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构与失落:丁玲早期小说主体身份言说的特点

2017-03-20 17:22凌菁
湖南师范大学社会科学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丁玲

凌菁

摘 要:丁玲作为我国现当代著名的女作家,通过性别书写来追寻主体身份。她在以身体叙事,矮化男性,建立父女同盟等方式建构女性主体性的同时,又陷入了自我镜像幻灭的失落中,爱情神话的破灭、姐妹情谊的破碎以及“镜中我”的虚幻,使女性主体性的建构走向失败,让丁玲早期作品中蒙上一层感伤的色彩。

关键词:丁玲;主体身份;性别叙事;自我镜像

作者简介:凌 菁,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文学博士(湖南 长沙 410083)

丁玲作为一个受五四思想洗礼的新女性,在第一代女作家沉寂之时,她毅然拿笔进行写作,突破了以往女作家扭捏的写作姿态,从男性的主流意识中突围,书写那些已然成文的历史的无意识以及被统治结构压抑、隐匿、掩盖和抹杀的属于女性自己东西,开创一种新的反叛的写作,首次露出了发自女性性别自我对恶浊人世的尖刻洞视?譹?訛。

丁玲身体叙事下的主体确认是她与同时代其他女性作家的最大区别。由此,丁玲被认为是第一个以主体的姿态表达女性欲望的作家,性别书写成为她建构女性主体性的一种话语实践。

第一,性与欲望的书写确认女性自我

身体不仅是一个生物学上的概念,还承载着更多社会学的意义,社会的政治、文化、经济等各种权力均作用于身体,使身体成为一个具有丰富内涵的符号。福柯在《规训与惩罚》、《疯颠与文明》、《性经验史》等论著探讨了权力对身体的控制和规训这一问题,提出“身体政治”这一核心概念,认为身体成为权力运作的对象和目标,“肉体基本上是作为一种生产力而受到权力和支配关系的干预”?譺?訛。身体成为现代社会权力控制的焦点和一个丰富的可资利用的权力话语场。从晚清到五四,身体,特别是女性身体被赋予了丰富的隐喻功能,启蒙者通过对女性身体的想象和建构,与国家、民族、阶级、革命等话语交织在一起,形成复杂的指涉功能,它不再是单纯的生理性身体,而成为承载丰富政治和文化隐喻的意识形态的媒介。女性身体从欲望的客体被强行转化为政治的身体,这是一个解放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重新被驯化的过程,在男女平等,推翻封建专制的口号下,在知识分子和国家话语的规训下,身体的属己性又演化为一场身体政治运动。

在父权制历史中,男性掌握话语主导权,女性身体在男权意识形态下被规训和控制,女性“身体在被压制的同时,呼吸和言论也就被压制了。”?譻?訛所以,女性要做一个独立的主体,首先要回到自己的身体,做自己身体的主人,遵循自己身体的意愿。“对身体的体验是把自我连贯成整体的手段,只有获得这种手段个体才有可能说‘这就是我生命的地方。”?譼?訛身体叙事成为丁玲建构自我、寻找主体的一条重要路径,她用笔直率地书写自己的身体,大胆地表白一直被视为禁区的女性的欲望,笔下的女性身体不再是被支配的客体,而是一个有着原始生命欲望的主体。从早期的《莎菲女士的日记》到延安时期《我在霞村的时候》,身体成为丁玲想象个体与世界之间的物质存在,是一种意识形态的身体,通过对身体的叙事来完成对女性主体的确认。

