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边缘

2017-03-23 20:20重木
辽河 2017年1期
关键词:卧室哥哥爸爸

重木

他们都说,我死去之后的那个冬天是十年来最冷的。整座城市银装素裹,被绵延不绝的暴雪覆盖。从十一月中旬断断续续开始下的雪在十二月初变得铺天盖地,气象台三番两次地提醒民众,多年不遇的暴风雪即将来临,请做好御寒准备。于是爸爸在一个下班后的傍晚经过商店时,进去买了个小暖炉,以防止暴风雪导致停电,家里没了供暖。但当他付完钱从超市出来的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此时买的暖炉同样需要通电才能使用。他沮丧地坐进车里,把小火炉丢在后面的座位上。

下了半个星期的雪在早上终于停了,路上结冰难行,广播里提示各位司机哪条路上因出车祸而暂时无法通行。爸爸整个早晨都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很多时候,我都对此一无所知。当我后来回想在我们十几年的一起生活中,他是否有曾向我們透露过自己的所思所想时,我想破脑袋也未曾获得一个回答。哥哥对此应该依旧是觉得无所谓的,他在家里就以“无所谓”出名,从想吃的东西到父母和他商量的任何一件事情,他都时常以“无所谓”回答。有时我在想,在他的生活里或是这个世界上是否有什么事对他而言是“有所谓”的?直到我死去之前,我也没弄清楚那会是什么。对他们的私下探索所带给我的除了失败就是无奈,后来我便尝试着放弃。妈妈时常会愿意和我聊一些话题,但渐渐地我便发现,我们最终的谈话都在各自的世界里沉没着,而完全把对方遗忘了。

妈妈总是这样,她能待在自己的世界里许久,而不会被外界的烦心事打扰,或许也正是因为她拥有这样的能力,才让她能够依旧安然地待在这个家里,待在这栋房子里。我在其中生活了十多年,最后发现自己对此的厌恶和渴望改变它时所感到的无能为力。

我曾猜想过爸妈发现我时的反应——如果可能——我希望是绝望和撕心裂肺的哭泣。爸爸坐在我床沿上流着眼泪,妈妈抱着我哭得死去活来,在那一刻我后悔自己之前做出的决定,但事已至此,覆水难收,我只能看着自己了无生气地被妈妈紧紧地抱着,又因她身体的颤抖而上下晃动。哥哥第二天知道这件事,他既没流眼泪,也没有多大的情绪波动。我甚至从一开始就猜到了他的这些反应,但现在看到这些,还是让我有些生气,毕竟我们是亲兄妹,而且也曾有过一段愉快的共处时光。

哥哥回到自己卧室,没开灯,里面黑乎乎的一片,他和衣躺下,闭着眼睛睡着,并很快就在疲惫和不安中进入梦乡。

他们每个人的生活都依旧。爸爸早出晚归,在一家保险公司上班;妈妈从早上七八点起床之后,便开始打扫卫生,把发霉的衣服和被褥拿出来晒,帮着收拾哥哥的房间,到十一点的时候给自己准备午饭,爸爸和哥哥都不回来吃中饭。到下午的时候,她时常会在房子里徘徊,看还剩哪些地方需要自己再整理或收拾一下;有时她会给一两个朋友打电话,如果对方没事,就能讲上一个小时,然后看电视,把早上晒的衣服和被褥收回家,在五点去菜场买菜,六点这样准备晚饭,爸爸六点半下班,在路上半小时,七点初到家;而哥哥有时回来吃晚饭,其他时候则大概都在晚上十一二点回来,妈妈会把剩饭剩菜放在冰箱里,告诉他回来后自己热一下,但哥哥每次回来都直接回卧室,倒头就睡。

