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凉山彝族画家作品的民族性与民族文化认同研究

2017-03-27 04:15董小慧
中国民族美术 2017年2期
关键词:阿古凉山民族性

文/图:董小慧

火把节传说1 阿古扎摩

彝族文化是中华民族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悠久的历史和独特的面貌。在当代,随着全球化与现代化的进程,彝族古老的传统文化受到巨大冲击,面对这一现实,部分彝族文化精英意识到传承传统文化的重要性与紧迫性,发出了重塑传统文化的呼声。部分凉山彝族画家也自觉地展开了对本民族文化的重塑实践,把传统文化和彝民族群体记忆融入作品中,既注重视觉层面造型的民族特点与审美形式的表现,又注重深层内涵所包含的深厚的民族文化精神和情感。这些作品对于唤起族人群体记忆、强化民族文化认同和外族人民解读彝族文化和民族精神具有现实意义。

一、民族性

民族传统文化艺术承载了民族在特定环境中生存的价值追求,历经沧桑巨变的族群的再创造和来自底层的个体的新体验不断融入其中,它凝聚了民族心理,成为人与人、人与自然相联系的重要媒介。[1]在凉山彝族传统文化浸润中成长起来的凉山彝族画家的作品中的民族性一方面是不自觉的自然的流露,另一方面是自觉的主动的追求。作品中所表现的文化记忆与现实生活、造型形式、审美与精神情感等具有鲜明的民族性,是当代凉山彝族画家对彝族文化自觉传承与发展的具体体现。

(一)表现内容的民族性

当代凉山彝族画家作品中对其民族的史诗、神话、图腾、传统习俗、现实生活等的表现,构成表现内容的独特民族性。广为流传的创世纪神话、史诗等内容出现在众多作品中,如阿古扎摩等合作的漆刻画《支格阿尔》、 瓦其比火的《妈妈的女儿》等;彝族人民日常生活中的现实场景与传统习俗,如婚葬嫁娶、舞蹈、火把节、火塘、各种仪式等在阿来郁惹等集体创作的《凉山风情》,俄狄史卓的《朵洛荷舞》,曲比哈布的《火塘·温暖》《火塘印象》《火把节·燃烧的夜晚》《毕摩的承诺》等作品中得以表现;阿鸽的《我的阿妈》、列索阿格的《母亲》、马柯且的《大凉山系列》、曲比哈布的《阿普·阿嬤》、安杰的《回归》等作品则表现了彝族人民强烈的族群观念,对家园的深厚情感。大量的作品表现感人的思乡情结和母子、父子、兄弟姐妹之间的深情,其内容具有鲜明的民族性。

支格阿尔 阿古扎摩

(二)表现形式的民族性

1.造型形式的民族性

彝族绘画的造型总体呈现抽象、概括、简练的造型特点,这一特点来自于岩画、毕摩绘画。俄狄史卓、阿古扎摩、瓦其比火等画家都谈到过毕摩绘画对自己作品的影响。与从外到内的画形不同,“毕摩画则以线条为主要语言从内往外画,更注重的是表现对象本质的内在的骨骼结构,即一种轻表重里,注重根骨的内质结构画法”[2]。即学者所说的“画骨”。“骨”凝聚了对象的灵性与血脉,只要抓住了“骨”便切中并概括了对象的根本;“骨”连带着对象的“血亲”与“近亲”,只要画出了“骨”,便把握并超越了对象以及与对象发生关联的“类群”之全部和整体。[3]“画骨”具有独特的艺术价值,与其他艺术造型手法比较,具有异质化特点。当代彝族画家的作品也呈现出独特的“抽象性”“概括性”的特点,包含着对彝族共同文化渊源的认同。如阿古扎摩的《彝山摩崖》、俄狄史卓的《朵洛荷舞》等作品,都是以简练的线形骨架来塑造主体形象,具有抽象性、概括性的特点。

2.色彩运用的民族性

色彩在彝族文化中具有典型性,在艺术演进中,黑、红、黄三色被赋予独特的象征意义,它自成体系,在传统美术作品如服饰、漆器中得以广泛运用,成为凉山彝族美术具有代表性的色彩标识。这凝聚了凉山彝族群体记忆的色彩形式,成为文化认同的载体和富于表现力的视觉符号。彝族人民普遍认同对于三色赋予的特殊含义: 红色代表火, 象征勇敢、热情;黑色代表群山与黑土,象征高贵、庄重; 黄色代表太阳,象征美丽、光明。 彝族传统的三色观对彝族画家的色彩表现具有很大影响,在当代彝族画家作品中,红、黑、黄三色的运用一方面是无意识的流露,另一方面是自觉的表现。如阿古扎摩的《火把节的传说》、俄狄史卓的《火把节的黄伞》、曲比哈布的《火塘·温暖》《火塘印象》《火把节·燃烧的夜晚》等。三色以外,蓝色、绿色和白色是使用率高的颜色。

