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囚禁的爱情

2017-03-23 16:22衣水
牡丹 2017年7期
关键词:瘤子卓文君菊花茶

衣水

1

我叫丁当当,三十四岁,是“河图工作室”半个老板,另半个老板是陈梅花。此刻我坐在工作室的沙发上,心里像塞了个冰棍似的。陈梅花还没有到,这会儿估摸还在路上。要是她在,看到我这个凉嗖嗖的鬼样,会把一杯热气腾腾的菊花茶,塞到我手里。

有她在,有她白皙的双手捧着一杯热气腾腾的菊花茶,我会想起当垆卖酒的卓文君。

梅姐,我说,你是我的卓文君。

陈梅花会眉头紧蹙,我不是你的卓文君。

我怏怏不乐,那你是他的卓文君。

陈梅花一脸不高兴,我也不是他的卓文君。

我故意逗她,那你是谁的卓文君?

我喜欢看她故作生气的神情,听我这么说,她果真有些生气。

她嗔怒,我是陈梅花,我不是卓文君。

这时候我一边啜饮菊花茶,一边欣赏她弯月一样的眉毛,冰凉的心和身子会慢慢暖和过来,会冒出一丝丝热气。可是此刻,陈梅花还没到,八成儿又堵车了。她从北大学城过来,总是会堵车,这个花园路实在太令人讨厌,越是赶到周末,越是堵得结实。陈梅花还没到,我只好自己泡一杯菊花茶。

我很喜欢她泡的菊花茶。

她总是对我说,你年轻火气大,喝杯菊花茶,可以去火,可以暖心。

她说这话时,我们总是在相拥相抱。我用手和眼光抓紧她白雪一样的胸脯,真想把她整个儿吃掉。

喝菊花茶还可以消毒,你看看,我心里的毒虫太大了。

你很贪婪。

陈梅花有些不好意思,每次她都是这么不好意思。可是过一阵儿,她就是另外一个人,她就是我的潘金莲。

我就是贪婪,尤其是对那两只甜瓜。

我一见到你就想顺藤摸瓜,这瓜尽管不是这个意思,但是它确实比夏日吃两个冰镇甜瓜的诱惑,大多了。

亏你还是搞出版的,也算是文化人,怎么跟流氓似的。

我们这么说话,身体和内心都已经平静。然后开始处理工作,主要是一些儿童绘本,她负责制图,我负责配文。这个工作室就我们俩,也只赶在双休来鼓捣两天。

2

我和陈梅花是在一个酒桌上认识的。我的朋友庞飞说,她是省师范学院美术系的老师,是她的大学同学。我就估摸,陈梅花已经三十六七岁了。而我呢,那一年二十六岁。庞飞又介绍我是某出版社的知名编辑。朋友这样介绍,我们彼此都感兴趣。后来我琢磨,她对我感兴趣,无非看中我的出版资源;而我呢,除了她优雅的举止和保养得年轻的外表,估计是她画的漫画。她的漫画我早有耳闻,据说很有深度。握手后,我说,有机会和美女姐姐合作一把,一块儿赚大钱。她很高兴,就彼此留下名片。

那时候我对她没有太深的印象,可能是估摸透了她真实的年纪。在那个年龄,追逐我的女生大都在二十三四岁,相比起来,尽管她保养得很好,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六七岁,也和我很般配,可是在我的心里,她已经是明日黄花。

不过几年后我们还是合作了。

那是四年前冬日的一个夜晚,她约我去喝咖啡,顺便谈谈合作项目。接她电话时我没想起是她,直到约好地点和时间,我才搞明白。到咖啡廳见她时,她已经把外套脱了,女人特有的身材,在温暖的咖啡厅里更显得婀娜多姿。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她比两年前看着还年轻、漂亮,也更有女人味呢。这么说那时她已经小四十了,不过那时我也快而立之年,可是我们坐在咖啡厅里,简直就是天生一对儿,或许在别人的眼里,我更像一个老成持重的大哥,而她则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妹。

静心地品咖啡,可我心里总是扑腾扑腾的。

我打算做个工作室,经营一些绘本,从出版角度讲,有没有市场?

有市场,绝对有市场。

我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咱们俩合作?

绝对没问题。

既然是合作,立个合同?

