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和四溢的一根藤

文 摄 陈舟宝

硬条窗户

乌岩岭下有十八个低矮的像馒头一样的小山岗，当地人称为横山岗。小山岗下部是层层叠叠的弯曲梯田，像蓑衣箬帽一般覆盖着四周，两侧是起起伏伏的坡地，岗头是光秃秃紫色岩板，满岗是棱角尖利的大小石块，沙粒岩缝处长满荆棘刺株，野蒿蓬茅。一条小小的乌岩溪沿西边小山岗奔始丰溪而去，吝啬得连两岸水田都喝不够。山弯弯里的梯田全靠世代修筑的一百二十多口小水塘灌溉。在这群小山岗出口，有一个百来户的小山村，它三面被相连的三个小山包围着，出口小小的像个燕窝，人到村口都见不着屋舍。这个村子就叫里塘湾。村前是一条地沿路，下坡后直通平镇，村后一条弯曲坎坷陡坡上山，爬乌岩岭可通新昌东阳。因为远离大山，这里岗光地皮薄，人多土地少，一年辛苦只能吃个半饱，家家户户都靠一根扁担爬东阳山过日子，年轻后生学做手艺的特别多。就是这样穷得叮当响的小山村，在横山岗里却有张人见人爱的七帐床。据老辈人说，这张花眠床，一个好木老司足足做了一年才完成，还不算雕花油漆贴金工这个老辈木匠师傅就是我家的二叔父。

他说，人生一世，无论贫富，有一半时间要在床上度过，因此人们对眠床制作的高标准，睡卧豪华的高舒适也在情理之中。天台七帐床是眠床中最上档次的卧具，它精雕细刻做工精湛，大气磅礴人性味十足，工口全在眠床里外几道水口（注1）和多个纱窗（注2）的装饰软条上。天台人说世上有千工床，没有千工房。舍得在一张木床上花以巨资，足见天台七帐床上一根藤软条制作的精细复杂，卧床的阔绰豪华，更见天台人对卧床装饰的高度重视。

天台人把一根藤的装饰扩展到门窗家具上，用上一根藤条子的门窗家具，更显主人文雅倜傥 。二叔给我们讲了很多关于一根藤和七帐床的故事。

他说西乡有个赖姓的商人，经年在外地做卖茶叶贩丝绸生意。一次回家路过杭州，同伴知他最近生意大发赚了不少，于是怂恿他去见见世面。一伙人把他骗到早已串通好的赌场，准备狠狠的宰他一刀。他百般推却，奈何被同伴簇拥着带到赌场。他想既然下场了，好歹要试几把，万一手气不佳，就及早抽身，免得两厢为难。

常言道人算何如天算，财神老爷跟定你，金银财宝滚上门。赖老板先用铜钱下注，庄家是事先买通的，让他连赢三盘吊他胃口。赖老板感觉赌运不错，手气很顺，于是铜钱换成碎银，碎银换成元宝，来来去去赢多输少。他前面的碎银元宝越堆越高，最后庄家赌资输尽告终。赖老板顾车到江边上船，哪知庄家随后追到，他把一方箩铜板放在船舱说，你今天财神跟定赌运旺，注定要大发，我们博最后一局，听天由命，万弗推却。赖老板思忖，看来庄家确实输惨了，凑来一箩铜板想翻本，反正只一局，看看也没值多少银子，伸出手来说“君子一言”—— 庄家出手击掌说“驷马难追”。

牌桌铺定，这是搏命一局，庄家是坐定要连本带利一起算的。牌局未摆开，庄家早把一副“至尊宝”藏在袖里，不管你翻出几个点什么宝（对子），都是通吃。殽子滚定，赖老板一手抢过两只牌，看也不看，啪的一声仰在赌桌中央，竟然是一副“丁七别”。他一屁股跌坐在凳上说：“还你！”庄家没有防到赖老板会这么快出手，看也不看就把牌摊在赌桌中央，哪里来得及把暗藏的“至尊宝”翻出来。一船的人正为赖老板担忧，围观的人还没有弄明白其中奥妙，只听庄家一声叫喊，“前世欠你”，起脚踢倒板箩，一口鲜血喷出，气绝而亡。那板箩上面封着一层铜板，下面全是金银元宝。赖老板看清箩中黄金白银，吓得两腿打颤，许久回不过神来。回到老家从此戒赌，严告子孙乡邻，以赌为戒，涉赌者一律赶出家门。赖老板用这意外横财在老家大兴土木，建造起三退九明堂，银子太多花不了，就把每幢堂屋大门做成一根藤造型软条，所有卧室窗户做成一根藤嵌花软条。天台各路木匠高手都被请到，各显艺技，切磋交流，互通有无，一干三长年，为天台培养了一代艺人。自此以后，这一根藤软条在天台大行其道。

