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簿
走近小院的大门之前,我照了照车后视镜。变深的肤色,金边眼镜,右脸颊上点的一颗痣,以及因为嘴里两侧塞了口香糖而略微鼓起的腮帮子。我相信我的熟人第一眼认不出我来,但还是谨慎为好。
然而王崇森并不是我的熟人。我跟他素昧平生,甚至我都不知道敲门后迎接我的是什么样的面孔。从车管所查到的行车证所有者不是他。他只是经常借别人的车开。所以我连他的证件照都没见过。车主说王崇森不是本地人;自称来自江西,为什么搬来这里,不知道;谋生除了靠帮工干农活,就是上山挖各种草药回来晒干然后去镇上卖给收购站。此外就是对医药挺了解,会帮着村里人看病,不过因为不是持证的医生,也不敢当游医,所以看病基本都是帮忙,不收钱。
王崇森开门后我先亮了证件。他没说话,请我进屋。屋里有淡淡的药味儿,中药西药都有;但是没看到摆满药品的柜子什么的。他住的是村里人的老屋,一个月三百块租金;屋子主人一家都搬到城里去了。我四下扫了几眼,没有任何女人居住的痕迹。
我拿出照片给他看。他只看了一眼,说,问吧。
那是电子眼拍下的道路监控。照片里是王崇森经常借来开的那辆面包车,驾驶座上是一个男人,副驾驶是个女人,女人右手伸出车窗老远不知道是在跟谁招手;手腕上可以看到戴着个金色的镯子,但是照片并不清晰,看不出纹路花样;同样的,因为摄像头拍摄角度问题,看不到两个人的脸,同时像素也不够高,所穿服饰不太容易辨认。
我问,开车的男人是不是你?
他说,是。
警察询问嫌疑人的时候大概得有个程序,比如先核实身份什么的,但我不管这些。
你那时候开车去哪里?
镇上。
去干什么?
送这个女人回镇上。
你跟她认识吗?
认识。
她是谁?
妇幼保健院的医生,名叫甘敏慈,那天她休假。
你最近和她有联系吗?
就那天是最后一次。
你把她送到哪里?
她家附近的公交站,她下车以后给了我一块巧克力,回来路上我吃了。
送她回去之前你们去了哪里?
这里。他说。我家。
我顿了顿。他神色坦然。这个人其貌不扬,瘦瘦高高,皮肤黝黑,是长年累月在日光下劳作晒的,与我这种靠连续三天的突击式日光浴晒出来的肤色完全不是一回事。眼中布满血丝,想必夜里睡不好——有什么事情在困扰他。
我接着问,她来你家干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
她是个妇科医生。他说。我接她过来替我给一个人看病。你肯定早就打听到了,我平时给村里人看病,但是妇科的东西我不行,所以我请她来。但是我不能告诉你给谁看,那孩子才十七岁,还在读书。
他说的女孩儿十七岁,而我妹妹二十四。我觉得他在说谎。但是我不能逼他说出给谁看病。我需要找个理由搜查他的房子,但是目前的问答离我的目的越来越远。
我告诉他,三天以前在这一带附近发现一具女尸。女尸已经高度腐烂,没法辨认。身上也没有任何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除了右手腕上的一只镀金手镯。
我说,我要查明女尸的身份。几天下来唯一的线索就是这张照片。照片上你的妇科医生的手镯跟女尸的手镯非常相像。而拍下这张照片的时间也跟女尸推定死亡时间非常接近。所以如果你不希望自己跟这女尸的无头案有任何牵连的话,最好能跟我证明你的妇科医生现在还好好活着。我需要她的联系方式,以及她工作单位的联系方式。
王崇森神色依然坦然,說,我有她的手机号,但我不用手机。你可以用你手机打给她。
我说,我怎么知道你给我的号码是不是她本人的?我要她的医院的人亲口证实她这几天还在上班。
他说,妇幼保健院的座机你可以自己打查号台去查验。她名叫甘敏慈,你去问问。
我在他面前打了电话。先查到医院的电话然后再拨号过去。我跟医院的接线员讲我是警察,要跟甘敏慈通话,对方叫我稍等。
王崇森依然神情自若,但我看到了他两鬓在渗出细细的汗珠。估计他很担心联系不上甘敏慈。只有我知道现在我在干的事纯粹是在胡来。
我真正要做的是瓦解他的心理防线。跟甘敏慈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但是转念再想,甘敏慈跑来他家说不定也跟整个事件有联系。他跟甘敏慈是认识的,很可能早就串通好,对于问话口径一致。所以我对于接下来的问答早有预料。甘敏慈接了电话,告诉我那天她来王崇森家干什么:一个少女得了羞于启齿的病,不是什么大问题,犹豫再三之下跑来找王崇森,但是不论王崇森怎么问都不肯开口。王崇森当时就猜到了怎么回事,于是借车去了镇上把甘敏慈接来。
至于为什么不直接把那个少女带去镇上,是不想引人耳目。甘敏慈到村里后,给少女做了处理,开了药,写了医嘱,就由王崇森开车送回镇上。
完美无缺。
但我还是得当着王崇森的面问一句:甘大夫,你手上戴着个翡翠镯子吗?
