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命館大學兩種詞學專門文庫之價值
——兼説中田勇次郎、村上哲見教授治詞的‘京都學風’

2017-03-18 03:00
词学 2017年2期

汪 超

内容提要 日本立命館大學的詞學文庫和村上文庫是該國罕見的詞學專門文庫。分别收藏中田勇次郎、村上哲見兩位詞學家的詞學藏書。這兩種文庫不但庋藏詞學相關典籍,也藏有兩位教授的手稿以及他們與中國學者交遊的書信、贈書等文獻,各有特色。兩種文庫均編有文獻目録,方便利用。從兩庫藏書,可以發現他們深受京都學派沾溉,在詞學研究中體現出京都學派的治學風格。

關鍵詞 立命館大學 中田勇次郎 村上哲見 詞學藏書 京都學風

詞,幾乎在其興起之初就東傳日本。但相對於日本繁榮深入的中國詩學研究而言,詞學的研究似乎並不醒目。中田勇次郎和村上哲見先生,無疑是二十世紀中葉以來較專力於詞學研究的日本學人。他們晚年都選擇了將平生蒐羅的詞學文獻庋藏於京都的立命館大學,分别成爲該校‘詞學文庫’與‘村上文庫’的來源〔一〕。這兩種文庫是日本罕見的詞學專門文獻文庫,芳村弘道、萩原正樹、嘉瀨達男等先生爲之編纂了《詞學文庫分類目録》(編者自刊於一九九六年)、《立命館大學文學部中國文學專攻所藏村上哲見先生舊藏詞學文獻目録》(中國藝文研究會二一一年版)。本文擬略爲介紹這兩種專門文庫之價值,及其庋藏文獻所見中田、村上教授治詞的‘京都學派’學風。

一 中田勇次郎教授‘詞學文庫’的内容和價值

(一) 從文獻的内容而言,‘詞學文庫’顧名思義,以詞籍和詞學研究文獻爲主,既有綫裝古籍(含和刻漢籍),又有鈔本、鉛印本、油印本,以及一部分期刊雜志。期刊雜志有中國出版的《詞學季刊》、《音樂雜志》,兩種共十七册;日本雜志則有《東洋音樂研究》、《人文研究》、《佛教史學》、《東方文藝》、《支那學報》等。其他文獻中,除中田勇次郎先生的手稿外,還保存了書信、書畫等文獻,例如唐圭璋先生一九三五年寫給中田先生的兩通書信、夏承燾先生一九五七年簽贈的《姜白石合肥詞事考》、《白石詞樂説箋证》兩篇論文印稿(由吉川幸次郎先生轉寄,附有吉川先生寄信的信封)、明治十四年(一八八一)釋孝勇所寫的《文殊贊》等。凡此,皆彌足珍貴。芳村弘道、萩原正樹教授曾據詞學文庫所藏中田先生私信合撰《唐圭璋氏‘全宋詞’編纂の一過程——中田勇次郎先生宛二通の唐氏書函を通して——附詞學文庫分類目録補遺·正誤表》(《學林》第三十五輯,二二年五月),該文曾譯成《從唐圭璋先生的兩封信看〈全宋詞〉的編纂過程》(《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學報》二二年第四期)發表,使得我們瞭解到《全宋詞》編纂過程中唐圭璋先生窮搜力索的艱辛,保存了中日詞學前輩交往的一段佳話。

以傳統四部分類法看,‘詞學文庫’的綫裝書主要屬集部詞曲類。入藏的其他集部刊本也多與詞學關涉,如温庭筠《温庭筠詩集》、韋莊《浣花集》等詞人别集;明人徐於室《一笠庵北詞廣正譜》、沈寵綏《度曲須知》、盧前《飲虹曲話》等曲學類書籍。而屬於經部的,僅藏有一部小學類韻書《詩詞韻集》,該書是《佩文詩韻》與《詞林正韻》的合刊本。子部,亦只有四種,且崔令欽《教坊記》是詞學必讀之書。全庫未收史部書籍。

中田先生重視詞的音樂屬性,研究中也較關注詞樂,其收藏爲音樂留下位置,凌廷堪《燕樂考原》、饒宗頤《詞樂叢刊》、丘瓊蓀《歷代樂志律志校釋》、林謙三《東亞樂器考》等十五種中日涉及詞樂之書在目。