首先,对女性“性”的发现,肯定女性性欲望的合理存在。欲望是生命的原动力,只有肯定女性的欲望,才能开启女性对自我的认识,唤醒长期被男性抑制和排斥的女性意识。丁玲是第一个敢直白大胆描写和表现女性欲望的女作家。在丁玲小说中,女性的欲望不再像传统小说一样被描绘成淫荡、邪恶的象征,而被看成是女性天然的需求,她们有主动追求自己性欲的权利,她们坚持“我使我快乐”的情欲主体原则,不受婚姻的限制和传统伦理观念的束缚,渴望身体得到彻底的解放,满足自己内心的欲望和需求。梦珂的表嫂内心希望挣脱婚姻的约束,像妓女一样能够自由支配自己的身体。薇底“除了尊重自己的冲动,从未把事的轻重放在心上称一下”。莎菲主动去追求自己的欲望“我要占有他,我要他无条件的献上他的心,跪着求我赐给他的吻呢。”?譽?訛女性遵循自己内心的性冲动,体会作为欲望主体的性幻想、性渴望、性满足,真切地体验作为欲望主体的“人”的感受,确认自我主体的存在,通过女性欲望的觉醒来开启女性作为社会的“人”的觉醒。

其次,女性成为支配自己身体欲望的主体。在传统的宗法社会中,男性是女性身体的操纵者、言说者。在丁玲小说中,女性是自己身体的自由支配者和享有者,男性成为她们眼中的欲望对象。莎菲是自己情欲的主宰者,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情感需求,断然拒绝苇弟的爱,主动追求对凌吉士的爱情。当莎菲发现凌吉士内心的肮脏和卑陋时,决然将这个曾为他神魂颠倒的男人一脚踢开,大声地喊道:“我胜利了!我胜利了!”这种胜利不仅是莎菲战胜了对男性的欲望,而且是在与男性争夺欲望控制权方面取得了胜利。莎菲始终是欲望的主体,“我的生命只是我自己的玩品”,追求的是灵与肉合一的爱情,掌握和决定自己的命运。作为娼妓的阿英,也同样享有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和主动权。在《庆云里中的一间小房里》一文中,丁玲没有像以往文学作品一样把妓女塑造成“受害者或危险者形象”,以此来指控社会的道德堕落,展示妓女受凌辱受迫害的生存境遇。而是以一种疏离主流历史话语对妓女的叙事方式讲述妓女内心个人化的体验,拆解了主流话语对妓女形象的建构。文中的妓女阿英被塑造成一个独立自由而快乐的主体,她和阿姊“两人都有一张快活的脸”,阿英从自身需求出发自主选择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放弃了选择嫁给庄稼人陈老三的决定,在卖身生活中获得自我的满足感和成就感。在丁玲看来,卖淫似乎是一种生存形式,甚至是一种类似于婚姻形式的生存形式?譾?訛。丁玲通过表现妓女独特的生理、心理体验来反抗社会对女性身體的束缚和压制,展示女性的主体人格。

第二,丑化与他者化的男性形象建构女性主体

“他者”一词源于西方哲学,是人类认识自我的一个重要概念。拉康认为人在婴幼儿时期会经历一个镜像阶段,儿童在镜子前发现镜像与自我之间的关系,开始确立“自我”与“他者”之间关系,萌发自我意识,随后进入象征秩序阶段,在社会化的进程中接受各种社会角色、秩序对我们的规范。在男权话语建构的性别意识形态的体系中,男性一直是话语的主导者,他们规定和定义着女性,把女性作为建构男性主体性的对象而存在,男女关系被想象为一种主动与被动、改造者与被改造者、看与被看者等关系。在晚清启蒙话语中,女性作为国家民族话语的“他者”存在;在五四话语中,女性作为逆子的“他者”存在;在五四第一代女作家中,女性不再是一个“他者”的符号,而是具有一定自我意识的主体,但由于与男性结成精神同盟,还存在分裂性和主体结构残缺的问题,缺少以女性为主体的叙事,对女性自我情感的表达不完全,仍未走出男性审美的模式,造成女性自我认同的焦虑。

丁玲敢于与传统战斗,直击封建文化的核心。在她早期小说的文本中,丁玲大胆解构了传统性别秩序,通过矮化男性和重塑父女同盟等话语策略来建构女性主体性。男性作为女性的对立面而存在,处于被否定、被贬抑的地位。在女性的凝视下,男性或成为女性欲望的对象,或作为缺席者而存在,或缺乏主体人格等,呈现第二性的特点。

