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丹青散文二题

海丹青

祖父的身体状况始终是主治医生最大的担忧，可他的精神状态却是病友中最值得嘉奖的。然而尽管如此，大家却始终都不知道，这个看似倔强的老头儿，到底依靠着什么力量，与病魔做着如此之久的鏖战。

大约是十年之前的秋天，祖母在一场秋雨中作别。那场雨来得很是突然，让刚刚还沉浸在正午暖阳中的人们如梦初醒般地四散奔逃，顿时，大街上就荒无人烟了。

风雨席卷着尘埃，在天地之间扬起了一层浩荡的烟雾。

原本熟睡着的祖父被窗口吹进的罡风惊醒，才猛然想起，外出的祖母尚未归来。风雨如此之大，她在哪里？

焦急中，祖父急忙披上一件雨衣，奔進烟雨中……

这一场烟雨，仿佛也飘洒在了多年以前……

经过八年的抗战，有很多中国战士永久地长眠，也有很多战士仍然奋战在解放战争的战场上，挥洒着热血。

天空阴云密布。收到转移阵地的指令后，部队进入了全员警戒的状态。这是战役开战以来，最为艰难的一次转移——伤员人数空前增多。因为作战激烈，伤亡情况也甚为堪忧。因为腹部中弹疼痛难忍，祖父无法顺利地移动下肢，头部由于炮弹弹片横飞而产生的阵痛与震荡，使得他无法轻易地睁开眼睛，或是说话。临时搭建的竹棚中混杂着焦灼的皮肉烧焦的味道，和伤员不能自持的呻吟声。缠在头部的绷带也因为物资的紧缺，几天没有及时更换了，散发出呛人的血腥味。透过绷带的缝隙，祖父看着卫生员们艰难地搀扶着尚能行走的伤员离开竹棚的身影，女卫生员柔弱的肩膀，此时，更像是钢铁的构架，担起了这些伤员生存的可能。

时间非常紧迫，炮弹的轰炸声就在耳边、越来越近，受伤较重的祖父深知自己或许不能幸免于难，他闭上眼睛，开始回想家中的太奶奶，还有同样奔赴其他战场的三位哥哥。感到这时候的轰鸣声，似乎就不那么可怕了……

“同志……你，还醒着吗？……”一句急促而轻柔地问话，让祖父从回想中回过神来，他艰难地睁开眼睛，模糊中，看见一位身材消瘦的女卫生员正在和另外两位卫生员一起，在为他整理担架，准备帮他转移。

祖父艰难地动了动嘴唇，示意自己还醒着……

于是，一场艰难的转移就此开始了……没有交通工具，只能依靠徒步前行，而突然降起的大雨，让转移的山路变得更加泥泞而难以行进。因为转移的较晚，敌机的扫射更是近在咫尺，三位女卫生员中的两位中枪而壮烈牺牲。情势危急，这位身材消瘦的女孩子果断地拉起担架的担绳，一步一个趔趄地将祖父拽进了山洞，躲过了一劫……

劫后余生的夜晚，没有更多的喜悦。为了不暴露目标，女卫生员没有点篝火，夜风更显刺骨的凉。月光很皎洁，祖父在回忆中曾形容，那月光反射在洞壁上，辉映着那女孩子的脸，让她看起来很像是一尊雕像，柔美中带着刚强。夜越凉越深，祖父的腹部中弹的疼痛受凉再次复发，冷汗浸透了残破的军装，女卫生员脱下自己的外套，躺下身，拥着祖父，用体温给他取暖。黑暗中，伤势过重的祖父虽然不能言语，可百感交集的泪水，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

之后就是长久的昏迷……

当醒来时，已然是祖父与大部队团聚的时刻了。身边的战友时不时就开玩笑地对他说：“你的命嗯，是天女救回来嗯！”大家口中的“天女”，正是那位帮祖父取暖的女卫生员——秀莲。从战友的转述中，祖父得知，次日的清晨，战友返回寻找掉队的伤员和卫生员的时候，发现了被雨水淋得湿透的两人。当时的秀莲，是将自己的外套披在祖父身上，自己却紧紧地抱着祖父……