按你说的办,你怎么说就怎么办。

小丁,你这态度不认真,我说的可是正经事儿。

陈姐,那时候我还叫她陈姐,我也是认真的,你能做的你来做,你做不了的我来做。

我连自己都没想到,怎么一切都顺着她呢?

她又问,五五分成吧。

你想怎么分就怎么分,我给你合作,主要是喜欢你的漫画,也算是给自己的业余时间,找点活儿干,至于赚不赚钱,对我来说并不重要。

她见我这态度,也说这个工作室对她来说很重要,但赚不赚钱,也不是很重要。

我想了一下我们各自的身份,她是省师范学院的美术教师,我已经是某出版社文艺编辑室主任。我知道,我们的谈话都是真诚的。

喝完咖啡,她告诉我,工作室已经租好,就在大柳庄一个小区里,这距离你我都不远,是中间地带。

她说这话时,我们刚走出咖啡厅,她站在离我很近的地方,几乎脸对着脸了。

我当时就是一愣。

我告诉她,你真神速。

不过我对她还不太熟,她对我也是。既然以后要在一起做事,就会经常见面,早晚都是朋友,我提议请她去蹦迪,她很高兴。

3

有三个月没见陈梅花了,这三个月我们都没去工作室。今天早上,她突然给我打电话,突然说有事儿。我很纳闷儿,不是说好了吗?这几个月,工作室的事儿先搁下来?不过我转念一想,乐了。女人四十如虎。尽管她看着不像四十的人,可是她确实是四十二三了。莫非她想了?我的心里有些热乎乎的,就从家里溜出来。我溜出来的时候,老婆余文乐正在做早饭。

出门时我没穿棉袄,而是穿了一件风衣,一股冷风把我冲得脖子短了半寸;再一股冷风,脖子就又短了半寸。我把风衣领子立起来,脖子就埋进衣领里。三十二路公交车直达大柳庄,这时候天刚刚放亮,坐公交车的人很少,这让我感觉更冷了。外面的风嗖嗖的,车内的风呜呜的,而我心里的风却汪汪的,好像狗的叫声。

我坐在工作室里,还在想,风汪汪的,心里空空荡荡,这拔凉、拔凉的天气,真他妈的冷。直到把菊花茶喝进肚里,心才充实一些,那冷冷的狗叫也听不见了。空调开过十五分钟后,我仿佛是春天发出翠油油的叶芽儿。活过来了,我是说我的身体、我的心思,我在等待牡丹花开。

4

陈梅花热气腾腾地来了,脸上冒着汗涔儿,一头乌发盘起,像一个待嫁的姑娘,格外精神。尤其是黑色的毛线罩衣和黑色的百褶裙,就连腿上的棉袜,也是黑色的。

你整个儿像一只小乌鸦,我是说古书上那种可爱的鸦雏色。

她把挎着的包儿挂在墙角的衣架上,又把外衣脱掉,也挂在衣架上,她这才露出淡红的衬衣和素白的脖颈。工作室里有二十五度,她又把长筒棉袜脱掉,换上丝袜。她终于敞开了自己,她在准备盛开。她在我的心里总像牡丹,不胖不瘦,不浓不淡,雍容华贵,开放中也绷着内敛。

我来晚了。

她只说个结果,从不解释。不过我想知道她为什么来晚了,就把泡好的菊花茶送到她唇边,她坐在我的腿上,小抿了一口。她用藏满秋水的眸子望着我,我能看清楚里面的异动,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很轻盈,不过一百斤,我能轻而易举地把她举起来,她顺势吻在我的脸上。尽管她喝过一口菊花茶,可是我还能感觉到,她依然很焦渴。她开始亲吻我,逮着什么吻什么,手也胡乱挠腾。我依然喜欢顺藤摸瓜,从她的腹部一点一点地往上走,直到找出两只解渴的甜瓜,才停下来,才一点一点地让手指,吮吸那甜瓜的汁汁液液,那细腻的如液体的热流会蓄满整个手掌,又聚焦在掌心。

