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微木依萝
两个老女人坐在屋檐下凑拢脑袋讲话,她们的耳朵瞎了。我听大人们常说,“你眼睛瞎了,耳朵也瞎了吗?”我觉得这个形容挺有意思。我捡了这句话,遇着悄悄讲话的人通用“瞎”去形容他们的听力。
房顶上蹲着一只老母鸡,一声不响,大概在下蛋。这只母鸡不会在自己的窝里下蛋。它随便蹲在哪个草房子顶上就可以下懒蛋。有时神经错乱地蹲在别人的鸡窝里。它也不清楚自己是谁家的鸡,反正,只要它觉得忍不住想下蛋了,就蹿上离它最近的房顶。每到天擦黑的时辰,就听见它的主人反复咒骂:找到宰了它!找到宰了它!
它此时下完了蛋,可能在这个草房顶下了不止一次蛋,现在它突然站在房顶往脚下一望,也觉得下的蛋未免多了点儿,因而“过多过多”地叫。
“瘟鸡!你又不进窝。鸡窝白给你做了。”坐在屋檐下的其中一个老女人站起来,往房顶上喊话。她的耳朵这时候不瞎了,恢复了正常。她仰着脖子,扇着手,做出要往房上扔石头的样子。
这个上了年纪的女人,背也驼了,老眼昏花,走路偶尔摔跤。她刚搬来村里一个月。她是奶奶的亲戚。
奶奶的亲戚不是我的亲戚吗?不是。她是奶奶认的亲戚。我没认。但是我喊她舅婆。为什么要喊舅婆我也不清楚。為了这件事情,我也感觉自己和她家的鸡一样笨。
另一个老女人走了,她为了不影响舅婆骂鸡。
奶奶打水回来,派我上房帮忙收鸡蛋。
果然“过多”。捡了九个。也许一百个。我不会数。
“几个?”舅婆偏要这样问我。她故意这样问。她晓得我回答不出来。
我讨厌她。
舅婆住在奶奶的另一间小房子里。她目前暂住到这里。也许是避难,也许是讨生活,也许只是走亲戚。我小得像狗一样不受重视,她们永远不会跟我讲舅婆住下来的原因。
舅婆的老家在云南,什么时候住得不想住了,就回去。也可能不回去了。
她在这里包了几亩地。奶奶还特别送她一块菜地。
舅婆带了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过来。是她的孙女。
祖孙二人没来毛坡时,毛坡安静得很。除了狗叫,鸡叫,鸟叫,小孩子偶尔嚎几声,不会有太喧哗的声音。她们来了就不一样,舅婆早上在院子里唤鸡——捉捉捉捉!唤完鸡又开始唤猪——嚆唠唠唠!
毛坡对面的其中一家人大概烦躁了,有一天突然买回一头驴子,于是这边舅婆在“捉捉捉”的时候,那边的驴子也吹响了厚唇。整个毛坡都沉浸在舅婆和驴子的声音里。
当然有时也不会那样巧,舅婆和驴子不会在同一个时间叫。
还有一种声音是舅婆带来的小女孩发出的。她喜欢唱歌。小女孩的声音只在毛坡背面的山坡响起,像一只怪异的号角,响在远山的深处。这种怪声不会时常传进村人的耳朵。
她的声音不是小孩特有的尖脆的声音。也许她是一只野兽。
这种野兽的声音只有我时常听见。我与野兽为伍。
小女孩叫金花。我喊这朵金花为姐姐。
“金花姐姐”,我常这样喊着跑在她身后。如果她惹我不高兴,我会退开十步大叫:狗屎花!——然后跑远。
有一天下午我和金花姐姐坐在一棵老石榴树下吹牛。那天的天气不错,太阳把金花姐姐的头发晒得要燃起来。她捡了一张芭蕉叶顶在脑门上。
牛还没有吹得尽兴,舅婆拿着一支竹扫把来了,她往地上一扔,说:“去,到场坝里扫鸡屎。”
她一向是这样说话。并且她说话的时候总是那样骄傲,她的头抬得高高的,她的手还要做着命令的姿势,她穿着绣花鞋的小脚往前伸出一只——如果不去,她就脱下那只绵软可恨的鞋子打你的屁股。
她丝毫不顾及她的小裹脚是那样难看:五个脚趾往里卷曲,袜子套在上面,好像裹着一只死耗子。
我从来没有真正见过她的小脚,她好像从来不脱袜子,只脱鞋。鞋子是为了打人才脱。
她也使唤我。虽然我不是她的孙女。
我和金花姐姐弯着腰不停地扫鸡屎,只要舅婆不说可以,我们就要一直扫,扫到地上跟舔过一样,才算过关。
金花姐姐低着声音问:“腰杆痛不痛?”
