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安
想不到,一个极普通的对视,竟然让我久久不能忘怀。那个刻骨铭心的定格,萦绕在心中挥之不去的纠结,责令我拿起了笔,必须表述。
八月的一个中午,陪妻到西郊菜场选择晚饭的蔬果。从菜场门口到停车场,途经那道矮墙边,无意中瞥见一个馕饼摊,是由一个极简陋、外围包着铁皮的手推车改造而成的,掩映在一把半旧的红阳伞下。江南宁波的三伏天骄阳似火,39度的高温,烤得汽车方向盘都烫手。室内小贩们不停地摇晃手中的折扇,满脸汗流地捧着冰西瓜降温。
我多事地朝伞下望去,正好与一双眼睛对视。刚刚繁忙过的闲暇间,立着一尊钢铸雕像般的中年汉子。中等身材,消瘦的脸庞被炭火烤得红油发亮。脚蹬一双发白的解放鞋,耐脏的迷彩裤上,布满了不均匀的面点斑块。掉了一个纽扣的衬衣,裸露出稀疏微黑的胸毛,被汗水贴在发红的前胸。只是那顶洗得洁净、白底黑花的四角帽,罩着他三分之二的头发,与突厥后裔的高鼻凹眼相映衬着。一目了然,这是标准的维吾尔汉子。
岁月和历练,镌刻在他沧桑坚韧的脸庞上。小胡子密浓整齐,脸部皱纹间的汗水,顺着黝黑的下巴,滴在裸露的胸部,延续着,将裤腰处浸湿了一片。
只是那双滚烫的眼神,射出一束自信、坚毅的光线,重重地刺向了我,盖过了头顶上的烈日。莞尔,他自然地又馈赠我一个微笑,接着,低头继续认真做事。
我不同。硬生生地被陌生善良眼神打动,这还是初次。稍稍一愣,在吐鲁番享受熟透了的紫葡萄的感觉被找了回来。
向前走几步,专注看过去,只见他熟练地将沾满面泥的双手,托起台案上的面饼,旋转在十根纤指间。软弱的面饼,在他手中瞬间变大、变圆、变匀、变薄。自然地一弯腰,迎着腾升热气的炭火,杂耍般的一個甩手,饼儿格外听话,飞快贴在馕坑内壁。紧接着,又是有规律的重复。
我被远远等待的妻子叫醒。坐上车,我的心似乎走了神,只暗暗后悔,为什么没走过去,买几个艺术品一样的馕。
第二天早晨,脑海中莫名其妙回放着昨天的那次对视,我无法解读这个新疆维吾尔族大哥那双眼中,散发出的不解密码。是漂泊异乡的孤独?是对家乡现状的抱怨?是对生存环境的淡然?还是为迎接明天的展望?
我破例中断了张承志散文《秋华与冬雪》的欣赏,鬼使神差地拿起照相机,驾车向西郊联丰菜场驶去。
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似乎承受不了,也是第一次为了陌生人而牵肠挂肚。
早晨,是人们为日常生活采购的最繁忙时刻。
我孤独地站在几米外,观察这个新疆面匠的繁忙应酬;脸上的汗水伴着荡漾的微笑,依然是那么淡然、愉悦;依然有节奏地揉面、制饼、入坑、出锅;依然有条不紊地面对着争先恐后的大妈、小妹们,装袋、收钱、致谢。足足一个小时,终于将最后几个馕,放入顾客的袋中,此时,他才用手背,抹去了脸上金秋般晶莹的汗珠。
看到他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去,我不失时机地走过去,一声平时穆斯林之间的“色俩目”问候,让他当即停下了手中的活,惊奇而愉悦地回应着,向我张望。
我猜想,他可能没有预料到,在此地此时,会迸发出与他们民族相通的问候语,冲击到了他的心灵深处。看得出他陡增了小小的亢奋。
喜悦最容易写在脸上。
这是一个更近距离的对视,我如同吮吸着蜂蜜。此时的双方都显现得那么亲切、那么真诚,尽管彼此并不知对方的身份。
我主动伸出手,握着这来不及洗涤、沾满面油,厚茧、粗糙的双手,同情与尊重,让我很容易就获取了。眼前的人,俨然已经成为了朋友。