七帐床

一根藤，就是用短木条以榫卯结合方式模仿自然藤条在设定的或方或圆，或整体或残缺的框架内作曲折往返盘旋，不重复的相互穿插形成各式各样的流畅线条图案，展现鸟兽虫草的自然和谐与福禄寿禧的吉祥图案，给主人家一个和谐喜庆的氛围。

野藤以柔软自然、攀附曲折、不重不复贯穿始终。木工用直线来表现藤条的特性，这是师出何门？

二叔说，天台人有个习惯，即使平常人家，儿子娶媳妇，一张暖床是必不可少的。

西乡有一财主，他的独生子要娶城里大户人家小姐为媳，为了表示自己虽是大山脚下的土财主，但什么都不会比县城亲家逊色，就拿新房里的这张眠床来说，一定要做得空前绝后，全县第一。为了张扬声势，他在全县广贴告示说，若有师傅能给他做一张无与伦比的新婚大床，只要合他心意，不但工价照倍，年轻的还要把小女许他为妻。告示一出，四乡轰动，这样的好事，哪个不想？于是八方工匠纷纷上门献技。土财主当年学过木匠，是个行家里手，三句话交口，那些三脚猫老司都被他逐出院门。南山有一汤姓后生，是远近闻名的好木匠，看了土财主的告示，也在盘算这场大活计，只是一直不得要领。他倒不是在乎工价双倍，还有小姐美色，而是觉得这次机会十分难得，是一场挑战，是检验过去所学是否具有独创性，技艺是否到达炉火纯青的试金石。终日在家胡思乱想，不如出去溜溜。他信步朝大山行去，不觉已入九龙山境。九龙山是天台南山胜景，山高地阔，重峦叠嶂。这里有一高峰，峰顶圆润，状如青珠，四周九条山岭盘绕其间，好似九龙戏珠，气象万千。他步入一片原始树林，这片林地绿荫匝地，青藤虬枝缠绕，雉鸡在藤下扑扇，黄鹂于枝间鸣唱，碧水潭里鸳鸯戏水，空中一声清戾，孔雀飞越树颠。他一拍大腿，连说有了。回到家里铺开纸张，他把东阳的风情木雕和老式的天台条子结合起来，以青藤穿插为本，木雕图案作底，改直线榫卯为弧线衔接构图，设计出正方、长方、正圆、椭圆、整体、残缺、月牙儿七种图案，用线条把动物或花草或人物揉合在一体，暗藏福、禄、寿、喜于曲线之中，展现自然和谐，祝福婚姻美满之意。整整七天，他足不出户连轴转，然后卷起图纸直奔土财主家。汤木匠有条不紊的向主人说明自己为花眠床设计的理念，然后按原大复制到薄板上展示新眠床的特点，土财主一看，正是自己想要的却说不清的式样。