我没有回答。
舅婆坐在屋檐下缝衣服。奶奶也在。我听见奶奶笑着和舅婆说:“你那地方,穷得跟狗窝样!不如就住下来,还走啥?要是我,我就不走。”
她们有说有笑,简直太高兴了。我抬眼望她们一眼,趁着不注意,跑了。
我就这样一边做着听话的样子,一边又干出逃跑的事情。舅婆也讨厌我。
在一个早晨,舅婆迈着那双小脚去街上,到了半下午,她割回几斤猪肉,还买了几颗水果糖。水果糖用红纸皮包着,剥开亮晶晶的样子。她从口袋里揉了半天,摸出一颗递给我。然后提着猪肉进屋去。
那天晚饭的时候,我也不回家,就守在她家房屋周围,像一个埋伏好的叫花子,只等碗响,我就突然出现在门口。
舅婆那晚没吃肉,煮了几个土豆,熬了一碗酸菜汤。
她把肉撒上一层厚厚的盐巴,拴来挂在厨房的竹楼上。我想猫应该帮得上忙,或许狗也派得上用场,但是我无法使唤它们。
那块猪肉在竹楼上挂了好些天,挂得我都快要忘记了。终于忘记了。
又过了不知几天,下雨了,路滑,妈喊我用胶壶去取水。那是一只装酒的胶壶,现在不装酒,没这么多酒来装。现在装水。壶口用菜刀切成四方形,往壶身上拍打几下,壶口会砰砰响。很好听。
我那天也是这样拍打着胶壶去取水。不清楚为什么,我突然想从舅婆家门口绕过去。这样,我一边拍打着胶壶,一边跳蹦着朝舅婆家门口走。
“……那卖猪肉的中年汉子,他的猪肉确实好,就是价钱贵。我跟他说:‘你这猪肉不是太好,多少钱一斤?,他瞟我一眼,‘买是不买?他以为老子买不起。我就这样挑了一块大的。”是舅婆在说话,她哈哈笑两声,“难道乡巴佬真是吃不起猪肉么?我偏要吃给他看。猪还是老子们喂的呢。”
“我看这猪肉也挂得太久了,都快干掉了。新鲜的好吃。”奶奶大概正望着那块肉在说话。
“这不是么,煮一下捞出来,和新鲜的一样,没少。前几天小娃娃太多,你不晓得,他们吃肉比大人厉害哟。以前我在老家,那帮娃娃就跟牢里放出来的一样。怕不够吃,一直挂到现在。今天清静,煮了。”
切菜的声音——菜下锅的声音——菜起锅了。她们准备吃饭。
我站在门的左墙边,靠着墙,离门还有四五步路。我的脚不往前迈一步,好像定在原地。我听见筷子响起来。
实在没有事情可干,前走不得,后退不行,我感到无聊。
突然,胶壶响起来了——砰砰砰!是我的手在敲它。我的心并沒有指示。完全是手自己的主意。就像平时挨了骂,手不由心地揪着衣角揉来揉去。
屋里传出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好像她们受到什么惊吓,在四处藏躲。
过了一会儿子,脚步声没有了。木门边支出一只脑袋,是舅婆的。她望见是我,好像舒了一口气,同时又有点儿恼怒。
“小短命鬼,你是门神吗?”好像这样骂也不使她满意,又说,“小草包!吃饭不吃?”
我靠在墙壁上动也不动,屋檐正在滴水,地上砸出许多泥窝子。“吃不吃?”我也问自己。
“我要提水去。”这样说完我就后悔了,我其实想说:“要吃。提水回来再吃。”我已经闻到肉香。
但是舅婆没有管我那么多。她说:“要提水还不快去?站在这里吓死个人啦!”
