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敬泽
刘涛此人,其生也晚。他若生在晚清,必是康梁门下,做一番维新保皇的大事。再往前生两千年,生在汉代,他便是个经生,那就除了毛诗还有刘诗,或者《春秋》另出一部刘传。
我的意思是,刘涛的禀赋、根底、品性,其实都更近于古。如此一个古人生在20世纪80年代,到如今又做当代文学的批评,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认识刘涛,算来已有八年。他的文章其实并不曾多看,只看这个人,觉得端端正正正。没有飞扬浮躁,没有小机灵小机巧,行得稳、靠得住。这样一个年轻人,自然是上进努力的,我知道他读了很多书,写得也多,所以,前些日刘涛来电,嘱我为他在《南方文坛》的《今日批评家》专辑写一篇文字,虽是俗务缠身,想了想终不忍拒,而且也正好有个契机,迫着自己向年轻人学习。
然后便是做功课。刘涛寄来一包书,打开一看,五本之多。细细读了两本,一本是他的博士论文《晚清民初“个人—家—国—天下”体系之变》(以下简称《体系之变》),另一本是评论集,关于70后作家的《瞧,这些人——“70”后作家论》。其他各本只好大略观之。
读《体系之变》吃了一惊,原知道刘涛读书多,而且是个读古书的,却不知他读得如此多、如此深。晚清民初一段思想史,是话语场上熟透的话头,但就我而言,其实也是人云亦云,并未系统地下过功夫。刘涛以“个人—家—国—天下”为经纬将那一段梳理一遍,脉络历然,井井有条,这对我正是忽然开了方便法门,只顾了圈圈点点、抄抄写写。
掩卷谈谈体会,大略言之,晚清时值天坼地裂,所谓三千年未有之大变,诸贤要在全新的相对性世界图景下为中华民族另寻安顿,所谓制礼作乐,在当时固然是当局者迷,各凭己意,于黑暗中摸索,但事后看来,原有的“个人—家—国—天下”体系的瓦解以及种种重建方案,确是一个根本的着力之处。刘涛的分析或许还不够精细体贴,但纲举目张,大气魄里自有大气象。
由这本书也能看出了刘涛迥异同侪的兴趣和根底。谈晚清、谈康梁,都免不了要回到道统中去,特别是公羊学、《大学》《礼记》等等,而刘涛给人的感觉是不以为苦,反以为乐,此间乐,因为此为家。他与原典之间自有一种会心,气息相通,所以,这些于他不是“知识”,而是由知识而为生命的根底。当然,也看得出他受了刘小枫,进而受了施特劳斯、施密特的影响,而以刘涛持重之性,受人影响绝非等闲事,恐怕多半是一辈子的事,从此施氏之希腊,便是刘涛之先秦。
刘涛的为学路径后来便一目了然。他接连出了两本文集,总题都是“通三统”,这是公羊学家的说法,也是康有为当日写《大同书》的志向,说起来魏巍乎大哉。刘涛存其大而取其小,他所谓的“三统”是晚清、民国、当下,或者说,近代文学、现代文学和当代文学。他说:“今天的诸多问题发端于晚清,欲理解现在或可回溯至晚清,欲理解晚清,亦可看现在的状况。”①他是希望跨越学科界限,打通近代以来的文学,在近代和晚清以来中国生活和文化巨大转型的视野中看取、衡量和估定种种文学现象的价值和意义。
如此架构和眼光,说起来理当如此,真做起来甚难。眼目所及,当代文学批评中,特别是在具体作品的批评中能够贯彻此意的,实在不多。做得好的,更不多。我猜测,刘涛是有一种舍我其谁之感的,当仁不让、自强不息,咬定青山不放松,管他东西南北风。对晚清、现代,他本就用力甚勤,近几年,却花了大功夫读同代作家的作品,写了很多文章,以至于黄德海话里有话说:“志向的要求大,学术的堂庑深,时代的格局广,自身的要求高,有时候便不免会显出现下的作品小、浅、窄、低,人物一路弱下来,有些几乎填不进这个庞大的建筑。我在想,刘涛会不会有足履的不适之感的?”②
——其实德海自己也没少评“现下”的作品,他的话专对刘涛而说,其实是点出了“通三统”的一个意料之外和之中的困局。谈晚清、现代,水落石出,龙腾虎跃。而一路下来到了现下,海水尚未退去,撒一张大网,鱼鳖虾蟹皆在焉,有时难免会觉得是以屠龙之技行庖厨之事。
但话说回来,刘涛做此事,本来先怀了一份齐物之感。龙也罢,虾也罢,他的目的本不在大小高下,龙与虾各有消息,以观民风、以察世变,正不妨齐而观之。
所以真正的问题是如何“通”。在这方面,逢到刘涛忽然兴起,那便是曲径通幽。
比如,他谈朱文颖《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谈着谈着从朱文颖那个与历史疏离的苏州忽然荡出一笔:
苏州一直是全国经济、文化中心,引领潮流,国人对之无限向往,可举两个文学作品中细节作为旁证。一、李劼人《死水微澜》中成都人形容物之“低调奢华上档次”所用语为“苏气”,可见当时苏州在中国的地位。俗语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亦可见一斑。……二、韩邦庆《海上花列传》中妓女出长台时,总放风出去说,回苏州老家,以此自重,抬高身价。但太平天国起义之后,苏州被大兵篦过几次,哀鸿遍野,元气大伤。富商巨贾多迁居上海,苏州南京遭受重创。费穆《小城之春》写苏州往事,大战过后,苏州一片废墟,满目疮痍,让人叹息。③
——这便是“通”。于若无其事之间点出了朱文颖笔下个人的“细小南方”其实还应该放回历史语境中见出它的“庞大”。
也正是在这批现下作品的评论中,刘涛让人看出了他的“古人”风骨。这个80后,原来是以道统自命的,平时恂恂如也,但关节处常常是一语封门,毫不假借。
比如关于杜拉斯:“杜拉斯不重视‘年龄,岂可也,少年做少年之事,有少年之戒,老年则有老年应行之事与戒,否则贻人为老不尊之口实。”④
比如谈到金仁顺的《桃花》《梧桐》:“母女乃人倫之大者,但小说写母女之间的故事真是千奇百怪。人走正途,取道中庸,则人不偏颇,性情亦平正,而一旦不走正途,千奇百怪的事都会发生。”⑤
又比如,谈到李浩《如归旅店》中父亲的议论:“无论来不来(按指日本人),我们都得过日子,我们不能让如归旅店垮掉。”刘涛正色道:“民间社会超脱,但这个观点不能轻易说,否则容易为卖国主义张目。”⑥
诸如此类处,绝非一般的社会学批评或道德批评。刘涛所站的其实是孔孟、《毛诗》《公羊》的立场。截断众流,回归本原,此其志也。他哪里是要通晚清到现下的“三统”,直是要通到这个民族最初的“制礼作乐”上去。而他所关切的也不仅是文學,终究还是世道人心,是从个人到天下如何安顿。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谁陈。刘涛原是走着一条寂寞艰辛的路。前几日读胡兰成致唐君毅的信,二人为学取径渐有分歧,胡写道:
窃以道有微有显,故孔子言仁,必有事以表之,而孟子亦言性必及命,仁义常并举,此所以能推,且皎皎与世人共显见也。自宋儒始多言性理,虽亦言推,而亦惟言推之理,罕言推之事,遂自成一理学,然彼时矫佛学之余弊,盖有不得不然者,且彼时历史典章文物之正,可与万民显见者固具存,故虽理学中分派别,但一般人则对于无论朱陆之言皆能无惑,以为皆是对的。而今日则不然。清末以来,典章制度皆变动未成定,乃至对历史及眼前事物皆荡失无信,然后更怀疑及于先圣之学,而欲以西洋哲学以代之。故今日哲学,必微显并举,而以显证微,与宋明理学之着力处有同有不同也。⑦
胡氏其人不可取,其言不无可取。显微之间,确是说到了当日几位新儒家的痛处。窃以为,如何显微并举而能“推”,也正是刘涛这条路的关键所在。所谓推,是推己及人,是推圣人之道而及红尘烟火之世人、而及晚清以来极为复杂的历史经验、而及这个时代的众声喧嚣。此一“推”如推石上山,如引水向上,至难、至苦。但“推”无疑是值得的,刘涛斯人也而有斯才斯志,勉之!
2016年11月28日0时于国二招
【注释】
①刘涛:《“通三统”——一种文学史实验》导言,见《“通三统”——一种文学史实验》,7页,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②黄德海:《访落集——文学史“通三统”二编》序,见《访落集——文学史“通三统”二编》,2页,中国言实出版社2016年版。
③刘涛:《两个时代,一种精神——读朱文颖〈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见《瞧,这些人——“70后”作家论》,59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④刘涛:《〈情人〉在中国的一种流变——读安妮宝贝〈告别薇安〉》,见《瞧,这些人——“70后”作家论》,39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⑤刘涛:《先锋、历史、现实——金仁顺小说的三个关键词》,见《瞧,这些人——“70后”作家论》,7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⑥刘涛:《“或者鼹鼠,或者飞鸟”——李浩论》,见《瞧,这些人——“70后”作家论》,82页,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⑦胡兰成:《第三十封,1954年3月27日》,见薛仁明编《天下事,犹未晚——胡兰成致唐君毅书八十七封》,144页,台北尔雅出版社有限公司201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