(二) 從版本及書史的角度説,這些藏書雖然没有令人驚艷的珍本、孤本,但也有《古今逸史》的零本《教坊記》、汲古閣《宋名家詞》的零本《山谷詞》、閔氏朱墨套印的舊題湯顯祖評點《花間集》等明刊本。另有若干名人舊藏,如吉川幸次郎舊藏的明刊《類編草堂詩餘》、明刊《類選箋釋草堂詩餘》;細野燕臺與吉川幸次郎經藏的清康熙三十一年刊《詞潔》;王國維與吉川幸次郎經藏的清嘉慶三年刊《國朝詞雅》;徐乃昌舊藏的《國朝湖州詞録》以及森槐南手識手批的《絶妙好詞箋》,從中可觀其書之流轉。若在家底不甚豐厚的公共圖書館,這些書籍已足够‘善本’標準,尋常學人不易獲觀了,足見其藏書之文獻價值。

中田先生收藏的當代作者自印本亦頗有趣味,其中小林健志自印叢書‘志延舍文庫’的十五種自印本(含八種詞籍)十分罕見。琦玉縣人小林健志於昭和二十六年(一九五一)開始自印‘志延舍文庫’,至昭和五十九年(一九八四)共自行印成三十二種翻譯、研究論著,其中多係作者自己譯介、評析的中國古代文學作品、論著,有些還配有插圖。該叢書不乏《物語詞》、《漁父詞》、《單調詞》、《十六字令》等詞籍。‘志延舍文庫’的油印本有十數種,每種印量稀少,從中國文學在日本社會傳播的角度説頗有價值。該叢書第一種即印者翻譯的《二十四詩品》,僅油印刊行三十五部。其九《詞品(附〈靈芬館詞抄〉)》,也僅印三十八部。該書至一九七年代采用現代技術印刷後,印量才躍至百册以上。詞學文庫收藏的最後一種‘志延舍文庫’自印書是一九八四年出的其三二《續十六字令》,該本乃複印後綫裝者。現代油印本的版本意義、文獻價值已逐漸被藏家認識,目前我國國内對油印本的收藏方興未艾,藏家亦是看中其書史價值與文獻價值〔四〕。值得一提的是,夏承燾先生寄贈的《姜白石合肥詞事考》也是油印本。

詞學文庫所藏各類文獻,以葉嘉瑩《唐宋詞名家論集》(國文天地雜志社一九八七版)、墨人《全唐宋詞尋幽探微》(臺灣商務印書館一九八九版)時代最爲晚近。

(三) 中田先生手稿及其他親手書寫、裝幀的文獻。手稿中有中田先生的論文清稿、初稿三十篇,翻譯譯文三十五種,研究資料(如札記、目録、校記等)三十九種,以及中田先生在明治時代所寫的宗淵判《吒和羅枳曲》。

作者手稿的文獻價值衆所週知,例如《南宋詞の特質》的手稿有原稿及定稿兩種,見而可知其撰寫、修改之過程。札記、目録等研究資料,則可尋繹其研究方法與進路,發現其對材料的取舍,具有不可忽略的學術史意義。再從中田先生的批注而言,雖然僅四種現代印本留下了他的批注痕跡,但也可從中追尋一位著名學者的成長過程。例如胡適《詞選》(上海商務印書館一九二七年版,一九三二年印刷本),該書中的批注以鉛筆和黑色細鋼筆書寫爲主,黑色鋼筆用於注音(以威妥瑪式拼音法爲主,間有注音字母),鉛筆旁批字意、詞意,於名物之注釋亦甚爲細致。這大約是中田先生學習中文的初級階段之批注,而到批注《花間集注》等其他三種文獻時,則以毛筆朱墨爲主,校勘、評點不時而出。需要指出的是中田先生以《詞選》爲學習中文的初階讀物,其關注詞學之早亦可留意。此類藏本對我們瞭解中田先生詞學成就具有不可替代的價值。

二 村上哲見教授‘村上文庫’的内容和價值

(一) ‘村上文庫’的藏書以現代印本居多,其中不少是上世紀中葉以來中國兩岸三地出版的書籍。同時也有四十一種清代、民國的綫裝古籍。此外,還包括村上先生的手稿、影照、複印文獻、書畫等其他類型的文獻。

