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涵
赫伯特·巴特菲尔德的国际秩序观研究
刘 涵
赫伯特·巴特菲尔德是西方史学界的一位重要人物,也是英国学派的奠基者。在国际政治领域,他始终致力于对国际秩序的研究。巴特菲尔德认为国际体系失序的根源在于国家间的安全困境,该困境根源于人性,无法消除,只能通过均势、传统外交与国际制度等机制加以限制,以促成国际秩序的形成与维系。虽然巴特菲尔德对历史的过分倚重导致了其思想中与生俱来的内在张力,但其通过历史主义视角来分析国际秩序,则有助于人们审慎地看待现实、理性地认识当代国际关系的“新”变化。
赫伯特·巴特菲尔德;英国学派;历史主义;国际秩序
赫伯特·巴特菲尔德是西方史学界的一位重要人物,在国际关系理论研究方面很有建树。作为英国学派的奠基者,他发起成立了英国国际政治理论委员会,确立了英国学派的历史主义研究传统,并且对“安全困境”“无政府状态”等国际政治领域的核心假设进行了深入探讨。然而,长期以来学界主要关注其史学思想,忽略了其国际关系思想的价值。直至20世纪80年代这位大师去世之后,他的国际关系思想才被人们“重新发现”[1]。
国际秩序是巴特菲尔德国际关系思想关注的焦点。巴特菲尔德认为现实国际社会中的种种矛盾、动荡与国际秩序的缺失密切相关。他指出导致国际秩序难以维系的根源在于人性,这是导致国家间陷入安全困境的根本原因。他强调安全困境是人类的恒久难题,无法从根本上加以解决,但可以通过有效的国际秩序进行缓解。基于对历史的思考,巴特菲尔德就国际体系的失序问题给出了自己的救赎之道。
(一)坚定的宗教信仰
青年时代的巴特菲尔德曾一度醉心于宗教事业,虽然最终没有成为神职人员,但对教义的研习和传授却使神学理论家圣·奥古斯丁的思想深深根植于其心灵深处,且终其一生而从未动摇[2]5。这一点也体现在他对国际政治现实问题的思考上。阅读巴特菲尔德的著作,我们可以明显感觉到文字背后隐藏着一种宗教的意蕴。他接受了奥古斯丁的 “上帝之城”与“人类之城”等思想,认为人类本身确有原罪;个人的“适度”贪心投射到一个更大的群体中,便会造成并且加剧国家间交往的压力与紧张关系(安全困境的内在逻辑)。这种状况威胁着国际秩序的建立与维持[2]17。
宗教信仰还对巴特菲尔德的思维方式及所建构的理论形态产生了深刻的影响。虽然巴特菲尔德认同霍布斯对权力的看法,认为正是国家对于权力的贪婪造成了国家间的紧张状态,但他并没有像爱德华·卡尔、汉斯·摩根索等学者那样沿着现实主义的道路走到尽头,从而陷入悲观情绪和宿命的结局之中。究其原因,或许与巴特菲尔德毕生坚持的信仰有关。尽管他也提出了人性的缺陷、安全困境等一些令人沮丧的判断,但认为这些都与上帝有关,也是人凭借自身力量无法解决的,不应当对人类事务持完美主义的态度。可以说,正是宗教信仰减弱了巴特菲尔德在面对上述问题时的挫败感,保证了他在绝对现实主义的峭壁与虚无主义的深渊之间始终坚持了中间道路。
(二)所处的时代因素
20世纪50年代,两极对峙下的国际体系面临着深刻危机,并严重影响着国际秩序。巴特菲尔德敏锐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其研究重心开始由历史研究转向对哲学和国际关系的研究。他认为二战之后在西方世界流行的种种错误思潮和理念,根源于人类固有的傲慢与偏执,以及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对他者的蔑视和由此带来的不安全感。冷战初期,以美、苏为首的两大阵营对峙便是这种错误观念的现实体现,而且这种错误观念进一步加剧了国际关系的危机。更危险的是,核武器的出现使这种危机带有了一种不可逆转的悲剧色彩[3]254。对此,巴特菲尔德致力于对国际政治的研究,试图寻找到缓解安全困境的策略,以重新构建战后的国际秩序。
(三)西方的思想传统
