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如生
徐州城西郊十里,有一片山林。正值深秋,枝头硕果累累,芳香四溢。我坐在高高的树干上,拿着梨子吃得正欢,瞥见下方缓缓驶过一辆马车。
两个黑衣人从马车里钻出来,抬着一具尸体,随便找了个土坑,草草一扔。我抬头看了眼天色,晌午刚过,阳光还很明媚。光天化日之下,杀人抛尸,这徐州城的治安真是越来越差了。
待马车载着黑衣人绝尘而去,我抹抹嘴巴,轻烟般掠下树干,走到尸体旁边。方才居高临下,我看得清清楚楚,这倒霉鬼衣着不俗,腰带上还缠着一块白玉佩。顺利地摸到玉佩,触手生温的质感令我喜不自禁,拿到眼前一看,上等的羊脂白玉,不愁卖不到一个好价钱。
一只苍白枯瘦的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姑娘这样拿走一个死人的东西,真的好吗?”幽幽冷冷的语调缥缈若云,不似来自人间。我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来,指着那莫名其妙死而复活的男子,大叫道:“你是人是鬼?”
“姑娘以为呢?”他朝我微微一笑,剑眉飞扬。刚刚没留意,现在仔细一看,这男子生得风流俊俏,芝兰玉树,倒是好看得紧。
他起身抖落衣服上的泥土,我见他胸口绽开一大片血花,人却谈笑自如,不禁疑问道:“你受了这么重的伤怎么没死啊?”他轻描淡写道:“我算准了那一剑刺来的位置,伤口会大量出血却不致命。”理好衣衫,他缓缓朝我伸出手,“姑娘可否把玉佩还给在下?”
我立刻把玉佩塞进怀里,刚到手的东西还没捂热乎呢,想往回要,门都没有。他愕然片刻,好看的眉头皱了皱,伤感道:“那玉佩本是我母亲留给我的遗物,每次思念母亲了,我就拿出来看一看,总感觉母亲还在身边。万望姑娘体恤,把玉佩还我。”
他说得可怜兮兮,我听得很难过,决定放飞煮熟的鸭子。我纵然脸皮再厚,也不好意思霸占人家母亲的遗物啊。掏出玉佩,整理好流苏,恋恋不舍地还给了他。谁知,他接过玉佩,竟然哈哈大笑起来:“看你古灵精怪,想不到这么好骗。”
我怒不可遏,劈手去夺玉佩,谁知他弱不禁风,轻轻一碰就倒了。差点儿忘了,他身上还有伤呢。这深山中,夜间常有走兽出没,万般无奈,我只好把他带回了家。就这样,我认识了裴安,一个身份不明笑起来格外好看的男人。
“天哪——姐,你平时偷偷钱财也就算了,今个儿怎么还变本加厉,偷上人了。这是谁家公子,你赶紧给人家送回去!”阿珩看到裴安便立刻哇哇大叫起来。
阿珩是我的弟弟,小时候,因为一场瘟疫父母双双殒命,只剩下我和弟弟相依为命。阿珩从小就好学进取,拜了当地名医为师,如今成了回春堂医馆的一名大夫。而我这个不争气的姐姐则踏上了女飞贼这条不归路,成天被他数落来数落去的。
我睃他一眼:“呆子,没瞧见他受伤了?这是我捡回来的病人,你给瞧瞧。”
阿珩半信半疑,走上前来和我一道将裴安平放在床上,帮他检查伤势,随后道:“他的伤势并无大碍,只不过失血过多,你多给他吃些红枣莲子羹之类的补血食物估计会好得快些。”说着,他走进里屋着手收拾行囊,我说:“你这是干吗?”