我的生活如今不在其中了,所以每日的午饭就只剩妈妈一人吃,而她往往都只是马虎地打发过去,有时甚至只吃些饼干就算了。妈妈时常在回避午饭,当她再次坐到那张我们平日里吃饭的桌子边时,她就会不由地想到我。时间已经过去几周了,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但在妈妈心中,她依旧会觉得这只是一场稍微长些的梦,总会有醒来的时候。她的这些想法未曾向任何人透露,晚上睡觉之前,她会重新回忆自己在中午时对我的思念,然后在爸爸讲述公司的无聊琐事中睡着。从我去世之后,妈妈每个晚上都会梦到我,许许多多破碎的场景混乱地出现在一起,一些来自我遥远的童年,一些来自小学时期,一些则来自我十几岁之后的场景。有几次,妈妈在梦中哭泣,醒来的时候枕头湿了一大片,她悄悄地下了床,走到客厅的餐桌边,在清冷的秋月中发呆。爸爸并不知道这些事,而一次晚归的哥哥在开门后看到坐在餐桌旁的妈妈。

“回来了?”妈妈问。

哥哥嗯了声,坐在玄关的台阶上脱鞋子。

“有吃饭吗?”

“吃了点。”

他身上一股浓烈的酒味。

“你还没睡吗?”哥哥问。

“睡了,现在有些睡不着。”

他们彼此沉默了一会儿,哥哥说:“那我先去睡了。”

妈妈回过神问他:“都还好吗?”

“还好。”

妈妈点点头,“去吧。”

那时候,晚秋将尽,夜晚雨露很重,寒意四起。妈妈在第二天发现自己鼻塞喉咙痛,想到昨晚坐在客厅,但那也就只剩一些残存的感觉了,现在想来甚至会觉得是梦,而不是什么真正发生过的事。爸爸在周六加班,哥哥还在卧室睡觉,妈妈从抽屉里找到感冒药吃完后就躺在客厅的沙发上闭着眼睛。她又想到我,十分难过,干涩的眼睛里似乎冒出了泪水。从我死去的那个日子到如今,她每天都悄悄地在猜想我自杀的原因,就像爸爸和哥哥那样,他们都艰难地得出自己的最终答案,但很快又被他们自己推翻。这是一件隐秘而私人的事情,所以他们彼此都未曾谈论,即使在一些晚上当他们三个人难得聚在一起吃饭时。

在饭桌上,爸爸一以贯之地批评自己老板的鼠目寸光,对大局的缺乏了解和对手下员工的打压。爸爸在公司快九年了,如今是一个部门的负责人,但因为依旧需要听从他人的命令而让他心里很不平衡。在这些抱怨宣泄完之后,他陷入沉默,因为由此他想到了那个如今依旧缠着自己的女人在昨天又找自己。这个曾因一时糊涂而产生的出轨在之后给他带来的麻烦是他在一开始绝对不会想到的,他曾多次咒骂当初那个色迷心窍的自己,为什么没能拉紧裤裆,而造成之后这绵延三年的纠缠不清。

我曾见过那个女人一次,爸爸并不知道,无论是当时还是后来他始终都对此一无所知。我是通过那个女人手上戴的手链认出她的,爸爸告诉我那是他买给妈妈的礼物,我曾不小心把上面的一颗白色珠子弄丢,所以对那个手链有着深刻的印象。那个女人比妈妈漂亮,身材裊娜而善于装扮,她比妈妈小两岁,但看上去却要小十多岁。妈妈因整日待在家里而疏于打扮,即使出门买菜也只是简单地把头发圈起来,穿着拖鞋就出去了。妈妈面色惨淡,皮肤松弛而皱纹深刻,但那个女人的脸却好似光洁的月亮般令人艷羡。她对我十分殷勤,在我们分别的时候,她还偷偷地送了我一只我十分喜欢的玫瑰色口红。我们彼此都知道对方的身份,但对我而言十分奇怪的是,我对她并不厌恶反感,我甚至在心底十分羡慕和喜欢她。

这一隐秘的情绪谁都不知道。有一次我和哥哥聊天,不知不觉说到出轨的事情,哥哥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就好像我知道什么秘密一般。他似乎总是能轻易地看穿我,我想他的这一能力完全来自于我曾经会把所有知道的秘密都告诉他。但随着我们彼此长大,有了自己的朋友和生活圈之后,我们便很少再像曾经那样整日腻在一起,有时候我甚至几天都见不到他。我去学校时他还在睡觉,我放学回来,他已经出门。我想哥哥或许也知道爸爸的出轨,但我始终无法确定,并且我也不想把自己知道的那些告诉他,所以我们就这样暗地里对峙着,直到他接了一个电话而开始和其他人聊天才结束,我灰溜溜地逃出他的卧室,为自己替爸爸坚守着秘密而松了口气。