我让孩子住校了。

她的儿子在上初中二年级,离省师范学院稍远点。

儿子上了补习班,送过孩子我才过来。

这样啊,怨不得你满头汗涔涔的,跑了这么远的路。

我这么说着,把鼻子凑在她的乳房上,嗅了嗅,有汗呢,细如针尖的汗。

她要坚持不住了。

我喜欢两个人的前奏,就像干一件活儿,前奏才最令人兴奋。我用手指探寻到她的潮湿,她已经是一个满身汁液的人儿,是熟透的果子,滴滴欲仙。

你是我的卓文君。

我不是卓文君,我是陈梅花。

5

她一边整理着头发,一边若无其事地说,老吴死了。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她说“老吴死了”,这句话让我懵了好大一会儿,仍没明白什么意思。

哪个老吴死了?我问。

她淡淡地说,还有哪个老吴?我家的老吴。

她这么说,我算是听明白了,敢情是她男人,那个叫吴小光的副教授,一个口语诗人,据说是韩东之后集大成的一个诗人,在另一所大学教书,一米八多的个儿,四十五六岁已经著作等身了。

吴教授正值中年,去年我们出版社还给他出一本诗学著作。今年五六月份,我见他还硬朗着呢。我这么说。

她说她男人死了,我一时不知道对她表示怎样的感情。是表示同情呢,还是表示祝贺?再说了,这个“死了”的词儿,在很多女人的嘴里,并不是真的死翘翘,而是表达一种憎恨或者一时的恼火。

我这么揣测,或许她男人养情人了,或许赌博了?對于网络上曝光的五花八门的情感事件,啥稀奇的都有发生。我这么想,突然反躬自身,我和她算是哪一类型?

你男人是不是做了啥事儿,让你这么闹心?竟然诅咒他死了。

陈梅花半躺在沙发上,一只脚搭在我的腿上。她闭了眼睛,眼睫毛看着很长,像一个很深的眼影。

她淡淡地说,老吴死了,真的死了,三个月前就火化了。

既然老吴已经死了,你节哀吧。

老吴死了,对大伙儿是一件好事儿,我节什么哀?

我听她这么说,有些惊呆了。

你毕竟年轻,不懂的事儿还很多,有些人活着,对亲人是一种折磨,还不如死了,也算一种自我奉献。

你不是很爱你男人吗?你承认他是你的亲人。

我承认老吴是我的亲人,我也曾经很爱他,直到他死,我还在爱着他。

既然是那样,老吴死也是值得的,你是她的卓文君。

我心里有些不舒服,就挖苦她。

我是很爱他,以前我爱他的全部,可是咱们在一块时,我只爱他的才华。我说了,我不是卓文君,我是陈梅花。

我知道吴教授很有才华,也很有个性。吴教授其实不是吴教授,应该是吴副教授。按说他著作等身,早该是教授,可十几年来他都没再参与学校的教授资格的评定。吴教授有一句名言在学生中间广为流传。

教授是无能之辈的荣耀。

也正是这一句话,让他闻名遐迩;也正是这句话,他的正教授也没戏了。

这些都是陈梅花零零星星告诉我的,她说,她很爱这个有个性的男人。

她这么夸她男人,搞得我都有些崇拜吴教授了。

我问她,是不是他有问题?

不是,只是我们对彼此的身体疲劳了。

6

她说,他如果不死,活到八十岁,或许能摘个诺贝尔文学奖啥的,你看那个瑞典诗人托马斯·特兰斯特勒默,八十二岁了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中国的诗人都守不住自己,我说,像吴教授四十多岁就死了,还有一些就是活到八十岁,可是离八十二,还有一个“二”呢,中国诗人都太聪明了,都不“二”,都过不了“二”,哪能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呢?(那时候小说家莫言还没获得诺贝尔文学奖。)

她听出我这是在揶揄他男人。

他人已经死了,你还挖苦人家干什么?

我是在吃醋呢。

你吃哪门子醋呢?值得和一个死人吃醋么?

我不是稀罕你吗?稀罕你滴滴欲仙。

她不吭声了,过了一会儿,她郑重其事地说,有一些事儿我必须得找个人说说,再不说我就爆炸了。我寻思了好几个人,我母亲,我好姐妹,可是我怕她们守不住秘密,会搞得满城风雨。

那你就知道我能守得住?

我的一切都是你的,你总不能看着我毁灭吧?