阿珩回答:“他在这儿,我不是没地方睡了嘛,先去医馆对付两天。”我说:“谁要留他在这儿住了,等他一醒我就把他趕走。”阿珩笑得高深莫测:“姐,我不信你狠得下这颗心。”
我的确没能狠下这颗心。当裴安醒来后,可怜兮兮地跟我说他被仇家追杀,无处藏身,希望我能收留他,最后还把那块白玉佩塞进我手里时,我的心瞬间软了,颠儿颠儿地跑去给人家熬红枣莲子粥了。
深秋露重,院子里的几丛秋菊经白霜一打,越发显现出欺雪凌霜之姿,艳丽无比。其间阿珩回来过两次,给裴安带了几服药,两人一见如故,没几句话便称兄道弟起来。裴安还说他有一个漂亮妹子,要许配给阿珩,阿珩笑得合不拢嘴,指着我说,那我也把姐姐许配给你。我气得一巴掌扇过去:“小浑球!”裴安眸如秋星,含笑将我望定:“青灵姑娘莫非是觉得在下配不上你?”不知为何,我的脸颊蓦地一红,提起裙子跑回了房里。门外传来两个男人可恶的大笑声。
裴安的身体恢复得差不多了,开始频繁地神秘失踪,整日早出晚归,也不知在干些什么勾当。我碍着阿珩和玉佩的面子不好撵他走,谁知他还变本加厉了。
秋冬季节,我素来嗜睡,每每要睡到午后方起。有次,这厮一大清早就把我吵醒:“青灵,我饿了。”我好脾气地招呼他:“锅里还有俩窝窝头。”他说,他不吃窝窝头,他想吃糖醋鱼,我言简意赅:“没钱。”“不是把玉佩给你了吗?那个能换好几十两银子呢。”
总是跟我提玉佩,一块玉佩能花一辈子啊?我忿忿地从床上爬起来,带他出门。街上人流如织,谈笑间,我不动声色地将薄如蝉翼的刀片藏于双指间,反手一割,在擦肩而过的刹那,顺走了一位有钱公子哥的荷包。
裴安眼神何等锐利,一把扣住我的手,瞠目结舌道:“你偷——”我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拐到没人的巷子里,打开荷包一看,不过区区几两碎银,并两粒珍珠。堂堂一个纨绔子弟,招摇过市,口袋里也不多揣点儿钱,不像话!
裴安摆着一张臭脸,明显是想教训我,我先他一步开口:“你是不是想跟我说什么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之类的话?姑奶奶告诉你,少跟我讲大道理,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不料,他长眉一挑,冷笑道:“卿本佳人奈何做贼,当得起此话的女贼至少是个美貌佳人,你,不算。”
我气得七窍生烟,不准备带他下馆子了,拐到菜市场,买了两个土豆和一棵大白菜,午饭简单到极致。没想到,他竟吃得有滋有味,还将我狠狠地夸赞了一番。我目瞪口呆,麻烦也随之而来。从那以后,裴安喊我的名字约摸只有四件事:做早饭、做午饭、做晚饭、做宵夜……
整整半个月过去,我足足胖了两斤。摸着肚子上的肥肉,我悲哀地想,照这样下去今年的春衫怕是要换新的了。而裴安,不管怎么吃依旧是窄背蜂腰,匀称的身材,不见一丝赘肉。这该死的男人!
一天夜里,裴安忽然把熟睡的我摇醒。烛光摇摇曳曳,映着他变幻不定的面孔,双目浮浮沉沉,隐有忧色。
我说:“裴公子,你这样大半夜闯进一个女子的闺房,不觉得很失礼吗?”他眸中闪过一抹讶色,旋即道:“不好意思,忘记你是女人这回事了……”我扶额:“有话快说,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小心我揍你。”
他没给我揍他的机会,因为他告诉我,他根本就不是被仇敌追杀无家可归的可怜虫。三个月前,一批运往南阳赈灾的官银途经徐州时被劫,裴安是皇上专门派来彻查此案的钦差大臣。刚踏上徐州地界就遇上了刺客,他索性将计就计,用假死瞒天过海,以便暗中行事。
我沉默了一会儿,说:“你这个时候告诉我这件事该不是因为撒了谎心虚,夜不能寐吧?”他夸了我一句聪明,娓娓道来,说是经过他多日来的暗查,发现徐州知府陆知吾与官银失窃案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怀疑他和当地的山匪勾结,劫了那批官银。之所以告诉我,目的无非是想求我进入陆府帮他偷出陆知吾勾结山匪的证据。我答应得很痛快,知府大人的府邸本姑娘早就想一探究竟了。
月黑风高,树影婆娑。我几个起落,躲过地面上的守卫,跃上房顶,裴安紧随其后。我们顺利潜入陆知吾的书房,在书房里找到了一间密室,不出意料里面有这贪官多年来收刮的民脂民膏,我不客气地装了一匣子。裴安也找到了陆知吾与山匪勾结的信件以及分赃账册,转身看到我手上的匣子,一把夺下:“这些都是陆知吾贪污受贿的证据,不准拿走。”
“捞不到好处我来干吗?再说要不是我,就凭你,把这栋房子拆了也未必找得到这间密室。做人得讲良心!”我又将匣子抢了回来。
他不依不饶。正当我们争执不休时,密室外忽然响起了说话声。这密室设计独到,里面的任何动静都传不出去,外面的声音却能听得清清楚楚。透过墙上的气孔,我看到和陆知吾一起进来的是位翩翩公子。
“是他!”裴安一声惊呼。我不由得问:“你认识他?”