首先,颠覆和丑化了男性形象。传统性别本质主义者认为感性、温柔、母性、依赖、顺从是典型的女性气质的特征,而勇敢、坚毅、理性、独立是男性气质的特征。在丁玲的文本中,传统的两性特征被解构,男性被赋予了女性化的人格,拥有女性特质的美貌,如凌吉士拥有“颀长的身躯,白嫩的面庞,薄薄的小嘴唇,柔软的头发,闪耀的眼睛”,秀东“有淡淡的长眉,柔柔的短发,尖的下巴,两颗能表示出许多感情的眸子”。他们在性格上呈现温顺、胆小、怯弱等特点,如苇弟、薇底的丈夫、小章、南侠、秀东等都是一个个孱弱、怯懦的男性,或喜欢用眼泪来博得女性的同情,或装可怜引起女性的注意,或胆小懦弱。《他走后》的老马就是一个胆小得连敲门声都不敢大的男人,作者把他描写得近乎滑稽可笑,“怎样的忧郁呀,那无告的眼光,那时时掀动的鼻孔和嘴唇,那凊黄的颜色,凊黄得那样莹净!那黑的眉,宽宽的,永是蹙着眉心。”?譿?訛丁玲笔下的男性失去了以往的光彩,成为了一群懦弱、胆小、丑陋、粗俗、呆拙的人。

其次,男性成为被看的“他者”。丁玲解构了男性菲勒斯中心主义,置换了男性与女性两者之间的位置,在看与被看中,凝望与被凝望的二元对立的关系中,女性成为主动的观看者,男性成为被凝视和被消费的对象,满足着女性的欲望需求。在丁玲的早期作品中可以明显看到,她以一种反男性的逆向性别歧视的思维模式进行爱情叙事,女性成为爱情的主体,审视和表达自己的情感和欲望,男性丧失了对爱情控制的主动权,成为爱情的被动者或懦弱者,一味地去迎合女性的需求。在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里,莎菲与苇弟以及凌吉士之间是一种主动与被动的关系,莎菲作为看的承担者,以一个主动者的姿态,欣赏凌吉士的美,她用女性的眼光上下打量着凌吉士,把对男性的幻想投射到其形体上。莎菲在审视凌吉士中,看到了他丰仪外表下藏着一颗卑丑的灵魂,更加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内心的真实需求,凌吉士成为莎菲认识自我的一个参照物。在《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中,薇底是一个敢于冲破传统家庭束缚的女性,她厌恶丈夫的懦弱,大胆追求自己对异性的爱。由是,丁玲被认为是新文学史上第一位向男权传统全面挑战、力度最大、突进最深的女性作家?讀?訛。

第三,父女同盟的选择重塑新的两性关系

丁玲没有像五四第一代女作家那样或与子结成弑父联盟或寻找理想的母亲形象来追寻女性的主体性。因为弑父不是取消父权制,而是由子代替父成为主体,寻找理想的母亲形象也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女性主体性的地位,因为在历史长河中母亲从来不是一个独立的主体,她身上被打上了深深的父权烙印,或成为父权的附属品或是父权意志的执行者,以母亲为镜像寻找女性的主体地位终究会落入一个困境。丁玲敏锐地洞察到社会现实,于是,在选择同盟时,她独特地选择了父女同盟来寻求女性主体的重建。因为父亲作为父权制文化的核心元素,获得其认同和理解,并与其结成同盟,是女性获得真正救赎的关键性路径。

