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悔
大漠的冬季到了,疾风裹着雪在广袤的土地上肆虐。
一列列马队拖着疲惫的步伐在夜色笼罩的滚滚黄沙中行走,军中的大旗在冻风中凝结成一块又硬又沉的巨布。路洢水落了灯,躲在燕子楼里,红泥小炉温着的新醅已开始翻滚,丝丝酒香入鼻,香气四溢。
忽然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她伸个懒腰,起身下楼开门。门口是个神色焦急的小兵,他看到路洢水,激动得话都不囫囵了:“老……老板娘,你们这儿可有桃花酿?”
路洢水愣了愣,说道:“桃花酿那样的烈酒,大漠里怎么会有?”
小兵神情沮丧,垂头丧气地翻身上马就要走,临行前问了一句:“老板娘,附近还有什么地方有酒楼?”
她摇摇头,直言道:“燕子楼都没有的东西,长官到别处应该也是寻不着的。不过话说回来,长官若是不急,明日我倒可以让人从京中弄两坛过来。”
他打马便走:“将军受袭中了毒箭,军医要替他拔箭剜毒,军中麻药已经断了供应,所以军医想让我来你这里要两坛桃花酿做麻醉之用,将军怕是等不到明天了。”
路洢水骇然,叫住了已经跑出数步的小兵:“且慢,长官等等我,我有办法救将军。”
燕子楼离陈军驻地并不算远,几盏茶的工夫便进了帐。百里沧生果真是中了毒箭,一支黑羽箭穿胸而过,金玉的软甲也被穿透。他唇色乌紫泛黑,躺在病床上气若游丝,苍白的脸上渗出密密的汗水来。伤势之重让路洢水触目惊心,她捂着嘴极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她屏起呼吸,小心翼翼地走到他面前,从怀中掏出个藕色锦囊,从里面拿出两朵大红色的干花瓣,在药盏碾碎和水给他服下。一众军医纷纷凝神聚气,低声探讨:“那可是曼陀罗花?”
饮过花末的百里沧生渐渐陷入昏迷,路洢水退到一边看军医替他拔箭医伤。箭头从他身体里出来的刹那,带出些乌黑的血溅到她的手上,顿时令她心中翻起苦海。她不忍看,别过脸去,强忍住内心的震撼与抽搐。
凌厉的刀锋在伤患处四下翻转,中毒的腐肉便被生生剜尽,触目惊心的场景让她忍不住一阵恶心。剜心蚀骨的痛,她也曾体会过,那般痛彻心扉,他怎么忍得下来?
军医开好药方让士兵去取,路洢水瞥了一眼,问道:“先生,这药方里可是有一味干姜?”
军医道:“姑娘有何见解?”她摇摇头:“见解倒是不敢谈,只是将军食不得姜类。同是用作止痛消热,不如将干姜换做桃仁。”近侍挠了挠头接道:“对对,将军食姜,浑身会起红疹,又痒又痛。”
军医深吸一口气,这才提笔将药方改写。完事之后,对路洢水千恩万谢:“姑娘此番仗义救人,老朽感恩不尽。不过此时仍是有个不情之请,还得求姑娘答应。”
她上前将老军医扶起:“先生有事,但说无妨。”
他直起腰身,说道:“军中一干大老粗,不及姑娘细致,加之姑娘精通医理,不知可否留在军中,照顾将军起居?”
像是一阵东风从京中吹入大漠,风中飘散着浓郁的桃花香气。路洢水从不知道,她还会有这么一天,可以离他那样的近,思绪不自觉便飘到了天边。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微弱而带些颤抖:“好。”
更漏声声不息,路洢水一直守在病榻前,半步也不敢移开,百里沧生沉重的呼吸一声声撞击着她的心灵。昼夜未歇,一直挨到天光微明,榻上人一个转身,看到支在枕边的一截藕臂,越过满头乌黑的青丝,目光定格在她那张素净的脸上,不自觉地吃了一惊,急忙翻身,因幅度过大,牵动胸上的伤口,顿时痛得龇牙咧嘴。
路洢水在他的抽气声中醒来,见他捂着伤口,神情痛苦不堪,误以为伤痛发作,急忙上前查看。他一味地摆脱,路洢水心下一发狠,干脆制住他的手,以一种殊死搏斗的姿态压在他的身上,道:“别动,是不是伤口发作了?”