当时的她们，是那么的年轻……

在恢复身体的日复一日里，秀莲重复地出现在祖父的日常起居当中，然而，祖父始终装作不知道，那一晚，她曾为他做过的事。可每当秀莲穿起一件老旧的红棉袄，为大家唱上一段《白毛女》选段的时候，他看她的眼神，总会比别人，多一些关乎内心的内容。

时间是一个可怕又可喜的东西。它可以让人变老，却可以让许久等待的人收获幸福。

1949年后，在伟大的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长久的举国欢庆里，祖父和秀莲分别来到了同属一个地区的机关单位，开始了和平时期的新工作。然而战争带给祖父的梦魇却不能一时轻松地消散。很多时候，他会在睡梦中看到牺牲的战友、血流成河的战场、还有那晚神情恍惚的劫后余生……

只有战争结束了，和平年代才能够得以治愈，人的忧伤。

之后的很多个清晨，祖父会在公园散步时遇到那个曾经救过他的秀莲，每次见面，秀莲总是微笑着，和曾经为祖父换纱布、上消炎药粉的时候一样，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秀莲生日那天，祖父精心准备了一份特别的礼物。当打开封包的一瞬间，秀莲感动了……那是一面折叠规整的党旗，上面平整地放着一本党章。

“那天为了救我，你那样为我取暖，真是，难为了你了……”一句憋在心里多年的话语，就这样沉甸甸地，被祖父艰难地说了出来。

秀莲沉默了良久，说：“因为，我们都是共产党员啊……！为了党和人民，你连生命都可以不顾，我做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此时此地，两人的眼底晶莹了。

后来，不难想象，秀莲，成为了我的祖母。两名一心向党的青年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岗位的历练，祖父和祖母分别走上了领导岗位。时代的发展变化惊人又喜人，改革开放的大潮带着势不可挡的趋势，一时间激励了几代人。人们开始接受新事物、大街小巷也开始洋溢起新文化的浓厚味道。因为热爱文艺的缘故，祖母也开始喜欢起程小林、苏小明等这些歌唱新生活的歌者们，在祖父的眼中，她始终年轻并且还是那个曾经让众多战士为之仰慕的“喜儿”，从不会因为年龄的增长而逊色半分。于是，祖父想让祖母多穿一些带有时尚元素更多的装束，或是佩戴一些其他女伴都有的女性饰品，可每当此时，祖母都婉言拒绝了，“是党的干部，还是简朴一点吧，你的心意我知道，可我还年轻呢，暂时不用，呵呵……”

是啊，革命人永远是年轻。祖母的一句“年轻”，和长久不变的简朴，让祖父在同僚中享有了很高的口碑。祖父知道，祖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他，能够做一名更加合格的人民公仆，不辜负党和人民的信任。

人的一生其实很短暂，一场烟雨，也许，就持续了人的一生。

焦急的祖父奔出门去，四处寻找风雨中未归的祖母……终于，在公园的廊桥上，祖父找到了已经浑身湿透而深度昏迷的祖母，可令人惊异的是，祖母在昏迷中，仍然保持着站立的姿势：双手紧紧地攥着廊桥的扶手，身体靠在廊桥的栏杆上，不省人事……当120急救车赶到时，几名护士合力了良久，才共同掰开了祖母紧握的手指。护士感慨地说：“这阿姨的意志，太惊人了……！这是怎样坚强的意志，和求生的欲望呵……”

经过两天两夜的抢救，祖母还是走了。医生惋惜地表示，是因为淋了急雨而引发脑淤血的缘故，抢救得也比较晚了。

那一晚，祖父没有合眼。他一直低着头，坐在祖母的床边，不停地说：“你啊……还是年轻时候的脾气，一点儿都没变！……”