甘敏慈回答道,啥翡翠?我戴的是金镯子,老公送的。
我挂了电话。王崇森面无表情。我说,好了,确认了。你们跟案子没关系。
王崇森只是略略抬了抬下巴。整个过程里,我们都没有坐下,没有茶,没有烟。真是不客气。我最后一次扫视整个屋子,依然看不到任何女人的痕迹。我走出门外点起一支烟。王崇森在屋里收拾了一会儿,出来时戴着草帽,背着背箩,提着一把尖嘴镐。他向外看了看,说,你搭档呢?
我说,没有搭档。
他笑笑,不知什么意思,径自走出大门,头也不回。
我跟着他走出去,替他把院门关上,他说,不用关,这里没贼。
他估计是又要去山里采草药。现在早上十点不到,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耽误了他很多时间,但是他行走不急不缓。乡村小路两边生满乱草,乱草之下是沟渠,里面只有浅浅一层污浊的死水。我看他走到小路尽头转了个弯后,把烟头扔到水渠里,整了整衣领,迅速跟过去。
这里是个贫困落后的山村,有一条碎石路通到外面的公路;想来是要修路致富,但中途停工了。外面的公路一样残破不堪几近土路,开车行驶在上面时颠簸非常,满眼尘土飞扬,但是那条公路通往川藏线,所以路上总是有装备齐全的年轻人骑着公路自行车或者山地车列队颠簸着匆匆驶过。外地人搬来这里居住的理由可以有很多种,我能想象的只是避世隐居的圣贤和隐姓埋名的逃犯,不知道王崇森是哪一种。
我远远跟着他走进山里,在长草和灌木丛间,他的身影时隐时现。这里阳光强烈,空气干爽。由于四野寂静,似乎每走一步都能听到回声,所以我尽量不发出声音;偶尔能看到在田间劳作的老头和妇人,他们无一例外都弯着腰,头也不抬,没人看到我。
但我很快就跟丢了。我面前是群山,我所知道的是,山里到处是小路,峰回路转,也许下一秒王崇森就会出现在我身后的什么地方;而我继续往前走的话很可能找不到来时路,迷失在山林间。我只能放弃跟踪他。
我开车回到镇上,直接去了妇幼保健院找甘敏慈。我心中几乎完完全全肯定他们都在撒谎,而在王崇森那边我已经没法继续追问下去。甘敏慈不一样,她完全不了解情况,不知道我来找王崇森的目的。我可以尝试逼迫她说出真话来。
我从网上找了十几张血肉模糊的女尸照片,然后在一家文印店打印出来。然后我去了甘敏慈的医院,在一楼大厅打电话给她。我在大厅冰凉的不锈钢椅子上等了足足半小时她才下来。她似乎很忙,神色焦虑,电话响个不停。她说,警察同志,电话里我不是全都说了吗?还有什么要问的?我楼上还有病人。
我拿出那几张照片给她看。她看了一眼马上扶着额头把脸偏到一边。
我说,最近几年来这一带接二连三出现照片上这些东西,现在我们已经锁定了嫌疑人就是王崇森。那天你去他家干什么了?我知道电话里你是在配合他给我撒谎。我希望你自己说出来而不是由我查出来。因为如果被我查出来你跟整件事情有关系的话,你这一生就全毁在他身上了。
她的手机又响了,铃声是左手右手慢动作什么的——她没接,右手继续扶着前额低着头。我耐心地等着。
她说:不是姑娘,是个刚出世没多久的孩子。
我停下正收起照片的手。孩子?