從這批文獻的綫裝古籍部分來看,有江户時代《教坊記》鈔本,有清人傅華的舊藏四種,有長尾雨山、瀧川君山、細野燕臺等名家舊藏。現代印本中亦有夏目漱石弟子湯淺廉孫舊藏的任中敏《詞曲通義》。從現代印本來看,村上先生對相關文獻搜羅之齊備,足以歎爲觀止。文庫藏書的出版地遍布中國兩岸三地及日本,間有菲律賓、德國等國印本。中華書局、上海古籍出版社等著名出版社所出書籍自不必言,即便很多不起眼的出版社所出書籍亦在庋藏之列。以日本學者較少關注的辛棄疾而言〔七〕,村上文庫與其相關的現代印本有三十九種之多。這三十九種辛詞文獻中,鄧廣銘先生的《稼軒詞編年校注》就有一九五七年、一九七八年、一九九三年刊的三版四册,可見其齊全。這些辛詞研究論著的出版時間下限近至二八年,距捐贈時間僅三年而已。‘村上文庫’入藏文獻出版時間距今最近的,是王兆鵬所編《李煜詞集》(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九年版)。

複制文獻較多是‘村上文庫’的另一個特點,影照、複印的文獻達七十二種。以筆者所見,各類複制詞籍多爲B4或B5大小,並裝有封面。除此以外,村上先生的八種手稿中就有六種有複印件。又如近人李居取的《蘇門四學士詞研究》也是手稿複印本。在這些複制文獻中,不乏日本國立公文書館内閣文庫、静嘉堂文庫、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東方文化學院京都研究所以及日本東北大學等公私藏書機構庋藏的貴重善本。複制文獻能最大限度地保存原書樣貌,在難以見到原書的情况下,無疑是最佳的替代品。這些文獻的版本形態變化,體現着技術條件的革新對學術研究的影響。

此外,文庫還入藏了四種書畫,即施蟄存先生贈送的《宋太師渭南伯放翁先生像》拓本、程千帆先生書贈的陸游《臨安春雨初霽》詩立軸、王水照先生持贈的任政書陸游《梅花》絶句及成都杜甫草堂《放翁先生遺像》的道光年間拓本。

(二) 從文獻内容上看,村上文庫同樣以詞學文獻爲主。綫裝古籍中,史部、子部均僅一部。史部者,係舊題辛棄疾所撰的《南渡録》;子部亦爲《教坊記》;集部詩文,則僅姜夔集兩種,其餘綫裝書均爲詞籍。相對於中田勇次郎先生的藏書,這一批文獻的綫裝書部分更加鮮明地體現其‘詞學’專門文獻的特點。村上文庫收藏的現代印本則間有吴文治《宋詩話全編》(江蘇古籍出版社一九九八年版)等詞學以外的文獻。中日學者的宋代文學史、中國文學通史類著作,也是該庫現代印本中的一個看點。文庫入藏柯敦伯《宋文學史》(上海商務印書館一九三四年版)、鹽谷温《支那文學概論上下編》(東京弘道館一九四七年版)、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香港商務印書館一九六一年版)等四十二種文學史著作。

此外,文庫藏有村上先生論著手稿七種。這些手稿中,有村上先生撰成未刊的《張子野年譜》,又有村上先生的《樂章集注稿》、《周美成詞注稿》。同時,還有二十一種書籍内有數目可觀的村上教授批注文字。這些批注文字同樣體現了他對詞人、詞作的理解,具有特殊的學術價值。若以文物價值衡量‘村上文庫’,它的確較少珍稀古籍,但其更加鮮明地體現出時代印痕。村上文庫的文獻具有其獨特的價值,讓我們可以更完整地瞭解一位在中國詞壇有重要影響的域外學者之學術進境。

(三) 該文庫還有一個重要的價值在於,其體現了最近三十餘年來中日學者,尤其是詞學研究者間的交往。現代印本中,有數十册書籍是作者贈送給村上教授的,其中最晚的一種,是王兆鵬教授二八年出版的《兩宋詞人年譜》。贈書者中,不僅有唐圭璋、程千帆、葉嘉瑩、劉乃昌等前輩學人,亦有現在正活躍在詞壇的領軍者。此外,還有施蟄存、程千帆、王水照先生贈送的書畫及拓本等藝術品。凡此,無不體現了村上哲見先生與中國學界的交往。而與中國學者的密切交往,也是‘京都學派’的重要特徵。