3.审美情感的民族性

凉山彝族尚武,史诗中充满对英雄与力量的歌颂,美术作品中也多有表现,形成对力量和威严之美的崇尚。阿古扎摩的《武士》《支格阿尔》等作品都表现了孔武有力的彝族先民的形象,是对力量的歌颂。凉山彝族的审美还倾向于庄严静穆之美,瓦其比火《妈妈的女儿》以其朴拙造型表现了深沉厚重之美,列索阿格的《金色凉山》等系列作品以秀美的形象表现了安宁沉静之美。彝族人的万物有灵、图腾崇拜等观念表现在画面中,使画面具有神秘之美,这在俄狄史卓的《苏醒的神话》《攀上索诺阿君布山》等画中具有突出表现。历代的迁徙以及生活环境的艰辛等,磨砺出彝民族坚强不屈的性格和民族精神,也成为美术作品的审美追求,瓦其比火的《那些年代》、曲比哈布《毕摩的承诺》等作品表现了坚忍刚毅的彝人形象和精神品格。

二、作品与民族文化认同

民族文化认同主要是指民族成员对本民族主体文化的归属意识。费孝通先生认为:“一个民族的共同心理状态是表现在他们的共同文化上,最显著的是他们的艺术。”在当代全球一体化和文化变迁对传统文化的冲击下,当代凉山彝族部分族人对民族文化的认识没有达到文化自觉的程度,文化自信相对缺乏,这种思想状态不利于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发展。在此背景下,运用直观易懂的视觉艺术载体,引导人民深入了解民族文化、主动树立民族文化自信心、逐步达到民族文化认同,这对于传承和发展民族文化有重大意义。

攀上索诺阿君布山 俄狄史卓

苏醒的神话 俄狄史卓

凉山彝族画家作品中对民族性题材的表现,对民族艺术形式的运用,对民族精神与情感的表现引起族人的群体记忆,促进文化自觉,增强文化自信,强化民族文化认同感,从而促进了彝族文化的传承与发展,在当代社会转型中具有积极意义。

三、作品分析

当代凉山彝族画家以本土原生文化为根基,吸纳融合他族文化,形成自己的个性风格。部分画家对传统文化和民间艺术做以深入研究和传承,形成母语风格的“彝画”,如阿古扎摩的《支格阿尔》《火把节的传说》《母亲》等;部分画家把民族文化与自己的独特感受相结合,创作出兼具传统性与现代性的作品,如阿鸽的《雾蒙蒙》《凉山姑娘》、俄狄史卓的《苏醒的神话》、阿都什哈的《太阳女儿》、列索阿格的《金色凉山》、瓦其比火的《妈妈的女儿》、马柯且的《大凉山系列》等;部分画家回归日常生活,朴素地表现彝人风土人情和家园,抒发浓厚的情感,如曲比哈布的《火塘·温暖》《毕摩的承诺》,安杰的《回归》等作品。这些彝族绘画之所以呈现鲜明的民族性,一方面是由于画家们在成长过程中,浸润于本民族文化,民族精神融入其血液、刻入其骨骼,其作品中民族性的体现是无意识的流露。另一方面,画家通过对民族文化深入研究与思考,达到文化自觉,积极地传承与发展民族文化。可以说彝族绘画艺术的民族性特征的形成是一个从不自觉到自觉的过程。本文选取三位画家做具体分析。

