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赫楠
一
马小淘的小说,颇具辨识度。而这相当程度上来自她的小说语言。关于80后女作家,我一度总抱有一种整体性的印象,认为成就和局限她们的重要因素之一就是那普遍流行着的“为赋新词强说愁”的青春文艺腔。在这种腔调里浸泡久了,某日读到马小淘的小说,确实眼前一亮、耳目一新。那是一个年轻女孩的声音,但却不矫情、不温软,不故作呢喃、不刻意华美;它是口语化、风格化的语言狂欢,俏皮话、网络流行词和大实话混合着年轻气盛与看破红尘,牙尖嘴利,又有点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节奏,缤纷、轻快、脆爽、戏谑而犀利,有时一不小心多少还显得有些刻薄。
当然,如此这般堆砌着形容词来谈论马小淘的语言风格,不如从小说集里信手拈来几段话举例说明:
这种语言狂欢,有时穿插在小说的叙事中——
江小诺认为那嗓子神了,落叶听完狂飞舞,河蚌听了乖乖吐珍珠,玉兔听完不捣蒜,熊猫听了想染黄毛,牛魔王听完撕了芭蕉扇,关云长听完丢了赤兔马,她江小诺听着听着就上瘾了恨不得幻听里都是这声音。
有时大段地出现在人物对白里(或者,更准确地说,人物对话的抢白里)——
别扯这些没用的,别跟我整什么昨是今非物是人非的陈词滥调。你知道我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我想掐死你也没用,你已经消失了。所以我一次次在心里掐死你,你不是自己跑掉的,你是被我掐死的!我从来就平凡,根本不想经历什么跟别人不一样的事情。我没体会过在风口浪尖的滋味,我也没兴趣。从小学我上 课就不举手发言,虽然老师点我我也能答上。我没当过班干部,老师觉得我成绩还行,让我当我也不当。谈恋爱也是这样,我是想过要嫁给王子,但那只是一闪而过的念头。我从没预备跟谁殉情,不化蝶,不喝药,我要的就是家长里短的日子,一地鸡毛。再说我要是想谈一次惊天地泣鬼神的也没必要跟你,你开始伪装得多好,一副老实巴交居家男的模样。我是为了脚踏实地才跟你好的,谁知道你还真是个过山车,我都没反应过来就被甩到天上转晕了。下边还全是看客。
以我对小说的阅读偏好与评价标准,叙事语言语感的个性化,那些字里行间荡漾的或迷人或噎人的独特气息,是我选择和喜爱一部小说、一个作家的重要理由。鲁迅、张爱玲到王安忆、毕飞宇、滕肖澜、张楚……我个人比较中意的作家作品,基本都明显具备这个特点。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思想和主题的深刻,题材的现实性与普世感,如此种种,都需要经过一个个体的写作者,经由个体的眼光、思虑和表达方式去实现。用什么样的语言方式去呈现和阐释世界,这才是文学某种意义上质的规定性和魅力所在。用马小淘自己的话来说:“我十分看重语言,《长恨歌》无非是李隆基夫妇爱情悲剧,《卖炭翁》不过是小商小贩被剥削压榨的残酷现实,它们可以流传千古,显然是绝妙的语言在推波助澜。”
——瞧,这姑娘,随便写段创作谈,也不忘如此得瑟俏皮。
二
小说集《春夕》是马小淘新近出版的中短篇集,书中收录的几篇小说中,有一个名为《春夕》,小说集亦以此命名,我猜马小淘自己最得意和中意的大概也是这篇。
在这篇小说中,马小淘精心、精准描摹了一段女主人公心里百转千回的爱情“独角戏”:江小诺偶然发现男朋友钱包里一张年轻女孩的侧脸简笔画,写有“春夕”二字。这成了她心里放不下的悬案、打不开的心结。这个名为“春夕”的存在,这个男友的疑似初恋女孩,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构成了对江小诺的纷扰和折磨,她想尽办法、远兜近转地去试着探寻关于春夕的秘密,却始终不得而知。小说的结尾处,苦苦求索不得之后,江小诺自己豁然开朗,关于“春夕”的苦恼、担忧和小嫉妒、小微妙,反倒成了女主人公加速进入婚姻的催化剂。
小说读下来,作为读者,在跟着江小诺着急上火大半天之后,读者也许会突然醒过神来:什么春夕,什么疑似初恋,很可能根本就没有这么一个人的真实存在。这分明是女孩子的婚前焦虑症!而篇中马小淘的叙事,妙就妙在她用两条线、两副文笔,惟妙惟肖地刻画出一个当代年轻女性在婚恋生活当中的冰雪聪明和憨态可掬,那些兜兜转转的小心思、小情感,那些外表毫不在意、心里百爪挠心的微妙和幽微。