丁玲以父亲作为女性建构性别主体的一个镜像,重塑父亲形象,消解父权制下父亲权威、专制的文化符号内涵,注入温和、善良、宽容等充满温情的爱元素,力图通过父女同盟的重建来解构封建伦理等级制度,寻找女性的主体身份。在丁玲笔下,父亲变得不再那么严厉、残忍、冷酷,而是获得了一份温情,以慈父的形象出现在女主人公的生活中,对女儿是万般宠爱,爱护有加。梦珂父亲惦记在上海的女儿,怕女儿在外受苦,想方设法寄钱给她,对于梦珂的婚姻大事也是遵循梦珂自己的意愿,父亲在梦珂的印象中是温情的;莎菲父亲对女儿也是倍加爱惜,包容她的脾气,关心她的身体。女性在父爱的力量下获得了一份独立、勇敢、坚毅、果断的性格,这个藏在莎菲们后面的强大父女同盟,成为女儿生存和对抗黑暗社会的精神力量,让她们有勇气与男性发动性别战争。梦珂身上正是流着父亲那浪子的血,使她悟出了自己的个性是“无拘无束的流浪,便是我需要的生命”,她不屑那充满肉感欲望的社会,虽置身于都市社会之中但仍对社会保持着一份警觉和傲骨。伊萨正因为有了父爱,把她从自杀边缘拉了回来,成为她活下去的强大精神动力,“她愿拼死拼命的为一个要她活着的人活着,或为这个又死去”?讁?訛。丁玲在文本中建构一个个理想的父亲形象,与她的童年经历有一定的关系。在丁玲的回忆中,父亲的性格是洒脱、放荡不羁、感性的,他思想开放、自由,对母亲十分宽容,阶级观念淡薄,对穷人慷慨,可以说丁玲在感情方面更偏于父亲,父亲的早逝给丁玲的心灵造成巨大的伤痛,她内心渴望一份温暖的父爱,丁玲通过建构父女联盟来寻求精神上的慰藉。

五四启蒙话语开启了丁玲内心封存的自我意识和女性意识,她逃离旧家庭,在北京、上海各大都市辗转,寻求新知识和追求女性的独立,但她感受到的不是大都市的繁华和现代性,而是女性再一次面临物化的危险,她深刻体会到现代女性在当前社会中所遇到的问题,社会虽发生天翻地覆的变革,但长达千年的封建意识是无法在一夜之间消失的,它藏在更隐蔽处,或以变异的形式出现,对女性进行又一轮的压制,女性在谋求改变社会性别等级秩序的同时又根植于现有的社会的权力关系之中。丁玲试图从男性、同性及自身三个方面来寻找自我镜像,确立女性的主体性,結果都走向失败,自我镜像的幻灭使得丁玲早期作品蒙上了一层感伤的情绪,但也强化了其对女性出路的思考的冲击力。

第一,爱情神话破灭下的两性关系瓦解

爱情是五四时期反抗封建秩序的一个象征符号,被五四作家讴歌和肯定,在他们笔下,爱情是高尚的、纯洁的,不容许丝毫的玷污,男女双方在爱情中获得了精神与肉体的统一。正如李欧梵所说:“作为解放的总趋势,爱情成了自由的别名。”?輥?輮?訛“浪漫的爱情以难以言表的方式包含通向自我认同的钥匙,通向发现自我和我内在的存在的钥匙。”?輥?輯?訛郁达夫、徐志摩、鲁迅等笔下的爱情成为反对旧礼教的符码,通过爱情反抗社会,在爱情的名义下,传统的婚姻关系被解体。五四第一代女作家通过对爱情的书写来寻找和实现对自我的确认和个人价值的肯定。如冯沅君的《隔绝》中的镌华为自由恋爱与母亲抗争到底,庐隐《海滨故人》中的露莎发出“铲除礼教之束缚,树神圣情爱之旗帜”的声音,以爱情为事业、为信仰、为使命、为战略的态度,成为五四儿女的“爱情观”?輥?輰?訛。