汤木匠带了二个师傅，二个半作，从选材取料，锯板刨条，划墨凿孔，出榫留弯，直到榫卯结合，穿插缠绕，一榫一卯的接，一弯一阔的连，五个人整整干了一长年，新眠床终于竖立起来。土财主一看，眠床又高又大，前后三进，各有一道月牙水口，远看花团锦簇，似群山重叠；近看像天上宫阙，富丽堂皇；细看鸟兽花草，栩栩如生。做工精细，不留斧凿痕迹。所有图案，暗含吉祥喜庆之意，真正奇妙无比。第一进月牙水口一根藤软条盘成三只倒悬大蝙蝠，这个水口最高最宽阔，左右两个纱窗，是一个大正圆的一半，两株桂树托着水口，寓意此床主人是大富大贵有福之人。第二进水口略低，左右两只蝴蝶搧着翅膀拥着一柄如意，两侧椭圆形纱窗各用一根藤软条弯成四只小蝶在挂满红柿的枝间翩翩起舞，意含事事如意。第三进水口最低，和纱窗一起弯为一个大软拱作床门。水口是九只鸳鸯戏水，纱窗是成熟石榴，硕果累累，开口处饱满的石榴子鲜红剔透，意为夫妻恩爱，形影不离，多子多福，儿孙绕膝。除了水口纱窗，上下左右都是雕版刻花的名媛美女、皇侯将相故事；立柱头上配以不同造型的大小狮子，里面两只牛腿（注3）雕作一对麒麟，外面两只刻为一双辟邪；最外层还有高高隆起的一道比一道高的翻献（注4），下面一对高大牛腿雕刻的是大唐名将秦叔宝、尉迟恭，翻献上是层层叠叠倒挂的罩檐（注5），极尽奢华艳丽。眠床里面全是四季风光，仙女散花之类的喜庆雕刻，工艺复杂，技巧高明，做工精细，虽然多脚着地，却是平稳坐实，如履平地，令人目不暇接，叹为观止。

交流设计工艺

蔡行明设计一根藤

财主老爷大喜说，一个人一个名，一头牛一根绳，这张眠床绝世无双，如此阔绰，这般豪华，花时两千工，你该给个称呼吧。汤木匠想想也是，这样的眠床也叫暖床那是降级使用，委屈了它。他绕着它转了三圈在正中立定，一拍脑门说“七帐床”。

这张三重三叠的花眠床为何称为七帐床？

汤木匠说，普通眠床叫暖床，这张床分前后三进，比一般的床大得多，高得多。第一进高大宽敞，是客厅，给主人脱鞋宽衣摘帽用；第二进是休息厅，两端备有休息椅子，供主人小憩；第三进一端是床头衣柜，一端是卫生间。八尺大床就在里面，四季被褥、临时替换衣衫都有箱笼安放。顾名思义，这张眠床要用七个遮挡的帐帘。前进水口一个装饰大纱帐帘，左右两侧两个纱窗直帘；二进水口一个落地帐帘，左右两个靠手纱窗帘；里进全副细白印花苎布床帐，不多不少刚好用上大小不一的七个帐帘。这张花眠床称为七帐床名副其实。后来天台二进以上的花眠床就被称作七帐床。

天台现存一根藤花瓶软条——西门赵家台门中堂

财主喜出望外，儿子有独一无二的七帐床，更为女儿觅得千里挑一的慧女婿，他高兴践行诺言，按双倍工价结账，把小姐许给木匠为妻，百廿人行郎嫁妆，20亩水田，10亩山林陪嫁。土财主还为这张七帐床新造了三间高大新楼房，汤木匠成为天台第一斧，他的一根藤软条成为天台木匠的独门绝技。

一根藤软条和其它地方的软条有何不同，区别在哪？

平桥七十二岁的夏鹤松师傅说，木匠拷条依线条分有硬条和软条两种；依表现方式分有一根藤里外崴软条加雕刻，一根藤硬条加雕刻，软硬结合加雕刻，还有全雕刻四种；依表现形式分有整幅和残缺，左右对称或上下对称之分，还有外方内圆或外方内不对称的；依榫卯结构分有单榫卯结构和双榫卯结构的。其中一根藤里外崴嵌动物图案最为复杂，这种条子外围要和方形框紧贴，里面要与不规则的动物框契合，动物的形体要一线贯始终，既要形像又不重复，还要左右上下对称，图案要大气，间隔要疏密有致，弧线要自然流畅，榫卯要分毫不差，交口要细腻清晰，线条粗细均匀，看去还要有力度。每幅都自成一体，不与同类相似，没有扎实的木工基础，分毫不爽的制作技艺，独树一帜的设计思路，扎实的美术功底，难以成就天台一根藤的制作工艺。其它地方的软条大多采用整体设计，线锯镂空，雕刻成形的加工方式，其工艺技巧，坚固结实耐用与天台榫卯结构组合的一根藤里外崴软条不可同日而语。