《春夕》中有两副文笔。江小诺和前男友的对话,那些贫嘴、斗嘴、牙尖嘴利、伶牙俐齿贯穿始终,这是江小诺表面上的满不在乎与笑看红尘,她的勇敢自信,是这个女孩面对外部世界时候的自我塑造与想象。而一旦回到自己的小世界,那些在心里颠过来倒过去、拿不起放不下的满腹心事和欲罢不能,这时候叙事的语调是轻柔、感伤又温吞的,这是江小诺更为真实的内心世界,是她放松、放任的内在自我。马小陶游刃地在这两副文笔中自如转换,转换中清晰、生动地勾勒出一个有点可爱、可乐,有点矫情又善良的年轻女性形象。
集子中还收录了另一篇广受好评的中篇小说《毛坯夫妻》。漂在北京的小夫妻雷烈和温小暖,倾尽全力在五环外首付买房,因为没钱装修,所以干脆住在毛坯房里。雷烈像每一个打工京漂一样为生计早出晚归地勤勉打拼,而温小暖却因为不适应上班节奏辞职宅在家里,晨昏颠倒地沉迷于淘宝和论坛,安心做一个精心研习食谱的小主妇。在这种生活里,在困窘现实的压力下,夫妻二人的人生观价值观时有冲突。小说的高潮不期而至——雷烈带温小暖参加同学聚会,聚会的地点就安排在雷烈的前女友、如今的阔太太沙雪婷的别墅里。马小淘虽然没有免俗地安排了这样稍嫌窠臼的場面与情节,但是人物言行和结果却是颠覆性的——面对雷烈富贵逼人、精致到牙齿的前任和她的豪华别墅,温小暖既没受刺激,也没有要由此改变自己的想法,她仍旧觉得自己的宅女日子很好,马小淘的标志性声音再次响起:“你看她装腔作势的,在屋里披个破披肩,这什么季节啊,这么暖和,又不是篝火晚会。这种显然不是正常人啊,要么就是太强大了,强大得都疯了,我可不没事找事跑去招惹她;要么就是太虚弱了,我 不向弱者开火,我有同情心!再说,我干吗跟你前女友掐,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她不走,我能来吗?我属于接班人,不能太欺负人,是吧!”这里面,内含着马小淘对温小暖潜在的认同,我甚至想,这一刻,马小淘和她的人物彼此附身,温小暖一段话倍爽,作者也痛快淋漓。
小说集中有一篇名为《不是我说你》,广播学院毕业的林翩翩进入电台工作,和领导一段水到渠成的地下情,身边爱情长跑多时的男友,一飞冲天的播音主持事业,但林翩翩始终保持一种甚至不合常理的冷静和理性。另一篇小说《你让我难过》中,主人公還是名叫林翩翩的女孩,冷静甚至冷淡地经营着一段地下情,同时对女友闺蜜飞蛾扑火的情感生活哀其不幸、怒其不争。这两篇小说,虽然涉及不伦之恋和生离死别,但作者的叙事着力点却不是戏剧张力的经营和爆发,充当小说叙事推动力的,相当程度上仍然是马小淘个性化的语言。那个标志性的声音,此刻,戏谑和诙谐的语音语调中又夹杂一种看笑看红尘的决绝与漫不经心——“童话里说,公主和王子过着幸福的生活,全剧终。其实后边日子还长着呢。极大的可能是公主发福,王子出轨,他们偶尔还皮肤过敏消化不良,不是永远干净漂亮。金碧辉煌的皇宫里,没有相看两不厌。他们不凭吊也不懊悔,有时候觉得挺恶心的,恶心了就吐一吐。”
三
作为一个职业的读者,我个人最欣赏马小淘的作品,是那篇最近广受好评的中篇小说《章某某》。《春夕》集中并没有收录此篇,但我仍忍不住想在此谈论这篇小说,以期读者更立体全面地了解马小淘的小说写作。
广播学院十年同学会的时候,同学章某某缺席,此时,她人已在精神病院。于是,关于她“精神病人是怎样炼成”的八卦,成为同学会的热门话题。“我”是章某某的同学、毕业后时有往来的朋友、婚礼的伴娘,作为章某某故事的见证者和看客,小说叙事从这里出发,在“我”的回忆里章某某的短暂人生渐被勾勒清晰:她从三线小城春风得意地走进广播学院,带着小城名人爆棚的优越感与自信心,春晚主持人是她的职业梦想与奋斗目标。而在通往梦想的过程当中,她自我感觉良好的艰苦奋斗和自强不息,在周围人眼中却不过是屡屡上演的不合时宜甚至荒腔走板。最终,事业与婚姻失败,章某某疯了,住进了精神病院,“庞大的理想终于撑破了命运的胶囊”。