三 從文庫庋藏看‘京都學派’對詞學家的影響

‘京都學派’一般指西田几多郎、狩野直喜、内藤湖南以降,京都大學研究哲學、中國文學、東洋史學獨樹一幟的學者群體〔八〕。中田勇次郎與村上哲見先生均畢業於京都大學,其學脈所來,不言自明。中田先生比村上先生年長二十五歲,與吉川幸次郎及唐圭璋、夏承燾、龍榆生諸先生年輩相當,研究的活躍期大約在二十世紀前中期。村上先生的研究活躍期大扺出現在二十世紀的中後期,屬於詞學研究的不同世代。但是通過兩庫藏書,我們却能發現他們一脈相承的治學精神。不能不説,他們深受京都學派沾溉,在詞學研究中體現出京都學派的治學風格。

首先,京都學人涸澤而漁式地占領資料。兩庫藏書皆有‘全’的共通點,體現了藏書人對文獻資料的求詳求備。私人藏書的目的因其主客觀條件有所不同,學者藏書除看重書籍的文物價值之外,更多還在‘藏以爲學,學以致用,最終將書本知識向物資成果轉换’〔九〕。詞學文庫與村上文庫其藏書本身的目的就是服務於學人治學的,故而都體現了藏以致用的特點。

中田勇次郎先生與村上哲見先生的詞學研究涉及面較廣,僅以他們曾共同關注過的詞律研究所準備的文獻來説,詞譜、詞韻之書頗爲完備。如中田先生蒐羅的詞韻之書,有《學宋齋詞韻》、《晚翠軒詞韻》、《碎金詞韻》、《詞林正韻》,今人編纂《續修四庫全書》也僅比詞學文庫多收一卷清人吴寧的《榕園詞韻》。中田先生還曾保有吉川幸次郎舊藏吴綺等編的《記紅集》之康熙二十五年(一六八六)刊本。該書是帶有詞譜性質的詞選,一九七九年以前國内學者罕有提到該書者。通檢中國知網,一九七九年至一九九九年,僅有八篇論文提及此書。中田先生不但藏有該書,且在《清初詞選刻板考》中爲該書撰寫提要。又如,《白香詞譜》是清代最爲流行的填詞入門譜書,中田先生藏有嘉慶十三年(一八八)小酉山房刊本、民國元年(一九一一)振始堂石印本、民國七年活字版石印的陳栩《考正白香詞譜》以及道光二十一年(一八四一)蘇州敦本堂刊《白香詞譜箋》。村上先生收藏的《白香詞譜》則以現代印本爲主,清謝朝徵《白香詞譜箋》的一九六九年香港商務印書館、一九八一年廣東人民出版社之排印本,一九八一年上海古籍書店影印的振始堂本《考正白香詞譜》。此外,還有一九七一年臺北廣文書局出版的《白香詞譜箋譜合編》。上個世紀中後期出版的《白香詞譜》各主要的印本,除一九八二年中華書局的排印本以外,皆在村上先生收藏之列。

我國‘文革’以前出版的重要詞籍,中田先生詞學文庫中多有庋藏。如夏承燾先生的《姜白石詞編年箋校》(中華書局一九五八年版)、《白石詩詞集》(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五九年版)、《辛棄疾》(中華書局一九六二年版)。鄧廣銘先生一九五七年出版的三種辛棄疾研究專書《稼軒詞編年箋注》(古典文學出版社)、《辛稼軒詩文鈔存》(古典文學出版社)、《辛棄疾傳》(上海人民出版社)皆在鄴架。其後由於人所共知的原因,中國大陸的出版品有十數年未見藏於‘詞學文庫’。直到一九八年以後的大陸出版品,才重新列入庋藏。

恰如前述,村上哲見先生收藏的辛棄疾研究專著達到三十九種之多,不少早年出版的辛棄疾研究論著,筆者此前亦未嘗寓目。不過,亦有筆者極爲熟悉的《帶胡與瓢泉——辛棄疾在信州日常生活研究》(齊魯書社二六年版)。該書是程繼紅老師藉上饒之地緣精研辛詞二十餘年的心得匯總。筆者曾以博士生的稚嫩視角,對程著作過介紹〔一一〕。該書出版的同年,已年近八旬的村上先生在創文社出版了《宋詞研究: 南宋篇》,辛棄疾研究是書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儘管如此,村上先生仍然關注到了學界的最新成果,並加以庋藏。足证此‘全’之所由來。