是,婴儿,看着是活不了多久了。先天缺陷,畸形,不知道生他的父母是不是因为这个抛弃他的。非常可怜,简直……不像个人样子。不知道他在哪捡到这孩子的,我看他意思是要自己养着。
我说,你他妈的没搞错,是孩子?
她哭了。是孩子,我看那孩子样子是没救了。王崇森以前肯定是个很厉害的医生,他到这边以后治好了很多人多年都治不好的病,但是这孩子,我觉得就算他也不一定救得了。但是不治的话能怎样,看着他慢慢死了吗?他叫我不要跟任何人说。
我问,为什么?
他说他没有行医资格,治这个孩子是违法的。但是跟你给我看的照片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不是那样的人。我跟他不算很熟但是来往也不少,我一直帮着他,我知道他人很好。
我低头很费力地咽下一口唾沫和心里的闷气。我保持着不颤抖的语调,问,你是说,你去他那里是帮他给一个婴儿看病,不是一个年轻姑娘?
她说,是。没有姑娘。
我说,你怎么向我证明你不是在这儿给我胡扯?
她说,我也不应该给你证明,但事已至此了,我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会怀疑他,我现在很想给你证明。但我没法证明,你只能自己去看。我是儿科医生,去那儿的时候,是在他房子的地窖里给孩子量血压测体温的。他怕别人听到孩子哭。地窖里全是奶粉……他把地窖弄得跟皇宮一样,就为了让那孩子睡得舒坦点。你可以自己去看。
我说,好,我自己去看。
我又一次开车到那村子,把车停在村外,换了一身不那么像城里人的衣服,从路边抓了点土撒在自己头上身上并胡乱抹了抹,然后沿着进村的碎石路跑到王崇森的院子门口。这时候已经下午三点多了,阳光柔和了很多,山林以及村中房屋的老墙都在慢慢变颜色。村里一片寂静。没什么人看到我。远处传来小孩子们彼此吆喝的声音。我直接推门进了院子里。王崇森并不在家。我先在院子里找地窖口,没找到。然后我进了屋里,把房子里各个门都打开看了一遍。依然没有任何女人痕迹,但是我找到了地窖入口,门修在墙上,打开是向下的台阶,里面亮着一盏昏暗的灯。
我慢慢走下去。台阶不长,尽头又有一道门,打开时悄无声息。门的内侧贴着厚厚一层软绵绵的东西,似乎是海绵。灯光明亮但不刺眼。甘敏慈说这里是地窖并不准确,这应该是地下室的规格。而且也并不是弄得像皇宫一样,只是相对于大多数人的地下室来说,这里的空间宽敞很多,摆设也比较讲究,反正远比上面那寒碜的客厅好多了;我看到有书桌,有两个分别摆着书和各种药品的壁橱;椅子上盖着松软的毛皮,看着像虎皮,多半是仿的,但说它是真的也不无可能;有冰箱,有电暖器,有用毛玻璃隔起来的卫生间,还有个木制的靠墙的桌台,上面摆着电磁炉电饭煲。我想王崇森每个月的电费估计能让村里其他老头子们大呼作孽。一旁摆着一张床,床上挂着蚊帐,被子叠得整整齐齐;那张床旁边是一张很新的婴儿床,垫着各样铺的盖的,孩子就躺在上面,看样子睡得很沉。旁边是个衣架,衣架上挂着瓶子,连着针管在给孩子输液,液体滴速缓慢,瓶子里还有大半瓶。不知道配的是什么药。我永远不想描述那孩子的模样。我只愿世上这么不幸的婴儿尽量不出生。
这地下室四面墙壁上都贴着海绵,天花板也是,地板上也铺着很厚的地毯,规格简直超过录音棚,隔音效果好得令人发指,且不说一进来完全听不到外面任何动静,我估计要是我被关在这里面,无论我怎么嘶喊,外面任何人都听不到。我不愿相信王崇森把孩子放在这里只是为了避人耳目,但面前的景象似乎只能说明这些。
然后我看到床边有个衣柜,打开就看到里面只挂着两件女式衣服,一件是牛仔外套,另一件是大衣。衣柜的底层放着两双毛茸茸的小白兔棉拖鞋。
所谓女人的痕迹。
我捡起一只拖鞋塞在怀里,悄悄退出去,轻轻把门关上。
