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碎片

徐光梅

1

競选班长的消息如同一滴水溅入了油锅，马上在同学们中间炸开了。以至于放学了，大家还在谈论这个消息。

刘子琪一边收拾书包一边瞟了瞟四周，小声问同桌孙天翼：“你参加竞选吗？你要是参加，今晚我就不准备演讲稿了，肯定没戏！”

“要是我不参加，你肯定能当选吗？”

“那当然了。”刘子琪自信满满地说，“我妈妈早就答应过，要是我当了班长，就带我去迪士尼！”

看到刘子琪一脸期待的模样，孙天翼想了想便说：“我不参加了，你准备竞选吧！”

“真的？太好了！”刘子琪高兴得几乎跳了起来。

孙天翼一直觉得刘子琪是个挺不错的女生，善良、随和，一点也没有城里女孩的娇气。自他转学到这里后，他们一直是同桌，相处得很愉快。

到了校门口，刘子琪冲孙天翼挥挥手：“我妈妈来接我了，拜拜！”

看到刘子琪朝一个骑着电瓶车的女人走去，孙天翼一下子愣住了！那个女人胖胖的圆脸是那么的熟悉，左边眉毛末端有一颗黑色的大痣……那张脸，他永远都记得！真没想到，她是刘子琪的妈妈！她竟然是刘子琪的妈妈！看着她们远去的背影，孙天翼心里泛起一股厌恶之情。

孙天翼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决定要参加班长竞选！回到家，他飞快地写了一篇竞选演讲稿。一种战胜刘子琪的欲望让他劲头十足，再加上五年的班长经验，他把演讲稿改了好几遍，并且背得滚瓜烂熟。明天，他要脱稿演讲！他准备把这件事告诉妈妈，可惜妈妈在医院照顾住院的外婆，没回来。

第二天早读课，参加竞选的同学进行演讲。孙天翼果然不负众望，他精彩的演讲词、得体的动作和抑扬顿挫的语调，博得了大家最热烈的掌声，他当之无愧地登上了班长的宝座。

下课后，刘子琪有些不自然地问孙天翼：“你昨天不是说不参加竞选的吗？”

孙天翼正眼都没瞧她：“我忽然改变主意了，想在你们城里的学校也证明一下自己！”

“什么叫我们城里的学校？你不也住在城里吗？”刘子琪盯了孙天翼一眼，说，“我觉得你今天很怪！”

“我一直就很怪，农村来的嘛，就是这样！”孙天翼冷冷地说道。刘子琪气得直翻白眼：“你到底什么意思呀？”孙天翼没理她，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朝教室外面走去。

“你今天吃错药了吧，怎么阴阳怪气的？”刘子琪的声音从后面幽幽地传来。

孙天翼刚走出教室，李剑文等几个男生追过来问道：“刘子琪怎么得罪你了，你惹她生气？”

“我哪敢得罪城里的娇小姐？”

“娇小姐？我可不觉得刘子琪是什么娇小姐！”

“就是。刘子琪挺好的呀！”

其实，孙天翼也觉得刘子琪挺好的，只是因为去年刘子琪妈妈的那个眼神，像刀子一样深深地扎在了他的心里，让他无法忘怀。

2

放学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孙天翼突然想再确认一下。也许，记忆中的那个女人和刘子琪的妈妈并不是同一个人，只是长相相似而已，或者是自己记错了？

孙天翼抢先奔出教室。他走出校门，躲在旁边一个卖冰糖葫芦的大爷身后，果然又看到了那个女人。孙天翼盯着刘子琪的妈妈看了足足有两分钟，她和记忆中的那个女人一模一样。他觉得自己没有弄错。不一会儿，刘子琪跨上那个女人的电瓶车后座，然后电瓶车缓缓开动了。

孙天翼穿过拥挤的人群，朝电瓶车开动的方向快步走着。红灯亮了，他低着头，和电瓶车保持两三米远的样子。绿灯亮起来，孙天翼快速地穿过马路。电瓶车加速，很快便把孙天翼甩开了。孙天翼奔跑起来。只见电瓶车拐进一条巷子。孙天翼气喘吁吁地赶到巷子口，走了进去。不远就是一个小区的大门，上方写着三个大字：玫瑰园。没错，就是这里！孙天翼走了进去。他看到刘子琪下了电瓶车，在路边的一个小店买东西，电瓶车直接朝前面开去。孙天翼飞快地绕到另一栋楼，沿着大楼的墙根追了上去，冷不防从楼道里蹿出来一辆电瓶车。孙天翼躲闪不及，被电瓶车的车把手带了一下，“啊”的一声倒在地上。骑电瓶车的小伙一看四周没人，丢下一句：“找死！”就加快速度飞快地跑了。孙天翼背着一个大书包，趴在地上，看起来像一只大乌龟。他爬坐起来一看，左手手掌和右手的三根手指在水泥地上蹭出了血。他摸摸额头，上面鼓起了一个包。膝盖特别疼，好像撞碎了一样。“哟，小家伙，你没事吧？”孙天翼抬头一看，是刘子琪的妈妈！

“撞你的人跑了！”她朝小伙子逃走的方向看了看，问孙天翼，“你是这个小区的吗？”

“不是！”