所以在爸爸和妈妈之间我选择了替前者掩饰。每当家里只剩下我和媽妈,我就常常待在自己的卧室里不愿出去。妈妈打扫卫生的声音是那样单调和令人厌倦,就像她自己这个人一样,了无生趣。我完全能理解爸爸的出轨,他每天晚上回来面对的妻子是一个多么无趣的人啊!吃完饭妈妈会问我最近在学校如何,我敷衍地回答她。但有时当我看到她站在洗碗池边不厌其烦的把一只又一只碗洗了一遍又一遍的时候,我对她不由地就产生怜悯,产生一种温柔的爱意,并且随之产生强烈的愧疚感,因为我又想到她始终是爸爸出轨的受害者。这些时候,我就会在客厅的沙发里坐着,陪她说话,听她讲自己在这些日子碰上的事情。那些事情无非鸡毛蒜皮,常常都发生在买菜的市场或是在路上遇见邻居的闲聊中,有时她会把从朋友那里听来的其他人事情据为己有,或是通过对其的改造而让那些故事成为她曾参与的事件。那些时候,我愿意忍着性子听她说这些。

“早上你外婆打电话来希望你们下个周末能去她那里玩。她说有些日子没见你们兄妹了。”妈妈把那些洗好的碗整齐地放进橱柜里。

“下周我们班级组织去野餐。”

我不想去外婆家,尤其哥哥总是找借口逃掉而让我一个人待在那里。

“外婆在你们很小的时候就帮着照顾你们,在这几家的孩子里也最喜欢你和你哥哥,现在你们长大了也就忘了外婆了!”妈妈语气不快。

我没再和她争论,便回了卧室。不一会儿,我听到妈妈在客厅里发脾气,咕咕哝哝地说着什么,好似一阵突如其来的暴雨,令人摸不到头脑。她这样突然爆发的怒火在之后我多次见到,一次是因为哥哥说的什么话让她不高兴;一次是因为爸爸加班很晚,电话又不接所导致的矛盾;还有一次她的怒火针对我们所有人,在餐桌上好似地火般出人意料地蹿出地面,令人不安和迷惘。妈妈的这些怒火里往往都充满了愤懑和绝望,有些时候甚至十分恶毒。

在哥哥冒犯她的那一次,她哭得稀里哗啦,头发乱得好似鸡窝般堆在头上。她站在餐厅里模糊不清地指责哥哥的忘恩负义,对她这么多年来的劳心劳神一点都不知感激,反而帮别人来伤害她。有一段时间,她或许是因为太过愤怒而导致声音尖锐而撕裂,我躲在卧室里听着不觉毛骨悚然。她的怒火里带着许多怨恨,对我们做子女的不知感激的怨恨,对爸爸的怨恨,甚至是对这个家的怨恨。而也就是从她这些怒火里的怨恨,我顿悟般地发现妈妈早已经知道了爸爸的出轨和对她的背叛。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那一次她对爸爸的咄咄逼人和对其的大肆羞辱,爸爸则始终吭声不语,而这让妈妈更为生气。

在那摧毁一切的暴怒之后,妈妈依旧像往常那样围着围裙在厨房里给我们准备早餐。她问我要不要多加一个鸡蛋。她面容依旧,昨晚的一切就好似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我们都小心翼翼地在这担心一碰就碎的气氛中吃完早饭,匆匆忙忙地离开家。在我们都离开、房子里只剩妈妈一人的时候,她没再像往常那样把池子里的碗洗掉,而是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发呆。她就这样坐了一天,时而流泪,时而看着窗外,时而唉声叹气,之后她在沙发上躺了一会儿,醒来后刚过五点,于是她又开始像往常那样出门买菜,然后回来给丈夫和子女准备晚饭。

广播里播放着一首吵吵嚷嚷的歌,爸爸把它调到天气预报,未来的一周依旧有雪。爸爸在心里骂了句娘,发现前面的路因为车祸而被封闭,他不得不扭头绕一大圈才能回去。他看了眼手表,七点半,还不是太迟。

