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作平
日本本土最西端的城市平户,有一座松浦史料博物馆。馆外空地上,竖着一尊小小的铜像,铜像一手扶剑,一手前举,仿佛在向远方示意。这尊铜像,就是日本人想象中的中国人汪直。
【片板不许入海】
从某种意义上讲,汪直出生时,他和他同时代许多人的悲剧命运就注定了。这个注定了他们命运的人,就是明朝开国君主朱元璋,此时距离他去世已有100多年。朱建政后,通过废除丞相、实施特务统治等措施,使明朝皇帝的权力远超其它时代。
汪直只是一介草民,朱元璋的这些“以求朱家天下万世一系”的重大举措,假设汪直不准备读书入仕,也不会吟诗作文,事实上对他不会有特别严重的影响。但在这些重大举措之外,还有另一条对后世產生深远影响的措施,就是它,注定了汪直的悲剧。
那就是海禁。所谓海禁,即政府不允许私人从事海上贸易。洪武元年,朱元璋刚刚在南京坐上帝位,曾经与他交战多年并被击败的张士诚和方国珍余部,在舟山群岛的兰秀山起兵。平定兰秀山之乱后,朱元璋意识到,与大陆相距不远的舟山群岛进可攻,退可守,很容易成为叛乱者的海上据点。为此,他决定实行岛屿无人化。朱下令把舟山46个岛上的居民全部强制迁往内地,并撤销行政建制(舟山唐时设翁州,明时设昌国县)。这时,一个叫王国祚的村民冒死前往南京,通过某王公晋见到了朱元璋,力陈昌国县不可废。朱元璋难能可贵地作了让步——昌国县城附近的八千居民可以留下。
内迁的舟山诸岛居民,只是大明海禁政策迈出的第一步,很快,它便成为大明针对全局的基本国策。洪武四年(1371年),朱元璋下诏强调“仍禁濒海民不得私出海”。此后每过几年,就会重申一次,并把相关条款写进《大明律》。久而久之,大明的海禁政策被高度浓缩为六个字:片板不许入海。海禁最严厉时,就连沿海居民到近海捕鱼也属非法。
【海上贸易曾高度发达】
有学者考证,至迟在春秋战国时期,中国人就开始了海上贸易活动。《国语·齐语》载:“越裳献雉,倭人贡畅”,可见当时的中国与周边的越南和日本已有来往。汉朝时,留下了中国和罗马交往的最早记载,这交往,其中一部分就是通过海路完成的。到南北朝时期,中国的船只经常出入波斯湾,并溯幼发拉底河而上,与阿拉伯人通商。唐代,中国国力大盛,和唐朝交往的国家多达70多个,广州成为最重要的海外贸易商港。至唐朝中期,广州人口约25万,其中外国人就有1万多。唐朝末年,黄巢攻陷广州,大肆屠杀,死于黄巢之乱的外国人计有12万之多。
先后与多个政权对峙的宋朝,与汉唐相比,并不是一个大一统的王朝,向来被后人讥为积贫积弱。但在中国的封建王朝中,宋朝的商品经济远超前朝,它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不抑商的朝代,同时也是当时世界上最发达的经济体。其中,宋朝对海外贸易的重视,被提升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
宋朝初年,朝廷在广州、杭州、明州、泉州、密州、秀州设置了功能近似于海关的“市舶司”,在京师设置“榷易署”,专营中外海商的舶来商品。王安石变法时,颁布了《广州市舶条》,这是中国史上第一个航海贸易法规。宋神宗鼓励民间发展海上贸易,他说:“东南利国之大,舶商亦居一焉……岁获厚利,兼使外藩辐射中国。”
南宋偏安东南,海外贸易收入更为重要。宋高宗下旨:“市舶之利,颇助国用,宜循旧法,以招徕远人,阜通货贿。”政府对海外贸易的重视和支持,带来的是极为丰厚的回报。南宋初年,市舶的年收入“动以百万计”,到了南宋末年,市舶的年收入增加到了二百万缗。南宋的财政总收入不到一千万缗,海外贸易收入竟占总收入的1/5。
崛起于漠北草原的元朝,似乎与大海没有多少关联。其实,这个疆域空前辽阔的帝国,同样热衷于海洋和贸易。元朝一度禁止私商出海,但为时甚短,收效甚微。后来改弦易辙,鼓励私人出海经商,前提是按规定纳税。元朝时,光是在东海和黄海从事国内海上贸易的船只,每年从南方到天津的就多达1000艘以上。广州作为海上贸易的晴雨表,旅居的阿拉伯商人超过12万。至于曾经是中国“海上零公里”的泉州,北宋时与其有贸易关系的国家达30多个,南宋时增至50多个,元朝时进一步增至90多个。
【帝国如同自给自足的小村庄】
之所以回顾中国历代海上贸易的盛况和朝廷的重视,在于反证一点——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明朝开国伊始就厉行海禁,显然有朱元璋更为看重的理由。那么,朱元璋为何会对大海如此恐惧,对海上贸易如此排斥呢?