“那日刺杀我的人,为首的就是他。”看到我诧异的神情,他问,“你也认识他?”我说:“万雀山青穆寨的二当家陆彦枫,我当然认得。”
“这就对了。”他怒目横眉,一拳捶在博古架上,“这个狗官,本官明日便让他摘下头上那顶乌纱帽。”我拍拍他的背:“别激动别激动。”顺手把匣子藏进披风下。
陆知吾与陆彦枫交谈了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两人离开后不久,我们也从密室里出来。逃走时,披风下的匣子太沉,不小心掉了出来,惊动了陆府的守卫,我慌忙俯身去拾。
“不要命了?”裴安抓住我的手臂,带着我凌空飞起。背后传来破空之声,情急之下,我一掌拍在裴安的背上,将他送上了高墙。羽箭从我们中间穿过,射入白墙。我犹如一只断线的风筝,极速地坠落下去。
“青灵!”裴安伸手来拉我,哪里还来得及。“你先走吧,我自有脱身之计。”遥遥冲他眨眨眼睛,却已耗尽所有的力气。我跌落在草地上,转瞬被守卫重重包围。
我从陆府出来的时候,裴安正躲在暗处等消息,看到我后冲过来一把将我抱住:“青灵,你吓死我了。”温热的呼吸吐在我的耳边,弄得我耳朵痒痒的,我不自在地推开他:“大冷天的,你干吗不回家等啊?”
“我有心思回家吗?临危之际本该是我舍命保护你,你一个女人瞎逞什么强?你今天这是没出事,万一你有个好歹,我……我怎么跟阿珩交代。”裴安臉颊泛起可疑的红晕,也不知是被冻的还是被气的。发泄一顿后,他语气转柔:“你是怎么出来的,他们这般轻易放过你了?”
我笑嘻嘻地道:“我抓住了他贪污受贿这个把柄,威胁他说如果不放了我,我的同伴明天就把他的丑事张扬出去,他迫不得已,只得放我一马。”
他顺理成章地牵起我的手。初冬的凄寒月夜,天空突然扬起雪花,身旁的人眉目温润,秀逸绝伦。他的家世才貌、身份地位,让我一辈子高攀不起,可此时此刻,他牵着我的手,我枯寂已久的心,偏偏为他小鹿乱撞。
昨夜一场新雪,枝头绽开一簇白梅,冷香弥漫,沁人心脾。
裴安站在白梅树下,十指翻飞,静静吹奏着悠扬的曲子,笛声袅袅,悦耳至极。我从他身后探出头,飞快地夺过笛子,定睛一看,大失所望:“原来是只竹笛,远远看着翠绿翠绿的,还以为是碧玉做的。”他好笑地弹了我一指头:“青灵,你是掉进钱眼里了吗?”我不以为意,把笛子还给他:“你继续吹啊,我跳舞给你看。”
他莞尔一笑,我踏着笛声翩翩起舞。柔柔微风拂面,带动衣袂盈盈飘动,我沉醉在冬日的暖阳下,合上双目,一姿一态随心而舞。待一曲终了,我回头笑问裴安:“怎么样,跳得还不错吧?”他收起竹笛,走到我面前:“嗯。其实我本来想今天离开,但因为是你的生辰,晚一天也不打紧。我为你煮了长寿面,快去吃吧。”
我小小惊讶了一下,我的生辰,连我自己都不记得了,他怎么知道?想来又是阿珩多嘴了。长寿面很美味,我吃了整整一大碗犹嫌不够:“原来你做面这么好吃,以前怎么没见你做过?”他不以为然地道:“为了给你一个惊喜,特意去跟对面面馆的阿婆学的,昨晚才学会。”举筷的手顿了顿,我嘴角一弯,扯出一个大大的笑来,说:“我也有个惊喜要给你,傍晚的时候陪我去趟山神庙吧。”
山神庙坐落在流觞河畔,多年不见香火,已荒废了。我提着羊角风灯走进庙门,四周阴风阵阵,灯影幢幢。我站在蛛网密布的山神像前,背脊发凉,浑身不适。裴安环目四顾:“这庙看起来荒废已久,青灵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很快你就知道了。”
话音未落,门口冲进来一批凶神恶煞的土匪,举着明晃晃的大刀将我们团团围住。为首的男子笑若春风,绝好的皮囊下藏着一颗阴毒诡诈的心,正是陆彦枫。