那个女人这几日又多次联系他,而他也在前些天的那场大雪中去见她。他告诉妈妈一个员工因出车祸而需要他帮忙完成案子,所以在周六的下午便开车出门了。他们见面的地方依旧在那家不引人注目的宾馆,做完爱,那个女人告诉爸爸自己已经为他离婚了,并问他什么时候和妻子离婚?爸爸一时难以回答,就东扯西扯地想转移这个话题。那个女人很不高兴。晚上回去的时候,已过了九点,妈妈依旧在客厅看电视,晚饭放在微波炉里,稍微热一下就行。爸爸说自己已经在外面吃过了,便走进卧室洗澡。我觉得那个时候妈妈已经对此有预感,但就像之前一样,她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好像一切都如常般,不动声色地继续看电视,然后洗澡睡觉。

对此我从来没能理解她,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扯破爸爸的那些加班谎言和他的出轨呢?她为什么不因此对父亲发脾气或是指责他?我不理解妈妈的这些所作所为,我也从未想过要去问她。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因为我还小,不懂成年人处理事情的方法,还是妈妈这样做是因为我们?因为在那次妈妈生哥哥气的时候,她就指责我和哥哥不知道她对我们的付出,也不知道她为此所付出的代价和所吃的苦头。现在回想她当时生气时所说的那些话,我意识到它们并不是没由来的出现,而是始终沉淀隐藏在她内心多年的真实情感。

可怜的妈妈!现在想到这些,离开她,让我内疚不已和心碎。我最终给她带去的痛苦是那样巨大,这让我始终无比愧疚。

当广播里开始播放另一首老歌的时候,爸爸才想起来忘了做一件事,他原本应该在下班后去见宋杰律师的。他又看了眼手表,已经快八点,宋律师应该也已经下班了。他只能明天再尝试着去找他,如果他周末上班的话。早上出门时妈妈曾反复嘱咐他不要忘了这事,但最终还是忘了。

他们最终还是得知了哥哥在外面闯的祸,并依旧需要他们给他收拾残局。哥哥的事我曾有所耳闻,一些高年级学生的风言风语最终通过其他人而传到我的耳朵里。当时整个学校都有流言在传播这些事,很快学校领导便开始私下调查这一流言中的事件,哥哥便是其中的几个主要嫌疑人之一。哥哥在学校的名声并不好,虽然我们相差几级,但我依旧对他所做的一些事情有所耳闻。我曾在家里劝过他,但他怎么会听我的呢?于是在我死后的第三个星期,他就惹了祸。

爸妈并不知道哥哥在学校的名声,我也从未告诉过他们。因为爸爸每日朝九晚五,时常也很难看到他,哥哥在外面玩得很疯的事情他根本一无所知。在惹出这件事之前,哥哥就曾因和他那群狐朋狗友的打架而在学校里被点名批评警告。放学后他特地告诉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爸妈。而在学校里,我则始终和他保持距离,没几个人知道我们是兄妹。或许也是因为这一原因导致我们的渐行渐远,而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却已经忘了。

爸爸通过公司同事的介绍找到了宋律师,希望听听他的专业意见。因为哥哥的事,他最近四下奔波,找人托关系希望能私下解决,但被侵犯的女孩家里因为有强硬的关系而决定把哥哥和其他几个男生一起送进监狱。爸妈是分别从哥哥的年级主任和哥哥那里听说這件事的,并且两个版本有着天壤之别。在哥哥年级主任的版本中,哥哥同样是把女孩灌醉并对其强暴侵犯的男生之一;而哥哥告诉爸妈,他只是站在一旁,从未参与。妈妈捂着脸在沙发里哭,爸爸捡起手边的烟灰缸砸在哥哥耳边的墻上。我那时已经不在,而我猜想如果当时自己依旧在那里,我能做些什么?是相信哥哥?但我知道他在这些事情之前所做的那些事;支持爸妈?但我又不希望哥哥真的被当做强奸犯关进监狱。我替爸妈担心,也替哥哥担心,但这一切如今对我而言都已经不重要了,就像哥哥的口头禅所说的那样,都“无所谓”。