百里沧生的脸红成了天边的赤霞,微怒着扭向一边,低声斥道:“放肆!”
路洢水委屈并心疼,红着眼与他对视:“别动,我给你看看伤口。”
他看到她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查看伤口,纤柔的手指划过胸前酥酥麻麻。仔仔细细将伤口上包扎的纱布查过几遍之后,她才如释重负,叹了一口气,解释道:“我是燕子楼的老板,军医说你受了箭伤,需要桃花酿做麻醉用,我没有桃花酿……但是我有曼陀罗花。”
她替他将被子掖好,继续自言自语:“我守了你三天,你现在才醒来。这会兒天色还早,你再睡一会儿吧。”
清晨的曦光被厚重的毡帘挡在外面。百里沧生再无睡意,病后初醒的伤口隐隐作痛,旁边又守了个女子,辗转反侧,终究难眠。
路洢水守在火炉旁,青瓷瓦的药盅,滋滋作响,帐中尽是药香。她将药汁倒进碗里,腾起的雾气下,百里沧生的脸俊朗得令人着迷。她把药端给他,像是劝慰年幼的孩童:“我在药里加了桃花,没有那么苦了。”
他持碗的手微微一顿,隔了良久,才用破絮一样的嗓子嘶哑说道:“谢谢。”
她笑起来,又坐回火炉边默默守着。百里沧生这才发觉,她笑起来的模样像是护城河里皎洁的白月光。
百里沧生觉得别扭,私下里同军医商量过许多次,说是让路洢水待在军中,始终不妥,自己也已经清醒过来,只要安心静养即可。军医却板着脸说:“你身边都是一群大老粗,总得要一个心思细腻的人来照看伤势才行。”
随后,更是翘着胡子一副不容商量的样子:“要不然,就送你回京,让苏小姐照顾你。”他眼里的光闪了一下又灭了,有些委屈地道:“那好吧,还是让路洢水留下来吧。”
帐外掀起毡帘的手忽然又放下,路洢水叹了一口气,将药碗塞进一个士兵的手里,转身回了厨帐。
路洢水得到桃花酿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帐中找百里沧生。他正在灯火下看兵书,见她突然进来,说道:“下午不是换过药了吗?”
她扬了扬手中的酒坛,悄悄藏到他榻下的暗格里, 骄傲地说:“我让他们从京城带了一坛桃花酿过来,给你攒着,下次打了胜仗的时候喝。”
百里沧生讶然道:“最近又不是桃花开的季节,哪来的桃花酿?”
她已经关上暗格,起身对他说:“我可是专门卖酒的,只有你想不出的酒,就没有我弄不到的。”
路洢水扬扬得意的神情让他有一瞬间的错愕恍惚,好像回到了那年在珞珈山桃花开的时候,苏楚辞在漫山桃花中指着峭壁边的一簇大红花朵:“沧生哥哥,我要那一簇曼陀罗。”
那时的苏楚辞站在一株灿若云霞的桃花树下,白云漂浮在她的衣袍间,衣袂翩翩,像是从桃花中幻化而来的仙子。最重要的是,那时,苏楚辞心里念的是他,身边站的是他。然而时过境迁,那样美好的日子竟只有在浅眠的梦中辗转能见。
想到苏楚辞,他的眼眶不自觉地氤起一阵浓浓的雾气。路洢水叫到第三声“将军”的时候他才回过神。从极深的记忆中抽身而出,他侧目:“你刚才说什么?”
