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罗马史家的平民教育

2017-03-17 08:02黄薇薇
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凯撒

黄薇薇

摘 要:“凯撒之死”是罗马史上最重大的事件之一。在现存的古代文献中,唯有阿庇安呈现了布鲁图和安东尼在凯撒死后的两场演说。布鲁图通过演说使平民赦免了其谋杀者,安东尼则通过葬礼演说使平民发生了转向和暴动。两场演说充分暴露了平民在凯撒事件乃至整个内战中的作用。阿庇安通过描述演说的具体内容和平民的反应,揭示并批评了平民无知、冲动和贪婪的政治品格,以此教育平民和后世读者:国家政制的兴亡与民众政治品格的优劣息息相关。

关键词:平民教育;阿庇安;《罗马史》;凯撒;演说

中图分类号:G40-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6124(2016)06-0020-06

“凯撒之死”,在三位古代作家笔下都有详细记载,他们是普鲁塔克、苏维托尼乌斯和阿庇安。普鲁塔克最早为凯撒立传,他在《希腊罗马名人传》中用《安东尼》、《马可斯·布鲁图斯》和《凯撒》三个篇章来呈现“凯撒之死”的全貌,他尤其把《凯撒》与《亚历山大》放到同一个对比序列,称二人为“继往开来者”,且在《凯撒》整篇68个小结中,用了34节(一半的篇幅)来记述凯撒征服高卢和内战的详情,可见他关注的是凯撒的军事野心和政治抱负,至于平民对凯撒之死的反应并未详谈 [1 ]。苏维托尼乌斯把凯撒列为罗马帝国的首位帝王,试图通过生活细节展示凯撒的性格,以此探讨君王的品质问题。他与普鲁塔克的区别在于,他完全摒弃了凱撒作战的细节,却突出凯撒在战争中的勇敢,以及对士兵、降者和政敌的仁慈。有关凯撒死后的情况,他也只记录了遗嘱的公布和葬礼的举行,对罗马平民并未着墨 [2 ]。与前两位传记作家不同,阿庇安并不刻意渲染凯撒的个人事迹,他把凯撒放入整个历史语境,观察他在政治危难中的反应,突出的是凯撒的行为对罗马政治产生的影响,关注的是历史事件本身,因而“凯撒之死”在他看来就不只是一个私人事件,而是牵动内战和历史进程的重要环节,凯撒遇害的细节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凯撒遇害的结果。为此,他详细记录了凶手(布鲁图)和反对者(安东尼)在凯撒死后发表的两场演说,通过演说的具体内容和平民的反应展示和批评了平民无知、冲动和贪婪的政治品格,进而教育罗马平民和后世读者:国家政制的兴亡与民众政治品格的优劣休戚相关 [3 ]。

一、布鲁图的自我辩护

刺杀凯撒的领头者是马可斯·布鲁图和喀西约。二人究竟出于嫉妒,还是迫于舆论,阿庇安并未给出定论,只是强调他们都受过凯撒的恩惠。凯撒死后,罗马城陷入一片恐慌和混乱。首先,议事厅的元老们作鸟兽散,因为他们不清楚凶手的立场,尤其部分元老在逃跑过程中遭到误伤和杀害;其次,戏院和市场也发生了骚乱,有人趁火打劫,有人无辜枉死。凶手们面临极大的压力,他们在“一个神圣的地方对一个神圣不可侵犯的人犯了这样悲惨的罪恶”,理当偿命,除非得到元老们的赦免和平民的宽恕。为此,他们对自己的行为给出了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民主和自由,说他们是为民除害,杀掉的不是一个义人,而是一个国王和暴君。也就是说,他们宣称谋杀的目的是为了恢复共和,维护国家和公众的利益,他们不应该受到责难,而应该得到赞许和荣誉。这样的说辞毫无说服力,他们只能躲进卡皮托神庙,想办法获救。

