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人一面

2017-03-23 13:19仙子有病
故事家 2017年3期
关键词:公子

仙子有病

那男人进入辰州城的第一天,银绯就盯上他了。他长得极打眼,深目挺鼻薄唇,像是画里俊美的妖精。银绯跟了他一路,直到望着他进了客栈。她才勾勾唇,转身进了旁边的巷子里。

夜里客栈就遭了窃。穆清走进客房时,刚巧也遇上手下李意来报:“公子,包袱不见了。”

穆清皱起眉,道:“哪个包袱?那东西呢?”

李意忙从怀里掏出来一个锦盒递给他:“只是装盘缠的包袱,这东西我随身带着呢……”

穆清接过锦盒,点点头:“也算你聪明……出去吧。”

李意领命,刚刚走出客房,一转身便正对上了一张脸,顿时吓了一大跳:“公……公子?”

穆清领着一队人自楼下上来,望着他皱了皱眉:“不是让你去房里守着吗?你在外面干什么?”

他话还没说完,李意便一声惊呼推开房门。可房里哪儿还有人?糟了!那人是假的!

穆清推开他,快步走到窗前,往楼下看去,可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哪还看得出什么端倪。穆清抿了抿唇,李意这才苦着脸将刚刚的一切告诉了他。

“……你是说,那个人和我长相一样?”

“岂止是长相?连身量姿态,甚至声音都一模一样。公子,我……”

穆清站在窗前,示意道:“都进来,把门关了。”

手下关了门,他在窗前站了会儿,忽然道:“阿齐,过来。”

短暂的停顿之后,站在队伍最后的男子乖乖地走了出来。穆清转头望着那人,唇角微挑,露出一个极淡的笑:“你可知道……”

危险的信号大作!然而,不等那人做出任何反应,穆清忽然伸手,一把扼住了他的颈脖,这才好整以暇地道:“我手下根本没有叫做阿齐的人。”

银绯在辰州城混了好几年。辰州城地处三国交界,来往商贾都得从这儿过,而辰州城却非任何一国的领土。许多无法在国境内交易的东西,在这里都可以被买卖——来自东洲的极乐族歌姬、制毒的东莫族毒药、价值连城的宝石香料、起死回生的药物……甚至是一国之主的项上人头。

这个城池的繁华,远远胜过了几国的国都,同时也有着最密集的犯罪。赌博出千、仙人跳、杀人越货、偷窃、抢劫、诈骗……只要你不被逮到,辰州城就是你的天堂。銀绯从来没被逮到过,但现在,一切都迟了……

银绯结结实实地被绑在椅子上,她抬眼望着面前的男人,越发觉得沮丧。

“好吧,我错了,我什么都招。别打我,我可不经打了,一打就死!包袱在楼下的树冠里藏着,东西全在里面。”

银绯可怜兮兮地求饶了半天,桌前坐着喝茶的男子却没有半分动容。她抽抽鼻子,正打算酝酿出一点儿眼泪来助力时,他却开口了:“你是……灵幻族人?”求饶的话忽然哽在喉咙里,银绯咬住下唇,不肯说话了。

穆清坐在桌前,把玩着一只细瓷的茶盏,漆黑的眼眸格外冰冷无情。他笑了笑:“这样的奇事,我还是第一次亲眼所见……”

灵幻族是被整片大陆驱逐的种族,也是所谓的罪恶之族。灵幻族族人有变幻之能,据闻只要见过一面,就能幻化成对方的样子。这样的异能,是天生的犯罪本领。曾经就有灵幻族人混进宫中,幻化为国君的模样。一国双王,连最亲近的王后都分辨不出谁真谁假,搅得宫中一片混乱。灵幻族的恶名自此传开,各国开始驱逐灵幻族,族众纷纷隐藏身份,四处流散。

穆清站起身,居高临下地道:“我不会打你,也不会杀你……”

银绯警惕地望着他,他收拢食指,手中的茶盏顿时裂出一条细缝,银绯看得心底一寒。他道:“我很喜欢你,你跟着我怎么样?”