五四时期,爱情话语作为一种启蒙话语,“恋爱自由”成为与妇女解放的同义词。但女性与男性结成的这一精神同盟,是否让女性获得了真正的爱情,实现了女性的自我认同呢?丁玲清醒地审视着视为启蒙式的爱情话语,粉碎了女性对爱情幻想,戳破了五四时期爱情话语的谎言,真切地看待女性在两性关系中的地位。丁玲认识到爱情话语不过是男性在反对父权制时的一种策略性话语,他们通过编织一个个美丽而又诱人的童话,成为一种新的意识形态对女性进行再编码,让女性臣服在这一精神同盟之下,使女性从父亲之门进入了丈夫之门,在爱情中迷失自我,重新成为男性的性玩物,女性最终成为爱情的牺牲品。于是,丁玲在性别书写中告别了理想主义式的爱情话语,在丁玲的笔下,爱情不是拯救女性生命的一剂良药,而是把女性推向深渊的一剂毒药,女性无法在爱情中寻找和确证自我,实现主体的认同。

在《莎菲女士的日记》中,蕴姊的突然死亡,是对启蒙式爱情话语的否定。蕴姊是一个追求恋爱自由的新女性,在获得爱情步入婚姻殿堂之后,蕴姊并没有因为爱情而变得容光焕发,反而感到生之无趣,她说:“我的生命,我的爱,都与我无益了”?輥?輱?訛,在爱的名义下蕴姊的生命消耗殆尽,这掺杂着许多杂质的虚伪的爱让蕴姊看不到生活的希望,最后抑郁而死。在《小火轮上》中,节大姐在爱情游戏中,被恋人昆山所抛弃,还因此丢了工作,成为爱情的最终受害者。《阿毛姑娘》中,阿毛生活在有性无爱的婚姻中,只是作为满足小二性欲的对象而存在,她期望有一种超乎物质的爱来拯救她内心焦灼的欲望,把她从现有的生活中拯救出来,“有那么一个可爱的男人,忽然在山上相遇着,而那男人就爱了她,把她从她丈夫那里,公婆那里抢走,于是她就从新做起人。”?輥?輲?訛但夢幻真的到来那一天,这也预示着阿毛悲剧的到来,阿毛一厢情愿的爱终究是虚幻的,梦幻最终破灭,爱情之梦坍塌,最后阿毛以吞火柴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理想的爱情不仅没有让阿毛积极地面对生活,反而毁掉了阿毛的生命。爱情的理想主义话语被丁玲碾碎,展现的是一幅幅残酷的、冷冰冰的现实图景。

丁玲对爱情进行祛魅,直视爱情本质,爱情不过是一种肉欲化的情感,女性成为男性的性对象。梦珂是表哥晓淞和澹明这些男人眼中的性猎物,俊外表的凌吉士不过是一个追求物质欲望的男人,鸥外鸥和其他男人一样“在恋爱的时候会想到实际的问题上去”。女性对爱情开始质疑、失望和否定,她们识破了爱情的虚伪面孔。梦珂和表嫂聊天时,一针见血地道出了自由恋爱的陷阱,“新式恋爱,如若只为了金钱,为名,不也是一样吗?并且还是自己出卖自己,不好横赖给父母了。”?輥?輳?訛薇底“厌恶那些近于肉感,缺少真挚的爱的表示”。女性在灵与肉的纠缠中认识到爱情的真实面目,为保持女性的尊严和独立,她们从爱情的虚妄中逃离出来,爱情理想的破灭,让女性陷入焦灼和痛苦中。