这时,他们利用金钱,使平民分化成两个派别,被收买的那部分高呼自由和和平,试图影响行政官员和其他未被收买的平民,但效果甚微,仅有布鲁图和喀西约临时从卡皮托下来,鼓励罗马平民驱赶暴君,并建议他们召回小庞培以保卫共和,之后二人迅速返回。然而,群众的意见仍然偏向凯撒,尤其没有被收买的人和凯撒的老兵,他们听到安东尼指控凶手违背对凯撒许下的誓言,破坏和平,以怨报德,犯下不义之举时,变得更为骚动不安。为此,布鲁图将平民召集到卡皮托,准备发表演说。布鲁图的压力来自两个方面:一部分人支持安东尼,认为他刺杀凯撒破坏了和平;一部分人担心他会抢走他们手里的殖民地,对他充满了敌意和怀疑。因此,布鲁图必须说服这两部分人,得到他们的支持。

布鲁图把演说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驳“违背誓言、破坏和平”(XIX137-139);另一部分安抚新殖民地居民(XIX140-141)。

在驳斥第一个指责的时候,布鲁图并未否认杀人和违誓的事实,但假如杀的是暴君,那杀人就有理,假如与之盟约的对象本身就不义,那誓言就无效。因此,布鲁图辩护的内容就变成历数凯撒的罪状:第一,凯撒叛国,带军入侵罗马;第二,凯撒让拥护民主的庞培蒙难;第三,凯撒驱逐并杀死了很多好公民;第四,凯撒胁迫官员宣誓赦免他无罪;第五,凯撒剥夺了全体公民的自由,控制了罗马、外省、军队、高级僧侣和殖民地长官的任免权以及各种职位的选举权;第六,凯撒拒绝与元老院和平民商议,独自下令;第七,凯撒预先安排了五年的行政官职;第八,凯撒未经审判就放逐了神圣不可侵犯的两位保民官;第九,官员被迫赐予凯撒荣誉;第十,凯撒挪用贡税,开启国库。以上十条罪状足以证明,凯撒是个暴君,对暴君当然可以不讲信义、不守诺言、拒不服从命令,且人人得以诛之,以捍卫民主的幸福。

对于殖民地的居民,只要保证他们的既得利益不被侵犯不被剥夺,他们就是可以争取的。因此,布鲁图做出以下承诺:第一,他们应该对罗马而不是凯撒负责,他们要感谢和回报的是罗马而不是凯撒,他们的职责是保卫罗马而非凯撒;第二,他们攻打罗马是受了凯撒的利用,而非自愿,因而无罪;第三,他们攻打逃亡国外的好公民,也是受了凯撒的利用,而非自愿,因而无罪;第四,他们在高卢和不列颠立下的功勋理应得到赏赐,只要不侵犯其他同胞的财产,都予以承认;第五,苏拉和凯撒破坏了以前的移民法案,利用士兵攻打罗马,事后既不遣散他们也不分配土地和财产给他们,既损害了他们的利益,也损害了被剥夺了财产之人的利益,而自己却占有国库和没收来的全部财产;第六,凯撒没有及时分配土地给他们,是想利用他们保卫他的暴政,并使他们陷入无尽的战争与恐惧当中;第七,凯撒及其同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故意把他们变成罗马的敌人;第八,他们已经分配的土地和财产将以神的名义得到保证;第九,将用公款偿还被剥夺了土地者的损失,使他们与之和解;第十,尽力确保他们被分配的殖民地的安全。这些内容不仅痛批了凯撒的恶行,斩断了他们与凯撒的关系,使其免受凯撒附带的惩罚,最要紧的是保住了他们在殖民地的利益,打消了他们的疑虑。

从辩词内容来看,布鲁图的自我辩护似乎有理有据,但显然不是在为自己开罪。事实上,阴谋者犯下的罪行根本无从辩驳,他只是利用平民对民主、自由和权力的渴望来争取他们的信任和支持,与此同时满足他们维护个人私利的欲求。演说异常成功,平民听完后变得安静,开始偏向阴谋者,答应与之合作。第二天,他们果然同意元老院颁布的“大赦令”,为布鲁图高声喝彩,并要求安东尼必须与他们握手言和后方可发言,这引起了安东尼的恐惧和妒忌。

二、安东尼的葬礼演说

安东尼一直支持凯撒,长期得到凯撒的重用。凯撒死后,他既担心阴谋者会对付他,也担心元老院是阴谋者的盟友,且介于他与凯撒的亲密关系,他还面临着凯撒旧部的压力,这些人要求他为凯撒复仇。因此,他必须稳定元老院的同时安抚凯撒的支持者。