不怎么样,然而这不是她可以选择的事情。第二日一早,银绯就被逼着上了路。

离开辰州城一路往南,银绯依稀可以看得出那是去往齐国的方向。银绯在马背上颠簸得脸都绿了,穆清望她一眼,刚抬手命队伍休整,她便下马吐了个彻底。

“喂,你们公子到底是什么来头?”吐完之后,她勉力支撑起身子,问一旁的李意。李意不大肯搭理她,大概还在记恨她之前的戏弄:“你到时候会知道的。现在给我老实点儿,没人能逃出我们公子的手心。”

银绯一笑,不答话了。要知道,逃亡可是灵幻族的天赋。她望了李意一眼,道:“喂,小哥,我想去方便一下,你看你……”一刻钟后,李意站在树后,不耐烦地道:“你到底好了没有?”

树后没声音,他戒备地皱起眉,正准备过去查看,便听身后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你在这儿做什么?”李意转过头,正望见穆清自树后走出来。他一愣,转瞬又想起客栈那一番情景,顿时怒上心头,一掌便朝着他劈去:“浑蛋,又来?”

穆清侧头躲开,皱眉道:“你疯了吗?”

穆清看他样子便知道发生了什么,抬眼望了一眼前方,唇角冷冽地一挑:“追吧,她跑不远。”

银绯确实没跑远。灵幻族能变幻千貌,但无一例外都身体孱弱,他们成为这片大陆上最狡猾的种族,从来都不是靠身体的强壮。但此刻银绯觉得,或许把身体练得强壮一点儿,也没有什么不好。

挂在悬崖边一棵枯树的枝丫间,悬空的脚下便是深不见底的深渊,银绯吞了吞口水,眨眨眼向前望去。站在悬崖边上的男人此刻的笑容显得格外有深意:“这儿风景好吗?阿绯姑娘。”

“不算……太好。”

“所以,还看吗?”

“……不看了。”

穆清抱着臂,悠然地望着她,丝毫没有伸出援手的打算:“你不用这么快回答我,如果你以后还想看怎么办?不如趁这时候看个够。”

“真的不看了……”那颤巍巍的枯树一颤,银绯的心只差没提到嗓子眼。穆清挑眉,这才俯身朝她伸出手:“抓牢了,要是自己摔下去,谁也救不了你。”

银绯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掌温暖干燥,竟令人觉得意外的安心。银绯恍惚了一瞬,视线里忽然窜出的一物令她汗毛倒竖:“蛇!蛇!”不知哪里来的一条纤细的银环蛇,正盘在枝丫上,朝着穆清扬起三角的脑袋。银绯僵住不敢动,穆清却皱了皱眉:“鬼叫什么,抓紧了。”

几乎是下一瞬,那条银环蛇便一口咬在了他的手腕上。銀绯颤了颤,几乎以为就要被丢下悬崖了,他却仿若未觉,一把将银绯拉了上来。这才一手将那蛇扯下,狠狠抛下了悬崖。

将受伤的手伸给一旁的手下处理,他转头望着银绯,却发现她正愣愣地望着他。他扬唇:“看什么?”

“你……你刚刚,不痛吗?”

穆清挑了挑眉:“你可以去找一条来咬一口试试痛不痛。”“那你为什么不放手?”银绯完全不能理解面前男人的思维。

“我放手了,就不痛了吗?”他讶异地望着她,像是她才是那个不可理解的人,“既然已经被咬伤了,如果我因为痛而放手,岂不是失去更多?”

“可那种情况下,正常人都不会想到这么多吧?” 穆清莞尔一笑:“那不是正常人的作为,那不过是庸人的作为。”银绯望着他,脑海里顿时凌乱了。

夜晚下榻在客栈。经过白天那一番惊吓后,银绯惊魂未定,到了晚上,弱不禁风的身板居然就感染了风寒。大夫到客栈开了药后,穆清站在她床边,一脸的不可思议:“连惊吓过度都能吓出病……这么孱弱的身子,你到底是怎么在辰州城那地方活下来的?”

“当然是我算无遗策的脑子了……”银绯得意地望他一眼,“打打杀杀是没脑筋的粗人才会做的事情。”穆清似笑非笑地望着她,不予置评。银绯的得意劲儿还没下去,见着药童推开门将药送了进来,顿时一张脸便苦了下来。

“喝吧,算无遗策的阿绯姑娘。”李意斜乜她一眼。

银绯端起药,头皮发麻地望着那浓黑的药汁,忍不住望了一眼旁侧的穆清。他没说话,似笑非笑地望着她。半晌,她还是咬着牙一仰头喝了个精光。浓重的苦味在舌苔上蔓延开,一股恶心劲儿随即涌上来,银绯下意识地就想吐,穆清却眼疾手快,朝她嘴里塞了颗桂花糖。