第二,姐妹情谊破碎中的同性联盟解体

姐妹情谊成为西方女权主义倡导的一种对抗父权制的性别策略,它提倡女性从与男性的关系中分离出来,与同性结盟形成一股强大的力量与男性权力抗争。著名的《红袜子宣言》号召女性结成“姐妹情谊”,创建一种新型的妇女关系。伊瑞格瑞认为女同性恋是结束父权文化象征秩序的手段,通过拒绝成为男性的商品来对抗强大的男权话语。在五四话语下觉醒的新一代女性在追逐异性爱情中获得女性主体身份失败后,把目光转向同性,希望与同性建立姐妹精神同盟,解构男权社会性别等级秩序,获得女性的自我救赎和自我认同,姐妹情谊成为女性在探询自身主体性过程中的一种尝试。我国文学史上第一次表现姐妹情谊的是五四第一代女作家庐隐、凌叔华、石评梅等,她们触及了女性间同性之爱的话题,主要有三种形态:一是青年女子之间的真挚友情;二是女性同性恋;三是受男权伤害的女性之间的情愫?輥?輴?訛。姐妹情谊成为五四女性文学中的一道独特景观,它表现女性在异性恋中受挫,或者出现隔膜不解以及受到传统性别等级秩序的压迫时,她们通过同性之间的爱来寻求安慰和温暖。

丁玲在五四第一代女作家的基础上对女性间的同性之爱作了进一步探讨和延伸,对同性之爱有着自己独特的理解和感悟,这和她与王剑虹之间深厚的姐妹情谊有关。王剑虹是丁玲青春时期如同姐妹般的亲密好友,她那双智慧、犀锐、坚定的眼睛以及激进的思想、坚韧的性格深深地吸引着丁玲,成为丁玲心目中理想的女性和精神保护者,也成为丁玲寻找自我的一个镜像和他者。在丁玲早期作品中总可以看到一个肺病型身体孱弱性格极强的女子,这便是王剑虹的剪影?輥?輵?訛。《梦珂》主人公的名字是瞿秋白对王剑虹的昵称;《莎菲女士的日记》可看作是丁玲为悼念好友王剑虹所作,身患肺病性格倔强的莎菲以及步入爱河最终死于爱情中的蕴姊身上都可以看到王剑虹的影子;《阿毛姑娘》中也隐约看见一个身患肺病即将死去的女子;1929年写的《韦护》更是一篇纪念王剑虹的文章;1980年写的《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也是以对王剑虹的追忆开头的。王剑虹已成为丁玲心中不可磨灭的痕迹,是丁玲观照自我的一个镜像,她的逝去对丁玲的伤害很深,需要丁玲一次又一次的反复写作来疗伤?輥?輶?訛。

丁玲把姐妹情谊作为反抗社会性别秩序和寻求女性主体的一条路径,以同性作为女性观照自身的镜像,成为自我价值的定义者、阐释者、判断者以及自身欲望的主宰者,同性之间形成一种互为主体的关系。西蒙·波伏娃认为女性同性之爱是为了“在自己作为物的表象下,达到自我的实现,同时,她也试图以她的他性,她的相异性来认识自己”?輥?輷?訛。丁玲在早期作品中涉及了很多关于描写姐妹情谊的故事,如《梦珂》中表现了梦珂与匀珍之间的真挚友情。《暑假中》写的是一群住在校舍里的小学女教员在暑假里的生活,作品描写了嘉瑛与承淑、德珍与春芝、赵少芳与梁玉兰、玉子与鹃鹃等女性间的同性之爱。《岁暮》写的是佩芳对魂影的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丁玲描写的同性之爱多发生在知识分子女性之间,这是女性自主选择的行为,是反抗传统男权文化的一种性表达,也是时代新女性精神苦闷的一种表征。

但文本中的姐妹情谊没有使女性从身体和精神上获得救赎,她们最终走向瓦解,女性陷入孤寂、苦闷和感伤之中。丁玲对姐妹情谊解体的原因作了多方面的探讨:

一是源于男性力量的介入使得姐妹情谊日生间隙和猜疑变得生疏。如梦珂与匀珍之间由于梦珂陷入对表哥晓淞的迷恋中而渐渐地忽略了与匀珍之间的感情;佩芳与魂影之间由于心的介入使她们的感情出现危机;德珍与春芝之间因为德珍的嫁人终于使她们的姐妹情谊流产,男性成为一种强大的外在力量介入和破坏女性同盟。

