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当代民粹主义透视

2017-03-24 10:13储殷
唯实 2017年3期
关键词:民粹主义精英政治

储殷

2016年,西方发达国家内部的民粹主义狂潮不论对其所在国国内政治还是对全球秩序都产生了重大影响。在欧洲,民粹主义在多个国家呈现出不断发展壮大的态势:希腊左翼联盟、波兰的“法律与公正党”、匈牙利的“青年民主者联盟”已经取得并巩固了执政权;决意摆脱欧盟的英国“独立党”迅速壮大、有种族主义背景的“法国国民阵线”在改头换面后强势回归;西班牙的“我们能”党(Podemos)、爱尔兰的“新芬党”、匈牙利的“尤比克党”(Jobbik)、奥地利的“自由党”、丹麦的“人民党”、比利时的“弗莱芒集团”、意大利的“北方联盟”、“五星运动”都获得了更多的影响力,即便是在德国,默克尔总理都承受着“选择党”带来的越来越大的压力。在美国,共和党总统候选人特朗普异军突起,几乎以一己之力完成了对于共和党、建制派民主党精英的颠覆,而在他的胜利当中,民主党内支持桑德斯的左翼民粹力量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尽管西方主流自由主义学者和政治家(如奥巴马、默克尔)仍然倾向于用贬损的方式,如不理性的大众、种族主义、谣言传播甚至俄罗斯的阴谋来解释民粹主义的成功,但坦率来说,这种解释除了进一步表明西方政治精英固步自封于僵化的意识形态教条之中,缺乏实事求是的反省能力之外,并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当代民粹主义泛滥的背后有其深刻的社会原因,而如果回避这个原因而仅仅满足于浅层次的价值判断,那么我们将很难真正面对民粹主义思潮的挑战。

当代民粹主义的基本特点

尽管民粹主义一词,通常被认为源自于俄国的民粹主义者,即19 世纪 70 年代的俄国,在“十二月党人”及赫尔岑村社社会主义理论的直接催生下,当时的俄国知识分子为探寻瓦解本国前资本主义社会的道路,展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到民间去”运动,但也有学者认为西方民粹主义可以追溯到17 世纪的英国平等派和掘地派。纵观历史,民粹主义运动( 或者说受到民粹主义思潮鼓舞的运动) 的范围非常广泛。除了传统民粹研究中的俄国民粹派、美国的人民党运动、欧洲的新民粹主义、拉美的庇隆主义和加拿大的“社会荣耀运动”等,美国的黑人民权运动、印度的“非暴力不合作”运动、欧洲呼吁环境保护的绿色和平运动,甚至拿破仑三世在法兰西第二共和国时期的复辟和德意志第三帝国时期的纳粹主义等都可以被称之为民粹主义,或者至少包含了民粹主义色彩。这种现象上的极大丰富带来了界定民粹主义表述上的巨大困难。如英国著名政治学家、民粹主义研究专家拉克劳(E.Laclau)所说:“我们直觉地知道我们所提到的民粹主义运动或民粹主义思想是什么,但我们却非常难以将这种直觉翻译成概念。正因为此,理论界对于民粹主义的研究,往往采用定性与定量相结合的方法。在时间上,通常把民粹主义分为三个阶段,即以俄罗斯民粹主义与美国人民党运动为代表的古典民粹主義阶段,以拉美各国反复出现的民粹主义政权为代表的经典民粹主义阶段,以希腊左翼联盟、英国独立党、法国国民阵线、美国茶党为代表的新民粹主义阶段。在类型上,一般来说可以将民粹主义根据政治与经济的主张划分为四大类:一是政治左翼的民粹主义。在外,是以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全球化为斗争对象;在内,是以掌控了社会绝大部分资源的权贵阶级为敌。通常诉诸政治道德化和强人政治,强调个人魅力甚至领袖崇拜。阿根廷的庇隆主义、委内瑞拉的查韦斯和厄瓜多尔的科雷亚都属于这一类。二是政治右翼民粹主义。则侧重于反对外来移民,强化本土认同和种族认同。他们往往放大外来移民所带来的种种问题,激发社会的排外心理。典型代表有法国国民阵线、意大利北方联盟、奥地利自由党、比利时弗莱芒集团、丹麦和挪威的进步党、瑞士人民党和荷兰富图恩名单等政党。这些政党借助被其激发的社会排外心理赢得选票,获取执政机会。三是经济左翼民粹主义。与政治民粹主义过多涉及意识形态纷争不同,经济民粹主义主要体现在如何通过经济政策向民众倾斜利益。经济左翼民粹主义一般推行福利主义,采取高税收、高支出的财税政策,通过二次分配降低贫富悬殊,其目标是建立一个最终达至涵盖大多数群众的福利社会。比如拉丁美洲的委内瑞拉、巴西、阿根廷等国家曾经出现的现象。四是经济右翼民粹主义。倾向财政紧缩政策、反对自由贸易的经济发展规律,主张设置限制、管制、补贴等贸易壁垒政策、反对输入外劳,要求提高移民标准。最典型的就是在美国大选中获胜的特朗普主义。