但此種求‘全’並非不分主次,唯‘全’是舉,其間又存在一個‘去蕪存菁’的過程。同樣以辛詞論著爲例,鄧廣銘、劉揚忠、蔡義江、蔡國黄等先生的成果在辛棄疾研究史上占有重要地位,村上文庫有所收藏。又有唐圭璋、劉乃昌等先生出版的相關專著,以及程繼紅、辛更儒教授研治辛詞的最新成果。中田先生的收藏中,姜夔研究、辛棄疾研究的論著也不曾漏掉夏承燾、鄧廣銘先生的論著。匯集相關領域的重要研究成果,不厭其多;索求學界研究的最新研究心得,不厭其近,這大約是兩種文庫在求‘全’方面的一個共通之處,也是兩位教授藏書體現出的京都學人治學精神之一。

其次,將京都學派注疏考據之傳統引入詞學研究。兩種文庫所藏的研究資料和批注本,反映了中田先生和村上先生詞學研究的注疏、考據之功。正如王兆鵬教授所言: 由於詞體的特殊性,‘非母語出身的學者,很難真正讀懂詞,要深度瞭解詞的情感世界和藝術世界難度較大’〔一二〕。而爲了讓非母語讀者瞭解詞的内容,翻譯是海外詞學研究的必做功課,中田勇次郎先生就翻譯過《花間集》和《南唐二主詞》,村上先生撰有《樂章集注稿》、《周美成詞注稿》。

中田先生所譯《花間集》,有些陸續發表,如顧夐、毛熙震的詞譯文就分别發表在《世代》、《智慧》上;有些後來結成《花間集の詞人》、《花間集より》〔一三〕。詞學文庫除了保存這些零星的譯稿外,還藏有二百九頁B5大小的《花間集全譯》譯稿〔一四〕。翻譯詩詞的難度遠甚於日常文書的翻譯,而詞作的翻譯或許更難於詩文。在翻譯之前,他進行過細致的版本校勘和文本細讀。這項工作的成果集中體現在他對華蓮圃《花間集注》(上海商務印書館一九三五年版)的批注上。通過這些批注,我們發現中田先生起碼校讀過毛晉汲古閣刊《詞苑英華》本、舊傳湯顯祖評《花間集》本〔一五〕、吴昌綬《景刊宋金元明本詞》本〔一六〕以及王鵬運《四印齋所刻詞》本。此外,還參校了《詞律》、《欽定詞譜》等書。據字跡,王鵬運本的校勘則與前者非同時使用,因涉及前三者的校記皆朱砂批注,王本則書以墨色且校後括注‘王’字。參校《詞律》等書者,又用朱筆作眉批,大約與前三本同時校讀。朱墨兩色毛筆之外,間有鉛筆書寫,多一兩字。若分析批注校記,可知中田先生的校勘大體完成了以下四個方面的工作:

第一,校文本。今舉歐陽炯《賀明朝》(憶昔花間初識面)一闋爲例。‘雙鳳金綫’句,華蓮圃《花間集注》排印作‘線’,中田先生以圓圈出之後,在字右側旁批‘綫’字,另一側以稍小字批‘湯本’二字。又在同闋‘碧梧桐鎖深深院’句,‘鏁’字旁批‘瑣’字,另一側以墨筆批‘鏁(王)’。此校文本字詞之例。

第二,校句讀。歐陽炯《賀明朝》(憶昔花間初識面)‘妝臉輕轉’一句,除校文本外,中田先生於‘臉’字下斷句,並批云: ‘吴本句。’同句眉批云: ‘《詞律》“轉”字句。’又在該闋眉批之前寫道: ‘《花間集評注》句佳。’此按斷語之筆墨顔色略淡,當是校讀後所得。

第三,標詞韻。中田先生一般以圓圈圈出韻脚字,以方塊圈出頓、逗字。如韋莊《河傳》(何處),詞云:

何處,烟雨?隋堤春暮。柳色葱蘢,畫橈金縷,翠旗高飐香風,水光融。 青娥殿脚春妝媚,輕云裏。綽約司花妓。江都宫闕,清淮月。映迷樓,古今愁。〔一七〕

第四,注詞格。如韋莊《河傳》(春晚),該闋詞眉即批云: ‘第四、六句爲□,《詞律》無。’歐陽炯《賀明朝》(憶昔花間相見後)詞眉批云: ‘詞律五見。’