巴特菲尔德的国际秩序思想暗含着西方思想传统中根深蒂固的自然权利观。在他的有关国际秩序的论述中,始终隐含着这样一种先验的判断,即国际关系的应然状态是各国间存在一定的共识,坚守一条底线,维持基本的秩序。他认为秩序的维持保证了国家(不论大小)的共存,符合各个国家的切身利益,相对于罗马帝国式的国际体系,前者的益处不言自明。但需要进一步追问的是,为什么各国愿意维持这样的秩序,接受规范的束缚,而不愿意改变现状?答案或许在于巴特菲尔德所认同的西方自然权利观,并将其从个人推至国家。从思想演进的轨迹看,西方的自然权利观源于自然法,它强调人的自由与平等,认为两者根植于自然权威的永恒法则。自然法使人“能够抛开历史传统、现存秩序和既成事实的束缚,为人的权利找到新的根据或终极的根据。”[4]按照这一逻辑,巴特菲尔德认为国家间的共存也应该是一种需要为之努力的目标。由此我们便不难理解,为何巴特菲尔德力图通过均势、古典外交等机制来建立一个有利于体系内所有国家生存的秩序了。
此外,在巴特菲尔德的著作中,我们还可以发现霍布斯的思想对他的影响。他接受了霍布斯对人性的判断,承认人性的缺陷及其对权力的追求。以此为基础,巴特菲尔德提出了“安全困境”这一重要概念,并将权力带来的恐惧称之为“霍布斯式的恐惧”[5]。当然,巴特菲尔德仅仅吸收了霍布斯理论中的部分元素,目的在于引出他所强调的安全困境的心理因素,随后两者便分道扬镳,展现出了不同的理论形态。
(一)对国际秩序的界定
相对于同时期的尼布尔、摩根索等美国学者所建构的理论体系而言,巴特菲尔德的国际关系思想显得不那么系统,也缺乏一般理论所应有的严密,这或许与他的学术背景和研究兴趣有关。巴特菲尔德以历史研究见长,但也高度关注现实问题。这样的背景和兴趣既赋予其思想厚重的历史感和强烈的现实感,也易使其疏于对概念的界定,从而导致所建构的理论不够严谨。这一点尤其体现在巴特菲尔德对“国际秩序”这一核心概念的使用上。对于这样一个重要概念,他并未给出明确的含义,而是时而将它视为一种和谐的国际关系状态,时而又将它与“国际体系”“均势”等概念混用[3]337。
虽然巴特菲尔德笔下的“国际秩序”一词涵盖范围较广,但与“国际体系”“均势”等还是存在一定的区别。总体而言,它体现为一种有序的状态,一种体系内各国追求的目标。对此,以研究巴特菲尔德国际关系思想而蜚声学界的阿尔伯特·科尔进行了如下归纳:“在巴特菲尔德看来,所谓国际秩序应该是这样的国际关系体系,其中暴力冲突受规则的约束,从而保证体系内任何一个成员国独立自主。这样的国际关系体系是一种符合道义的,有价值的目标。”[6]5
(二)对国际秩序的维系
前文曾提到,巴特菲尔德认为安全困境根源于人性,无法从根本上得到解决,只能通过一些机制加以限制,从而使国际秩序得以维持。为此,他提出了3种机制:均势、传统外交和国际制度。
1.均势
关于均势,巴特菲尔德认为这是一种维持秩序的有效机制。他指出只要一个国家不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它就应该将国际秩序,也就是均势作为追求的目标。至于均势如何发挥作用,这涉及如下几个方面:其一,国际体系中应存在几个势均力敌的大国,“大国之间有权彼此控制,以防任何一国成为威胁”。其二,体系中小国的存在也有重要的意义。事实上,在均势体系中,小国的作用要胜过大国,当其盟友过分强大的时候,它们会改变联盟策略,转而与对方结盟。同时,巴特菲尔德也强调只有靠均势体系,才能确保小国的生存和独立自主。其三,体系内各国之间存在一定的共识。均势体系要长久维持下去,各国就必须发现利益的契合点,相信均势体系下的国际秩序优于罗马帝国时代的国际格局,而且为了体系的长远利益,处理国际关系应坚持审慎的原则。
在《均势》一文中,巴特菲尔德归纳了均势的历史演变和均势思想的发展。他认为直至18世纪均势思想才真正成熟,并完美地体现在国际关系现实中。在他看来,一种成熟的均势体系要有一种基本的文化认同,在此基础上各国保持各自的特色。这样既保证了体系的合法性,也保持了均势得以维持的动力。另外,体系中的成员国应意识到,秩序的维持关系到体系的存续以及各个国家的长远利益,因而国家对于权力应时刻保持审慎的态度。最后,巴特菲尔德还强调成员国应该永远忠于体系层次,任何次体系层次的联盟或是以意识形态划分势力范围的行为都将破坏均势的格局[3]347。他指出僵化(对于均势来说)是极大的威胁,(因为)根深蒂固的成见时刻威胁着体系。
2.传统外交