我在村外车里待到深夜。四周不断传来虫鸣声,间杂着某些不知名的鸟嘀咕来嘀咕去,从这个山头跑到那个山头。我披上大衣,悄悄沿着碎石路走进村里。这村子似乎没什么人口了。想必年轻人全都外出谋生,只剩下一些老人守着房屋和土地以及各种多年的老毛病,还有满脸污垢袖口肮脏的上学或没上学的孩子。几乎没有一家亮着灯。王崇森的屋子里也是。我摸进院子,极力克制着推开屋门,蹑手蹑脚走去白天我看过有床铺的那个房间的门口。没听到鼾声,连呼吸声都听不见。这时那地下室的门发出轻微的声音,我立即靠着墙躲起来。王崇森正朝我走来。我从兜里摸出浸了天那水的手帕猛地捂在他嘴上。这东西我花了三百块才弄到。三百块的效果就是王崇森无声无息瘫软下来。我收起手帕,拖着他往地下室过去。这种事情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做,竟然毫不生涩。我想大概我骨子里就是个坏人胚子。我把他丢到地毯上,将贴着厚厚海绵的门关紧。然后从腰后面拿出绳子,一丝不苟地把他手脚都绑起来。我连绑人的方式都查着资料仔细研究过,知道怎么绑才会让被绑缚者绝对无法挣脱。屋子里开着电暖器,温度正合适。孩子输液的药瓶已经换了一瓶,但孩子依然在沉睡,没有一点声息,不仔细看还以为已经死了,只有胸口的缓慢起伏能证明那是个活物。我把王崇森摆在靠墙位置,在屋子里四下走动,找到一把电烙铁,就近拉过插座将电烙铁插上预热。然后我连拍王崇森幾个耳光。
可能是我用的天那水剂量太大了,几个耳光竟然拍不醒他。我去卫生间拿了毛巾浸了冷水——应该是他自己接进来的井水——就把湿淋淋的毛巾盖在他脸上。还是没效果。
我想,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还要对他客气呢?我狠狠几脚踹他身上。还是没用。我开始怀疑天那水过量是不是会导致人深度昏迷甚至直接死亡。这让我有点不安,因为我需要他活着,我需要他醒过来回答我的问题。
我开始想尽办法要把他弄醒,拳打脚踢都试过了,完全没有效果。说实话我打他都打累了。目前这情形看起来得呼叫急救,想想就尴尬。我一屁股坐地上,手随意往旁边一扫,手心碰到了已经烧得很烫的电烙铁。这一下真的没反应过来,我只知道因为条件反射我不仅没缩手反而还迅速在电烙铁炙热的底面踏踏实实抓了一把。一开始只是有种触电的刺痛感,并不那么疼,过了一小会儿就开始令人难以忍受。我跑去卫生间打算给手心冲冷水,想起他这里壁橱上全是药品,想着找点什么东西涂。就这时王崇森呻吟起来,醒了,第一眼先四处看,看到了我;接着目光下移,看到我正揉着自己手心。
他说,柜子第二层左边有药,赶紧涂上。
说完意识到自己被绑起来了,又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理他,先找到药膏给自己涂上。当然不可能迅速起效果,但是至少清清凉凉没那么疼了。王崇森舒了口气,说,感觉好多了吧?
我说,倒好像你也疼着似的。
他说,你这是打算干什么,白天问的还不够吗?
我说,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我把那只小白兔棉拖鞋拿出来给他看,问他认识不。他没说话。然后我走去把衣柜打开,指着里面的衣服和拖鞋,叫他给我解释解释。
他很无奈地道:有时候有些女人在我这儿过夜,衣服拖鞋都是他们的。
我说,比如甘敏慈?
他说,不不不,病人。
我说,你猜怎么着,你现在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信。17岁小姑娘,在读书,妇科医生从镇上跑来村里给她看病,了不得啊。这孩子怎么回事?
他说,这孩子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要查的是女尸的身份。
我说,你以为我找你真的只是为了查女尸的身份?