二是由于女性自身的原因,她们之间的嫉妒、不信任与不理解等使得她们的感情出现裂痕最终走向破灭。如承淑与嘉瑛、佩芳与魂影等之间是一种独占性的爱情关系,这种爱让双方失去了自由的空间,双方在同性之爱中失去了自我,沦为爱情的奴隶,最后姐妹情谊在争执吵闹和猜忌嫉妒中解体。

三是理想女性的死亡和缺失也是姐妹情谊化为泡影的一个原因。在《莎菲女士的日记》中蕴姊是莎菲理想女性的化身,随着蕴姊的嫁人,特别是她的死亡,让莎菲深感悲痛,世上再没有像蕴姊这样了解和理解她的人了,蕴姊的死意味着莎菲自我镜像的破灭。女性因无法寻找到真正理解自己的理想女性同伴,她们之间无法结成巩固的同性联盟,容易在外界因素的干扰下走向失败。姐妹情谊的破碎可以说是女性在反抗现实社会中无能为力的表现。

第三,“镜中自我”虚幻中的女性现实失落

在从异性和同性中寻找自我主体失败后,丁玲转向自身,通过“镜中我”来认识、体味和确证自己。在自我镜像中女性既是客体又是主体,女性成为观看的主体,沉浸和陶醉在镜子中的映像、回忆、妄想和梦境中,拒绝性别等级秩序的介入,西蒙·波伏娃认为镜子的影像证实了女性的自我存在,“她赋予生命于她看到的镜像”?輦?輮?訛。在这个镜像中,女性能从镜子中发现自己的存在,掌握自己的命运,恣意的想象和放纵自己的欲望,成为生命的主体。

在丁玲笔下,女性通过镜像、梦境和回忆来寻找女性的主体性。在《年前的一天》中辛在“侧面衣柜的镜子里,看见自己那只穿一件睡衣的大领坎肩的半身像,头发飞蓬得很高,那圆脸的下半部,就衬得很尖了”“对着镜子中将眉扬了一扬,觉得很满意”?輦?輯?訛,辛醉心于自己的美丽,在镜子中找到了自我的存在。在《莎菲女士的日记》中莎菲通過镜子来观照自己,镜子的影像成为她反思自己的一个参照物,她在洗脸台上的镜中看到了一个可怕的影像:“这是一面可以把你的脸拖到一尺多长的镜子,不过只要你肯稍微一偏你的头,那你的脸又会扁得使你自己也害怕。”?輦?輰?訛莎菲通过对镜子中影像的否定来表达对自身存在状态的不满和愤怒。

另外,女性通过梦境来实现一个“可能存在的世界”,以隐喻的方式反抗现存的世界,表达女性内心的诉求,探询女性主体性的建立。梦是与醒对立的一个的精神世界,它是绝对自我意识的他者?輦?輱?訛。福柯认为在梦境世界中,自己就是主体,梦境成为了女性建构自我的场所和方式。弗洛伊德认为梦的一项重要作用就是“满足愿望”,象征性的满足我们内心具有的愿望,是对现实的纠正?輦?輲?訛。莎菲在梦境中看到自己死的时候,许多人都来到她的跟前为她祈祷哭泣,在梦境中她获得了自己期待已久的人间感情,实现了社会对她的肯定和认同。在《庆云里中的一间小房里》阿英梦见自己回到家,和陈老三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在梦中实现了一个妓女无法在现实世界中得到的情感满足,在梦里阿英找到了心灵的归宿。在《暑假中》承淑在百无聊赖的时候梦见了“一幅比佛爷还慈祥的面孔,一对满含爱意的母亲,紧紧把她瞅着,带着怜悯,穿透了她的心;这脸极像他母亲,又像那画上的圣母。”?輦?輳?訛承淑通过梦境中母爱的力量来拯救她的困难和化解她的烦恼。