哪有那么严重的事儿?作为一个倾诉对象,我可能是你最理想的人选。

我也这么认为。

你想好了吗?想好了就告诉我吧,我对天发誓,绝对保密。

1

那个庞飞的饭局你还记得吧。我和庞飞是同学,也正是那个时候,我开始发现真实的吴小光。那时候,我们已经结婚十年,孩子在上小学。我除了在系里教课外,所有时间都放在了孩子身上,我感到很幸福。我有一个非常有才华的男人,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你说我能不幸福吗?我很喜欢一辈子就做一个传统型的相夫教子的女人。之前我从没有想过,自己要如何努力奋斗。直到有一天幡然醒悟,这个世道已经大大地变了,变得我不认识了。现在想起来,不是世道变化太快,而是自己躺在虚假的幸福里,躺得太久了,没跟上时代的节拍。二奶们都满街跑了,我还以为那是都市言情小说里瞎胡诌的。

这个你懂,你们年轻人都懂,是普及的网络让我们疯狂了。

吴小光一开始就是在网络上疯狂的,你知道,诗歌遇见网络,那就好比老虎长上了翅膀。诗歌短小精警,吴小光不仅搞学术研究,还写口语诗,加上在他们学校特立独行,他俨然就是一个明星。我是说在学校,在大学生那一拨里,尤其是那些正在骚动的小女生,都把他当作一个明星了。

有一次我发现他和她的学生有不正当关系,你知道,二十来岁的小女生不知羞耻,可你吴小光多大的人了,还不知道羞耻吗?你为人师表,怎么能和自己的学生发生苟且之事?我不能理解,我想把他们堵在他的工作室里。我跟踪他好几次,也许是吴小光发觉了,收敛了,他们不在工作室里折腾了,可是吴小光又在外面租了房子,搬到外面折腾去了。

我本来是跟踪贼的,后来反而感觉自己像个贼了。

再后来想开了,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那点破事儿,也就那么一会儿的事儿,再能折腾也不过个把小时,就像你前奏和尾声都加上,也不过三十分钟。这種事儿要是操心去做,在哪儿都能做,你说我跟踪他们,还有意思么?再说了,真要是逮到,也算是撕破脸了。既然吴小光已经踩了野花,我还跟他闲扯什么?那一段时间,我突然感觉很疲倦,没有一点精神,整日里浑浑噩噩,好在老同学庞飞,拉扯我一把。

庞飞告诉我,古代男人三妻四妾,现在不允许,像你家老吴,找几个学妹也是正常,你没必要让自己搞得像一个怨妇,外加一贞妇。你认识庞飞,她是个记者,这方面的事儿她见多识广。一开始我是转不过来弯儿。庞飞说物质现代了,精神都后现代了,你还在玩古典,受伤的不是你,难道是鬼啊!

她喝了一口菊花茶,接着滔滔不绝,作为她现在爱着的人,我对她以前的事儿开始大感兴趣。我做出判断,吴小光原来不是个正人君子。她立刻反对。

你认为自己是正人君子吗?

我当然是正人君子。

连你都是正人君子,吴小光肯定是正人君子。

她这么说,我有些郁闷。

我只是在替你出气。

我不需要你来评价他,也不需要你来出气,尽管吴小光和他的学妹们发生苟且之事,可是我还不想从道德的角度来评价他。

活到这个份儿上,我说,你已经大彻大悟了。

我爱她的才华,他的师妹也爱他的才华,既然床上的事儿已经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儿,况且圣人云,食色性也,我尊重他的选择。我仍旧爱他,不过我不再爱这个人,我爱的是他才华,就像现在我爱你,我爱你这个人,爱你的身体,爱你的不虚伪,可你没有吴小光那样的才华。你还年轻,不知道你明不明白,一个男人如果没有才华,不可能得到长久之爱。

她停下来,看着我:我这么说,不知道有没有伤害你?

我哪里有这么容易受伤?

2

她说了半天,还没说到吴小光是怎么死的。

这也是我老插话的原因。

我可以当她最忠实的听众,可是我怎么有耐心听一个女人唠叨我不喜欢的话题?我以前认为,她是一个优雅的女人,一个像牡丹一样花开富贵的女人,一个温柔娴熟处处理解你而不需要你理解的女人,可是她突然这么没完没了地唠叨,有一会儿我认为她是一个啰里啰嗦的卖菜大妈。

我插最后一句话,吴教授在你心中是正人君子,可是他已经死了,为什么你不会悲伤?还说对亲人都是好事儿?