就当代西方民粹主义现象而言,意识形态与经济政策的左右皆有之。比如在欧洲,西欧与中东欧的民粹现象多是右翼民粹,而南欧与北欧则多是左翼民粹;在美国,茶党、特朗普代表的是右翼民粹,而桑德斯与占领华尔街运动的背后则是左翼民粹。一些国家的民粹主义甚至既没有一套完备的理论体系,也没有一个明确的行动纲领或制度安排,而更接近于一种泛化的政治心态、价值偏向和社会思潮,但总的说来,这些民粹主义运动或思潮仍然有一些共同的特征,主要包括:

民粹主义在思想上推崇“人民”的崇高地位。无论是左的还是右的民粹主义,都普遍强调对“人民”的极端崇拜。“权力属于人民”不仅是民粹主义最根本的合法性也是其最直接、最普遍与最有力的动员口号。在美国的茶党运动中,出身于草根的茶党成员不惜采取宗教等极端宣传方式,将自己标榜为人民利益的“代言人”;在欧洲新民粹主义运动中,意大利北方联盟、法国国民阵线、丹麦人民党、荷兰自由党等始终将“人民至上”作为奋斗的纲领。正是通过将“人民”与“精英”、“移民”对立起来,民粹主义才能成功地激起社会大众热烈的回应与参与。

民粹主义坚持对“非人民性”的精英、体制、外国人的批判性。民粹主义的基本主张是伸张平民权利,捍卫地方利益。他们对政治权威、社会精英、经济寡头、文化霸权存在天然的抗拒,对不合理尤其是“不利于人民”的社会现象往往会进行尖锐的批评。虽然这些批评经常被西方社会的精英视为情绪化的、极端化的噪声,但这些批评的确揭示了当代西方社会中普遍存在的资本寡头攫取超额利润、代议政治僵化失灵、官僚体制腐败低效的深刻弊病。

民粹主义往往具有极端化与泛道德化的倾向。民粹主义的地方性和草根性,决定了它的政策主张必须迎合大多数群众口味和利益,因此它也通常具有“极端化”与“泛道德化”的两种倾向,民粹主义通常在对“人民”极度美化的同时,对权贵(精英)极度妖魔化,认为民众是真理与道德的化身,而权贵(精英)都是肮脏的、可鄙的。在美国的总统大选中,左翼民粹力量的代表桑德斯鲜明地指出要保护受到华尔街资本压榨和掠夺的工人阶级的利益;而右翼民粹的代表特朗普更加犀利和尖锐地表明要保护受到合法和非法移民影响,社会资源享受减少的中低技能劳动者。这种竞选纲领受到追捧,正是把握了当下美国民众对于毕业于常春藤名校,掌控舆论传媒,长期在法律、金融、学界、政界谋生的精英阶层的不满和愤怒,以至于借此机会形成强大的反抗力量与其抗衡。

民粹主义正日益成为西方社会选举中常见的策略。俞可平的《现代化进程中的民粹主义》从全球的宏大视野分析了包括拉丁美洲在内的世界现代化进程中的民粹主义。该文从“社会思潮”、“政治运动”、“政治策略”三个角度对民粹主义进行了定义。在当代西方社会的社会生活与政治实践中,民粹主义正在日益成为俞可平所说的政治运动与政治策略的结合。尤其是在2014~2016年期间西方各国的选举当中,民粹与选举的结合正在成为一个突出的现象。民粹成了一种动员的方式,一些政治精英通过民粹主义的策略,对通常被边缘化的社会群体的动员,使他们进入有组织的、通常是抗争性的政治活动中,从而让自己获得政治权力。即个人化的政治领袖通过从大量的、无组织的民众那里获得直接的、无连接中介的和非制度化的支持而获取或行使政府权力。如爱德文·威廉姆森所说:“民粹主义就是某位政治家试图通过全面的允诺和对下层阶级的妥协来博取民众的支持从而赢得政权的现象。”这意味着在很多时候,精英主义是隐藏在民粹主义背后的逻辑,民粹主义在思想上的成型和实践上的展开决定于精英阶层的自觉与设计。