裴安见到他,神色陡然紧张起来,转头冲我道:“青灵,你快走,这里我来对付。”我一动不动,身子半隐在阴影里,目光虚无地聚焦在别处。片刻的静默后,他恍然间明白了什么,不可置信地看向我,嗓音嘶哑地道:“莫非……这就是你给我的惊喜?”
我不去看他,眸光转向对面的清俊男子:“我要的东西带来了吗?”陆彦枫浅笑盈盈,示意手下递来:“师妹一诺千金,师兄又岂会言而无信。这是三百枚金叶子,一片不少。”我接过金叶子,举步便走,经过裴安身旁时听到他一声嘲讽:“可笑,我竟然信了你。”
我说:“我是个贼,视财如命的贼。这些天我们是相处得不错,但你别忘了我当初肯帮你仅仅是因为你给了我一块白玉佩,你可以收买我别人自然也可以。说到底,你于我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过客,从前没有任何瓜葛,以后也不会有。所以,你是死是活跟我一文钱的关系都没有,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你!”
他眼眶红红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我恍若未闻,逃也似的离开了山神庙。风被我抛在了身后,裴安被我抛在了身后,一切的一切都被我抛在了身后。我紧紧抱着怀里的金叶子,不停地跑,眼泪也随之潸然而下。
没错,一直以来欲置裴安于死地的陆彦枫,和我是同门师兄妹。十四年前,我们一同拜在神偷陆黎门下学艺,只是多年后,我成了小偷小摸的贼,他则做了江洋大盗。三年前,他被官府追杀,重伤之下逃到了万雀山上,被山上的匪头收留,后来成了青穆寨的二当家。那天在陆知吾府邸上,我得以全身而退也全仰仗他。
我师兄心思深沉,自觉事情没那么简单,放了我之后又一路跟踪我,結果看到了裴安。于是,他找到了我。话里话外拿着阿珩威胁我,我迫于无奈,答应与他合作,他给我一笔不菲的酬金。
我以为我狠得下这颗心,可看到裴安痛苦的眼神时,我瞬间心如刀割。原来,背叛一个人这么难受。原来,他在我心里的分量已经这样重了。
再次见到裴安,是在徐州城的大街上。长烟一空,皓阳当头,他鲜红的官服如烈烈朝霞,晃得人睁不开眼睛。那夜山神庙他死里逃生,陆知吾闻讯而逃,裴安带着手下追踪了几日,终于在城郊的一间农舍里将他逮住。
押着囚车驶过长街,裴安骑在雪白的骏马上,丰神如玉,街道两旁的百姓夹道欢呼。他目光平和沉静,只是,在扫到我时,倏转淡漠。我无所谓地笑了笑,其实,于我于他,这不失为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我转身,黯然离去。阳光依旧盛足,日子依旧波澜不惊,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重新开始。
吃过晚饭,我倚在床边开始数金叶子,门突然被人大力撞开。裴安拎着酒坛子摇摇晃晃地走了进来。我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我来听你一个解释,顾青灵。”他将我逼至墙角,凌厉冷漠,“为什么出卖我,仅仅是因为钱吗?”我无言以对,唯有一句“抱歉”。
“抱歉?”他冷笑,拳头重重地砸在墙上,鲜血直流,“你知道吗?那一夜若非官兵及时赶来,我现在就是黄土下的一具腐尸,而你以为一句抱歉就够了吗?顾青灵,我原本以为你只是贪心,可我想不到你竟是这样一个无情无义的女人,枉我……枉我居然还那么喜欢你……”