甜香盖过了药味,她靠回床头,这才觉得好受了许多。穆清讶异地望着她:“我看你喝得这么义无反顾,还以为你不怕苦呢!”“我只是觉得,你不像是会细心到给我备糖的人。”银绯含糊不清地道。

“那我是什么人?”“不乖乖吃药,就给两鞭子的人。”

穆清闻言,垂下眼睫低笑了一声,似乎想起了什么令他心情愉悦的事情:“姑娘家,怕苦是再正常不过了,倒还不至于动用鞭子。”

嘴里含着糖,银绯目不转睛地望着穆清,没说话。她发现这一刻的穆清与平时不大一样。他这个人表面温雅清俊,其实最是冷酷无情。平时偶尔的勾唇一笑也仿佛带着兵器般锐气,锋利得很。而此刻这个垂睫的低笑,却仿佛春风化雪,带着某种不可言说的温情。

还未等到银绯风寒痊愈,一行人又拖着她上路了。穆清这次难得地发了善心,专程为银绯准备了马车。

坐在车内晃晃荡荡,银绯掀起车帘,百无聊赖地望了一眼外面。从官道上望去,齐国都城的城门便在不远处了。她正托着下巴发呆,穆清骑着马到了她的身侧:“快到城门口了,你要真的这么想伸头出来看看,不如变成我的样子,也名正言顺一点儿。”

银绯望他一眼,放下帘子,再掀起时,已经幻化为他的模样。穆清眼底闪过一丝讶异。银绯学着他惯常的样子,勾唇一笑:“怎么,自己和自己打照面的感觉可怕吗?”穆清不置可否,半晌挑了挑眉:“平日照镜子不觉得,原来我竟长得如此英俊……”

放下车帘,银绯靠回车壁上,道:“得了吧,让你那帮手下护好我,我可脆了,一刀就死。好不容易找到我这么一个灵幻族,半路上就被砍死多可惜。”

虽然穆清没说,但银绯其实能猜到,他到底为什么要招揽她。其实在被诸国驱逐之前,灵幻族是诸国贵族的座上之宾。国都之中暗杀横行,怕死的贵族们就常常锦衣玉食地养着这样的灵幻族替身,关键时刻好替自己去送死。

怕什么来什么,还未入城门,队伍便真的遇上了刺客。心跳如雷地坐在马车内听着外面的兵刃相交声,银绯攥紧了衣袖。天可怜见,送死之前,她还没享受过锦衣玉食呢!

正当冷汗涔涔之时,门帘忽然被一只血淋淋的手掀开。银绯抬头,在对上马车门外的行凶者之时,呼吸一顿。

“不……不要……”哆哆嗦嗦地说完无意识的求饶话,她无法抑制地闭上了眼,而预想中的疼痛却并未到来。一道低沉优雅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抱歉,没注意到这儿漏了一个,你没……”

话未说完,银绯便一头扑进了他怀里:“浑蛋,都说了我很弱的,差一点儿就……”

“你怕什么?”他笑得好整以暇,“放心吧,我还没有卑鄙到拿姑娘家挡刀的地步……”

放心吗?银绯垂睫,不发一语。他身上传来的血腥气混合着龙涎香的味道。她在辰州城待了这么久,怎会不知道那样的香料昂贵至极,除却诸国皇族之外,无人能用。跟在这种人身边,怎么可能放心?

银绯跟着穆清入了承安城之后,的确过了一段锦衣玉食的日子。如她所想,穆清当真身份尊贵——当今国君的胞弟,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十四王爷,如何不尊贵?但令银绯想不通的是,放着承安城雕梁画栋的大宅不待,他为什么要跑到狼虫虎豹遍布的辰州去?这个原因很快便被揭晓。

那女子有一张苍白精致的脸,颧骨上抹了胭脂来掩饰那病态的潮红。她于高位之上落座,层层纱幔只露出绰约的影子,可就是这样一个影子,也引得穆清看得失神。

“皇后长得可真漂亮……”夜宴上,银绯幻化作随侍的小童,在上前替他斟酒时轻声说道。琉璃的酒盏晃荡出盈盈的光,穆清分明没喝多少,那清浅的笑意却仿佛已经沉醉了。他在她耳畔轻声呵气道:“你也这样觉得?”