关于传统外交,巴特菲尔德认为它是维持秩序必不可少的手段。一战后,随着民主思想的传播,传统外交也被认为是一种迂腐、陈旧,甚至是有罪过的落后制度,取而代之的是更符合大众口味的“新外交”。它所提倡的原则与传统外交形成了鲜明对比。传统外交以均势保证秩序,整个体系基本上由大国主宰,灵活地处理具体事务,以维持一种动态的和平局面;而新外交则反对均势,试图以一种绝对公正的标准,建立一个国家不分大小一律平等的新体制,以求达到永久和平[3]342。这在巴特菲尔德看来是荒谬的,他指出这种所谓的时代变革远远比不上18世纪外交家需要面对的新挑战。一战后之所以兴起这样的浪潮,应归咎于政治家对大众的谄媚以及当代人对历史智慧的忽视。巴特菲尔德指出,传统外交所具有的秘密性、灵活性、专业性能够保证国际体系的稳定。具体而言,一方面它体现了权力在国际交往中的作用;另一方面它隐含的审慎原则要求成员国不可标榜权力,应寻求整个体系能够接受的结果。而新外交所鼓吹的平等、正义、永久和平等口号只会导致僵化的国际体系,对秩序构成挑战。
3.国际制度
关于国际制度,巴特菲尔德尤其强调成员观念认同的重要性。实际上,在他的国际关系思想的诸多方面,我们都能看到共有观念的影子,包括上文提及的均势对体系的意义、成员国愿意遵守审慎的原则以及对于体系的忠诚等等。换句话说,正是由于存在如此多的共识,才能支撑起18世纪那样的均势体系的完美时代。至于人们通常关注的那些有形的国际制度,在巴特菲尔德看来似乎不那么有价值。巴特菲尔德始终坚持这一判断:体系的维系有赖于共识的形成,形式上的制度不过是这种共识的外在表现。而新外交尝试以这种外在形式(国际组织)来规范内在共识,以期建立永久和平。这样做是本末倒置,是一种乌托邦主义的表现。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发现巴特菲尔德提出的3种维系国际秩序的机制之间的内在逻辑:维持动态的均势是建构秩序的核心机理,传统外交凭借秘密性、灵活性的特征保证着均势的成功,而体系内成员国间的共识则是前两者有序运行的必要条件。
(三)维持国际秩序的现实障碍
巴特菲尔德的国际秩序思想来自于他对现实问题的关切和思考。他认为现实中国际体系的失序与3个方面的因素密切相关。
1.国际秩序的维持与意识形态的对立
如前所述,巴特菲尔德于二战结束以后转向国际关系的研究,并在冷战期间完成了不少重要论著。可以说,他的理论创作背景始终包含着西方价值体系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碰撞与冲突。在巴特菲尔德的著作中,我们也能够发现他对这一问题的思考与担忧。他曾经写道:“我们的前辈曾认为世界因为基本的宗教冲突而陷入分裂,致使国际体系无法维系,那么在这样一个因意识形态而分裂的世界中,我们无从知晓国际秩序是否还有建立的可能。”[3]347在巴特菲尔德看来,意识形态的对立不仅意味着两种理论体系的分庭抗礼,更糟糕的是,人们会由于分属不同阵营而否认国家间始终存在的基本共识。对此,巴特菲尔德将当时的意识形态纷争与在欧洲历史上蔓延了几个世纪的宗教斗争相类比,在感叹人类对历史健忘的同时,指出一旦国家忠诚于这种由意识形态凝聚而成的亚体系,均势便失去了本身的活力。
2.国际秩序的维持与普遍主义的正义追求
巴特菲尔德认为,对正义的完美主义立场会导致国际秩序难以为继。一些新外交的鼓吹者主张,在外交场域中,国家应不分大小和强弱一律平等。所谓的正义,即是运用国际法标准无差别地对待所有国家。巴特菲尔德拒斥这种绝对正义观念,认为这种绝对的标准过分理想化,在现实中难以实现。他主张以辩证的态度来思考秩序的伦理维度,并主张在维系秩序的同时关照对正义的追求。这尤其体现在他对于均势体系中小国的论述上。他指出小国对均势有着重要意义,根据体系中不同国家间实力的消长,小国可以背弃原有同盟建立起新的联盟,以维系体系的总体平衡。同时,又强调只有均势这样的体制才能保证小国的自由,并使其具有最大的价值。
3.国际秩序的维持与国际组织
二战后,新的国际组织不断涌现,将不同领域的国际争端交给相应的国际组织来解决似乎是战后的一个新趋势。巴特菲尔德在论及这一现象时,始终保持着历史学家特有的审慎态度。他认为国际制度之所以有助于秩序的维持,是因为它凝聚了国家间的共识,而国际组织却仅仅是一种功能性机构。以国联和联合国为例,巴特菲尔德对这两个国际组织的作用并不看好。或者说,至少不像有些人那么看重。他曾对此写道:“没有人会怀疑像国联这样的机制(或者像随后联合国的建立)具有重要意义,因为它为国家间的谈判提供了机会,更重要的是它促成了各国代表通过合作解决问题。如果该组织能够做到依照创设初衷那样行事,它还有可能将国家连接在一起,促进国家间逐渐形成一种国际秩序。然而,在1919年以后,有一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认为随便创立一个机构,就建立起了国际体系或是国际秩序。事实上,即使各个国家政府都持正确的态度加入其中,结果也不会如此。 ”[3]345