当彼此有了好感时,对方的任何举止都会变得那么自然、那么善良。
我主动自我介绍后,也得知他的名字叫阿卜杜·艾哈提,是来自新疆喀什郊区的农民。这个昨天被我称为大哥的兄弟,仅有四十多岁,竟然比我小十几岁,我暗笑自己笨拙的眼力。
他操着不大习惯的新疆普通话,偶尔的怪发音,连他自己都禁不住发出笑声。
他告诉我,他寄居在两公里外的郊区,每天早晨,准时在4点半钟赶到菜场门口,开始一天的工作,5点多就会有新鲜的热馕出锅,供人们早餐享用。
看得出他愿意与我谈话。
“很少机会,能与当地人交流。”阿卜杜很直白,“我每天只重复着几句话:‘两块钱一个!‘味道非常好!‘谢谢!实际上,我非常想与人多沟通。”
“我能够想象到。”我不知道是同情,还是想套近乎。
会意的笑声飘向天空。他自愿向我敞开胸怀,他乐意在这里过着简单而有规律的生活。
从八月一日开始,已经进了斋月。对于一个虔诚的穆斯林来讲,比平时要辛苦得多。依宁波这边的时辰,早上三点四十分之前吃饱一餐饭,一直等到晚上太阳落山后的六点四十五分,才可以进食饮水。在世界各地,无论是富可敌国的君王,或是一贫如洗的布衣,在这个月份,都会自觉地,严格遵照这个戒律,在饥渴中体验赤贫者的真实生活,提升自己的境界。
我开始担心他的这个月如何过,能否承受得了高温下的繁重工作。
阿卜杜很平静:“大哥,这些根本不算什么!为了我的家人,我享受这种生活。”
他生活还是有规律的,而且充实。每个上午,只做200个馕,卖完就回家。日复一日。
我多此一举地为他看似枯燥、无意义的生活担心。没想到,话刚出口,阿卜杜的一番话,反击得我一愣。
“单调?什么是单调?”
稍稍迟疑了一下,我本能地想解释明白我的初衷。“我的意思是,你的生活是不是太简单,太没意义了?”
他似乎有点不开心了。
“你能告诉我,什么是有意义吗?我今天生活的意义,就是怎么把馕饼做得金黄、喷香。我的意义,就是每天看着人们高兴地享用我的馕,就是这么简单。”
我的心被强烈地再次冲击着。原来,一个看似平凡的人,只要心灵轻盈,在任何环境之下,都那么容易获取自由、知足、幸福。
看着他利索地收拾好用具,擦净灶台,我才敢请求,为他拍一张照片。他认真整整帽子,笑得比大明星还坦然。
当我告知他,有可能把他们的真实生活写出来时,他像个孩子:
“好的,亚克西!最好让我们家乡人也知道,我们在这里生活得很好。宁波好,宁波人的心,可以与这边的东海来比吗!这里汉族朋友从来没有歧视我们维族人。”
我不禁笑出声了:“嗨,老弟!你还知道歧视?”
“东干大哥!别以为我们普通话不好就是没文化。我!高中生!”
看我怀疑的目光,他一瞬自豪后,有点假装生气。
“实话告诉你,我虽然没有走南闯北的,可是我的心里就像喀纳斯湖水一样清澈,能知道好坏。我们都是中国人嘛!我们出来就是看世界、挣钱。我们只想正常生活,最需要的是尊严。”
不等我插嘴他又接着说:“我的馕不只是用手在做,我的心也在做。大家吃得高兴,我就成功了。”
我陡然联想起“工匠”两个字。一下子对眼前这位维族兄弟刮目相看。一开心,大拇指自己竖了起来。
馕饼,这个民族文化使者,从南疆古城到东海商都,信使般地把不同文化交融、传递得这么容易,这么神圣。
我一个人坐在三江口的石凳上,平静地向东海眺望、寻觅。此时的甬江,似乎理解我的心思,以宽容的姿态,缓缓平静地向大海流去。
对岸沿街墙壁的八个大字微笑着与我对视,舒缓我的心绪。我重复着宁波市的宣传语:
“书藏古今,港通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