温暖的气息在耳际掠过,引起一阵战栗。银绯脚一软,又恨自己没出息:“只可惜红颜多薄命,看这模样,估计也活不了多久。”他弯唇笑起来:“不会的,她会长命百岁,百子千孙……”

“哪怕百子千孙,都不是与你的。”这话说出来着实恶毒了些,但银绯忍不住。穆清唇边笑意未变,他转头乜银绯一眼,那一眼却已冷冽如冰雪:“阿绯姑娘,你这样直爽透彻,很不好……”银绯无端一个寒战,咬住下唇,不再说话了。

宴会散后,穆清将一个锦盒交给她,令她去把此物交給皇后青窈。银绯变幻成一个小宫娥,在花园深处追上了她,才将东西递给她。

“这是穆清让你送来的?”那女子遣散了随侍的宫娥,犹豫着打开了锦盒。望见盒中物的那一刻,她眼底闪过一丝讶异:“这是……返魂香?”

银绯亦是一愣。那是传说里生死人肉白骨的神药,是无价的珍宝。这样的东西,也只有在辰州城能找到了。原来如此,原来这便是他出现在辰州城的原因。

“生死人肉白骨……若我当真是个死人,或许也没那么痛苦……”皇后青窈轻笑了一声,似有无尽自嘲。东西送到,银绯转身欲走,女子却仿佛忽然察觉到了什么,唤住了她:“等等……”

银绯转身等她说话,她却只是从上至下打量了银绯一番,唇角勾出了一个微妙的弧度:“原来如此……你替我向他说声多谢吧。”

回到王府已是深夜。途经回廊时,银绯望见穆清仍站在院中,就停住脚步发了一会儿愣。她发现这男人真是有一张好看的面容,俊美风流的面容在月光下显出一种寂寥的颜色来。可那寂寥,也是美的。

她是灵幻族,能幻化成世间所有的样貌,本不该对皮相有什么执念,但此刻,她忽然生出了某种念头,想要这么一直看下去。她闭了闭眼,甩掉了这样的念头,唇角勾起一抹笑,一声轻咳,穆清便转过头来:“阿绯……”

未说完的话消失在喉中,穆清望着面前的女子,难得地发怔。月光似乎有某种奇幻的魔力,在庭院中蔓延出一个绮丽的梦境。而梦中人,便站在他面前。

这样鲜活而清晰地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穆清抬起手,下意识地便想去碰触,可指尖尚未碰及,却倏忽清醒过来。他收敛起笑意,便显得冷血无情起来:“阿绯姑娘……这样的玩笑未免有些失礼。”

“真冷淡啊!”幻化为皇后青窈模样的银绯两步便跨到他身边,朝着他仰起头,狡黠地笑了笑,“只不过是见这副皮相好看,化着玩玩罢了,没想到让穆公子你好梦成空啊……”

穆清抿了抿唇,不发一语,漆黑的眼眸显得越发冰冷。银绯却不畏惧,仰着头,望进他的眸子里,低声问道:“好看吗,穆公子?”

他不回答,她亦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情绪在眼眸中翻涌。最后是银绯败下阵来,她低下头来,额头抵上他的肩膀,像是筋疲力尽。

“我帮你做一件事,就只有那一件,事成之后,你要放我走。”她低语道,“你知道的,要是我不愿意,你没有办法。”她要抽身,在彻底为这个人沦陷之前。

半晌,穆清反握住她的手,低沉的声音在庭院中响起:“好。”他知道那是什么事,她也知道。

最顶级的假扮,莫过于成为那个人。

要成为一个人有多难?从音容相貌一颦一笑,到为人处世待人接物。要做到连枕边夫妻也看不出来的程度,谈何容易——除非你对那人的了解,胜过她自己。接下来的时日,银绯便听穆清讲述关于皇后青窈的一切。

“我们幼年便相识。她是林太傅的独女,母后格外喜欢她,收她为义女后,又让她和我们同堂念书……”

“她嗜甜,最怕苦,吃药的时候总要给她备着糖……”

“十三岁那年,她从马上摔下来,磕到尖石上,胸口留了一道长疤……”

到底要多少漫长岁月的注视,才能将这些细碎无趣的小事,记得如此清晰?银绯一点儿也不想听,可这些甜蜜的回忆却如毒蛇一般钻进耳朵。她不但要听,更要一点儿不漏地将这些牢牢记住。

七月十五,是皇后青窈的生辰,亦是约定好的银绯进宫的日子。当今国君对皇后宠爱至极,她的生辰也办得热闹非凡。这是最好的时机。她要混进宫去,将真正的青窈掉包出宫。这就是一开始知晓银绯身份后,穆清一直在计划的事情。

是夜,烟火在夜空绽放出绚烂的花束。花园的假山石中,穆清在利落地一掌劈昏路过的宫娥之后,转身朝着银绯挑了挑眉。

银绯点了火石,仔细地观察那个宫娥,头也没抬地应了一声。

“这件事情完成以后,你要去哪儿?”