毕竟,在巴特菲尔德看来,面对纷繁复杂的国际政治现实,任何僵化保守的制度安排都是对均势的破坏,并威胁着秩序的维持。
从巴特菲尔德对国际秩序的论述中,我们能够窥视到他对国际关系的思考以及个人的学术特点。长期研习历史的学术经历,使其有关国际关系的思考具有厚重的历史底蕴。这种学术积淀也使巴特菲尔德在面对现实世界危机的时候,能够轻松地发现现实与历史的联系;在看到当代人对所谓的“进步”沾沾自喜的时候,他以揶揄的口吻指出人们对历史的无知。面对种种困惑,巴特菲尔德总能从历史中找到可资借鉴的经验与智慧,并泰然处之。
但从另一角度看,也正是这样一种学术背景,大大限制了巴特菲尔德的思路,其一味将现实问题与历史事件进行类比的做法,从而导致他忽视了真正的新现象、新问题。以对秩序的威胁为例,受欧洲历史与西方思想传统的深刻影响,巴特菲尔德认为国家间产生冲突的原因在于安全困境。这种“霍布斯时的恐惧”根植于人性,无法消除,人们只能通过均势、传统外交、国际制度这3种机制来限制彼此的行为。在巴特菲尔德的理论中,除去预先假设的“人性”外,我们几乎看不到“人”的影子。他相信历史的循环往复,而不相信人类的进步;他宁愿求助于近代欧洲曾经有效的旧制度,也不去寄希望于人类“学习”与“社会化”的能力。因而,在大变动的时代,巴特菲尔德只得期盼用旧有的制度来约束看似亘古不变的人性。
以秩序与正义的关系为例,基于对人性的悲观态度,巴特菲尔德在其国际秩序思想中仅为正义保留了一点空间,即他期望将权力与正义的二元对立消融在现实的均势机制之中。即便如此,在提及均势的正义性时他仍显得不够自信,原因就在巴特菲尔德是以历史学家的态度思考人类政治的现实问题,他对建构理论不感兴趣,更不想去探究正义、权利等抽象的伦理概念。这种历史学家的“专注”令他的思想显得似是而非,因此常被理论家们认为其论证自相矛盾、逻辑不够严密。
以新外交的兴起为例,在巴特菲尔德看来,相比盛行于近代欧洲的古典外交,新外交不过是伴随民主浪潮而来的一股余波,来势凶猛,但转瞬即逝。然而,巴特菲尔德却并没有意识到,二战后的这些新现象恰恰反映了更为深刻的时代变革,尤其是第三世界开始登上国际舞台,这意味着以后的国际体系不再是“一种文明分化于各国之中”,而是多种文明之间的交融与冲突。仅仅这一点就是对18世纪的均势模型的沉重一击,更不用说与之相伴的技术进步对传统外交的冲击、低级政治对外交的影响等等。
由此可见,对历史的“专注”培育了巴特菲尔德思考现实问题所持的那种理性而审慎的理论品格,然而,也是对历史的过分倚重增强了巴特菲尔德国际秩序思想中与生俱来的内在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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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OLL AR.The wisdom of statecraft:Sir herbert butterfield and the philosoph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M].London:Duck university press,1985.
(编辑:文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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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1999(2017)08-0008-04
刘涵(1986—),女,博士,天津农学院社会科学部讲师,研究方向为国际政治理论。
2017-04-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