悲痛之后的我们，是无法体会祖父的这种长久的悲伤的，更确切地说，是长情。很多时候，我都能看见祖父在一个老旧的本子上抄写报纸上的消息。他常常说，“你祖母在世的时候，就喜欢关心国家大事，关心党的建设，现在我得接着抄写，让她能够看到，我一直是曾经那个积极上进的我……”

一时间，我的内心澎湃了。感到心里的潮水，就要涌出眼眶……“將来等我过身了，你们也要接着写下去，不要让我和你们的祖母不放心……”

祖父的话，我深深地记下了，心里，仿佛也下起了一川烟雨。

在祖父写给过身的祖母的信件中，我看到了这样的一行字：“逝者已去，莫为她匆匆离开而流泪悲伤，因她已在新的路上，昂首阔步、满怀希望。今世渊源不过奈何，来生有缘再叙短长……”。

树林里行走的风

天是你的伞，流云在伞下追逐；地是你的床，小生灵在床上匍伏；你说，想躺在草地上，晒晒太阳，听听蛐蛐儿叫，即使闭上眼睛，也能“看到”世界。可你，却从未这样做……

——题记

花儿遇见蝴蝶，细草遇见蚂蚱，珊瑚遇见小丑鱼，太湖石遇见青蛙。

世上很多遇见，都是有渊源的。哪怕是短暂的一瞬，或者从此一生。

我从来不去追溯，过往是不是有过错，因为很多时候，看似错误的背后，却掩盖着血淋淋的真实。看似正确的背后，却是不可挽回的千古遗恨。

就像是辗转的人生，每个人都想，在一个美好的驿站长久地停留下去。看云聚云散，看花落花开……可是，驿站总归是驿站，风雨总会停，乌云总会散。人们为了躲风避雨走进驿站，却要因为雨过天晴而重新上路，前路漫漫，又遥不可知……

有的人会抱怨天公不作美，在驿站耽误了行程；有的人却要感恩风雨交加，赐予了他雨中赏花的情怀……我们都在同样的屋檐下，也或许被搁置在同一场雨中，可是，千姿百态的我们，却在冥冥而毫无预兆的相遇中，感悟着不一样的人生体验……正因为不一样，所以才会彼此眷恋，然而，又因为这不一样，而慢慢彼此疏远。没有人能解释明白，为什么相遇，为什么道别，因为答案永远不会让人满意。是非对错，或许只有“云淡风轻”，才能显出隽永，才能使目光变得长远。

可是，长远，又是什么所在？人们在匆忙的晨昏中奔走，为生活的细碎而感到烦恼不安，又无暇去学会如何避免。只有在夜深人静的午夜，遥望星空的时候，似乎才看到自己最真实的感官，灯光映照在玻璃窗上的模糊面庞，诉说着曾几何时的年轻与惶恐、成熟与安然……梦想，或许只有在此时，才显得尤为明显。也只有在沉寂的黑夜中，梦想，才能焕发出星星点点的光亮，让人聊以慰藉而不至于黯然，让人，可以静静坐在窗前，倚在灯下，读一本熟悉的书，喝一杯温热的茶，想一位思念的人，抱一抱疲惫的自己……

这一切让人生，在日光与月色的辗转腾挪之间，变得熟悉，变得淡然。

做一个无愧于心的人，过自己该过的生活。这，就是人生。一茶一箸，粗茶淡饭。

无所谓境界高深，也不是曲高和寡的“世外桃源”，这是每一个心中有梦的人，追梦路上的必然。

你说，天是你的伞，流云在伞下追逐；地是你的床，小生灵在床上匍伏；你说，想躺在草地上，晒晒太阳，听听蛐蛐儿叫，即使闭上眼睛，也能“看到”世界。可你，却从未这样做……

因为，你的梦，还在前方……让你不舍得停留一分钟……

像树林里行走的风，追着太阳、奔着梦，行色匆匆却还唱着歌儿……

追着追着、梦就近了，走着走着，阳光就暖了。当一切琐碎与不安，都随时间淡去的时候，阳光流转，树影横斜，你停下脚步，回头看看，一直追随你而你却无暇顾及的，始终还在身边，从未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