他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不是警察。警察不会只来一个人。
我盯着他。他说:现在都这样了,就别演戏了。说吧,你找我到底是想干什么。
我蹲下来,用没被烫伤的手拿起电烙铁,吹了吹上面的灰。
我的确不是警察。警察不敢刑讯逼供,但我可以。所以接下来我要问的问题,你最好老老实实回答我。
他说:我要是不回答,你要杀了我还是怎么的?
我说,不会。还没到需要杀人的地步。但是刚才我这只手尝到的味道,你也会尝到的。
他摇头:瞎费功夫你这是。没用的。你可以用它随便烫我,但是你的问题,我不想回答的都不会回答。
我问:陈敏在哪里?
他偏过头,淡淡地道:不认识。
我一脚把他踢翻,让他背对着我,然后将电烙铁在他手背上按下去。他竟然哼都不哼一声。他手背的皮肉“吱吱”作响。很快空气里开始有焦臭味。白色的烟气开始升起。他仍然一声不吭。
我把他袖子捋上去烫他的小臂。他淡淡地道:没用的。你多半不愿意相信,我是感觉不到痛的人。你还是问一些我能回答的问题,比如这孩子得的是什么病,我是怎么治的。可以的话,我也想问你几个问题。收起电烙铁行不?浪费电。
我把他拽翻过身,把他胸口的衣服撕扯开。因为我绑的绳子比较密,撕开有点困难,花了不少时间。然后我把电烙铁按在他胸口上。他被自己胸口散发出的烟气呛得直咳嗽,但同样一点疼痛的样子都没有。
我把电烙铁扔到一边。他说,喂,把电拔了啊。烧坏地毯。
电烙铁底部贴在地毯上了。已经有烧焦味儿出来了,我只好把它翻过来放好,然后把插头拔掉。做这件事感觉莫名有点屈辱。
我说,你他妈到底算什么情况?
他只是低头看着自己胸口的烫伤,并不回答。我继续问,陈敏在哪儿?
他说,如果你是说你想确认身份的那具女尸,她在哪儿估计你比我清楚多了。我真不知道你说的陈敏是谁。
我说,别扯了。女尸的事儿是我瞎编的。我只是拿它做个来找你的借口。我知道你带走了陈敏,告诉我她在哪儿,我们两清。
他冷笑了一声,反问我:你干吗找她,是你什么人?
我说,与你无关。
他说,你也不是什么好人,你找她天知道你是图她什么。说不定她就是受够了你成天虐待她所以跑出来的,这年头家庭暴力越来越猖狂,很多女人一时眼瞎嫁错个人,一辈子受活罪没完没了,跑了至少有条活路。上别处找你老婆吧,问我你真是问错人了。
我说,滚,我是她哥。
他说,你说是就是。我又没法查证。
我说:她姓陈,叫陈敏。我也姓陈,叫陈瑞祥。
他说,你证件上写的不是许晓彬吗警察同志?
我说,呸,那个证件是假的。
他大笑起来。笑完了说,你告诉我,你找你妹妹找得这么着急,都拿电烙铁烫人了,你找她要干吗?
我说,换成你妹妹失踪了,你为了找她会不会拿电烙铁烫人?将心比心。我爹妈都不在世了,没别的亲戚,世上的亲人只剩下我妹妹,失踪两个多月,我查到她上了你的车,你说我该不该拿电烙铁烫你?
他说,是吗,你就那么肯定她上了我的车?
我说,有人看到了。
他说,我开车载过不少人,有男有女,要么是找我看病的,要么是搭车过路的,看病的里面没有你说的陈敏,过路的我一不收钱二不问姓名来历,我怎么知道我是不是载过你妹妹?