如此这般的故事梗概和内容提要,大概会让人倍感熟悉、似曾相识。是的,又是一个“全球化时代的失败青年赋形”(李云雷语),又是一曲“青年失败者之歌”(项静语)。章某某的背后,站立或匍匐着一连串的文学人物,古今中外种种沉沦和伤逝的局外人、零余人自不必说,同时代的文学作品中,文学期刊上此类小说比比皆是,比如《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世上已无陈金芳》,徐则臣作品中的京漂青年,甫跃辉笔下的顾零洲在上海。他们是繁华热闹中的局外人、都市霓虹灯下的背光区,是梦一场和梦醒了无处可走。近来,不断看到有批评家就此发问:为什么年轻一代写作者如此迷恋失败者故事和形象的反复讲述?其实这不难理解。人们都有将自己的经验和处境夸张放大的心理倾向,在对自我本能的高度关注中,不自觉地夸大自己所属族群、性别、代际等等的独特性。杨庆祥在他那本著名的《80后,怎么办》中,开篇所着力表达与论证的就是80后一代人“失败的实感”,在他看来,个体充满沮丧感的现实境遇与精神生活,恰也是一代人的预定的失败。有意思的是,在和身边长辈们聊天时,他们常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你们可赶上好时候了;而与此相对应的是,同龄人却往往都在喟叹:咱们这代人最倒霉。那么,到底真相是什么?被上山下乡、被强势扭转青春、被低工资、被下岗,与被群居蚁族、被高房价、被漂一代、被压力山大,究竟哪个代际人生更失败?这其实真的没有可比性,也没法分辨清楚,只能说,每一代人都想当然地认为自己最特别的、最为时代社会所辜负的。具体到70、80后写作中的“失败者”形象扎堆,我只能说,往往越是繁盛喧嚣的时代大背景下,个体的自我逼仄和失败感往往更明显和强烈;当然,反复强调自己有多不容易,这本身大概也是一种面向时代和社会的推诿和撒娇。
关于《涂自强的个人悲伤》《世上已无陈金芳》等等青年失败者之歌,已经有太多社会历史意义上高大上的解读和阐释。这些作品,虽然稍嫌相互重复,但却陆续在文坛甚至超越文学界而引起广泛关注和热议,这都是从正面强攻时代的叙事,写作者的社会现实批判与问题意识明朗而清晰。阅读这些小说,确实很容易产生貌似沉重、深刻的社会慨叹,但也会轻易地熨帖了那种“失败的实感”——既然时代和社会导致了一代人的失败,既然普通青年个人奋斗的无效性被反复论证,那么,就这样吧,反正这事不怪我自己。
而读罢《章某某》,我脑子里却直接蹦出“命苦不能怪政府,点背不能怨社会”。马小淘用她独特的语言语调,勾勒出的是一个更具实感和具体性的Loser,那种小品式插科打诨的叙事声音,那种旁观女闺蜜回忆中从“小”角度“小”视野里速写描摹出来的人生片段,实现了一种叙事策略:章某某不是与时代和社会直接对峙,她的悲剧,更具体、局部、细微,也更含混和复杂。如果你是一枚正在时代大漩涡中辛苦打拼的80后,读了陈金芳或涂自强,也许倒能安慰和谅解自己的不成功和不如意,但转身翻翻《章某某》,那份堵心和无望说不定就更严重了。任何时代、任何社会环境下,都会有“尴尬人难免尴尬事”,一个人的悲剧,一定是外在的大环境和内在的个体的相互作用。一股脑地把个人际遇与命运推诿给大环境的叙事选择,太多了,让人厌倦和怀疑,且一不留神就落入自我重复和彼此重复的窠臼。
这个时候,我们会发现,那个声音,它不仅仅是个技术问题,不仅仅是腔调和音频音色的问题,声音背后,是写作者所秉持的看待一个人一件事的基本文学观。章某某的失败者之歌,我不想用种种大词去牵强附会,我看重的是它具体地面向一个个体时候的细微和坦诚。它在铺天盖地、重复相似的青年失败者叙事中,打开了一个有意思的角落和角度。
四
上述分析中,我们可以明显感觉到,马小淘的小说中都强势地贯穿着一个声音和一个形象,无论她作为第一人称的强代入感叙事人,还是第三人称的焦点人物,都有一个广播学院、播音专业的职业背景,家境好、容貌好,有点小清新和小资,不愿从俗,伪装成熟,嘴上刻薄内心温和,怀着一颗热心肠却故意挑剔地冷眼看世界……我真的总是忍不住怀疑,小说中反复代入的根本就是马小淘自己——有限的交往中,她给我的印象基本就是如此。这有点索引派嫌疑了,但很明显,她对于自己熟悉的生活、自己身处的小世界,有一种写作上的依赖和迷恋。已知的世界、熟悉的生活,烂熟于心的故事底色和人物轮廓,贴身切骨的疼痛与欢愉,这些往往都构成一个作家写作的起点和根底。围绕一个熟悉的世界兜转进退、笔锋游刃,某种意义上说更容易妙笔生花、摇曳多姿。而马小淘写作上的问题,大概也恰在于此。对这一点,马小淘自己倒是毫不遮掩,在创作谈中就明白地坦陈:“其实我一直隐隐地惧怕出小说集。同一个人的一堆作品放在一起,趣味上、好恶上的同质化常常显露无遗。我曾经无数次热情洋溢翻开一本小说集,读了一半就对后一半没了兴趣。去年,一个年轻作家把新出的中短篇集送我,我想仗义地把一本全看完了,却无非在那些组团出现的小说中感受到换汤不换药而已。我们都不是故意的,我们忍不住反复描述自己热爱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