根据阿庇安的分析,安东尼和雷必达出于忌惮狄西摩斯·布鲁图的兵力——后者握有山南高卢的一支强军,主张不能立即处决所有的凶犯,而是应该先争取这支军队,稳住元老院以后再图复仇。因此,当元老院正在为如何给这场谋杀定性,即如何界定凯撒和阴谋者的品质发生争吵时,安东尼趁机为凯撒赢得了名誉。他说,如果元老们把凯撒界定为暴君,那么他之前颁布的一切命令,包括几乎所有元老现有的职位和即将上任的职位都将作废;此外,如果他们放弃那些职位,相当于放弃了统治权,那么整个罗马、意大利和所有行省将再次面临骚乱和动荡,且目前最大的威胁还来自于罗马城的凯撒老兵,他们正蠢蠢欲动要给凯撒复仇,誓死捍卫自己得到的殖民封地。因此,為了维护元老们现在和即将拥有的权益,他们必须承认凯撒统治的合法性以及一切命令的有效性,当然也就不能认定阴谋者行为正义且光荣。结果,元老们一致同意,这是一场谋杀,阴谋者有罪,但是元老院出于仁慈可以赦免所有凶手,不予追究,但为了维护共和的利益(实际是自己的利益),他们认可凯撒之前的一切命令,并最终同意宣读凯撒的遗嘱,给凯撒举行公葬。

在举行葬礼仪式那一天,安东尼看到平民听完凯撒的遗嘱已变得非常悲痛和激动,并开始后悔赦免了凶手时,知道机会来了,他趁机发表了一场演说,既得到了平民的支持,又为凯撒报了仇。安东尼把演说分成三个部分,逐步煽动平民的情绪:首先,宣读法令(XX144);然后诵读誓言(XX145);最后悉数凯撒的功绩并展示凯撒的血袍(XX146)。

宣读法令的时候,安东尼用了严肃而忧郁的表情,表示对凯撒的哀悼,法令的内容都在肯定凯撒神圣不可侵犯(杀害)的地位和荣誉,宣读期间,安东尼不时用他的脸和手向凯撒的尸体致敬,每读完一条,都会以伤感和愤怒的语气反问平民是否遵守了这些法令,尤其这些法令和荣誉是平民赐予凯撒而非凯撒请求的。接着,安东尼诵读了平民发誓捍卫凯撒身体并要不惜任何代价为之复仇的誓言。这些誓言激动了民心,安东尼顺势说他之所以不能实现这个誓言是因为与他地位相当的人认为赦免凶手有益,故把平民的仇恨引向了元老院。最后,他像叩拜神明一样叩拜凯撒的棺架,然后像祭司那样用迅疾的语言陈述凯撒的战功,特别强调凯撒带回的战利品,并从高昂的音调突降为低沉悲哀的音调,哭诉凯撒的牺牲。这些表演轮番上阵后,他突然高举凯撒的长袍,在平民眼前晃荡衣袍上的血迹和窟窿,以至于让所有的平民都陷入了悲伤与愤怒当中。此时,平民全都捶胸顿足,后悔赦免了凶手,认为凶手是一群忘恩负义之徒,对神圣无辜的凯撒犯下了滔天罪行。

与布鲁图相比,安东尼虽有些将帅之才,但仍属于不学无术型。他曾去希腊学习过辩论术,所学风格与他“虚浮夸张、炫耀卖弄”的个性十分相符,而且一度追随“鲁莽卑鄙、专以煽动民众为能事的政客”,干了不少破坏和扰乱治安的坏事儿 [1 ],因此安东尼发表的演说必然不会像布鲁图那样缜密有理,只能依靠表演煽动群众达到目的。就在演说结束、平民愤恨不已的时候,又有好事者在棺架旁竖起凯撒的蜡像,而且把蜡像安置在一个机械上,使其不停地在棺架四周旋转,让凯撒的伤口更加醒目可见,使得平民最终突破了悲愤的底线,他们一怒而起,烧掉了议事厅,四处追杀凶手,发现凶手逃脱后就放火烧掉房屋,罗马再度发生暴动,全城陷入恐慌和混乱当中。