当代民粹主义的产生根源

从人类社会发展的历史来看,一般来说民粹主义的形成有三个重要的原因。其一是处于社会转型时期,社会原有利益结构被打破,社会底层与精英阶层的分化不断加剧。社会共识不断撕裂,中下层大众的反精英、反体制情绪不断高涨。其二是社会危机不断加重,精英阶层的溃败与分化严重削弱了原有体制的合法性与统治绩效,原有体制的失灵现象日益明显。其三是政治参与不断扩大,愤怒的大众卷入政治之中,从而造成社会政治过程的“过载”与“极化”,在分裂的精英的操控下,这又可能迅速演变为社会的撕裂。从当代西方各国在近几年发生的民粹浪潮来看,这三方面的因素仍然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西方“福利国家”在全球化进程当中的阶级分化是民粹浪潮的根本原因。如果说,在福利国家时代,西方國家的精英与大众还基本处于民族国家与福利体系的双重约束与保护之中,那么随着全球化的加速,其日益国际化的精英阶层与社会大众的分裂则日益明显。深度参与国际分工的精英群体在各个层面的竞争中都占据优势,他们在全球流动,要求开放市场、开放投资,寻找最便宜的劳动力与最大的利润,反对国家以政治力量保护“落后”的社会。与之相反,社会底层则日益面临被“甩出社会结构”的危险,对于通常只掌握一两门简单技能的底层劳动者而言,不断更新换代的现代经济活动与日益扩大的全球竞争让他们处于越来越不利的地位。在开放的经济秩序中,技术含量低的岗位最容易受到结构调整,其就业人群也最容易成为全球一体化中被更便宜的外国工人所取代的对象。

这种精英越来越有利而大众越来越不利的情况,在西方发达国家最终体现为社会阶层严重的分化,以及由此而来的社会大众对精英阶层的普遍不满。在英国,虽然卡梅伦政府在2008 年经济危机以来,成功地稳定了国内的经济总量,但在精英们攫取更大的欧陆统一市场的红利的同时,英国国内平均工资却连续下降了8 年,降幅高达 8%。为了降低英国的财政负担,保证其国家的国际竞争力,卡梅伦政府严厉的紧缩政策,让原本基尼系数已经很高、贫富分化已经很严重的英国严重撕裂。这才是底层民众的最终与政商精英分道扬镳、选择脱欧的根本原因。在法国,国民阵线的崛起背后同样是大量被社会抛弃的愤怒底层。如法国学者图海纳所言:过去的法国社会相当于金字塔式的等级结构,人们的地位高低不同,但都处在同一个结构之中。而今天的法国像一场马拉松赛,每跑一段都会有人掉队,这些人甚至已经不是堕入底层,而是被甩到社会结构之外了。那些坚持跑下去的被吸纳进国际经济秩序中去的就业者,最多只有四五百万。

西方代议制民主的内外危机是民粹浪潮的主要诱因。除了社会阶层分化带来的根本矛盾之外,民粹主义在西方复兴也有其现实诱因:一方面来自北非、东南欧的“移民海啸”(以非法移民为主)给各国带来了难以消化的经济和社会问题。在美国,民众对政府政策移民与少数族裔政策的不满情绪的持续发酵,是特朗普用以动员支持者的重要法宝,而在欧洲,由于中东持续战争导致大量难民和移民涌入,政府的行政能力和政策的有效性饱受质疑,使得欧洲各国民众的社会情绪陷入不稳定状态中,对于穆斯林难民的恐惧与对欧盟分配难民名额的愤怒不仅引发了英国的“脱欧”,而且也导致了中东欧波兰、匈牙利等国举国上下对欧盟的强烈不满。甚至让国内经济搞得相当不错的德国默克尔总理也面临着巨大的民意压力。另一方面,西方代议制民主的运行机制又刺激着各政党为了选战的胜利,而主动或被动地竞相利用这股底层的怨气来谋求政治权力。在2008 年经济危机后,西方各国的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夹杂在一起迅速燎原开来,这让相当多数原本处于边缘化的政党看到了机会。这些政党开始有意识地制造社会撕裂、鼓动愤怒情绪、利用民粹主义来谋求自己的党派利益。一些喊着极端口号的极端政党诸如法国国民阵线、奥地利自由党、丹麦人民党在操弄民粹的策略下其支持率不断攀升,这让一些主流的执政党如意大利力量党和想要成为执政党的派别如比利时佛莱芒集团,也开始纷纷将民粹思想和政策纳入其竞选宣传中。在选举的压力下,中右向极右靠拢,中左向极左转化,原有的社会平衡被打破,极化分布的政治力量让社会的矛盾空前尖锐。