银绯终于肯抬眼望他一眼,漫不经心地道:“去哪儿?我疯了吗?我待在宫中,锦衣玉食,不好吗?”“假话。”穆清道。

“得了吧穆公子。”她将宫娥的模样记在心中,闭目认真地幻化出那副模样,“我族没你想象得那么厉害,谁能日久天长地假扮另一个人?要维持假象需耗费很多精力的,等我撑不住了,自然就跑了。只希望在那个时候,你已经将你的真青窈藏得谁也找不到了。”

穆清望她一眼,没说话。银绯望一眼地上昏过去的宫娥,这人倒真是怜香惜玉,纵使是迫不得已,也只是用敲晕的招数。那天官道上他也对她说,他不会拿她挡刀。可也是残酷,做出这样的一步,何尝不是往她心口捅了一刀?

寿宴快到尾声。又一朵烟花在天际绽开,光亮瞬间照亮了他俊美的眉眼,他的眼眸中有着某种复杂的情绪,令人看不透彻。

银绯借着这一瞬的光亮将那副面容深深镌刻进脑海里,她趁着他猝不及防,忽然凑上去抱住了他。那副身躯一僵,但直到她离开时,都没有推开她。

“你可真是个浑蛋啊……”半晌,银绯喃喃道。可她终究还是陷进去了。

其实这样的勾当,银绯做过的次数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但不知为何,这一次,胸腔深处却传来某种异样的鼓动,像是在预兆着某种不祥。

寝宫里,皇后青窈将宫女的衣裳穿好,戴上兜帽,再转过身来时,银绯已经幻化做她的模样,安然地坐在椅子上了。见她看得发愣,银绯勾了勾唇角:“穆清在宫门口等你,趁着夜色黑,你记着一路低着头走……”

青窈将桌上的酒盏满上,递给她:“无论如何,我和他都欠你一次。”

银绯笑了笑,就算是欠,也是他穆大公子的债,与她何干?可她到底还是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得了,你快走吧,不然……”话未说完,银绯却忽然一顿。

眩晕感渐渐地袭上来。她在辰州城混了这么久,怎么会不知道这样小儿科的手段?只不过是一时没有防备,没想到,竟在这时被算计:“……你想做什么?”

青窈咬了咬下唇,苍白的脸上显出一种阴毒来:“对不起了,阿绯姑娘。阿清说,我们总要有一点儿长久的打算。”她从袖中掏出一个锦盒打开,盒中整整齐齐地列着一排金针,在烛光下折射出一点儿冰凉的流光。

那是骨针。对于灵幻族而言,没有人不知道那是做什么的。骨针入骨,能将灵幻族人永远地固定在那个幻化出来的容貌,终其一生,都无法再恢复原貌——原来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这是谋杀,他们想要“杀死”银绯!把真正的她,完完全全地从这个世界上抹杀。

眼前渐渐升腾起黑雾,力气仿佛在指尖一点点地流逝。银绯伸出手,攥紧青窈的手腕,指甲陷入皮肉,几乎将她掐出血来:“他……不能这样……”他不能这么残忍,她都已经……最后一丝力气从指间流逝,她终于跌倒在地上。

该如何去形容那一段黑暗?分明身陷混沌,却又无比清醒。清醒地感受着每一处骨缝传来的疼痛,仿佛将四肢生生扯断、扭曲,仿佛断骨对挫,仿佛岩浆覆体。

痛极之时,眼前却浮现出穆清眼睫低垂的一个笑,如同春风化雪。她痛得冷汗涔涔,可伸出手去,最终只抓到一片虚空。银绯终于还是“死”了,自此之后,世间再无银绯。

穆清再一次见到银绯,是在次年的盛夏。不,或许那已经不能算作银绯了。

在他心里,银绯是客栈里装哭的小骗子,是月光下盈盈浅笑朝他走来的青窈,是宫中花园假山的暗影里忽然抱住他的小宫娥。关于她真正的样子,其实已经很淡很淡了。正如他最后一次见她,她已经是彻彻底底的皇后青窈了。