三、平民的政治品格

凯撒遇刺及其后事,普鲁塔克和苏维托尼乌斯都有记载,尤其普鲁塔克对布鲁图和安东尼与此事的关联记叙得甚为详尽,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呈现二人在凯撒死后发表的演说。我们不能归结于文体风格,即认为传记擅长叙述,而史书侧重演说,因为普鲁塔克笔下也多次出现过长篇演说的引文,因此对于阿庇安展示这两场演说的用意,我们需要进一步理解。

传记作家用笔是以人物为主线,要将一个人物刻画得鲜活完整,需要用不同的事件来拼凑,所以我们在传记中看到的是人物在多个事件中展示的性格和作者的评价,事件的来龙去脉却被分散在诸多人物的生平当中。但在史家笔下,事件的发生是主线,因此我们很难通过一个事件来看人物的全貌,人物的出现只是事件的一个环节,史家记叙人物不是为了展现人物的性格,而是为了揭示人物在事件发展中的意义。就布鲁图和安东尼而言,阿庇安对布鲁图的记述要晚于安东尼,把他的首次出场安排在凯撒死前,无非是为了突出他与“凯撒之死”的关联。然而,尽管他是主谋,“戏份”却不多。除了喀西约试探布鲁图这个细节外,有关他在刺杀过程中的表现阿庇安都一笔带过,而把这个人物的亮点集中在平息民众的演说上。与普鲁塔克相比,阿庇安遗漏或者故意抹去的是什么?

普鲁塔克对布鲁图的叙述从他高贵的出身开始,说他受过良好的教育,熟知各派哲学理论,推崇柏拉图,一生心仪廊下派学说,而且擅长修辞和演说。这样一个受过哲学熏陶的谦谦君子,在政治生活中展现出的必然是以“理智和德性”为指导的处事风格,因此他的决定常常超越了私情,是个顾全大局,以平民和国家利益至上的正义之士。普鲁塔克说布鲁图根本没有谋杀凯撒的动机,因为无论是治理能力还是个人道德,他都只屈居凯撒之下,只等凯撒权力式微,就会毫无悬念地成为接班人。他谋杀凯撒是受了喀西约的诱惑,后者天性残暴、反动,因为私人恩怨想要报复凯撒,他邀请布鲁图参加,是为了利用布鲁图的名声和权威,以证明刺杀凯撒的正当性和合法性,但布鲁图却是出于维护“平民的自由和共和的理想”而就范 [1 ]。这些内容在阿庇安笔下从未出现,他并不关心布鲁图的教育,也不想评价他的性格和操守,他只展示布鲁图的言辞。通过这些言辞,我们发现布鲁图虽然清晰地列举了凯撒十条罪状,十次肯定了凯撒老兵的功劳和利益,却并不能证明杀人者无罪,但凶手却成功获得了赦免。阿庇安让我们看到,推动事件发展的不是人物的性格,而是言辞,言辞能够对历史产生巨大的影响。一如肯尼迪(George Kennedy)所言:“言辞可以改变历史。言辞起着黄金、神的干预和招兵买马的作用,言辞当然是不同凡响的东西。” [4 ]

同样,对于安东尼,阿庇安也做了类似的处理。阿庇安让安东尼在凯撒入侵罗马前出场,但只轻描淡写他的事迹,直到凯撒遇害之前,才给安东尼一个细节,说正是因为他不合时宜地在琉柏卡斯节(即牧神节)把一个王冠戴在凯撒头上,才增强了平民对凯撒的敌视和憎恨,从而给阴谋者留下行动的口实,突出了安东尼与整个事件的关联。凯撒去世后,阿庇安让安东尼正式登上历史舞台,但对于他在凯撒死后的表现也全都通过言辞来呈现 [3 ]。这些言辞的效果是让安东尼安全地稳住了元老院,逼迫他们承认凯撒生前制定的一切法令,从而巩固了自己的执政官位置。当然,如果安东尼想要长久地获得罗马的最高统治权,他最应该争取的是平民的力量,因为凯撒死后,唯一能与他匹敌的就是布鲁图,而布鲁图凭靠他的学识和人品早就获得了平民的拥戴,现如今又发表了一次演说获得平民的赦免和支持,安东尼要想达到目的,必须且只能依靠唯一可以取胜的法宝——他的修辞表演术。因此,阿庇安让安东尼在凯撒葬礼上使出浑身解数,发表了一次演说,不仅把平民争取过来了,还引发了一场暴动。言辞的力量何其强大。