首先是稳定政权的需要。朱元璋称帝时,仍面临两大威胁:威胁之一,来自曾与他角逐天下的张士诚和方国珍。朱元璋担心,如果像以往那样听任民众往来于海上,他们就有可能和方、张余部勾结,阴谋颠覆大明王朝。威胁之二,来自已经败退到蒙古高原的元朝势力。元朝皇帝虽然远走漠北,但在相距数千里的南方沿海,仍有不少支持者,从南海到印度洋一线,还有相当势力。禁止人民入海,可以消除因此带来的负面影响。
其次是囿于见识。祖辈皆为农民的朱元璋,即使后来贵为天子,也从未摆脱过小农意识。在朱元璋看来,农业才是一个社会的根本,而商业不仅是末业,还是不稳定因素。他规定,农民可以穿细纱布,商人则不允;农民家中,哪怕有一人经商,也不能获批准。在社会地位上,商人处于真正的底层,即使腰缠万贯,仍是不受待见的末流。朱元璋设想的理想社会,是君王圣裁天下,兢兢业业,官员循规蹈矩,廉洁奉公,老百姓安心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社会。帝国最好如同一个自给自足的小村庄,物各有主,人各司其职,像机器上的一颗颗螺丝钉,不得擅自越位。
【畸形的朝贡贸易】
一方面,朱元璋为了巩固政权和囿于见识,希望把人民牢牢地束缚在土地上;另一方面,天朝上国万邦来朝的虚荣心,又使他渴望周边小国把他当作主人尊崇,奉其正朔,受其册封。这样,严禁民间海外贸易的同时,大明帝国执行的是畸形的朝贡贸易。
所谓朝贡贸易,就是明朝的周边国家,在政治上承认与大明之间是一种宗主和藩属关系,在约定的周期里,向大明进贡。大明本着厚往薄来的原则,给予各藩属国远高于贡品价值的回报。显然,这是一种只算政治账,不算经济账的做法。
在民间海上贸易被禁止,而朝贡贸易又铁定要大赚一笔的情况下,大明周边各国都想方设法增加朝贡次数,扩大朝贡规模。嘉靖一朝时,终于因朝贡贸易闹出事端,从而导致了嘉靖时代倭寇大爆发,而汪直就生逢其时。
嘉靖年间,正值日本诸侯鼎立的战国时代。当时,实力较雄厚的几个“大名”(即封建领主,可理解为诸侯)争着代表日本向明朝派遣贡使。嘉靖二年(1523年),细川氏与大内氏各派一队贡使到达宁波。接待这两批贡使时,收受了细川氏贿赂的明朝官员处理不公,引起大内氏贡使的极度不满,进而“大掠宁波”,使得“沿海震动”。这一“争贡事件”惹得嘉靖龙颜大怒,下诏罢除市舶司。其中,广州市舶司虽未罢除,但也停止了朝贡贸易,直到6年后才恢复。因此,嘉靖年間既是海禁最严厉的时期,也是倭患最激烈的时期。
为何在极为严厉的海禁政策下,仍然有人冒着杀头的风险往来于海上,中央民族大学的陈梧桐教授这样解释:“尽管明朝实行海禁,但是东南沿海地区,经济比较发达,人口又非常密集,这样一个情况下,土地不敷耕作,这些人要找别的出路,来增加他的收入,维持他的生活。那么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就买船冒险出海,杀头他也去。”
【大明的海禁政策破产】
汪直又称王直,号五峰、五峰船主。1501年,他出生于以徽商著称的徽州歙县。徽商的产生,和当地贫瘠的土地不无关系。顾炎武曾说,徽州“中家以下皆无田可业。徽人多商贾,盖势其然也”。
地薄民贫,又有经商传统,汪直年轻时就投入到商海中。他为人富于胆略,轻财好义,有领导人气质。史称:“少落魄,有任侠气,及壮多智略,善施与,以故人宗信之。”
早年,汪直与同乡在广东一带从事海上贸易,把生硝、硫磺和丝棉之类的土产运往日本、泰国等地。不用说,这种生意是明政府严禁的。1543年,汪直第一次抵达日本种子岛。日本史料记载,日本人看到这艘不知从何而来的大船,非常纳闷。船上的人里,有一个叫五峰的大明儒生,通过笔谈的方式告诉日本人,他是从西南来的外国商人。汪直的日本之行影响深远:他将火枪传入了日本。在汪直与日本人的贸易中,火枪是最抢手的商品,这些火枪,并非他亲自制造,而是来自他和葡萄牙人的贸易。