我从舅婆的身前走过去,顺便地,往屋里瞧了一瞧。屋里坐着我的奶奶,她怀里抱着值一万块的孙子。我三叔的儿子。
奶奶给我们家族的孩子都标好了价钱,就像给圈里的小猪标价,指着那些猪头,说这个多少钱,那个多少钱。我和两个堂姐不值钱,要赔钱。只有堂哥和堂弟值钱,而且值一万块。反正,只要是长了“茶壶嘴子”的都值一万块。“锅边转”的都要赔钱。
奶奶说到“赔钱”的时候,她的牙齿好像震痛了,用那只干瘦的手,从衣兜里摸出一粒花椒,掐一瓣花椒皮,卡在牙齿中间做麻醉药。她衣兜里总是揣着几粒花椒。她时常牙疼。
因为落着雨,我从门前望了一眼赶紧走开。奶奶没有看见我,好像是没有看见。她低着头在撕一片肥肉喂“一万块”。
舅婆在我身后又说:“哼哼,这个小草包!落这样大的雨也不晓得打把伞。”
后来金花姐姐告诉我,舅婆听见胶壶声音,慌着去藏肉,肉碗打翻了,肉全部滚进泥灰里,再回锅的肉去不掉泥巴味,难吃。她这样说着的时候,还故意皱一下鼻子,显示有多难吃。
我不会因为不给肉吃就不去舅婆家玩。金花姐姐会唱歌,她唱——
我低头向山沟
追逐流逝的岁月
风沙茫茫满山谷
……
我很喜欢这首歌。感觉它就是给毛坡写的。我每天低头就是山谷,那些风,会把坡上的泥土卷起来洒向山谷。当然我也只听得懂风沙和山谷,其他的句子搞不明白。
金花姐姐唱这首歌的时候只能小声唱,声音太大要挨打。舅婆认为金花姐姐的声音比驴子叫难听。
秋天,阳光照到毛坡时,毛坡就成了荒坡,只有几间土房子寂寞地隐在荒草里。如果毛坡的人不吃饭,房顶上不冒炊烟,这些房子就好像是故意安在荒草中间来玩的。这个季节的草死掉了一半:死去的狗尾草,死去的丝毛草,死去的蒿枝,死去的熟地草,还有我不能叫出名字的草,死了一片坡。它们躺在原先站着的地方,根还扎在土里,风吹不走它们。
阳光退下去以后,天边时常出现火烧云,好像要把毛坡的荒草和房子都点燃。
舅婆在这个季节很安静。她在安静地生着一场病。她搬来毛坡一年多了,第一次生病。这是她正在经历的第二个秋天。
金花姐姐照常唱她的歌,在舅婆不能管她的日子,她放开了嗓子。有时金花姐姐就站在舅婆的门前,望着一只什么鸟虫就开唱。她唱得真带劲。门里偶尔会飞出一只有气无力的黑色布鞋,不能正正打在金花姐姐的身上,它只碰到门槛就落到地上去了。
“我快要老死了,我快要老死了——”有好几天,舅婆重复着这句话。我在门边听,不敢进屋。我看她的房间阴森森的,里面除了她没有别人,她却时常在低微地说话。
“不要去病人的房里瞎窜,晦气。”邻居们叮嘱自己的小孩。
舅婆再也不用担心那些小孩会来抢她的肉吃。包括我。但我现在不想吃肉。那厨房的竹楼上空空的,她不能再有精神跑去买肉。
又是个什么节日,村子里的人都在忙着煮好吃的。舅婆一个人躺在床上。她的病还没有好。奶奶过来问问病情,又摇着手走了。我留在舅婆的床边玩耍。我看她的枕头绣着红颜色的花,还有被单上,也是大朵的红色的花。她躺在那些花上,又盖着那些花。“你帮我垫一下枕头,我脖子酸。”她用干涩的眼睛望着我。声音轻柔。
“你金花姐姐呢?”我把她的脑袋搬到枕头上,她说话时口里吹出的热气扑向我的手臂。
“不晓得。”我说。
这回舅婆没有骂我小草包。她枕着那些花,咂着嘴,嘴唇干得起皮。她用手轻轻撕掉嘴唇上的皮。嘴唇出血了。
金花姐姐自由得像一只麻雀。早上,她从屋里一口气跑到井水边,在井边唱完一首歌,再追着一条狗回来。她想要捉住狗尾巴,一路弯着腰,双手直直伸出去,快要捉住狗尾巴了,但又没有捉住,狗大概也晓得自己的尾巴陷入险境,所以一直将尾巴夹在两股之间。