她摇摇头,将汤婆子塞进被窝里:“三九天快到了,夜里你早些睡,不要受了凉。”说罢,提着一盏羊角风灯便准备回去歇息。在走到门口的时候,百里沧生叫住了她:“等一等。”他把手中的披风递给她,“外面起风了吧。”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没带一丝的情意在里面,路洢水却高兴得很,捧着衣衫一路吹着冻雪回到帐里,夜半三更还对着烛光傻笑。
夜间受了冻风,寒气侵体,路洢水第二天果然不负众望地没能从榻上爬起来。
见到是小兵送来羊奶,百里沧生微微愣了愣:“路洢水呢?”小兵挠挠头:“以往的时候,路姑娘一大早就来厨帐替您准备餐点了,今天等到这个时辰她都没有来,小的也不知道她去哪里了。”
他站起身,匆匆走出帐门,直直向路洢水住的军帐而去。掀开毡帘,扑面而来的寒气冻得他冷不防地打起了冷战。摆在中央的炉火在半夜已悄然熄灭,路洢水裹着被子还在瑟瑟发抖,口里还胡乱说着什么话。
百里沧生眉头蹙成川字,命人将炉火升起,又亲自拿了几床厚厚的棉被替她裹上。军医来看过,说是受了风寒并不碍事。受到命运的感知,百里沧生依着路洢水的模样,在她榻前守到夜半三更。她从沉睡中醒来,第一眼便看到了案前的百里沧生的侧影,棱角分明的轮廓,在烛光下温和得不像话。
她扯过被子,捂嘴轻笑。百里沧生动了动,她立马闭上眼睛装作沉睡的样子。他不动声色地说:“醒了就过来。”
路洢水不情不愿地从榻上爬起来,走到他的身边。他指了指托盘上的药碗:“喝了。”
她凑近闻了一下,皱紧了眉头:“好苦,不喝。”百里沧生保持着看书的姿态一动不动,道:“我放了桃花。”
“可是……”话还没有说完,乌黑咸苦的药汁便被灌进了嘴里。事情发生得太过迅疾,路洢水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一碗药汁便被尽数喝下。口中一大股药香,她哭笑不得,手忙脚乱地到处找水喝。
百里沧生又恢复到了一动不动的姿态,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递给她:“给你压一压苦味。”
她疑惑着打开,是一包蜜饯。不知是想到了什么,路洢水眼睛一阵发红,含了一颗放进嘴里,蜜饯特有的甜味在口中散开。
百里沧生说:“以后吃药的时候,就吃一颗蜜饯。军医说,你的风寒过六七天就能好。”
她叹了一口气,又将蜜饯包好,放回枕头下面,嬉笑道:“将军也怕苦吗?”他翻书的手顿了顿:“是什么让你有我不怕苦的错觉?”
她吐了吐舌头,将自己裹在厚披风里面,窝在火炉前说道:“大家都说将军当年是自请来漠北的,边关漠北这样的苦寒之地,将军都不怕,还有什么样的苦能让将军怕?”
他失神一笑。边关苦寒,苦的是人身,身上的伤痛,忍一忍,便过去了,可是有些心上的伤痛是痛在灵魂深处,与呼吸紧密相连,每一次的呼吸中都能感受到那种切身之痛。那种痛的名字叫失去。
他合上手中的书,起身道:“夜深了,我先回去了,明天再来看你。”
路洢水不知自己说出的什么话触及了他,也跟着起身,追了两步,不想却碰到摆在帐中的矮凳,身子往前一坠,幸亏百里沧生手快,拂袖将她收回怀中,这才没有摔倒在地。她扑在他的胸口,火热的气息窜入鼻尖,他们脸对着脸,眼对着眼,呼吸相闻。
暧昧的情愫在孤寒的夜里不断滋生,鬼使神差地,路洢水开口说道:“我的家在京城。五年前将军第一次出征凯旋,我站在城楼下,看到将军鲜衣怒马,从城楼下经过,像是京城中最明亮的少年。所以,三年之后,将军自请来到漠北,洢水深知这一生可能与将军都会没什么交集,可纵然如此,我还是跟隨你的脚步,来到了漠北腹地,这样离你近一点儿也是好的。漠北虽苦,可却比不上我日日念着一个不可能的人更苦。”