今年七十八岁的蔡行明师傅说，房屋结构的改变，人们对家居装饰的理念也随之改变，花钱的方向发生重大的变化。相对紧凑狭窄的商品房拒绝高大重的古老家具进门，几乎没有人会花动辄上千工的时间去做笨重的软条大门，高大占地的七帐床，除非恢复重要的古建筑。几十年前还有人做简单的拷条家具，但造价太高，又大又重而倍受冷落，如今只有极入少数人会思念一根藤。自己现在做的这些都是留给子女观赏的，根本没有外活。看来天台一根藤软条这门绝技已经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了。

六十八岁的徐存铨师傅是天台目前少数几个掌握着设计制作一根藤软条全副套路的木匠，徐师傅老家在九龙山下，14岁小学毕业跟邻村汤姓师傅学木匠，三年后再换师傅做半作，开始接触一根藤工艺。后来又跟曾在上海专做红木家具的郑姓师傅学做一根藤。他说一根藤是高档家具必不可少的装饰性线条工艺，用材讲究，做工精细，构图别致，耗时耗工，过去也只有富商巨贾，官宦宅第，王公贵族那样的大户人家才会不惜工本下巨资。到了我们这一代，年轻力壮的时候，是吃饱肚子都成问题的年代，官宦宅第破败倒塌，大户人家早已瓜分，能耗巨资的也不敢露富，就是祠堂庙宇也只有修修补补的份，自己虽然在县城跟师傅做过几次，后来大多是做八仙桌、羹橱、暖床这类简单的条子。两进七帐床是我们这一代木匠最大的一根藤工程了。

木工条子是木工手艺中最高层次的工艺技术，是木器装饰中的最高档次。用了条子的家具、门窗、玩物就具有艺术性，观赏性和收藏性。凡是被冠以中国古代建筑艺术的，无不与条子有勾连。条子有木的，石的，铁的，还有金玉打造的，这些都是古代工匠的才艺结晶，是古老中国匠人留给我们的一份瑰丽财宝，一份不可多得的非物质文化遗产。

条子有硬条和软条之分，每种条子都可以千变万化，演绎出无与伦比的抽象图案。怎么变，就凭着木匠对生活积累和经年累月的钻研与实践。条子从何而来，何人创造，与其它老手艺一样无处考查，但从相关资料红木嵌黄杨的床楣花板局部图案中“探花及第”图看，其园中亭子已经出现装饰性的条子，这和中国人的起居方式由席地而坐变为垂足而坐，建筑风格，家具制作也起了革命性的变化，追溯历史当在唐宋时期。

据曹善友师傅介绍，条子起源于飞来股（一段一段的条子），后来发展到单股相连，互相穿插，最后一气贯通成为一根藤。慢慢的把生硬的直线条子直角改为内外圆角（后称里外崴），部分直线变成曲线、弧线，又在中间、四角插入动物图案，这就是我们现在看到的一根藤里外崴吉祥图案软条。

硬条有两种做法，方拷与挖角。这两种条子一种转角是方的，一种转角是圆的。图案有小盘头、大盘头、乱拼梅、四盘一碗羹、六角并格、五角鸾丁、菜篮底、大六角、小六角、花蕊、风车旋、大藤串细藤等等。

软条分里外崴和全弧形两种。软条图案有如意头、凤凰图、狮子图、双鹿图、蝴蝶图、麒麟图、花瓶插戟、福禄寿禧、四蝠捧寿、鸳鸯戏水、凤穿牡丹、百鸟朝凤、早得贵子、如鱼得水、鲤跳龙门等。这种条子一般是木匠和雕花匠各显其长，合作而成，所花工时更多。

他说，拷条子是木匠行当里最难的活计，条子的设计绘图更不是泛泛者都能担当。除了师傅是位木工行当的全能高手，有见多识广的开阔眼界，还要具有别出心材的思维能力，想象丰富的创造能力，美轮美奂的绘画能力，一丝不苟的加工能力，自制工具的应变能力。这是现在工厂化生产精细分工的木工无法企及的，它的别具一格自成一体的艺术造诣也是当代高科技加工所无法替代的。

注：

1水口：踏床、眠床檐口中间弯曲部分的装饰硬条或软条条子。

2纱窗（枕窗）：水口两端与床体相连的支撑部分。

3牛腿：古建筑中顶着上面架空部分的倒三角形支撑构件，上面雕刻着各种图案。

4翻献：床顶悬挑出去向上的装饰部分。

5罩檐：床顶悬挑出去向下的装饰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