我霍然抬头,只见他满眼清泪,醉醺醺地道:“你不就是要钱吗,想要多少我给你就是了。”我惊慌失措地推开他,他不管不顾地将我抱起来。挣扎间我摸到一只瓷枕,抓过来,狠狠砸在他的头上。鲜血漫入眼帘,裴安的头被我砸破了。疼痛使他渐渐恢复清醒,他捂着头倒吸了一口凉气:“青灵,你……”
我缩成一团大哭,从小到大积攒的委屈在这一刻如山洪暴发。裴安看到我哭,又恍然忘记了所有疼痛,跑过来安慰我。可依旧不管用,我不停地哭,直到双眼红肿。平静下来后,我对裴安说:“你走吧。”他欲言又止,最终却什么也没说,转身落寞地离开了。
三天后,裴安离开徐州,回京复命。
仿佛是从他离开以后我便开始食不知味,寝不遑安。我把这一切归根于天气,打死也不承认是自己放不下他。转眼冬去春来,三月春光融融,梨花满枝。
我无精打采地走在大街上,游目四顾,忽然看见一个贼眉鼠眼的家伙在偷一位老妪的荷包。现在的贼,真是越来越没有职业素养了,老弱妇孺都好意思下手。错身的刹那,我又把荷包偷了回来,刚想还给老奶奶,手忽然被人一把抓住:“姑娘,跟我们走趟衙门吧。”是两位官差大哥,我欲哭无泪:“误会,都是误会!”他们根本不听我解释,径自把我丢进了大牢。
坐在阴暗潮湿的牢房里,正唉声叹气,牢门“呛啷”一声被人从外面打开。一个满身光华的男子走了进来,光彩灼灼,令满室生辉。我不敢相信久别重逢竟是真的,喃喃地道:“你怎么回来了?”“皇上派我来此地出任知府,处理遗留事宜。”清润的嗓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好听。“那太好了。”我兴奋地抓住他的胳膊,“你赶紧放我出去,我是冤枉的……”
他目光冷冷地扫过我的手,我悻悻地松开。他这才别开头,一边踱着步子一边道:“进到这里的每个人都喊冤,难道本官都要放了?更何况你也不冤,光是本官亲眼见你犯下的案子已经不下数十起了,数罪并罚,至少也要关个三年五载。”不等我发怒,他继而又道,“但是,你若愿意与本官合作,将功补过,本官可以考虑从轻发落。”
裴安所说的合作是让我以内应的身份潜入青穆寨,里应外合,一举端掉这窝山匪。官银失窃案虽然水落石出,但数万两官银却如数进了匪窝,况且这些年来这群山匪占山为王,欺男霸女,早已民怨沸腾。这次,裴安是痛下决心要为徐州百姓除掉这颗毒瘤。我这么会权衡利弊,当然是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长风掠过浮云,站在城外的山林中,裴安轻声道:“上次在山神庙明明是你搬来的救兵,为什么不告诉我?”我说:“不告诉你你不也知道了吗?”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算计好了。裴安手上有一块皇上御赐的玺印,可用来调配驻扎在徐州城外的驻城军,他曾经拿给我看过。我与陆彦枫约定的时辰是酉时,但同时也以裴安的口气写了一封信盖上印戳送到军营,要他们酉时二刻赶到山神庙围剿山匪。那一战,陆彦枫所带去的山匪尽数伏诛,而他本人却再一次侥幸死里逃生。
我以通缉犯的名义逃上青穆寨,声称自己越狱出来,还刺伤了知府大人,被官府追捕,走投无路才来到山寨,投奔师兄。陆彦枫一向多疑又自负,他答应收留我却暗中派人监视。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之中,唯欠一个时机。