在短暂的错愕之后,百里沧生将路洢水放下,匆匆离开。他离开军帐的时候,留下了一句话:“既然你也来自京城,那就应该知道,百里是有未婚妻的。她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人,姑娘请自重。”
怎么会不知道百里沧生有未婚妻呢?那是一个被全京城女子所羡慕嫉妒的人。百里恨不得将天上的星辰,地上的湖海,统统送给她。
可是这样炽热的爱恋并不被人看好,仅因苏楚辞不过是苏丞相家庶出的女儿。世俗的偏见永远是最无声的杀手,它杀人不见血,总是能将一段美好的感情扼杀在桃花还未开放的季节。
那天过后,路洢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军帐。回到燕子楼那天,漠北难得的出了一场太阳,暖洋洋地照在远处雪山的顶峰上,熠熠生辉。
她回到自己的领土,像是回到久违的故乡。在这场追逐中,她走了三千里路,抛却了繁华的京师与灿艳的春花秋月,怎么算都是一桩不划算的生意。伙计送来账本,拨打着算盘给她计算这些日子的生意的时候,她这才发现,自己不仅将一颗心赔了进去,就连半生的老本也给赔了进去。
她自觉要找出路,养活这一大帮子人。正在她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的时候,燕子楼的大门忽然被撞开。她以为是好不容易来了生意,进来的却是一队人高马大的马贼。她与伙计们面面相觑,率先投降,将柜台下的金银都拾掇着奉上:“我们就这么多钱,你们全拿去吧 。”
那伙马贼不怀好意地奸笑,一把揽过钱财,又将路洢水扛在肩上,笑得猖狂:“钱不够,人来凑,正好我们大当家的还少一个压寨夫人。”
雪地上空留一行脚印消失在雪山深处。百里沧生正在清点粮草的时候,燕子楼的小厮在军帐外嘶喊:“百里将军,路小姐被马贼掳走了。”
起先他并没有听见,动静越来越大,这才惊动了他。看到他的时候,小伙计“扑通”一下便跪到地上,扯住他的裤管,苦苦哀求:“百里将军,求求你救救路小姐吧。”
听完伙计说的一切,百里沧生头上的青筋突突跳动,脑袋就跟快要胀裂一般。他不假思索地跃身上马,双腿一夹马肚,转眼便成了茫茫雪原中一个漆黑的墨点。临走时他交代:“我去打探情况,你们稍后派人来支援。”
众人想要阻拦,已然来不及。从夕阳西下一直追到星光漫天,百里沧生终于在若水河源头的冰甲山谷找到了那帮马贼的行踪。他借着巨石挡身,看着那群马贼燃起篝火,在月下饮酒,笑得豪迈张狂:“这一次出来收获不小,回去大当家的肯定会重重打赏我们。”
其中一个笑着瞥了一眼角落,贼眉鼠眼地笑道:“咱们还给大当家抢了个压寨夫人。”
随着他的目光看去,百里沧生看到路洢水瑟缩在角落里,手脚均被小指粗的绳子捆住,眼上也覆上黑纱,身体在不停摆动企图摆脱桎梏,然而始终无济于事。
夜深的时候,璀璨星河映在雪原中,静谧得像是一帧宁静的沙画。趁着众人沉沉入睡,百里沧生悄悄摸到路洢水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夜半受惊,张牙舞爪地乱蹬乱踢,险些惊醒马贼。他无奈之下,揽过她的腰,轻轻附在她耳边说:“是我。”
像是陷入无尽的梦中一般,路洢水便停住了动作,任他一点一点替自己解开手脚上的绳子。眼前遮住的轻纱被揭开,百里沧生的脸映入眼帘,那一刻,劫后逢生的喜悦跃上心头,她情不自禁地搂着百里沧生的脖子,眼泪簌簌而落,一滴滴滑进他的脖颈。