我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摔在他脸上。那是从我妹妹微博上能找到的唯一一张没有经过美颜的自拍。我叫他仔细看清楚。
整條川藏线我都搜索过了。我说。你知道川藏线上每年都会死不少人,骑行的,徒步的,要么下坡路上刹车刹不住,要么独自瞎晃遇到歹徒。我问遍了所有青旅所有客栈,没有任何人见过她。我查过了所有死在那条路上的女人,不管是摔死的还是被劫杀的,没有她。我不知道这是幸还是不幸。她是在上了你的车之后彻底消失的。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往川藏线跑,她本来生活得好好的,她在一家幼儿园做幼师,刚拿到教师资格证没多久,很快就能进编制了,但是前不久她不声不响就辞职了,谁也没通知,去哪里也没告诉任何人。你猜怎么着,我觉得答案都在你这里了。
他很勉强地露出个笑容。
我说,仔细看这张照片,别跟我说你没见过这张脸,想不起来的话我帮你想起来。
我站起来向婴儿床走去。他神色突变,说,喂,这事儿跟孩子没关系,你别折腾孩子。
我说,想让我不折腾孩子,你就告诉我,我妹妹在哪儿?
他说:你不会折腾孩子的,你挂念你妹妹,说明你不是那样的人。但是你妹妹的事我真的不知道。好吧,她是上了我的车,但是我只载她到能搭车的地方,我借的破车没多少油跑不了太远。她下车之后去了哪里我就不知道了,你说她没上川藏线,我,我觉得不会的,只是你没打听到而已。
我原地站了一会儿,手举起来握住衣架上挂着的瓶子。
他睁大眼睛看着我。我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不怕痛,但是这孩子我看着好像对你来说挺重要。我们都是为了自己在乎的人,别让我为难,我也不想伤害孩子。你这给他输的是什么?
他说,葡萄糖和一些别的药,你别乱来,这孩子病得很重,你瞎折腾会害死他的。
我说,也许会,但是我现在可以选择不弄死他。你呢,你是不是已经把我妹妹弄死了?
他不说话。我握住瓶子开始摇晃。按道理输液管里的药水是一滴一滴在走的,我摇晃瓶子应该不会影响输液的速度,所以实际上我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还算保有分寸。但是他的神色越来越不安。
行了行了。他说。真是作孽,你给我停下。
我不再摇晃那瓶子。他说,看看孩子脸色有没有变白?
我看了一眼,说,没有。
他说:陈敏竟然有你这么个哥哥,你们是一个妈生的吗?别折腾孩子,我说就是了。但是说出来的事你听了可能不大高兴。我不光见过她。她在这里住过。就睡在那张床上。衣柜里的衣服是她的。拖鞋我给她买的。
我扫了眼床和衣柜。看起来有点说真话的意思了。
他接着说,你妹妹叫陈敏,1991年出生,O型血,身体健康,不知是欠债还是别的原因,她急需一笔钱,所以她找到了我。你觉得我是干什么的?
我说,你不就一个赤脚医生,难道你还拉皮条?
他说,拉皮条?不不不是。在这穷山沟里能拉什么皮条。我来这里之前是个主任医师,内外兼修,做外科手术对我来说就像修车一样一目了然。你觉得我在这山村里帮村里人看看病拿几个鸡蛋能收拾出这样子的地下室?
我说,你给我说重点,我妹妹怎么了。
他说,我在这边有个活儿可以做。我认识一个人,是做活体器官移植中介的,我会去帮他给人做移植手术。你妹妹想卖肾。所以我把她介绍给了那个中介。她在我这儿住了几天,好吃好喝养足身体,前段日子去了那些人养肾源的地方,也就是我们说的人圈里。手术还要再等一两天。你想找她,她可未必希望你找到她。
我说,好,那个人圈在哪儿?我去找她。
他说,我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又不是合法的,可以光明正大地干。只有那个中介知道人圈在哪里。
我说,好,那个中介在哪里?我去找他。
他说,喂喂喂慢着,你怎么找他?就像你来找我一样冒充警察吗?动脑子想想他们最怕什么人,当然是警察,就算你是假的。我告诉你,他们对付人很有一套,想接近他们你只有一个法子,你得跟我一起去。我带过去的人他不会怀疑。我就说你也是要卖肾的。这样他们会直接把你送进人圈等着配型,还管吃管喝。他们对人圈管得不严,你到时候想走也不难,偷偷溜走他们拦不住。但是你不通过我而冒冒失失去找他们的话,就算你说你想卖肾,他们也会怀疑你是不是便衣或者记者去卧底,运气好点你啥都捞不到,运气不好你被打个半死。
我说,行。我妹妹要卖肾还是卖别的我不管。我只要她给我签个字。
他说,签啥字?你确定不是她丈夫想找她把离婚的事儿办妥?