(一)阿古扎摩

阿古扎摩,汉名卢德福,1956年生于越西县瓦岩乡后山村,西南师范学院美术系毕业后到凉山民族师范学校任教,后到凉山州文化馆工作。作为凉山地区的文化工作者,他对彝族民族艺术进行了深入的研究,其作品融合了彝族服饰、漆器、毕摩绘画等文化元素。他提出“彝画”概念,坚持“彝画”的新探索。“彝画”是阿古扎摩在对彝族文化充分自觉的基础上提出来的,他认为“彝画”与外来画家创作的彝族题材的作品的不同在于:前者是画家作为第一人称艺术的艺术创作,是画家心理活动的结晶及外化,表现的是画家充满情感的沉淀在心中的生活;而外来画家创作的彝族题材的作品更多的是以“第三人称”的角度对彝族文化进行的观察,表现的是他者对彝族文化与人民的认识,不易深入彝族文化内部。他的“彝画”题材内容广泛,从远古到当代,涉及多方面的彝族文化,对表现形式也进行了多样性的探索,除传统油画、版画外,还开创性地运用彝族传统古老的“磨漆”和“漆刻”相结合的手法进行创作,把民间美术的表现方法与现代的文化理念相结合,兼具传统与现代效果。作品《火把节的传说》《彝族古代武士》《彝族手工艺者之木工》《迁徙》《龙头山上》等,造型简练概括,色彩运用以红、黄、黑等色为主,是彝族三色观的具体体现,色彩和造型都具有鲜明的民族性和装饰性,是对彝族传统文化元素的综合运用,再现了彝族传统文化审美观念,其作品容易被大众解读、欣赏和接受,自觉承担了传承民族文化的重任。

阿古扎摩的“彝画”既从语言形式上找到与民族审美相契合的点,又对民族精神加以深入的表现。《火把节的传说》组画之一主体形象以线造型,表现火把节上弹月琴和舞蹈的人物,上下边缘和背景运用彝族传统图案造型,画面色彩以红、黄、黑三色为主,表现彝族人乐观向上的人生态度。在合作作品《支格阿尔》一画中,画面以鹰形为主构架,画面主体形象是正在射太阳的支格阿尔,方形概括的造型,表现对力量和威严的崇尚,是用具有典型意义的传世英雄支格阿尔的形象来讴歌彝族人民坚强不屈、勇于挑战的精神。画面背景选用《支格阿尔》的内容梗概的彝文字,表现了古老的历史感和文化感。表现技法以传统的漆刻技法来表现,画面既具有浮雕效果,又富有装饰性。《母亲》刻画的是一位正在给儿女缝制衣服的母亲的形象,勤劳的母亲满怀喜悦,每一针每一线都饱含了对儿女的爱。画面背景是以彝族传统图案和传统色彩为主的、色彩丰富、制作精美的三角包和服饰,以此表现了母亲高超的技艺和智慧。母亲的形象和服饰样式纹样都是彝人记忆的表现。

阿古扎摩的作品注重对传统文化和日常生活的表现,造型和色彩也具有本土特性,易于唤起族人群体记忆,引发族人的文化认同。作为土生土长的彝族画家,阿古扎摩的作品是对自身文化、人文深层的内蕴的表现,是从心灵深处激发所致创作作品的情境。巴莫曲布嫫这样评价阿古扎摩的画,“他几乎将彝族史诗的叙事程式全都囊括进去了,是彝人都能看懂”。

(二)俄狄史卓

俄狄史卓,1959年生于四川省凉山州布拖县。1982年入中央美术学院壁画专业学习,毕业后工作于中国民族画报社。俄狄史卓立足彝族的传统文化,回归自然,民族神话对其绘画有着巨大的影响,在创作中寻找灵性与民族神话的对话,形成了具有个性特征的艺术品格。

俄狄史卓曾分析大凉山对其创作的影响,认为某种神秘的力量常常把她带入梦境,“我的梦,它们纠结着英雄结、百褶裙、火把、桐油伞、古老的彝文、创物神恩梯古子、尕洛莫坡的岩羊、雌雄太阳历、索勒阿君布雪山……它们如同与生俱来的血液一样,流淌在我的躯体内。我的画是梦的展开,是神性的大凉山给予我的恩赐,是彝族的红黄黑三色对我心灵的浸染;同时,也注定要深深地烙上时代的印记”[4]。其梦境中的景、物无一不凝聚着彝族人民的群体记忆,这些文化元素在其作品中表现为神秘的符号和意象,是用视觉语言表达的所属民族对于世界的认识。这完全是身心流淌着彝族血脉的画家,对彝族自己的文化、人文深层的内蕴—画家内在的文化基因、心灵智慧的开启与激荡而所致的内心情感的自然流露。《攀上索诺阿君布山》把彝族神话与画家的想象加以组合,构成自然随意的图形,喻示着人的游魂攀上索诺阿君布山。《苏醒的神话》用抽象概括的线条看似随意地勾画出视觉形象,造型上具有原始时代的图形特征,与多种图腾符号相结合,部分形象上能看到毕摩绘画造型的影子,塑造了丰富多彩的画面形象,色彩斑斓,蕴含大量信息。《朵洛荷舞》造型以线为主,运用富有象征意义的图形符号,画面底部色彩幽暗,逐步提亮到顶部明亮的黄色,幽暗的神秘与明亮的豁然相结合,表现了自由舞蹈女子的自然之美的状态。既有整体强烈的视觉感受,又有具体细致的情节内容。李鸿然在《读俄狄史卓的画》一文中写道:“彝人的万物有灵论信仰、悠久的毕摩文化和特殊的红黄黑色彩观念,都在俄狄史卓的意识中和画笔下得到了合理的扬弃和创造性的转化。这不但使俄狄史卓的作品产生了神奇、神秘和神圣的色彩与意味,而且使其人其作在中国多民族画坛上独树一帜,不可替代。”