百里沧生反手搂住她,柔声安慰道:“没事儿,我在呢,不要怕。”瘦马在冷夜中冻得尤显孱弱,又载了两人,所以在提起步伐之前仰天长嘶,仿佛是在控诉自己的疲累。也就是这一声嘶叫,惊醒了睡梦中的马贼。待他们睡眼惺忪地醒来,只看得见光影下的两人已经跑出去老远。
为首的人恶狠狠地说:“追,我看他们能跑得了多远。”他们纷紛上马,吹着哨子一路追向他们俩。百里沧生将路洢水圈在怀里,搂得极紧,像是用一身的力气在拼命保护她:“不要怕,不要回头,他们追不上我们的。”
他们的确是追不上,但是他们手中有弩,本着得不到就毁掉的精神指引,他们搭弩一阵乱射。百里沧生捂住路洢水的眼睛,一路向前狂奔,跑去山河,跑过日月,仿佛要将世间所有的一切抛诸脑后。
身后追兵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不堪重负的马匹也终于在黑暗里倒下。倒地的瞬间,百里沧生将路洢水紧紧搂在怀中,免却她摔伤在地。在发出一声闷哼之后,百里沧生与瘦马一并双双倒地。她不自觉地抱紧他的脊背,手上却摸到温热一片。
他背上正中一箭,温热的血四下横流。她一时惊慌失措,低声唤他:“将军……”
他望了路洢水一眼,眉眼忽然十分温柔,全然不是那副冷冽模样。他反手将脊背上的箭生生拔了出来,一声闷哼之后,他将路洢水搂得更紧,之后便陷入了昏迷。
在广袤的冰原,路洢水拼命地搂住百里沧生,大声呼喊,但是除却大雁的哀鸣,半点儿声音也没有。她想拼命地叫醒他,却始终无济于事,他紧闭着双眼,脸上已经失去血色。
什么都顾不得,路洢水抱紧他的脖子,在他的耳边说:“沧生,你不要睡着了,跟我说说话,我好害怕。”声音中带着哭意,仿佛要把平生的委屈向他一一诉尽。
百里沧生做了一个梦,梦到初见苏楚辞的那一年。
他上丞相家拜访,她躲在门后怯怯地看着他,也不敢上前。他借故从大厅出来,悄悄绕到她的身边,学着恶狠狠的语气斥问她:“你在这里干什么?”
她被吓得不轻,从怀里摸出个药包给他:“上次你来的时候我看你的面色不怎么好,肯定是没休息好,所以就给你配了个药囊,放在身边可以安睡的。”
早就听说过丞相家的二夫人是个地位低下的医女,不怎么得宠,连带着生的女儿也不招人待见。百里沧生愣了一下,苏楚辞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
他指了指自己:“你认识我?”
苏楚辞脱口而出:“当然,小哥哥长得好看,是楚辞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脸上微微发热,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那谢谢你了,作为回报,你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呢?”苏楚辞煞有介事地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说道:“我现在没有想要的东西,等我想到了再给你写信吧。”
出乎意料地,百里沧生点头答应。没过多久,他便收到了苏楚辞的来信。信很简短,时隔多年,他仍旧记得清里面的一字一句。她说:听说珞珈山的桃花开了,你可不可以帮我带一枝过来。如果可以,感激不尽。
她的愿望如此卑微,拿着信的百里沧生心里一阵酸楚。庶出的孩子本就活得艰辛,更何况苏楚辞是个女子,忍受的苦痛他自然可以想到。他去丞相府,寻了个由头,将苏楚辞带到了珞珈山。
满山满谷的桃花次第开放,在苏楚辞短暂的一生中,她从未看见过如此绚烂若云霞的花海。她问百里沧生:“沧生哥哥,珞珈山的桃花每年都这么好看吗?”他别过脸,失魂落魄地问了一句:“你是不是过得很苦?”