然而,阿庇安为什么如此突出这两场演说(每一场演说都用了4-5节的篇幅,是其他演说的3-4倍)?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这两场演说有着相同的听众——罗马平民。同样一群人,每次听完演说都会改变主意,而且反差巨大,是什么原因诱发他们左右摇摆,改变立场呢?我们稍微回想一下两次演说的情形就会明白,布鲁图之所以得到平民的支持,不是因为他证明了凯撒多么残暴,谋杀的目的多么崇高,而是因为他保证了平民的既得利益;安东尼之所以能够煽动群众,是因为他阴阳怪气的表演刺激了平民的愤怒。每一次,平民做出决定的出发点从来不是国家,不是罗马,而是自身,他们的立场就是自己,凡是能够满足他们需求或者利益的,他们就支持。因此,阿庇安虽然给我们展示了言辞的力量,但其实是要让我们知道,言辞之所以能够发挥效力,不是逻各斯本身的魅力,而是听众的素养。通过展示这两次演说及其效果,阿庇安让我们看到了罗马平民的政治品格。

1. 无智

在布鲁图发表演说之前,平民对凯撒的死并没有清晰的认识,平民甚至也没有达成统一的意见:有些人认为凯撒的确施行了暴政和独裁,凶手也的确维护了和平和自由;而更多的人则认为谋杀无论如何都是不义之举,违背了誓言和法律。那么,凯撒究竟是不是暴君,凶手又是不是声称的这样正义呢?我们必须去看凯撒占领罗马之后究竟颁布了哪些法令,采取了怎样的政治策略。

阿庇安说,庞培逃亡之后,凯撒急入罗马,即刻为自己定下了政治发展策略:仁慈。除了动用国库,任命亲信掌控罗马城、意大利和高卢等殖民地外,他没有杀害任何人,他甚至释放了俘虏。但很快凯撒就离开罗马,内战期间虽然几次回过罗马,但都只稍事停留,唯有蒙大战役结束之后,他才重返罗马,实行了一系列内政改革,其中大致内容如下:(1)兑现诺言,给士兵分配土地;(2)推行新历法,结束历法混乱的情况;(3)补齐元老院缺额,另增加大法官、营造官、财务官和低级行政官的名额;(4)恢复被革职和被判贿赂罪者的权利;(5)除执政官外,其余官员一半按平民意愿选举,一半由他指定;(6)允许被剥夺了公民权者之子担任官职;(7)规定只有骑士和元老两个阶级的人有权任法官;(8)为了补充罗马的人口,控制罗马公民出境,把公民权授给在罗马行医和从教的所有人员;(9)减少债务人的负担;(10)加重对罪犯的惩罚;(11)整顿贪污受贿,反对奢侈等 [2 ]。

就分配土地而言,依据的是凯撒之前安抚叛变军队许下的承诺,他当时说战争结束后一定会分配土地给士兵,不是像苏拉一样,从现有土地占有者手中剥夺土地分给他们,而是会把公有土地以及他自己的土地,甚至会通过购买土地的方式来分配给他们 [3 ]。由此看出,布鲁图指控凯撒利用士兵夺权、不考虑士兵的利益、不分配土地给士兵的说辞都不攻自破。 至于其他改革措施,我们发现凯撒的确在削弱平民的权力,增强对部分官职的任免权,但这些措施对于已经陷入无政府状态的罗马是极为有力的。普鲁塔克曾如此分析过内战前的情形:“罗马陷入无政府状态,犹如一只没有舵手的船随波荡漾。明智之士深为忧虑,认为出现专制体制,能够终结当前骚乱而疯狂的局面,未尝不是一件幸事。有些人甚至大胆公开宣称,政府已经病入膏肓,唯有实施独裁专政才能收到治疗的效果,应该从一位行事温和的医生那里取得这份药剂。 ”