时值盛夏,天气炎热,帝后一行前往山庄避暑,他也跟着前往。车辇中半开的帘映出那个端坐的身影,低垂的脖颈弯出一个优美的弧度,如同垂死的天鹅颈项。风撩动纱帘,露出的半张面容亦是苍白精致,颊上一点胭脂,掩去了病态的潮红。他骑马护在车侧,望见这一幕,忽然恍惚了心神。

夜里便听闻皇后失踪了。整座山庄的护卫都提心吊胆,如同无头的苍蝇般乱窜。一片慌乱中,穆清却悄悄去了山庄后的断崖。从体弱脚程慢这一点来看,她依旧未变。

断崖上的夜风很大,她站在崖边,漆黑的发被风吹得很乱。听闻脚步声,她将乱发撩到耳后,转过身来:“阿清?”她叫他阿清,一如多年以前,青窈亦是这样唤他。

“小心,你别动……”他不敢惊动她,唯有站在崖边,谨慎地望着她。

“阿清……”她又低低念了一遍,却自己先笑出来了,“还是应该叫穆公子?”

穆清不回答,小心翼翼地朝着她走过去:“叫什么都随你。”

“你和那位青窈如何了?”她问。穆清抿了抿唇,没说话。

“我听说她死了,真是可惜,那样好的药都没能留住她的性命,果真是红颜薄命……”她喟叹道,仿佛是在惋惜。穆清一点一点地接近她,放缓的步调和呼吸都像是在捕猎。

是的,就算他远去辰州城带回了返魂香,可那传说中能生死人肉白骨治百病的药却终究没有留住青窈。她死了,就在出宫后的那个冬天,死在他的怀里。

穆清疾步上前,她将手递给他,穆清伸手去抓。就在那一瞬间,银绯后退一步,身子顿时下落,穆清扣紧她的手,生生被那股力道扯得半跪到了地上。她挂在崖边,仍旧是好整以暇,仿佛脚下不是无底的深渊。

“穆公子,我想问你一些问题。那一日在崖边,你痛了也不肯放的,到底是青窈还是银绯?你爱的到底是那个人还是那副容貌?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爱的是什么?”

声声质问中,穆清抿紧了唇,眉头紧紧皱成一团。半晌,他才道:“……那重要吗?”

銀绯等来这样一个回答,弯了弯唇,无声地笑了:“是的,现在不重要了。”她冷静地抬起另一只手,取下了头上的簪子,“穆公子,现在你可要抓紧了。记住,痛了也别放。”

话毕,她抬起手,尖利的发簪猛地刺上他的手。一下,又一下。

穆清抿紧苍白的唇,握住她的手,用力到指尖青白。他心里慌乱浮躁,只知道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却不知自己想攥住的到底是谁,是银绯,还是青窈?

滑腻的鲜血渐渐流入紧握的手掌间,她就这样一点一点地从他的手中滑走。当那个身影终于落下深渊时,穆清仍跪在崖边,一动不动。他直到最后都没有放手,可他什么都没留下。原来有些事情,并非不放手就能强留的。

银绯死去之前,曾经做过一个荒诞的梦。这个梦太过可笑,却也透着无法言说的荒凉。

那是在骨针的痛极之中,面前的皇后青窈一字一句对她诉说的奇异故事。故事里的姑娘死在入宫为后的第二年。那时天下有异士,说是有通晓阴阳,起死回生之能。皇帝信以为真,秘密召其入宫。却不知,那其实只是一场狸猫换太子的戏码。

那真正的名为青窈的姑娘,那个怕苦不肯喝药,胸口有道疤的姑娘,早就死了,死在了入宫为后的第二年。

深宫之中,皇帝自以为留住的,不过是个一模一样的赝品。

“你可知这骨针的事情,我是如何知晓的?”皇后青窈问。

她痛到极处,怎能回答?于是那人自问自答:“自然是因为我与你本为同族。那一日,我也是在这样的痛楚中一点点死掉的。说来也可笑,这些人自诩深爱,可他们大费周章,到头来却看不清自己的枕边人到底是谁。”是啊,如何不可笑?

所以,她问他:“穆公子,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爱的是什么?”

兜兜转转,过去是假的,现在是假的,往后也统统都是假的。千人一面,可笑他连最终爱着谁都没分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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