16世纪时,葡萄牙人东航,他们最先注意到了舟山群岛有利的地理条件,在中国海商与葡人的地下贸易中,渐渐把舟山群岛所属的双屿作为活动基地。由于双屿地处连接江南和日本的海路要冲,它开始成为中国、葡萄牙和日本等国海商汇集的国际性商业基地。当时掌控双屿的是福建海商李七,绰号李光头。李光头之后,是来自徽州的许栋。那时,汪直就在许栋手下任职。
嘉靖二十六年(1547年),一个叫朱纨的官员被朝廷任命为浙江巡抚兼提督浙闽两省海防军务。双屿繁华一时的好日子到头了,而汪直却意外地获得了迅速崛起的机会。
朱纨为官清廉,也颇有手腕。他上任后,强力推行海禁。当时,在福建和浙江的海面上,不仅有像李光头和许栋这样的多股海商,一些官宦世家也在海商的贸易中参股,或是充当保护伞。至于一般民众,也有许多人在海商走私中混饭吃。比如,向葡萄牙商人出售米、面、猪、鸡之类的食品,葡萄牙人给出的价格是正常价的一倍以上,如果购买葡萄牙人的胡椒、苏木和象牙的话,“其价尤平”。是故,当沿海地区上至上流社会,下至草根民众,其利益都与海商走私紧密相关,这时要实行海禁,肯定要遭到极大阻力。其情其景,就像朱纨感叹的那样:三尺高的小孩子,都把海盗看作衣食父母,把政府军队看作世代仇人。
朱纨上任次年,在精心准备之下,他决派出军队攻打双屿。攻占双屿后,朱纨下令用石头将港口堵塞,把岛上的住房和妈祖庙等建筑付之一炬。混战中,海商首领许栋落荒而逃,后来被明军抓获。群龙无首的海商,一致推举了他们的新首领——后来名声在外的汪直。
朱纨勇于任事,却不免矫枉过正。他不仅下令“革渡船,严保甲,搜捕奸民”,甚至连原本与海商走私无涉、煮海为盐的盐户也要编号定界,不能像过去那样自由行动。可以想象,在海禁的大政之下,众多底层民众的生活无以为继,是必然结果。
顺理成章的,为了朝廷旨意而夺人衣食的朱纨,成了闽人和浙人最仇视的官员。两省当地官员和在京官员纷纷上疏弹劾他,指斥他滥杀无辜。偏偏朱纨在打击海商时,一向奉行“宁可错杀三千,绝不放过一个”的政策,被他当作倭寇处死的人中,肯定有不少蒙冤者。于是,在官僚系统的勾心斗角中,朱纨被撤职。狱中,他服毒自尽,自尽前感叹道:“纵天子不死我,大臣且死我,即大臣不死我,闽浙人必死我。”
朱纨横死,意味着大明海禁政策的破产,而汪直却迎来了发展的黄金时期。
【汪直之死】
纵横海上的海商们原本各自为政,但面对朝廷的严厉打击,以及交易中常常出现的以强凌弱,以众暴寡,他们迫切需要抱团取暖。
双屿既毁,被推举为海商首领的汪直认识到,在沿海地区再寻找岛屿建立基地不太现实。这时,他想到了与他有贸易往来的日本。汪直与日本大名松浦隆信交好,于是在松浦隆信治下的五岛建立了基地。至于他本人,却长期住在平户。短短几年间,尤其在吞并了另一海商头目陈思盼后,汪直跃升为东南亚最强大的海上霸主。他制造的大船,一条船可容纳两千人,船有多层,其上可“驰马往来”。他先是自称“靖海王”,后又称“徽王”,从后一个称号可见,他对故乡徽州怀有感情。
极盛时,汪直能号令十万之众,仅和他一起住在平户的就有两千余人。汪直出行时,“绯袍玉带,金顶五檐黄伞……侍卫五十人,皆金甲银盔,出鞘明刀”。这时的汪直,早已不是躲着官军的走私犯,而是以武装力量作后盾的亦商亦盗的草头王。作为商人,他的客户既有西洋人,也有日本人和中国的其它海商;作为海盗,他时时侵袭明朝沿海城镇。在用兵上,他“进退纵横,皆按兵法”,加之他的手下多是些亡命之徒,明军根本不是对手。
然而,尽管几乎控制了东南亚与中国和日本之间的贸易,尽管过着帝王般的优渥生活,汪直却怀揣心事。这心事,就是让明政府放弃对自己的追剿,开放海禁,准许自由贸易,从而让他成为一个清白的海商而不是漂泊异乡的海盗。