妈妈指责爸爸对儿女教育的失败,指责他对儿女的不管不顾……而在那个时候,她轻易地就想到了我——三个星期前刚自杀死去的女儿。这接连而来的不幸让她彻底崩溃而不知所措,指责爸爸的话也说得颠三倒四,糊涂不清。最终她沮丧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一味地哭。

哥哥想走,被爸爸呵斥住。

进入冬天不久就下雪了,往年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在我死后,妈妈躺在床上一个星期,不吃不喝。爸爸向公司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待在家里照顾她,哥哥依旧很晚才回来。我不知道他是否有因我的离去而伤心,我想他应该会伤心,但我都忘了他表达自己伤心的方式是什么,我真是太久没和他聊天了。我们两人的卧室不过咫尺,但却遥远似天涯。我曾会有那么一两个时刻想去他的卧室,但这些想法往往转瞬即逝。在我重新开始考虑时,便会轻易地就打消这些念头,即使在我十分悲伤的时候也如此。我曾想过把自己偷偷喜欢一个男生的事情告诉他,但回头我又想到告诉他又有什么意义呢?说不定他还会嘲笑我。

在只有爸爸和哥哥的饭桌上,气氛凝重得就好似窗外缓缓到来的冬日一样。一个晚上,在哥哥回来的时候,他发现天一下子变冷了。他裹着薄薄的外套穿过寂寥的马路,打开家门,里面黑乎乎的一片。那时,爸爸会寒暄似的问些哥哥在学校的情况(就像妈妈问我的那些问题),在哥哥寥寥两句回答(就像我对妈妈说的那些)之后,他们又重新回到自己的世界。爸爸想着我的自杀,想着自己需要坚强撑着这个家继续走下去;他想到躺在床上无声无息的妈妈,想到这几日接连不断给他打电话的那个女人;他在想这一切是从哪里开始出错?是从他出轨的时候吗?还是在这更早之前?他努力地回忆过往,含着那些酸楚和痛苦无奈地不知该如何是好。这个家会压垮他,他知道。在那个女人身边,他时常会感到自己又重新活了起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好似一台机器般机械地做着这一切事情。女儿的死让他开始重新思考着一切。而在那个刚进入冬天就十分冷的傍晚,爸爸想和妈妈离婚。

在爸爸一个星期请假结束后,外婆在爸爸的请求下暂时过来帮着照顾妈妈和哥哥。外婆时常坐在妈妈床头,唠叨着她应该如何如何,我不知道妈妈是否把那些话都听进去,但我知道即使再大的悲伤也总会有愈合的一天。有一天在爸爸像往常那样下班回来的时候,他看到妈妈围着围裙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她说自己已经觉得好多了。外婆已经回去,哥哥晚归,就他们两人坐在桌子旁吃七八盘丰盛的菜。他们都无言,听着窗外稀稀拉拉的雨悄无声息地变成秋毫之雪。

晚上睡觉关灯之后,爸爸在黑暗中再次想到自己前几天傍晚的那些想法,如今那些想法就好似阳光下的雪般渐渐地融化了。他依旧还是这个家的支柱,现在离开妻子和儿子,他做不到。而在不久之后,爸爸将从那个女人那里听到她再次怀孕的消息,并且这一次那个女人不再愿意像上一次那样听从父亲的意见去做流产,她希望留下这个孩子,而到时候这将是爸爸所面对的又一个问题。

爸爸把车停在长满杂草的停车位上,关上车门走了一段路后又想起小火炉还在后座上,于是又转身回去拿。小区十分安静,四层的陈旧楼房像一个个死气沉沉的水泥盒子般孤零零地坐落在飘雪的寒夜中。在双手被冻得生疼的时候,爸爸才想起去年买的那双手套丢在那个女人那里。想到这些,他心里又乱了起来,在呼啸的风声中走进漆黑的楼道。

这个小区和周边的一大片小区都是多年前的拆迁安置房,建造得马虎而随意。有时候,在我们的饭桌上,妈妈会滔滔不绝地讲她在菜场买菜时听到其他几人讲的关于另一人的坏话,我们对此都不感兴趣,但即使如此,爸爸依旧时不时会接两句,然后又会再次沉入自己的思绪中。