还有个时候,她就蹲在一棵水冬瓜树下,唱几句山歌——嗨,小妹妹我来好年华,哥哥你——我记不住歌词。她唱得不是很好听,调子太怪。
“真臊皮!这样大的姑娘还学个疯子样!”村里的妇女们这样说。她们说完,又觉得应该替舅婆操心一下,因为舅婆病了。替病人操心也是积阴德的事。于是她们的善良像潮水一样掩盖住她们的眼睛——当她们站在舅婆的床跟前,差不多要抹着眼泪,不,是抹着善良的潮水说:“金花也不小了,你看你病得多可怜,哎,还是给她找个好人家吧。这样免得操心不是?成天看她跳啊蹦啊,追鸡撵狗,不成样子呀。”
“还小呢。”舅婆弱弱地回答。她用手揪着被单上的花,身子歪歪地靠在床头。
“不小啦。你看那个谁,也是很早就嫁过来啦。”那妇人伸长下巴往毛坡对面的一户人家指一指。指的正是那有驴子的人家。她神秘地一笑。
“是呀,你看那女子,刚来时连地也不会种,缝只鞋垫子也难。看现在,又是马,又是驴子,又是几个儿子,几个姑娘。一大家子人了。热热闹闹地过着日子。条件还一天比一天好。尤其那鞋垫子,没几个人缝得比她好。嫁出去,锻炼锻炼就长本事了。放家里太操心。”另一个妇人说了一大串。
“看你说到哪里去啦!驴子和马咋能算进一大家子人里面去呢?”另一个妇人笑得直不起腰。
“嗨,没想那样多。反正马和驴子,那些姑娘儿子,都是她的。算进去也错不到几里路。”她哈哈笑着解释。
她们一人一句,讲完这一摊道理,觉得金花姐姐实在该嫁,非嫁不可了。
这些道理都是我天天守在舅婆身边听来的。金花姐姐没听见这些话,她照常每天唱啊跳啊。
这时候,金花姐姐还在水井边玩泥巴。我陪着舅婆。没过一会儿子,那些说亲的妇女又来了。她们把之前说过的话再说一遍,完成任务一般,站起身,把舅婆凉在桌子上的开水喝干,走了。
我喜欢舅婆的房子了,虽然它冷冷清清,床上还散出一股霉臭味。但是枕头上的花和被单上的花还是那么耀眼。即使床上一点儿阳光也照不到,它们看起来却比阳光明亮。晚上我就不知道它们的样子了,也许晚上它们会发光。
“快要老死了,真是快要老死了——一点点毛病就抵不住,快要死掉了吧?”舅婆又在低声说话。她靠在床头,有气无力地问,“又没见你金花姐姐吗?”
“嗯。没见。”我望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好像要瞎了。
“死是啥?”我突然这样问。
“死就是睡着了一样。睡着了不醒过来,就是死。”
我看着她的眼睛,她好像真是想睡觉了:眼珠子往里面陷进去,眼骨凹成两个小山洞。
“那你快死吧,我出去玩了。”我想让她早点睡觉。
舅婆突然用她凹陷的眼睛盯着我,手在被单上发抖。“冷的吧?”我这样一边想着,一边快快地退出她的房间。
那些说亲的人没有再来。舅婆不愿意把金花姐姐早早地嫁出去。她赶着那些人,就像赶着她那只蠢鸡。“快走快走,她还小。”
“小吗?不小啦!”她们丢下冷冰冰的话。
春天了,舅婆的病也好了。她没有像去年那样忙着挖菜地,也不去赶那只下野蛋的母鸡。她连鸡蛋也懒得去找。“随你的便吧!”她时常望着母鸡的背影说。她把鸡窝拆了。好几天,她只坐在屋檐下懒乎乎晒太阳。
“你今年不栽菜了吗?”说亲的妇人又来了。她们这回不说亲。坐在舅婆的屋檐下,这些妇人仰着头,把自己的脸泡进阳光里。阳光是暖和的水。
“不了。”吐完这两个字,舅婆再也不肯多说。她好像变成个哑巴。
舅婆的菜地有去年遗在土里的菜籽,这时节,它们东一根西一根蹿出地面,顶着两片新叶子。白天,太阳将嫩叶子卷起来,到了晚上,夜风再把它们吹开。它们和坡上的野菜是一个命运:脚下有半寸多高的浅乎乎的草,还有某个孩子的脚,使劲踏它们一下,要过三两天,踏碎的叶子才能重新长回身上。那些去年秋天死去的草,还软趴趴倒在地上,抢去了土地的一部分营养,甚至妨碍了它们的生长。舅婆将它们遗弃了。