“新媒体”、“网络时代”的传播革命是民粹浪潮迅速发展的重要条件。虽然在全球化现代化进程当中的贫富不均、城乡对立、环境恶化等问题,使得平民百姓心中不断累积着结构性的怨恨,但以报纸、广播、电视为代表的传统媒体不仅基本上都体现出精英阶层的“政治正确”,很少能表达这种怨恨,而且还有意识地压制、化解与漠视这种怨恨。然而这样的一种维稳模式,被以互联网为平台的自媒体所彻底打破。一方面,新媒体尤其是微博时代的到来,让媒介使用和发言的自由度大大提升,这让精英主导的话语权威被大众话语所颠覆、解构,由此开启了一个去中心化的、反精英的大众传播时代。另一方面,这种新的传播所带来的新的语言,也让网络政治呈现出碎片化、随意化、自由化的特征,从而让理性的讨论为过激言论、信息造假等“搏出位”的手段所取代。这多方面的合力最终让社会底层积压多年的怨气不但在网上得以宣泄而且以互动方式得以强化,甚至凭借人多势众成了另一种“主流”。可以说,特朗普的获胜正是这种“主流”的展现。

当代民粹主义现象的警示

西方当代社会的民粹主义虽然体现了其国内深刻的阶级矛盾,但是对于转型中的中国社会也有着重要的警示作用。事实上,在近几年中国社会的舆论场中,一些极端、激进、不负责任的反体制言论并非罕见。对于志在带领中国社会实现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共产党而言,如何从西方发达国家民粹主义的现象背后汲取社会治理的经验教训,实现中国社会的稳定与发展,已经是一个极为重要的现实议题。概括来讲,这些经验与教训可以归纳为两个方面:

要重视民粹主义背后的人民群众合理的诉求,从而在根本上取信于民、化解怨气。民粹主义并不完全是“邪恶”和“反动”的,也不像蔑视它的人们所说的那样“愚蠢”和“肤浅”。世界上许多国家出现过民粹主义。例如英国作为最早完成工业革命的国家,出现过科贝特、柯尔津治、卡莱尔等具有民粹主义倾向的思想家。法国在资本主义迅速上升的18世纪,出现了麦斯尔、拉梅内这样的民粹主义者。进入20 世纪,一些东方国家先后开始了本国现代化的过程,出现了如印度的古斯、日本的北一辉等民粹主义者。民粹主義的背后往往是利益受损的社会大众,他们的要求应该得到执政党的高度重视。当代世界民粹主义的盛行反映了全球化时代以自由主义为潮流的经济秩序和以民族国家为基石的政治秩序之间越来越突出的矛盾,以及深度参与全球经济秩序的精英阶层和被日益边缘化的草根民众之间的利益冲突。西方国家传统主流政党无视这种冲突,而仅以蔑视的态度来面对大众的愤怒,最终导致了脱离群众、失去政权的后果。这种惨痛的经验教训,应该得到我党的高度重视。事实上,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多次提及密切联系群众、立党为公、执政为民,也正是对于民粹主义最根本的解决思路。当人民实实在在地感到党的努力、党的诚意,他们就会更不容易为偏激的博眼球的言论所捕获。

要高度重视对互联网的治理,从而将民粹主义化解于萌芽状态。互联网的政治传播不能简单地以言论自由来豁免其对社会稳定、和谐的应有责任。对于宣扬仇官、仇富、历史虚无主义以及民族与宗教偏见的言论,必须予以坚决的治理整顿。中国社会必须警惕互联网乱象带来的人心动荡与戾气丛生,应该通过互联网实名制等一系列制度来提升互联网的言论质量,互联网不能成为法外之地,也不能成为谣言与偏执的孵化器。

(作者系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黄 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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