朵洛荷舞 俄狄史卓

(三)曲比哈布

曲比哈布, 四川大凉山美姑县人。他的绘画作品正如他自己的音乐作品一样也呈现出浑然天成,真挚而纯粹的背后承载的那种灵犀通慧的、多层面的、有生命活力的文化荡漾出层层撞击的涟漪的光彩。这些珍贵的内蕴与外质源自于他古老的彝族宗教、图腾与家乡人文自然景境汇聚出的深远浑厚的彝族历史文化在他生命中熔铸的心灵、文化基因与人文情境的焕发;源自于他对故土、家乡和亲人真挚、深切而浓烈的热爱。这一状态无论是“第二人称”“第三人称”或是其他任何观察角度的诸人称的画家所无法具备的,从而演绎出与此完全不同的另种状态、诸方形式意态——多样的艺术形态。贾方舟对曲比哈布的作品如是说道:“他的画所具有的那种原始的魅力,是通过训练有素的学院造型所无法获得的,它天然地和彝族特有的生活气息相一致,仿佛只有这样表现才能体现彝人精神生命中那种固有的本质特征。”

曲比哈布创作的《火塘·温暖》《诺苏·阿依》《阿普·阿嬤》《火把节·燃烧的夜晚》《毕摩的承诺》等系列作品,阐释了他自己对本民族英雄主义那种魂归灵神、宇天,或悠悠史情的弘扬与心神交汇于自然万物以及对生息自己的土地的眷爱。他的创作深深植根于他的故土,他是把他魂系中最本质的、与生俱来的、最朴素的彝族文化根系作为起点来进行创作的,是一种从心灵深处漫溢于骨髓里、血液里,而生就的生命本体对于本民族的钟爱和挚朴的感情。

从上述几位画家来看,作品的民族性的表达是由于画家在成长过程中所处的文化环境的影响。民族文化和人民生活深深嵌入凉山彝族画家的脑海中,表现内容作为群体记忆的一部分,是画家们对民族文化的深刻感悟,凝结着作者深厚的情感,其作品中民族性的体现与外来画家对彝族的表现有着根本的不同,也就产生了民族文化认同的差异。画家作品中的民族性引发的民族文化认同,对于弘扬民族精神、慰藉人民心灵、促进民族文化传承和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四、结语

富有凉山彝族民族性的当代凉山彝族绘画艺术丰富了中华民族艺术的表现形式。鲜明的民族性引发本民族人民的主观文化认同,促进异民族对其民族文化的深入解读,为弘扬和构建新时期民族文化做出了贡献。当代凉山彝族画家作品的民族性一方面是无意识的自然流露,一方面是自觉的主动追求。无论是古今、中外,任何一个和谐的社会的形成与艺术创造,都有如德国启蒙学者赫尔德所说的“普遍形式”“民族精神”“我的文化”的观念的认同。一个族体是这样,一个国族也是这样,正因为有丰富多彩的各民族文化,才有中华多元一体格局文化的存在。国族与国族之间同样如此,这样才有自古以来,在民族间、区域间、国族间(国际间),在全球化背景下文化艺术多元共生的人类文化与文明景致的出现。

毕摩的承诺5号 曲比哈布

火塘温暖15号 曲比哈布

注释

[1] 倪胜利.情深而闻名—论西南民族传统艺术及其教育意蕴[J].民族教育研究,2011(1):120.

[2] 瓦其比火.古朴而神秘的线描艺术[J].艺术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3(8):305.

[3] 巴莫曲布嫫.“画骨”传统与文化渊流—彝族毕摩巫祭造型艺术探源[J].艺术研究,1998(3):124.

[4]俄狄史卓.苏醒的神话—俄狄史卓画集[C].北京:中国民族摄影艺术出版社,20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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