去年,舅婆舍不得拔掉它们。“嘿,又捡得几棵菜吃!年年这样长,我就不用买种子啦。”今年她不再说这样的话。
她像一只老鸟,成天成天地歇在屋檐下,烤着那不温不火的太阳。
舅婆偶尔去菜地,冷漠地看着那些新长起来的菜,还有菜地里夹杂着小朵小朵开着的各样颜色的花。她的眼里没有丝毫感动。好像来这里不是她心里的意思,只是脚自己将她送到这里来看看。她看完就走了。头也不回。
初来的一年,她一到地边,总是捧着地上的泥巴说:这泥巴比我老家的好,长出来的菜肯定也比老家的好。要是真住下来,也值得。现在她不这样说。她的眼里空得很。望着这些土地,她的眼睛射出一种可怕的陌生的光芒。
舅婆也很少管理家务。她的猪崽饿了,她也懒得管。“嚆唠唠唠——”那是过去的声音。以前这个时候,她要摇着手做祷告一样地对那些大耳朵的家伙说,“春天正是好长肉的季节,不长肉的猪不叫猪。憨长肉才是猪。”她说完这些,再招着手喊金花姐姐提半桶汤水来喂它们。
现在毛坡只有驴子叫。到了早上,或者黄昏,那头驴子就把毛坡的山都叫出回声。
舅婆的病说是好了,但看上去,这时候才像是在生病。
但是有一天,她十分清醒地站到奶奶的魔芋地边和奶奶说话。
奶奶在地里忙她的魔芋。魔芋刚从土里冒出来,还没有叶子,仅是绿色的尖子,像一支支短箭站在地面。
“你今年真是不打算栽菜吗?栽吧,不然要错过季节。”奶奶跟舅婆说。
“不栽了。我想搬回老家去住。”舅婆坐在屋檐下,一只手在空中扇蚊子。这时候并没有蚊子。
“我想来想去,在这里太孤单,万一我死在这里,就只能埋在这里,这样连个看坟的人都没有了。金花怕是靠不着,哪晓得她将来要落在哪里!我怕将来死了,落得像个孤魂野鬼。”舅婆坚定地说,“我得回去。不能再住下去。我真怕上次就那样死掉。死也要死在老家才对。金窝银窝,还是不如自己的狗窝。”
奶奶不说话。她抬起头深深看了看毛坡的山,又低下头去。
舅婆准备要搬回老家了。她显得特别高兴。太阳连着几天都很好,天上一朵云彩也没有,是一种透明干净的蓝。舅婆拆洗她的被单,还有枕套,把那些发着霉味的红花泡进清水里。金花姐姐帮忙把洗好的被单和枕套晒到树枝上去。我一晃眼,觉得被单上的花正一朵一朵走到树枝,很快它们就活在高高的树上了。
她把猪崽卖了。那些猪被买走的时候,她没有感到难过,甚至对着猪屁股狠狠拍一巴掌:“去吧!”
那天清早,舅婆在打扫院子。晌午时,她转到屋角把那只下野蛋的母鸡倒提着出来。我知道要杀鸡了,跟着她跑进跑出。
舅婆提著鸡来到门口,手里拿着一把菜刀,脚下赶着一只洋瓷盆,赶到院子边才停下。我帮忙抓紧鸡脚,万般讨好地找着各种各样的话和舅婆说。她不理我。她只和那只鸡说:“天天念宰了你宰了你,现在终于要宰了你。”
她扯掉鸡耳朵背后的浅毛,用菜刀往亮开的地方一划,鲜红的血冒出来了。
舅婆要办一顿招待。就用这只鸡。我说不出的高兴。坐在她面前,我像一只馋狗一样望着尚未煮熟的鸡流口水。
吃完饭已经天黑。舅婆和大家告别。她明天清早就要走。
因为吃了一顿肉,瞌睡特别香。第二天等我醒来,只听说舅婆已经走了,走到对面那座山的小路上去了。
几个大人坐在门口张望对面山上的一老一少两个身影。我也跟着看。
山的距离把祖孙两人拉成魂魄一样,慢慢慢慢在那里飘。她们要飘到哪里去,我不晓得。我的胃里还有没消化完的鸡肉,忍不住打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