时机很快就到了,青穆寨的大当家在山下抢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富家小姐,欲强行娶作压寨夫人。成亲那日,山寨上下张灯结彩,鼓乐喧天。我甩掉监视我的山匪,潜入酒窖,在酒中下了蒙汗药。眼见他们一个个喝得东倒西歪,这才转到后山,放出了信号烟花。
一回头,却看到了陆彦枫:“师妹果然还是令我失望了。”我皮笑肉不笑:“师哥现在逃还来得及。”老狐狸滴水不漏:“那就多谢师妹手下留情了。”“客气,都是自家师兄妹。”
眼看他缓缓转过身,青衫微晃,我悬着的心却始终未曾放下。放弃这里潇洒快活的生活和劫来的万两白银回到过去那种亡命天涯的日子他怎么可能甘心,且以他睚眦必报的性子必然不会放过我。而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我,又怎能容许这样一个隐患存在。在我掷出发钗的那一刻他也刚好回身,反手扔出一柄飞刀。
那一刻,時间仿佛静止。我听到了金钗入骨的声音,看到陆彦枫得意的表情慢慢转变成难以置信,然后“嘭”的一声倒下。
飞鸟掠过长空,天光云影在我眼前徘徊。我终于支撑不住,踉跄着跌下山崖。半空中,忽然有人抓住我的手。裴安一手拽着绳索一手死死抓着我:“青灵,你该减肥了。”我说:“你怎么在这儿?”
“我担心你的安危,想上来看看情况,爬到一半的时候看到你的信号烟花。事情可还顺利?”“陆彦枫死了,山匪也被我迷晕了,但是……”“但是什么?”他低头一看,终于瞧见插在我胸口的刀,目眦欲裂,“你受伤了?”
“是啊,我受伤了,而且还是重伤呢。”我笑着仰起脸庞,泪水潺潺如雨落,“如果我死了,你一定要帮我照顾好阿珩。”裴安咆哮:“不准说这种晦气话!顾青灵我不许你死,你若死了我就把你的金叶子全部扔掉。”我想告诉他,你要把我的金叶子扔掉我就把你丢进河里喂鱼,但我没有力气了。意识渐渐模糊,我犹如一朵飘零的落花,枕着春风沉沉坠落……
裴安撕心裂肺地大喊:“青灵……”可我已经不能回答他了。
我以为我会死,然而并没有,阿珩以他妙手回春的医术救活了我。他把我护得严严实实,不肯再让裴安见上一面。
我苏醒那日,裴安来看我,阿珩不仅拦着他,还泼了他一盆冷水。他就那样顶着湿发湿衣在我的窗前站了一夜,而我也透过雕花木窗的罅隙看了他一夜。清晨,他踏着满地落花归去,单薄的背影,显得尤为落寞……
阿珩端着药碗进来,见状,鄙夷道:“怎么,心疼了?”我说:“有点儿。”
他轩眉紧蹙,给我灌了一大碗苦药却不给蜜饯吃。我郁闷道:“你不是挺喜欢他的吗?还要把我许配给他?”阿珩冷冷地道:“那是以前。如今他害得你差点儿死掉,想做我姐夫,下辈子吧。”
这句话很快就被阿珩抛到了脑后。秋天来的时候他开始天天在我耳边念叨裴安的好处,我纳闷不已,直到一个叫裴欢的女孩子的出现才解开了我所有的疑惑。
我佯装还对裴安心怀芥蒂,裴欢则天天拎着阿珩的耳根子告诉他若是我不原谅她哥哥她就再也不跟他好了,这下把阿珩搞得心力交瘁。臭小子,活该你受罪,谁叫你那阵子不许我见他来着。
秋高果硕,山上的果子又一年红透层林。这一日,我照例坐在树上吃梨。下方缓缓走来三人,为首的两个少男少女有说有笑,姿态亲昵,稍稍落后的白衣青年则显得神情落寞,郁郁寡欢。
我晃荡着双腿,脆声道:“天高云淡,凉风习习,的确是个秋游的好日子。只是日高人渴,裴大人要不要来只梨子解解渴?”
暗淡的双眸忽然间熠熠生辉,他仰起头,阳光倾洒在他身上。他像第一次见面时那样,冲我微微一笑:“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