无论是镜子中的镜像还是梦境中的幻象,与真实对象是一种想象性的关系。在这个想象世界中,女性可以挣脱父权制秩序的统治,自由地主宰自己的命运,但“镜中我”终究是虚幻的,“我”仍然要回到现实中来面对性别等级秩序对女性的规定,现实与想象中的反差,让“我”更加感伤和失落。莎菲梦醒后发现自己仍然一个人孤零零的呆在公寓里,没有人了解她、懂她,她无法进入这个世界被认同,“只是新的,无论好坏,似乎都隔我太远了”。阿英在梦醒后仍然要为生计而奔波,出卖自己的肉体,爱情对她来说是遥不可及的东西。志清醒后仍面对的是冷冰冰的世界,她希望“能把我的梦再延长点就好!”但梦最终会醒,“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輦?輴?訛。

丁玲试图通过性别叙事来解构男权中心主义,并以男性、同性以及自己作为镜像来观照和确立自身的主体性,但丁玲的愿望最终一一落空,陷入到个体无法与社会以及强大的传统观念相抗衡的矛盾和困境之中。丁玲清楚认识到社会变革带来女性思想的解放,大批“娜拉式”的新女性走出旧家庭,寻求自身的独立,但女性并没有作为一个独立的“人”被社会接纳和认同。女性作为男性文化的他者存在,不得不接受性别秩序的规范,并受到主流文化话语的排斥和异化。写作成名后的丁玲,也没有逃脱被看的命运。在媒介的聚光灯下,丁玲的作品和为人被别人品头论足,自己也成为商人广告宣传所利用的对象,这使她感到无奈和寂寞。她说:“活在中国许多事情皆算犯罪,但从无人以为关于这种胡说八道的批评文章是罪过。”?輦?輵?訛丁玲在早期的作品中流露出一种深深的忧伤、迷惘、苦闷和失望的焦虑情绪。正如冯雪峰所说,这种莎菲式的伤感“并非一般的所谓‘少女怀春式的那种伤感主义,而是一种带有强烈反抗色彩的伤感”?輦?輶?訛,是女性在探索主体路上遭受阻力受到延搁而形成焦灼不安的情绪反应,是一次长期被压抑女性群体的情绪释放,是一个成熟女人对女性主体性的探询和思考,是一次试图在男性话语包裹下进行突围建立女性话语体系的尝试。丁玲在建构女性主体落空后,女性为了不被欲望都市所物化,不得不选择一种孤独而倔强的方式活着。丁玲在早期文本中塑造的一系列女性如梦珂、莎菲等在欲望化的都市中进行绝望地挣扎,她们孤独地面对世界,孤独地与庸俗世界斗争,成为社会的异类,被社会所抛弃和遗忘。孤独成为现代女性的一种存在方式,也是现代女性的一种生命体验和精神状态,是她们抗拒物化社会的一种自主的无奈的选择。为了真正实现女性的主体性,丁玲认识到个体的自我只有融入到社会的自我中,以直接跻身社会公共秩序中心的方式,积极挖掘女性参与社会的强大力量来反抗女性在社会文化中被遮蔽或贬抑的边缘地位与男性中心主义的弱势身份,深入意识形态腹地,改变男性中心文化一体化的格局。20世纪30年代后,丁玲开始把关注的视角从对女性出路的思考转向对社会解放的探求上。

注 释:

①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16页。

②(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第27页。

③张京媛:《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193页。

④?輥?輯?訛(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赵旭东、方文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第88页,第103页。

⑤?輥?輱?訛?輦?輰?訛丁玲:《莎菲女士的日记》,《丁玲全集》(第3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1页,第67页,第42页。

⑥董炳月:《男权与丁玲早期小说创作》,《中国现代文学研究》1993年第4期。

⑦丁玲:《他走后》,《丁玲全集》(第3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51页。

⑧王喜绒:《20世纪中国女性文学批评》,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第208页。

⑨丁玲:《自杀日记》,《丁玲全集》(第3卷),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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