楼道里的灯已经坏了许多年,楼里的住户曾商量对其修缮,但最终因为涉及钱而不了了之,所以之后就再没人提起这件事。爸爸会笑着对妈妈说,反正我们家又没有老人。他从口袋里掏钥匙的时候,被冻得僵硬的皮肤碰倒硬邦邦的皮夹克,顿时钻心的疼。他打开门,黑暗从楼道跑进房间。

他打开灯,看到妈妈的鞋子还在鞋架上,知道她此时在卧室里躺着。他把小暖炉放在鞋柜旁,走进卧室。卧室里没开空调,阴冷而让他感到不舒服,好似里面的空气早已经耗光一般,他把身后的门开着,让客厅的灯光缓缓流进来。

“有吃饭吗?”爸爸问。

“吃了。”躺在床上的妈妈说,“饭在微波炉里,你自己热一下。”

爸爸站在门边,想着接下来还有什么需要说,想了半天,他退了出去,关上门。

发现哥哥不在家,让他心里冒火,但他依旧把剩下的饭菜热了下,一个人坐在桌子上吃。嘴里的饭菜就好似白蜡般没有任何味道,但他不知道是自己的味觉出了问题,还是饭菜本身的问题。他看着偌大的餐桌,压抑着自己内心深处在此刻升起的悲哀。这还是家吗?他努力地回忆着过去一家四口围着桌子吃饭的场景,说说笑笑,十分开心。

但这些并不是真实的,爸爸不知道他自己在潜意识地把曾经那些无论悲欢的记忆进行更改和美化,使得它在此刻被重新回忆起时让他获得安慰。回忆总是充满昏黄暖人的光芒,即使是那些苦涩的记忆也如此。他想起最初和妈妈结婚时的困难,他没日没夜地在外跑业务,妈妈在家里也没日没夜地等着他。哥哥在他们结婚第三年降临,爸爸身上的担子一下子变得更重,但当他在一天结束后,回到家中看到妈妈和在摇篮里咿咿呀呀的哥哥时,在外所遭遇的白眼和闭门都一下子变得值得,变得无足轻重。

那时候还是快乐的,虽然很辛苦。爸爸通过回忆曾经的那些记忆,最终得出这个美好的结论。但于此同时他的身体也在阻拦和消灭另一片记忆,他每日回来后因疲惫和在外所受的气不断地累积而导致他十分暴躁,对妈妈无缘无故地发脾气。很多时候他们都会争吵不休,哥哥在另一个房间哭得撕心裂肺。我出生时,哥哥四岁;在我五六岁开始形成自己的意识时,爸妈的争吵声便顽固地留在其中。

但这一切如今都已不重要,毕竟往事如烟。爸爸尝试着安慰自己,以驱赶那些在不知不觉中升起的悲伤和厌倦。他想起我,回忆我幼时的模样,童年的可爱和调皮,上学第一天的害怕,长成女孩后的窈窕……在我生前,我从未听过爸爸表达过他对我的看法,我需要通过自己的观察,对他所说的那些话中涉及我的部分的推测来得出他对我的感情。爸爸是个不善表达自己情感的父亲,但谁的父亲又善于表达自己的情感呢?在一次只有女生的班级聚会上,不知因为什么,我问其他女孩,他们的父亲是否有对她们说过“我爱你”,女孩们叽叽喳喳,扭扭妮妮,觉得太矫情,但答案却都是没有。在这里我似乎会获得某些安慰,毕竟我的家庭和别人的家庭一样,面对这些的不仅仅只我一人,但我始终好奇,是不是别人家也像我们家这样充满沉默和令人想逃离的压抑?