和汪直同为徽州老乡的一个封疆大吏胡宗宪,读懂了汪直的心事。胡认识到,面对强势的海商集团,一味剿杀不是办法。一方面汪直作战能力超强,明军难以抵挡;另一方面,汪直的十万之众,不少是沿海地区违禁私出的底层百姓。他们在海禁政策下,“往往入海从盗,啸聚亡命”。因此,沿海一带,汪直“威望大著,人共奔走之。或馈时鲜,或馈酒米,或献子女”。这一记载令人大跌眼镜:一向被视为汉奸和海盗的汪直,竟受到底层百姓如此擁戴。
胡宗宪打算改剿为抚,他把汪直的母亲和妻子从狱中释放,给予细心照顾。汪直得悉,欣喜地表示,如果不计较他以前的罪过,并准许海上贸易,他愿意投降并为朝廷效力。为了让胡宗宪相信他的诚意,他令手下攻破了盘踞舟山的一股海盗,还把另一支海盗将要来犯的消息提前告知胡宗宪。
嘉靖三十六年(1557年)十一月,在胡宗宪信誓旦旦的许诺下,汪直率部众千余人向明朝投降。不过,他仍然留了一手:要求胡宗宪派出人质。就胡宗宪本意,他是真心招降汪直的,希望利用汪直在海商和海盗中的影响为朝廷效劳。然而,不妙的是,究竟如何处置汪直,高级官员们的意见针锋相对,是按汪直的意愿开放海禁,还是诛杀以维护朝廷脸面?
不幸的是,后一种意见占据了上风。次年春天,浙江巡按王本固诱捕汪直下狱。胡宗宪原本为汪直说话,但当有人指控他收受了汪直的巨额贿赂时,他害怕了,立即转变立场。在狱中,汪直上了一道《自明疏》。他认为,自己觅利商海,卖货浙、福,乃“与人同利,为国捍边”,从来没有勾引党贼侵扰。他向嘉靖恳请,希望赦其罪过,开放浙江定海一带港口互市,这样不仅可以获得关税,还能恢复与日本之间久已中断的朝贡贸易。那么,纷扰天下的倭患就能得到根本解决。
站在今天立场看,汪直的建议是可行的。堵不如疏,越是严厉的海禁,激发的可能是越大规模的武装走私。倘若自由互市,武装走私就完全没有必要。
然而,嘉靖无意采纳汪直的建议,他下旨
说:“(汪直)背华勾夷,罪逆深重,命就彼枭
示。”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十二月,汪直在
杭州被斩首。临刑前,汪直感叹:死吾一人,
恐苦两浙百姓。
汪直死后,其余部继而将人质肢解泄愤。群龙无首,倭患一度比之前更为严重。明末清初的史学家谈迁感叹:“胡宗宪许汪直以不死,其后议论纷纷,遂不敢坚请。假宥王直,便宜制海上,则岑港、柯梅之师可无经岁,而闽、广、江北亦不至顿甲苦战也。”
汪直死后八年,嘉靖去世,隆庆登基。继位之初,隆庆宣布废除实行了两百年之久的海禁。敢于推翻祖宗成法,是因为隆庆及高级官员们不得不承认:倭寇为患乃海禁政策的副产品,海禁一日不废,倭患一日不宁。当然,隆庆解除海禁,仍有不少限制,并非完全意义上的开海。不过,明朝政策的转变,使中国人的海外贸易和向南洋各地的迁徙不再是犯罪,残余的倭寇活动也随着海禁的中止渐行渐远。
【结语】
明朝执行严格的海禁政策,把自己排除在蓝色海洋之外时,正值欧洲的大航海时代。当下海打鱼或沿海煮盐都有可能触犯王法时,欧洲的帆船正出没于风波之中,一方面探索未知的土地,一方面收获来自海外贸易的巨额财富。
肇始自朱元璋时代的海禁,几乎纵贯大明王朝(隆庆开海距明朝灭亡,只有几十年),也为后来的清朝所继承。同明朝一样,清廷也是一个内敛、封闭的朝代。当船坚炮利的西方在资本和市场的驱使下踏浪而来,闭关锁国的古老王朝将遭遇千年未有之变局。其情其景,马克思的论断最为精准:“与外界完全隔绝曾是保存旧中国的首要条件,而当这种隔绝状态通过英国而为暴力所打破的时候,接踵而来的必然是解体的过程,正如小心保存在密封棺材里的木乃伊一接触新鲜空气,便必然要解体一样。”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