他死了,对我和儿子来说,当然是好事儿。对我来说,我不会牵挂他了,也不会再为他做的无耻的事儿闹心了。我真不想说他无耻,不就是和几个学生妹玩玩嘛,也没啥大不了。不过这事儿,搁在我身上,当然很闹心。因为我还爱着他,即使我不承认,即使我承认只爱他的才华,可是这骗不了我的内心。即使在白天我已经把他忘记了,可是在夜深人静时醒来,隔壁的卧室里传来的鼾声,仍然让我心神不宁。我知道我依然想他,依然爱他,可是我的脸面告诉我,我们不能再有肉体上的一丁点关系。他有那么多的学生妹,在微博、微信上又有那么多崇拜他的美女诗人,他不缺少女人,更不缺少女人的身体。我倘若自动送上门去,那我在他的眼里就贱了。我宁愿失去,扔掉,也不愿意遭到嫌恶。

你可能认为我在情感上很贱,我就这么贱了。在我眼里,他是很强大的,他精神很强大,他给你谈话,他会让你对人生充满理想,充满信心。这就是我一直爱他的理由。以前他经常告诉我,他已经看透人生、地位、名誉、理想,当然也看透生死。他有充分的自信,也正是这无与伦比的人生自信,在我的眼里他总是魅力四射。他很强大,就是身体上似乎也比你强大。

我轻轻嘘了一口气,面带微笑。她不让我插话,我就用这个表情表示我的不屑,尽管我很崇拜吴教授,甚是有些羡慕。

她看到我古怪的表情,就停下话来,问我怎么了。

你家吴教授这么完美,你怎么不死缠硬打留着他呢?

你能屈辱地求一个不爱你的人吗?不爱了,就像云消雾散,不存在了,我在他眼里已经不存在了。这么说吧,熟视无睹、视若无物,你明白不?

我不插话吧,你问我;我插话吧,你嫌我打断你的话了。

让你怎样你就怎样,你迁就迁就还不行吗?她露出好看的眼白,嗔怪地白了我一眼。

我现在就想知道,吴教授是怎么死的?我说。

3

我说是我谋杀了他,你信吗?

我有些震惊。你谋杀亲夫,吴教授?

她蔑视地瞅了我一眼。不就是死了个人嘛,有什么大惊小怪。

死的是一个人,我说,又是你最爱的人,你怎么能这么轻描淡写呢?看你一脸漠然,真不敢相信,这就是你陈梅花。

她冷淡地看着我陈词,听着我貌似很有人情味的话,只送给我了三个字:小男人。

小男人是什么意思?我暗自揣测。这三个字从她嘴里蹦出来,尤其是在她的无与伦比的温柔中,小男人或许就是孬种的意思。我不禁有些愤怒,感觉到这个女人的可怕,越是温柔小巧娴熟的掩盖里隐藏的越是发狠。我陌生地瞅着她,她的淡红的厚嘴唇,竟然蕴藏着这么多冷漠。我不自觉哆嗦了一下。

说是我谋杀了吴小光,我承认。可是吴小光的死,是他自己要死的。你听着是不是犯迷糊?

她这么说,我点点头,我说过了,我无语。

是我谋杀了吴小光,但他的死他自己负责。这话听起来矛盾,事实上不矛盾。换句话说,吴小光的死是他自己死的,而我只是使了一点点的坏。一点点的坏,她伸出兰花指,比划着小拇指那么大的一点点坏。我只使了这么一点点的坏,这个在我面前,在精神和身体上都很强大的男人,就轰然倒塌了。

轰的一声,她有点拟声的样子。

他就再也爬不起来了。我当时看着他,真是又爱又恨。我很想告诉他,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那不是什么大毛病。不就是一个瘤子吗?值得那么绝望吗?可是我没有告诉他这话,而是告诉他,人早晚有一死,你早早离开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干净了,也没有太多乌七八糟的事了。当人们想起你,不会想到你这个已经脏了的诗人,只会想到你的学术成就和你的诗歌,这是多么好多的结局?趁你的伟大形象还没有在众多珍爱你的人心里污染过,你还是早死了干净,与你与大家也都干净。你死了,我心里白茫茫一片,不過每年我都会给你送些纸钱。我忘记告诉你了,你死了最大的干净是,你的丑事儿子还不知道,你在儿子心里依然是好父亲。

我这些话并不会加速吴小光的死,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是多么爱他,可是这个男人,他宁愿死,也不愿给我道歉,也不愿给我说一句软活儿话。我当时就想,只要他认个错儿,说个软话,我就会立刻告诉他,他得的不是恶性肿瘤,是良性的,只要做个切除手术,一点问题都没有了。可是他没有。我下定决心:宁愿永远地失去他,也不愿再让那些骚妹夺走他了。

我终于忍不住,插了一句话:你真的那么残忍,要从肉体上消灭他?