我或许是唯一一个能明白哥哥为什么总不愿意待在这栋房子里的人。这一长久的逃离导致他最终惹了麻烦,并且未能得到解决,他为此付出了代价。爸爸责怪妈妈没看好孩子,妈妈责怪爸爸整日不归家。在我和哥哥都离开之后,房子里只剩他们两人,他们彼此仇恨,彼此折磨,似乎会到永远。

水很冷,爸爸把水龙头拧开,等了一会儿才变热,他把自己一人的碗筷洗干净。透过厨房的窗子往外看,外面的雪下得越来越大,看来接下来的几天又将会是鹅毛大雪。他已经懒得听天气预报了,因为它们总是不准。昏暗中,那些雪花就好似他幼时在村子里看到的女人们所打的那些棉絮,纷纷扬扬地充满整片夜空。那些日子已经太遥远了,有时候突然想到,他自己都不敢相信已经过了那么久。

有时候他能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衰老,不仅从日渐长大的我和哥哥身上能看到,还从妈妈的脸上也折射出他的衰老。身体在他未意识中变得问题重重,前些年他还特地去医院做了一遍全身检查。他没告诉我们任何人。而当他躺在那个女人身边,对她袒露自己的这些想法时,那个女人会安慰他,告诉他他依旧年轻。在那里,没有我们,他在自我欺骗中感觉良好。

他看了看手机,已经九点一刻。那个女人既没给他打电话,也没发信息。他想打个电话给哥哥,让他早些回家,外面的雪估计是要越下越大了。

哥哥手机没人接听,他又打了两次,依旧如此,他很生气,但也无能为力,只能憋着这股怒火走回客厅。

他为哥哥的事不仅跑断了腿,也伤透了脑筋。有时他在心里恨不得就彻底不管这些事,让哥哥自己去面对他所闯祸带来的结果。但最终父亲这个身份让他再次为此想办法,但能想的办法都已经想了,他还能怎么办?他不解,为什么坏事接二连三地发生到自己身上?他从未做过什么坏事得以遭受这样的惩罚,先是让他失去女儿,如今又让他即将失去仅剩的儿子。他想不明白,但我知道,谁又能想得明白呢?或许冥冥中真有天意。

我最终感到很累,并非来自像学习或是其他劳动所造成的身体疲劳,甚至也不是过度用脑所导致的。这个“累”在体内神秘得好似我每时每刻呼吸进去的空气,无色无味,但我却能鲜明而深刻地感知到它。就只是一些小事,并没什么大事发生,何况又能有什么大事发生呢?除了因偶然知道爸爸的出轨之外,我并不知道哥哥惹的祸,也不知道妈妈每日在想什么,就只是一些琐碎、不起眼的小事,甚至连那些小事都不是。这些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就好像一个轻微的电波围绕在自己的脑袋四周,让你和其他的一切切断联系而始终处于昏昏沉沉的微弱痛苦和灰心中。一切都是那样的微不足道,但一切却又都是那样的沉重而压得我难以忍受。

我发现,这一切最终是日积月累的结果,似乎也远远超出我自己短暂的生命而连接着其他神秘又相似的东西。很多时候,在夜晚当我洗完澡,准备上床,钻进被子睡觉的时候,我感到一股叹息般的悲伤忽然而至。想想也真没意思,这一生,會有那么多东西我们一无所知,那么多生活和可能与我们无缘,甚至一些自我也难以实现。我最终不能成为我,而许多人也在不安中掩饰,过别人的生活。太多的问题不会有答案,最终只能搁置,而虚无在此刻却趁虚而入。

我在这样的无力中入睡。

拆了小火炉的包装,又翻腾着看了几遍之后,爸爸到阳台上吸烟。他把一扇窗子开了个缝,风声和寒意顿时像找到出口的洪水般涌了进来。爸爸不觉打了个哆嗦,寒冷的记忆突然包裹着身体,让他产生一种难以抗拒的疼痛感。他又想到那个女人肚子里的孩子。多荒唐,他想,自己刚刚失去一个女儿,如今却又有了另一个。如果他相信那些关于转世轮回的神秘思想的话,他觉得自己或许就能从这个荒诞的现实中获得某些安慰。但他并不相信这些东西,所以他难以从中获得任何可能的安慰。

十点半时,他洗了澡,走进卧室。他不知道妈妈是否睡了,只是轻轻地躺在床的另一边。

“你还好吗?”他声音盘旋在喉咙里,在这暖和的卧室中响起。

无人回答。妈妈背对着他。或许她睡着了,爸爸这样想着,闭上眼睛。他觉得自己此时很不好,但也就这样了。

之后的这个冬天也就这样了,而很快他们就意识到新年也随着大雪而来,在圣诞节过后的第二天,小区停电,从一个月前就开始提醒的事情终于发生了,而爸爸之前买的那个小火炉如今正和其他旧物堆在一起。后来他又在下班后到商店买了蜡烛。