“你赶紧打个电话给家里人吧！”她从黑包里掏出一个白色的手机，递给孙天翼。

孙天翼摇摇头站了起来：“没事。”可是他一迈步，膝盖就痛得让他抿着嘴，皱起了眉头。

“必须到医院去消毒，否则会感染的！快给家人打个电话！”刘子琪妈妈固执地把电话递给孙天翼。

可是，爸爸的手机无人接听；妈妈在医院照顾外婆，外婆今天做心脏手术，孙天翼不想给妈妈添乱。他想了想，便把手机还给了她。

“到我家去，我先给你消一下毒吧！要不然你就没法写作业了。”刘子琪妈妈不容分说地拉起孙天翼的胳膊就走。每走一步，孙天翼的嘴角就咧一下。

女人打开了家门。孙天翼看到门牌上写着205。没错，是玫瑰园小区，38栋205。站在她家门口，能看到黄色的地板，还有洁白的大冰箱矗立在墙边，冰箱旁边是饮水机，饮水机旁边是一套白色的大理石餐桌椅。一切陈设都和去年的一模一样。

孙天翼看看自己灰扑扑的运动鞋，再看看干净发亮的地板，显得有些拘谨。

“没事，进来吧！”她让孙天翼坐在白色的高背椅上，然后拿出小药箱。“有点痛，你忍着点啊！”她往孙天翼额头、手上的伤口涂抹酒精。孙天翼痛得龇牙咧嘴，但是一言不发。裤子粘在了膝盖上的伤口上，她一点点地揭开裤子，然后给伤口消毒。孙天翼的额头上贴着一片创可贴，看起来很滑稽。

“回家不要沾水，否則会感染。”女人说着收拾起药盒。孙天翼正要说“谢谢”，门口响起脚步声。“妈妈，我回来了！”是刘子琪。

“孙天翼！你怎么在我家？”刘子琪瞪大眼睛惊讶地说道。

孙天翼很尴尬。

“你们是同学？真巧。”

“你不是瞧不起我们城里人吗？怎么跑到我家来了？”刘子琪咄咄逼人。

“子琪！怎么说话呢？”刘子琪妈妈训斥道。

“阿姨，我走了，谢谢你！”孙天翼红着脸连忙离开。

孙天翼一瘸一拐地下了楼。这一切就像是个梦，然而却是真实的。去年的夏天，同样是在这里，只不过那时他和妈妈一起，面对的是同样一个女人。可是这个女人和去年的那一个又截然不同。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她呢？孙天翼纳闷起来。

3

早上来到班里，孙天翼看了看刘子琪，小心翼翼地说：“昨天真是谢谢你妈妈！”

刘子琪淡淡地回应道：“不用谢！救死扶伤是我妈妈的天职！”

“你妈妈是医生？”

“要不然呢？”刘子琪一边翻开课本一边说，“我妈妈也真是的，我们哪里配得上救你呀！你是高才生，是老师的心肝宝贝！”

孙天翼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便说：“对不起啊，昨天我心情不太好，因为我见到了一个人。去年我和我妈妈给她送西瓜，受到了歧视。”

去年夏天，孙天翼和妈妈到城里来卖西瓜。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一堆西瓜只剩下三个了。这时走来个女人想买西瓜。妈妈便劝她把三个全买了，保证给她送到家。女人答应了。

路不算远，他们很快来到玫瑰园小区，但是上楼特别费劲。妈妈扛着五六十斤的西瓜艰难地爬了两层楼，实在走不动了，就将西瓜放下来，一屁股坐在楼梯上，大口喘着气，汗水滚滚而下。孙天翼赶紧将大秤和袋子往妈妈手上一塞，说：“我来！”他扛起西瓜就朝楼梯上走，硬撑着一鼓作气爬到五楼。205的家门是开着的，女人站在里面，说：“放在门口就行了！”

高温天气，孙天翼的嗓子都要冒烟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妈，我好渴。”

妈妈问那个女人：“大妹子，能不能给点水喝呀？”

“你们带杯子了吗？”

“没带。”

女人皱了一下眉头，然后拿出玻璃杯，装了杯水走过来。

孙天翼和妈妈各喝了半杯。妈妈把杯子还给女人：“谢谢你啊，大妹子！谢谢！”

可是女人没有接杯子，她上下打量了一下孙天翼妈妈脏兮兮的衣服和解放鞋，说：“这个杯子你就带走吧！”

孙天翼的妈妈愣了愣，忽然火大地说：“怎么，你嫌我有病吗？我身体好得很！你这不是瞧不起我们农村人吗？”妈妈将玻璃杯往她家门口一扔，“哗啦”一声，玻璃杯摔成了无数碎片。“我们走！”妈妈拉着吃惊不已的孙天翼，快步走下楼去。

当然，孙天翼把这件事讲给刘子琪听的时候，隐去了摔碎玻璃杯的事，也没说那女人就是她妈妈。

“你脑子没摔坏吧？”刘子琪盯着孙天翼，“你怎么能因为这件事就迁怒所有城里人呢？人和人不一样呀！”

“是的，同样的人，今年和明年又不一样。人应该是多面的吧！”

在孙天翼的印象中，刘子琪妈妈是一副高高在上瞧不起人的模样。可是昨天的她又是善良、富有同情心的。曾经嫌弃妈妈的那个眼神，仿佛和她毫不相干。

有一天，孙天翼偶然听李剑文说，刘子琪的妈妈有洁癖，她家三个人的杯子和毛巾从不交叉使用，从外面回家要换干净衣服，总之规矩多得很。

孙天翼心里一下子就释然了，对她的记恨也即刻土崩瓦解。人虽然有很多面，但只要是善良的，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