她笑笑,从怀里掏出一包蜜饯,塞了一颗到他嘴里:“再苦的日子,吃颗蜜饯就好了。”转眼,她的神情便被峭壁上一抹灿烈的鲜红吸引过去,她惊呼道,“沧生哥哥,我要那一簇曼陀罗。”
那时的苏楚辞站在一株灿若云霞的桃花树下,白云飘浮在她的衣袍间,仿佛九天踏月来的仙子,衣袂翩翩。
他飞身到峭壁上,拔下那一株花草,又飞到她的身边。她像模像样地将曼陀罗放进荷包里:“娘亲说曼陀罗是最好用的麻醉药,说不定以后它还能有大用处呢。”
便是从那时起,百里沧生将苏楚辞放进了心里,割不下,舍不得。他暗暗发誓,要将这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全都送到她的面前,哪怕是星辰湖海。
却在那个阴雨天得到了苏相的拒绝,他说:“虽然楚辞是我庶出的女儿,但她始终是我的血脉。百里公子虽是出身世家,但无军功在身,恕苏某无法安心将女儿嫁与公子。”
便是因了这句话,他在沙场上抛头颅洒热血,眼睛也不眨一下。三年前,他战功赫赫,鲜衣怒马回到京城。再去见她的时候,时隔不过两年,她便已经变了心肠,垂着眼睛说:“将军出征两载,许多事情都变了,我已经和六皇子定亲了。”
春日滚滚的雷欺压而下,下起一场迅疾的春雨。桃花簌簌而落,百里沧生绝望地将聘礼摆在苏府的庭院,固执地说:“君心已变,我心斐然。”
五日之后,他自请戌守漠北,来到这不毛之地在风沙中厮杀。所有人都知道他有一个未婚妻,没人知道他的未婚妻早已背弃了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冰原响起了一阵乱马蹄声。
侍卫找到他们的时候,路洢水和百里沧生在冰川下相拥而坐,他浑身上下凉透,背上的鲜血凝结。一群人将他们分开,路洢水就跟大梦初醒一般,向他扑过去。
双手分离的时候,她听见百里沧生微不可察地叫了一声:“楚辞。”十二只冰雁从如镜的湖面腾起,她绝望地想,这样也好,就算以后,她不能再温暖他,他也不再是她的慰藉,至少在他们分离的那一天,有十二只冰雁掠过他们相拥的领土。
百里沧生被送回京城养伤。路洢水日复一日地守在燕子楼,看薄雾曦光和遠处山峦。春天不知不觉到了,原本枯黄的草渐渐变绿,焕发出勃勃生机。有牧民赶着牛羊往草场出发,嘹亮的牧歌回响在无边苍穹。
三四个月过去,燕子楼恢复了寻常的宁静。路洢水死都没想到,她还会见到百里沧生,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他骑着马风尘仆仆地赶到燕子楼,在她落灯之前拦下了她,失魂落魄地说:“你知不知道,楚辞死了。”
“他们说,她嫁给六皇子的前夜,苏府走水,唯独她和她母亲再也没能出来。楚辞那样小心翼翼的人,怎么会打翻烛台。我查了两个月,终于发现,是苏夫人放火烧死了楚辞。她生来善妒,早些年就将楚辞母亲视作眼中钉,又怎么能容忍她的女儿飞黄腾达。还有当年我去求亲,楚辞那样绝望地告诉我她和六皇子定亲了,是因为苏夫人害怕她嫁给我会寻机报复,所以用她的母亲威胁她,对不对?”
路洢水失神一笑:“将军……问我这些做什么?我怎么会知道?”
他笑了笑,摇摇头:“如果我告诉你,我帮楚辞报了仇,你会怎么样?”
惊讶错愕之下,路洢水愣在了原处。百里沧生将她眼角的泪揩了一把:“傻瓜,我替你报了仇,你哭什么?”
她抬起一双泪眸,饮泣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百里沧生伸手轻抚她的脸:“一直都知道,但是当时我以为你是故意易容来军中找我。然后我派人回京打探你的消息,回来的人却说,你已经死了。我一直在等你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那一夜你说你来自京城,却不说你叫苏楚辞。我暗中慢慢调查,借着养伤之故回京将真相上报。见她伏了法,才又回来。”
路洢水闭上眼,脑海中全是那火光滔天的一夜,母亲拼命将她推出火堆。她从火里逃出那天,却失去了母亲和一张完整的脸。凭着自幼向母亲学习的医术,她躲进山里默默疗伤,然后替自己换了一张陌生的脸。
苍茫天下,她无处可去,最终想起了她迫不得已辜负过的男子,那个除了母亲之外,唯一一个对她报以温暖的男子。她义无反顾地到了北漠,在滚滚黄沙中开了燕子楼。
哪怕,离他近一点儿也是美好的。
百里沧生弯身将她抱上马背,紧紧搂住她。马头挂了一枝桃花,在连日的奔驰中有些褪色。他说:“我们找个地方将它种下,等它三年,待它三年,总有一天大漠也能开出漫天的桃花。”
嗒嗒的马蹄渐渐沉没进了黄沙之中。也不知过了多少年,北漠真的长起桃花林。每年四月,中原桃花都谢了,大漠的桃花才开始绽放,漫天飞花似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