以筆者簡略的叙述,讀者應當也能瞭解中田教授校讀詞文本之細致。圍遶《花間集》的翻譯,中田先生另有《花間集の刊本》、《花間集の名物》兩篇研究資料,現在也保存在‘詞學文庫’中。斯後,中田教授撰寫的《唐五代詞韻譜》就曾專設‘花間集韻譜’、‘花間集押韻形式分類表’、‘花間集句法形式’三節内容〔一八〕,並結合唐五代其他詞韻、詞格問題,總結出唐五代詞韻譜。凡此,足以見京都學人以讀經的精神,圍遶一部書所下的注疏、考據功夫。

‘村上文庫’同樣體現了‘京都學派’的這一治學特點。村上教授的手批文獻種類更多,其中校勘、評點亦繁。我們僅觀文庫所藏村上教授複印的研究資料,就足以瞭解村上教授的京都學人風格。治學而首重目録學,是深諳文獻之學者的共識。村上先生曾多次影印《北京圖書館善本書目》、《静嘉堂文庫漢籍分類目録》、《改訂内閣文庫漢籍分類目録》、《名古屋市蓬左文庫漢籍分類目録》、《東京大學綜合圖書館漢籍目録》、《詞學文庫目録》等重要公私藏目的相關内容,並影印了趙萬里《〈校輯宋金元人詞〉引用書目》以及《静嘉堂秘籍志》、《皕宋樓藏書志》等書志的有關部分。從這些複印件可以看出村上先生對目録學的善加利用。

若從村上先生準備的個案研究資料來看,同樣具有基礎工作扎實、文獻功夫深細的特點。在《宋詞研究: 南宋篇》中有《周草窗詞論》〔一九〕,今且以他對周密的研究爲例。他影印的資料中出現了周密的《蘋洲漁笛譜》、《癸辛雜識》、《志雅堂雜鈔》、《浩然齋雅談》、《絶妙好詞》,又複印了《全宋詞》收録的周密詞、《詞話叢編》幾種關於周密的評論。夏承燾《周草窗年譜》、周草窗的傳記資料。《樂府補題》、《南宋六陵遺事》也在他的複印範圍。若對周密略有瞭解,不難發現,他準備的資料足够支持該個案研究。

另一個一直没有發表的個案是張炎,村上先生準備了非常豐富的張炎研究資料。他複印了馮沅君的《玉田先生年譜·張鎡略傳》並詳加批注,蒐羅複印的《詞源》就有古今中日十六種版本,且在複印的静嘉堂文庫所藏清乾隆三年朗嘯齋影元鈔本、清享帚精舍刊詞學叢書本、鈴木虎雄舊藏蔡楨《詞源疏证》上留下批注。他還複印了《樂府指迷》、《西秦張氏家係圖》等其他與張炎相關的資料。雖然似乎並未成文,但並不影響我們據此瞭解村上先生進行個案研究時的前期準備工作。

重視目録之學,搜羅大量异本;對勘諸多异本,尋求可靠的研究文本;從研究對象的生平出發,知人論世等等,此皆文獻考據所必由之路。故而,從這些看似並不足奇的影印資料中,我們也可以瞭解京都學派治學方法對村上先生的影響。

最後,京都學派具有重視與中國學人交往的特點。在中田先生和村上先生身上,我們都得到了印证。芳村弘道、萩原正樹教授曾提到‘詞學文庫’所藏唐圭璋先生的書信,認爲此信反映了唐圭璋先生編纂《全宋詞》‘用力之勤、網羅之廣、校勘之精謹以及中田先生的真誠合作’。前揭村上先生收藏的中國學者贈書,也足以説明這一點。村上先生自己也在《〈宋詞研究〉中譯本跋》中回顧了與中國學者的交往〔二一〕。而中田先生在《全宋詞》的編纂過程中,亦有力焉。此見而可知,不必贅述。

如果拆零來看,‘詞學文庫’、‘村上文庫’的文獻並非極其珍稀,但兩種文庫的集聚效應不容忽視。通過這兩種文庫,我們可以瞭解日本兩代詞學家的治學路數、研究門徑,並體認其治學精神中的‘京都學派’嗣響。兩種文庫所藏文獻爲我們提供了一條瞭解日本當代詞學的捷徑。圍繞其入藏、編目,立命館大學的詞學活動日漸增多,隨着二七年萩原正樹教授返回母校任職,日本宋詞研究會同時遷址京都〔二二〕。而自日本宋詞研究會誕生之日起,就開展的‘《唐宋名家詞選》讀書會(小風絮會)’也隨之每月在立命館大學召開。這或許是中田先生轉讓‘詞學文庫’時始料未及,又樂見其成的。

