矣,得古人法帖纵观之,于东坡丑字,法有所悟。遂弃董不学。” (《大涤子传》),可见苏字给了他多么大的启发,关于东坡丑字,下文还要述及。董书虽然遭弃,但早年学董的痕迹大概从稍微秀丽的风格中还能感觉到。另一类,与王铎的用笔和用墨特点相合,如笔画联属、大胆运用涨墨法等,使人有痛快淋漓之感。如 《渔翁》落款三行中, “水” “际”等字的涨墨,与水汽濛濛的湖面相合。涨墨法的运用,尤其在行草书、楷书中为多,实际上这已经逐渐显示出石涛的胆识与艺术风格。

融合了隶、楷、行草的真正属于石涛的自家书体。这种书体,充分展示了石涛的艺术表现力,并且对后来的扬州八怪都产生了一定程度的影响。如现藏波士顿美术馆的 《为刘石头作山水册》 (纸本设色,47.5cm×31.3cm),其一 《春风吹月起》,题款字体糅合了楷、隶、行、草多种书体,开张大气,用笔方圆结合,体势比较平缓,款字大小参差错落,行间距几乎化为零,真如 “大珠小珠落玉盘”,憨拙中又透着灵巧。同册中第十二幅 《山径漫步》款曰:“此道见地透脱,只须放笔直扫,千岩万壑,纵目一览,望之若惊雷奔云。屯屯自起,荆关耶,董巨耶,倪黄耶,沈赵耶,谁与安名,余常见诸诸名家动辙仿某家,法某派。书与画,天生自有一人职掌一代之事,从何处说起。”傲气十足的石涛是多么的自信。他还曾在题款中称: “画有南北宗,书有二王法。张融有言:不恨臣无二王法,恨二王无臣法,今问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时捧腹曰:我自用我法。” (《山水花卉八开》之八)石涛的 “我法”,是在学习传统后自创的新法。我们都知道其后的郑板桥创六分半书,实取法于石涛 (参现藏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藏 《人物花卉册》之四 《芙蓉》题款)。

《渔翁》出自 《山水人物花卉册》上海博物馆

这一类的字体,在用笔上随意而又颇富想象力,或藏或露,或粗或细,或连或断,在结体上十分自由但又不失法度;或大或小,或松或紧,或开或合,或正或斜,或扁或长,或方或圆,在章法上一如其画洒脱自如;或疏或密,或齐或缺,尤其是依照画面主体构图而作自然的伸缩与变形,极富浪漫情调。 “将人性化了的自然风采中的神韵化入其书,这种书法情境是明季、清初文人书画家的新创造,有其重要的风格学价值和风格史的意义。”[7]我想这个定位并不夸张。

《春风吹月起》题款 出自 《为刘石头作山水册》 波士顿美术馆

《山径漫步》题款 出自 《为刘石头作山水册》波士顿美术馆

《芙蓉》出自 《人物花卉册》普林斯顿大学美术馆藏

其实,石涛的绘画与书法相互渗透,融为一体,题款已不是独立的一部分。上面就石涛的书体所言仅仅就事论事,实际上无法把石涛的书法与画作分开来讲。因为石涛不仅以题款的形式参与到构图中,其书法的用笔和构字方式也影响到其绘画的线条和布局。再看题款诗词的意境,契合完美得令人惊叹。如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十开 《金陵十景册》 (纸本水墨,30.8cm×21.2cm),其一 《紫气满钟山》,画面中枯笔勾勒一山脊斜贯上部,而题款亦依其势,作倾斜状,行间宽窄全不在意,疏密自然,端详之中觉得恰如眼前的山梁,上部倾斜的字缘像是一排茂密的松树,而下部松松散散的字迹,如同松涛阵阵的松林,正衬托出远处紫气中的山脊,令人惊叹不已。而同册中的另外一幅题为 《伤心玄武湖》,构图平缓,湖面中的小屿与几条几乎看不出移动的小船,显得湖面静而重,题字下方是对岸缓缓的山,以短短的淡墨写出,不施皴擦,题字便也采用柔软缠绕的笔法,浓墨兼以枯笔,缓缓写来,连绵不绝,真似一片阴云覆盖在空中,使人心情凝重了。

二、注重笔墨情趣

石涛绘画的风格和题款书法的风格往往十分契合,表现出相同的笔墨情趣。石涛 《画语录》中专辟 “笔墨”一章:

《紫气满钟山》出自 《金陵十景册》 北京故宫博物院

《伤心玄武湖》出自 《金陵十景册》 北京故宫博物院

《山溪石桥》题款 出自 《为刘石头作山水册》波士顿美术馆

《花卉册》之三 上海博物馆

古之人有有笔有墨者,亦有有笔无墨者,亦有有墨无笔者……山川万物之具体,有反有正,有偏有侧,有聚有散,有近有远,有内有外,有虚有实,有断有连,有层次,有剥落,有丰致,有飘缈,此生活之大端也……苟非其然,焉能使笔墨之下,有胎有骨,有开有合,有体有用,有形有势,有拱有立,有蹲跳,有潜伏,有冲霄,有崱屴,有磅礴,有嵯峨,有巑岏,有奇峭,有险峻,一一尽其灵而足其神。