尽管这是内战爆发前的局势,而他们所说这位名医也指的是庞培,但经历几年战争的摧残之后,凯撒顶替庞培出任独裁官,对罗马实行强力控制的确是迅速恢复秩序的有效途径。毫无疑问,在内战期间以及战争结束之后,有关如何结束动荡、复兴国家,当时也出现过很多不同的意见,比如西塞罗和撒路斯特。据乌特琴柯考证,撒路斯特就在自己呈给凯撒的两封书信中分析了罗马国家的衰落,并提出了相应的改革方案;与此同时,西塞罗也在自己的一篇演说中提出了整顿国务的建议。乌特琴柯认为,尽管凯撒的改革措施与二人有异,但的确是在为恢复内战所动摇的国家体制而努力 [5 ]。此外,苏维托尼乌斯也说,凯撒除了推行内政改革,心里还装着一个美化首都、扩大帝国的宏伟计划,其中不仅包括建造神庙、剧场,还包括编订民法典,开办公共图书馆,甚至修路凿河、抵制外敌等,但凯撒的死阻止了这一计划的实现 [2 ]。可是,这些努力和计划,罗马平民都没有看到。

阿庇安說,凯撒凯旋罗马之后,罗马平民一直在观察凯撒,看他究竟接不接受“国王”的称号,一看到他没有站起来迎接元老就忧心忡忡,一看到他三次拒绝安东尼献上的王冠就欢呼喝彩,而且仅凭一些谣言就对凯撒疑虑重重,徒增愤恨,最后又只听布鲁图列举凯撒的罪状就认可了凯撒是暴君的指控。平民对于凯撒乃至罗马政治的认识不是靠理性分析,而是凭靠感觉和表象。

2. 冲动

罗米伊(Jacqueline de Romilly)在谈论希腊的民主问题时曾说过“平民无能”,“但是还要加上两个特征,它们有点像是无能所产生的后果——即平民不能主动进行政治方面的思考,他们受情感驱动,而这种情感又总是不受控制,而且常常是狂热的” [6 ]。这一点在阿庇安笔下体现得尤为明显。

布鲁图等人原本已经取得了平民的支持,但经安东尼鼓动之后,平民居然立即改变立场,对他们兵刀相向。平民的态度是从听到凯撒的遗嘱内容发生变化的。凯撒把花园赠给了罗马平民,对每个罗马人都赠予了一笔钱财,所以人们马上忘记了凯撒的独裁,认为这个伟大的人物居然临死前还想着给他们馈赠和好处,因此他们看到凯撒的尸体就变得有些激动。后来,当他们听到,凯撒把狄西摩斯·布鲁图这个凶手之一指定为第二继承人时,更是为凯撒抱不平,认为凶手恩将仇报,凶手的行为不可饶恕。随后,凯撒的尸体进入广场,所有的人都去保卫尸体,嚎啕痛哭,开始后悔赦免了凶手。之后,安东尼开始表演,他每发表一段演说,每向凯撒致敬一次,每反问平民一次,平民激愤的情绪就上涨一次。最后在安东尼展示血袍和窟窿,尤其是凯撒的蜡像时,平民的愤怒之情达到顶点,他们发疯一样追杀凶手,甚至在暴怒中杀死了与大法官秦那同名的一个保民官,而且手段残忍,“就像野兽一样,把他撕为碎片,以致连他身上的一块肉也找不着来埋葬了”,然后就是到处杀人放火,引发全城暴动。

由此可见,罗马平民的行为基本上是由着自己的情绪而走,这就是柏拉图把平民称之为“野兽”的缘故,而安东尼俨然是柏拉图所说的通晓饲养野兽“智慧”的智术师,因为他非常了解这头野兽的脾气和习性,知道如何接近它,如何触摸它,知道它什么时候最暴躁,什么时候最温顺 [7 ]。安东尼依靠他对平民秉性的了解,调动一切表演艺术刺激他们的情绪,使其对凯撒充满了怜悯、悔恨、敬仰和悲愤,也就是说安东尼成功地让平民灵魂当中的激情(血气)部分战胜了理智部分,因而丧失了理性思考的能力,在狂热的愤怒下就会出现摇摆不定,进而推翻自己之前的决定,做出疯狂极端举动。这样的平民不仅是愚蠢的,更是危险的。如果一个民族的所有行为和政治决议都是出于感情用事,那么这个国家必然会走向毁灭。