〔一〕除兩種詞學文庫外,立命館大學中國文學專攻共同研究室還藏有著名文選學家、‘新文選學’開創者之一的清水凱夫教授的部分藏書、高木正一教授舊藏古書,以及‘黄氏文庫’、‘董偉華文庫’等。

〔二〕三位作者皆畢業於立命館大學,芳村、萩原兩位先生目前爲立命館大學文學部教授,嘉瀨先生現爲小樽商科大學教授。編寫目録時,芳村先生就職於就實女子大學,萩原教授在小樽商科大學供職,嘉瀨先生正在立命館大學修讀博士後期課程。

〔三〕芳村弘道、萩原正樹《詞學文庫分類目録補遺·正誤表》,《學林》第三十五輯,中國藝文研究會二二年。

〔四〕關於油印本的問題,可以參考鄭曉霞《油印本綜述》(《圖書館建設》二一一年第二期)以及李潤波《油印本書籍、資料的收藏價值》(《中國檔案》二一年第八期)。

〔五〕近年來,中國大陸先後有王晶《日本學者村上哲見的宋詞研究》(南昌大學二一四年碩士學位論文)、張弛《論村上哲見的〈宋詞研究〉》(華東師範大學二一六年碩士學位論文)等學位論文專力討論村上教授的詞學研究。單篇論文涉及者亦多。

〔六〕松尾肇子《村上哲見先生生平介紹》,村上哲見《宋詞研究》附録,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一二年版,第五八一頁。

〔七〕事實上,村上先生是新世紀以來最爲關注辛棄疾研究的日本學者。‘關於辛棄疾的研究,村上哲見一人發表有三篇論文: 《稼軒詞試論》(《風絮》創刊號,二五年三月)、《辛棄疾的官歷》(《風絮》第二期,二六年三月)、《歷代選本中的辛棄疾詞》(《松浦友久博士追悼記念中國古典文學論集》,研文出版二六年三月。後二篇又收入其《宋詞研究: 南宋篇》)。’(王兆鵬《新世紀以來日本詞學研究的進展》,載《甘肅社會科學》二一五年第五期)

〔八〕‘關於“京都學派”這一概念的形成,請參如下著作: 藤田正勝編《京都學派の哲學》,昭和堂,二一年;角田文衛編《考古學京都學派》,雄山閣,一九九四年;張寶三《唐代經學及日本近代京都學派中國學研究論集》,臺北里仁書局,一九九八年。’(童嶺《漢唐經學傳統與日本京都學派戲曲研究刍議》,《戲劇》二九年第二期。)

〔九〕趙長林《中國當代私人藏書研究》,《四川圖書館學報》一九九九年第六期。

〔一一〕汪超《程繼紅〈帶湖與瓢泉——辛棄疾在信州日常生活研究〉》,劉揚忠、王兆鵬主編《宋代文學研究年鑒(二六—二七)》,武漢出版社二九年版。

〔一二〕王兆鵬《新世紀以來日本詞學研究的進展》,《甘肅社會科學》二一五年第五期。

〔一三〕中田勇次郎《讀詞叢考》,創文社一九九八年版,第五二一至六一八頁。

〔一四〕拙作《近百年來日譯花間詞定量分析》(《中國語言文學研究》二一七年秋之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二一七年版)曾統計一九二五至二一五年間日本翻譯花間詞的情况,中田勇次郎教授是近百年來日譯花間詞的核心譯者,他是日本唯一一個九十年來,每一個三十年都有花間詞譯著出版的研究者。

〔一六〕據校記當非吴訥《唐宋名賢百家詞》本,又因先生藏有吴昌綬本,便於利用。

〔一七〕華蓮圃《花間集注》,上海商務印書館一九三五年版,卷三第三頁。

〔一八〕中田勇次郎《讀詞叢考》,創文社一九九八年版,第四一七—四四五頁。

〔一九〕該文最初以《周草窓詞序説》爲題,發表於《東方學會創立五十周年記念東方學論集》,東方學會一九九七版,後收入《宋詞研究: 南宋篇》,創文社二六年版。

〔二一〕村上哲見《〈宋詞研究〉中譯本跋》,《宋詞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二一二年版,第五九六—五九七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