而随着哥哥和他朋友的审判即将到来,他被爸爸要求必须待在家里,不得再像之前那样在外面鬼混一整天。在开庭前的一个星期爸爸请了假,往返于家和宋律师事务所。哥哥整日待在他自己的卧室里,或是玩游戏或和其他人打电话。有一次傍晚,当他从自己卧室走出来,在走廊上伸缩身体的时候,他在我的旧卧室门前停了下来。那里什么都没变,还是我最后一次待在里面的模样,妈妈不让任何人进入其中,而她自己却总会一个人偷偷地到这里来,拂去四下的灰尘,像往常那样拉开窗帘,让难得的阳光照进来。一切都没变,这让我感到不安,也让爸爸感到不安,但在这一点上,他不想和妈妈争论,因为他知道她还需要些时间。

卧室的门没锁,哥哥推门而入,里面的香水味依旧还在,闻到这些味道让哥哥内心产生波澜,因为这就好像我依旧还在这里一样,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这只是妈妈每天在打扫完卫生后喷的。他就站在门口,没再往里走。傍晚灰暗的光线透过窗子散落在其中,在我贴满相片的墻上,有一张是我们兄妹幼时在爸爸老家房子前拍的,一晃多年过去。想起这些,哥哥眨了眨眼睛。如今,晚上他再也听不到隔壁房间里传来的大笑声,有时这些笑声让他难以入眠,所以他就会“砰砰”地敲我的门,然后骂我一顿,并警告我闭嘴。他现在估计正在后悔,当时应该对我好些。他曾经打过我两次,也在学校为我而打过其他人一次,后面这件事我始终不知道,他也完全没提。

我们毕竟是兄妹,所以我为他后来人生中所遭遇的那些挫折和不幸感到遗憾和心疼。

(当他多年后从监狱出来,爸妈已经离婚。妈妈还住在这栋房子里,爸爸和那个女人也没在一起,他后来就没有再收到爸爸的任何消息,而他也知道了那个女人的女儿是自己的异母妹妹。但他依旧不知道的是,他接下来的一生将充满坎坷和不顺。而当他在外闯荡多年,依旧一无所有,落得一身疲惫重新回到我们这栋房子的时候,他已经51岁,身体被常年的吸烟和酗酒弄垮,需要年老衰弱的妈妈照料。)

现在,这一切对此刻依旧站在我旧卧室门前的他来说,太过遥远和不切实际。几分钟后,他关了门,走进客厅。那天爸爸心血来潮在从宋律师事务所回来的路上买了火锅料理,因为停电,妈妈先把肉类放在锅子里煮熟,然后又让爸爸到超市买固态酒精,用来保持火锅一定的温度。于是,他们在点满蜡烛的客厅里吃火锅,固态酒精幽幽的蓝色火焰神秘而温暖。

吃完火锅,他们都坐在客厅的沙发里,看外面大雪飞扬。他们都像往常一样,各自想着自己的事情,在其中沉溺。但最终都不知不觉想到哥哥即将到来的审判,而随着烛光摇曳,他们又想到死去的我,想到我在此刻的缺席。他們看着彼此,在昏黄寒冷的此刻猜测着对方眼睛里的情绪。

“真希望这个冬天能早点过去。”久久之后,妈妈说。

“雪估计还要下几天,过完新年都不一定能停。”爸爸说。

因为没开窗子,客厅里都是火锅香料的味道。

“小妹挺喜欢冬天的。”哥哥突然说。

爸爸和妈妈都看着他,停了一会儿,爸爸说:“她是很喜欢冬天,尤其喜欢下雪。”爸爸想到我们曾一起度过的许多个冬天,妈妈也在回忆往事。最终,他们在各自的记忆里碰到一起。

爸爸在沙发里转了个身,面对着妈妈和哥哥,嘴角是笑地说:“你还记得那年在老家——你爷爷去世——的冬天,也下了很大雪,你妹妹拉着你到外面堆雪人,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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