3. 贪婪

在布鲁图他们到卡皮托神庙避难的时候,他们决定收买平民,帮助他们宣扬他们行动的合法性。这个时候,阿庇安对罗马平民的品格及其形成原因做了一段直白的剖析。他说,平民已经腐化了,非常容易受贿赂。原因在于,平民的成分有了很大的改变,现在的罗马平民已经不是共和建立之初的平民,他们当中混合了很多异族人、奴隶,而且因为当时只有罗马才发粮食给贫民,所以平民中又有了很多懒汉、乞丐和流氓,还有被遣散的士兵,这些人因为没有正当职业,也没有合法的土地和房屋,很容易被收买。因此,这部分人在布鲁图等人的收买下,才成了反对凯撒的那一派。此外,在布鲁图发表演说的时候,也特别强调他们的土地问题,这些人支持赦免布鲁图很可能就是因为后者承诺要保护他们的既得利益。

然而,平民成分的改变如何导致平民品性的改变?孟德斯鸠对这个问题有更深的讨论,他认为过去的罗马平民,尤其有公民权的罗马人不多,罗马也没有那么大,所有的公民生活在同一个城市,他们对自己的城邦和政治制度有着清醒的认识,并对城邦政制应该有何种追求和目标有着共同的看法,也就是所有的罗马平民有着同一的精神品质:追求自由、反对暴政。但是罗马不断扩大之后,尤其所有人为了分享罗马权力而争做罗马公民的时候,罗马平民的成分也就不断扩大,然而,扩大以后的平民不再是生活在同一个城市的平民,对罗马和罗马的政制也不再有整一的想法,不再有共同的精神,不再追求共同的政治目标,也就不会遵守共同的习俗和道德,罗马平民的品格必然是融合了各个民族、各个阶层特征的品格。当这些人面临政治决策的时候,他们首要考虑的是自己的利益,而不是罗马的国家利益,堕落和腐败之风必然盛行 [8 ]。

四、阿庇安的批评和教育

通过分析凯撒死后的两场演说和平民的反应,我们发现阿庇安充分地展示了罗马平民的政治品格,并通过字里行间传达出他的贬斥和批评,从而规劝和教育罗马平民和读者。然而,倘若我们通读整部《罗马史》(尤其内战部分)就会发现,阿庇安对罗马平民的批评和教育不只藏在这两场演说中,而是贯穿了整部史书。

从格拉古改革开始,阿庇安就一直在给我们展示平民在与贵族争夺权力过程中表现出的政治品格。平民依靠自己的保民官不断为自己争取权益,可一旦保民官有了私心,就会反过来利用平民与元老院争权夺利。格拉古的弟弟就是这样,当元老院靠贿赂平民打败格拉古时,阿庇安就用“乌合之众”来讽刺平民,批评他们容易改变方向,没有原则。在此后的叙述中,随着内战的不断升级,阿庇安让平民的本质暴露无遗:平民无智,根本没有搞懂自己在政治事务中的位置,而且短视、自私,从来不为国家的整体利益着想,只在乎自己的利益,轻信,容易上当,因而容易成为党争的工具,最终滑向无知无德的暴民。与此同时,阿庇安也展示和批评了罗马上层的情况:贵族之间因为党争而相互倾轧,并为此竞相讨好和利用平民,使自身的品质不断下滑,阴谋、权术、威胁、暗杀、械斗比比皆是,法律、法庭和廉耻心统统破坏无余。如果共和国的贵族和平民的品格都同时下降到如此程度,那就说明罗马的统治阶级整个陷入了腐朽和瘫痪,共和国濒临死亡,共和制难以为继。

或许,这才是阿庇安展示和批评罗马平民政治品格的最终目的——揭示平民政治品格与共和制走向衰亡的深层关系,从而规劝和教育罗马平民及读者,要他们竭力抵制演说的煽动和蛊惑,并不断改正和完善自己的政治品格,以维护和巩固好的政治制度。

参考文献:

[1]普鲁塔克.希腊罗马名人传[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2009:1752-1799,1637-1638,1752-1760,1293.

[2]苏维托尼乌斯. 罗马十二帝王传[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25-26,27-28.

[3]阿庇安.羅马史(下卷)[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194, 205-213,186.

[4]George Kennedy. The Art of Persuasion in Greece[M].Princeton: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3:34.

[5]乌特琴柯.恺撒评传[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358-368.

[6]雅克琳娜·罗米伊.希腊民主的问题[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5:22.

[7]柏拉图.理想国[M].北京:华夏出版社,2013:225.

[8]孟德斯鸠.罗马盛衰原因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5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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