吴小光已经是我的最大敌人,对付最大的敌人,就要从根本上消灭他。

仅仅凭借医生做的瘤子切片检查,就能致吴教授于死地?

我也只是吓唬吓唬他,只是发泄一下我心里的愤怒。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爱有多深,愤怒就有多大。我没想要他的命,可最终他还是要了他自己的命。

你这是精神谋杀,你杀了人,至少是间接杀了人,你已经犯罪,你知道吗?

我可以承认犯罪,也可以不承认。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她见我这么说,心情似乎轻松了,或许她正期望我这么说。

她告诉我:报警,你报警吧。

你疯了吗?我才懒得报警呢,就是警察给你立案了,他们也找不到什么证据,过不了几天,还不是把你放了?这么以来,你反而轻松了,也向世人证明了吴教授的死跟你一点关系没有,这至少在法律层面,证明你是清白的。更重要的是,你自己也可以在情感上洗掉杀人的罪恶感。

我不报警,又故意罗列出这么多理由暗地里挖苦她。

我就知道你爱我,不管你爱我什么。

我爱你,可是我更惧怕你,谁知道哪一天你会想个什么损招儿,把我也给玩死呢?

你看我会吗?我虽然爱你,可是没有像爱吴小光那样爱你,你听了我的实话,生气也罢,愤怒也罢,反正我说的是事实,你接受不接受,都没关系,你在我心里永远赶不上吴小光。

吴小光毕竟是你男人嘛,而我只是你肉体和情绪的发泄对象。

只有身体才是具体的,只有身体才是温热的,只有身体才是诱惑的,只有身体才能让我们热血沸腾,难道不是吗?

我很同意她这么说,对于我们而言,精神都撂在了家里,出门的时候,我们只带了身体出来。

4

吴小光的后脑勺上长一个瘤子,是那种与生俱来的瘤子,至少我们谈恋爱时,他后脑勺上就有这么一个瘤子。那时候我很喜欢搂着他的脖子,用手摸他后脑勺上的瘤子,即使是做那事儿,我也喜欢捏着那个肉瘤子。那时候我们年轻,谁也不在意一个瘤子。我还经常拿他那个肉瘤子开玩笑,说这瘤子没长在大富大贵的地方,长在了后脑勺上,仿佛天生的反骨。吴小光总是借坡下驴,说这天生的反骨,是天生为艺术而生。做学问做艺术,都不能按常规出牌,都要反着来,才能有所创新,作品才能让人耳目一新。吴小光总是能把不合时宜的东西说得很合时宜,这是他的特长,这也正是我喜欢他的地方。人活着,尤其是在吃喝不愁,身体上那些事儿玩腻了,找个能说得着话的人说说话,这可是最大的精神生活了。

在这一点上,我和你慢慢也说得上话了。

她刚才不失时机地贬损我,现在又不失时机地夸我几句,谁知道她又耍什么把戏?我抚摸着她的大腿,感觉到一丝冷冷的滑腻。

我告诉她:有个作家叫刘震云,写了一部《一句顶一万句》,好像探讨的就是说话的问题。

我最喜欢刘震云的小说了,喜欢刘震云的小说,主要是喜欢刘震云小说里的说话方式。刘震云最近又出版长篇小说《我不是潘金莲》,我连着看了两遍,仔细品味里面的人物,刘震云确实让他们活了。我可以毫不客气地说,在这个世上,我们活了这么多年,还不如书本里那些人活得有意思。我以前很讨厌吴小光说我是他的卓文君,我才不呢。临到你了,你也这么说。我就弄不明白了,我在你们男人心里,就只能用你们想象的女人来代替么?她不就是个“当垆卖酒”的么?我不愿做她,我告诉你,我就是陈梅花。难道做一个陈梅花,就那么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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