石涛认为描绘这各具情态的自然万物,要靠笔所描绘出的线来表现客观形象,同时要靠墨的挥洒来渲染气氛,笔与墨亦当千变万化。这里强调的是充分发挥笔墨描绘客观对象的功能,二者要恰到好处,否则便是有笔无墨、有墨无笔,不能充分表现审美对象的内在生命力。前面提到石涛 《为刘石头作山水册》其五 《山溪石桥》,款曰:“丘壑自然之理,笔墨遇景逢缘,以意藏锋,转折收来,解趣无边。”正是他所谓 “所作画皆用作字法”,他在描绘对象时极尽各种笔法,包括题款的字迹也要变化多端,使二者浑然成为一体。又如现藏上海博物馆的十二开 《花卉册》 (纸本设色,31.2cm×20.4cm),描绘了桃花、芍药等十二种花卉菜蔬,用较为豪放的没骨写意法,间以水墨双钩,尤其是题款书法,有行楷,亦有行草,并大胆使用涨墨法,我们看到画面上画如字法,字亦同画,浓淡干湿,一任自然,显得水墨淋漓,色墨交融,奔放洒脱的笔墨之中显出高雅的风格。“涨墨”,石涛谓之 “误墨”,题 《泼墨菊花》:“昔人作画善用误墨,误者无心,所谓天然也。生烟啮叶,似菊非菊,以为误不可,以为不误又不可。”误墨在他的各种书体中都有运用,在画面上更是驾轻就熟,可见石涛于此颇为会意。石涛还十分重视题款中的淡墨与枯笔。这些方法的灵活运用,一方面使墨色丰富多彩,另一个方面可以使画面达到高度的和谐与统一。

《丑墨丑山》出自 《山水十开》之八

三、审美取向独特

据《大涤子传》:“嗟乎,古之所谓诗若文者创自我也,今之所谓诗若文者剽贼而已!其于书画亦然。不能自出己意,动辄规模前之能者,此庸碌人所为耳,而奇士必不然也。然奇士世不一见也。予素奇大涤子,而大涤子亦知予,欲以其生平托予传。”李驎接受石涛的委托,一因其 “奇”。文中描述石涛学书不甚喜董,疑因离其未远,尽是流行时趣,想必与石涛的审美取向和超然个性有所不合,所以后文又曰:

得古人法帖,纵观之,于东坡 “丑”字,法有所悟,遂弃董不学,冥心屏虑,上溯晋魏,以至秦汉,与古为徒。

东坡所谓 “丑”,来自称颂文同的梅竹石图:“梅寒而秀,竹瘦而寿,石文而丑。”此 “石文”,乃 “石纹”,指石表的皱折纹理, “丑”字实形容其饱含沧桑岁月的印痕,那是一种清雅的高级审美情趣。石涛于此 “法”有所悟,这个 “法”字在他的 《画语录》中反复讲到,历来研究石涛画论者各抒己见。我以为来自于对“高古”[8]意蕴的审美追求,石涛 《与吴山人论印章》诗:“书画图章本一律,精雄老丑贵传神。”视 “丑”与“老”并列作为传神的手段。上海博物馆藏十开 《山水》 (纸本水墨,26.5cm×33.2cm)之八题款: “丑墨丑山挥丑树,不知多向好人家。”同样提到 “丑”字,画面上的山、树用浓墨、误墨为之,则是一种敢于突破常规的美。从近处讲,其正来自于傅山 “四宁四勿”的观念,傅山是求 “奇”最为激进的艺术家,[9]而李驎亦称石涛为“世不一见”的奇士,二人前后相差未远,傅青主高风亮节誓不仕清,石涛为明宗师后裔,亦怀前朝,他对傅山某种程度上的认同应很自然。当然,石涛是以 “上溯晋魏,以至秦汉”为落脚点,里面隐含的是对自然朴拙之意的心领神会,而 “皆自出己意为之,神到笔随,与古人不谋而合者也。” (《大涤子传》)这是一位有开创之功的书画家的独到之处。

注释:

[1]吴冠中.《我看书法》,见邱振中 《书法与绘画的相关性》,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1.293.

[2]杨成寅.《石涛》,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155.图版。

[3](清)李驎.《虬峰文集》卷一十六,62-65页,见 《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131,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本文引用 《大涤子传》皆本此。

[4]俞剑华.《中国古代画论类编》,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7.164.

[5]徐利明.《中国书法风格史》,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9.288.

[6]白谦慎.《傅山的世界》,北京:三联书店,2009.231.

[7]徐利明.《中国书法风格史》,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2009.288.

[8]《大涤子传》:“书画皆以高古为骨,间以北苑、南宫,淹润济之,而兰菊梅竹尤有独得之妙。”

[9]白谦慎.《傅山的世界》,北京:三联书店,200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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