我说,这与你无关。我们什么时候能去。
他说,明天。这孩子也是我们的一个客户,要动肝脏移植手术,我们已经约好了时间是明早十点。到了镇上,那个中介会带我们去动手术的地方,然后你也会被带去人圈见你妹妹。
我看了看时间,还不到十二点。我说,好,今晚我在这儿睡了。你就在那儿给我好好待着,别不老实。
他说,你就这么把我捆着,孩子半夜药没了,你会换吗?
我看了看给孩子输液的药瓶,说,这个简单,你告诉我怎么换就行。
他说,这孩子的病不是开玩笑的,他肚子里心肝五脏都不行,你看他现在一声不响地睡着好像没事,但其实内脏的疼痛一直在折磨他,只不过他没法哭而已。他从生下来就没睁开过眼睛。除了给他静脉滴注,我还得在他疼痛严重的时候给他打止痛针。这个你做不了的,你不知道往哪儿打。
我说,你说他哭不出来,也不动不睁眼,你怎么知道他什么时候发作?别扯了,收起你的把戏,操心你自己的烫伤吧。
他说,我说出来你大概不信,我从小就跟正常人不一样,自己的疼感觉不到,但是别人的疼我就感觉得出。你现在除了手心烫伤以外,颈椎也在酸疼,是不是?
我脖子后面确实酸痛,那是因为我久坐开车导致,但我觉得他完全可以根据我开车来找他猜中这件事。我说,开车的哪个不脖子酸痛?别胡扯。
他说,你以为你手心被烫伤的时候我怎么感觉到的?不信的话你现在想办法弄疼你自己,我会告诉你弄疼了哪里。
说完他转过脸,后脑对着我。我暗暗在自己大腿后面掐了一下,下手有点狠,我自己都有点意外。他说,大腿后面,你掐自己了。
我又在自己左胳膊上掐一下,他也照样说中。我觉得不可思议。我说,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有特异功能。
他说,嘿,特异功能。这也不是什么好事儿。我出生的时候就跟这孩子一样不声不响,是昏迷着的,当时谁也不明白怎么回事,还把我倒提起来抽我耳光。现在我知道了,那个时候我是痛晕过去了,因为我妈生我的时候特别疼。但是我感觉不到自己的疼,小时候经常自残,会把自己舌头嚼着吃,嚼一嘴血。后来我学会了观察。
他说,看到别人受伤,自己对应的部位就会疼,这慢慢让我知道了各个部位疼起来是怎样的感觉。这种体验虽然不是很舒服,但人就是有那么种变态的好奇,就打个比方吧,你爱吃辣椒吗?
我说,无辣不欢。
他说,我也是,不然我干吗跑四川来哈哈哈?但是我能尝出酸味甜味咸味,却尝不出辣味,想在吃饭时有辣味儿我就得跟吃辣椒的人坐在一块儿,这样他尝到的辣椒味儿我才能同样尝到。为什么?因为辣不是味觉而是痛觉,人爱吃辣本质也是一种自虐。是个人都有那么点儿自虐倾向。
我说,你这人真恶心。
他说,你觉得恶心是应该的,对我来说意义完全不同。我再怎么自残也不会痛,反而让我对各种疼痛更加好奇。所以后来我学医,这样我除了可以了解外伤,还可以了解内伤,比如胃痛什么的。我现在对人体五脏六腑各自的疼痛都很熟悉。你知道阑尾炎发作的感觉吗?
我说,没概念。
他说,你更不可能知道女人生孩子有多痛吧。我知道,前些日子我都……
他忽然不说了。
我说,行行,我信了。
他说,把我解开,孩子发作的时候我必须能给他打针。
我说,得了吧,刚才你掰扯的故事都很有意思,但是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你不会半夜把我捂死,或者直接割了我的肾。
他说,你就是不信。我已经证明过了,你还是不信。
我把刚才自己涂过的烫伤膏拿来给他涂胸口和手臂被我烫过的地方。我说,涂了这些你该好受点。地毯这么软,你躺着也不会不舒服。我可以给你个枕头。
他说,我以前是主任医师,这么高的职称,你觉得我为什么放弃大好前途跑到这穷乡僻壤来?
我说,因为做黑市的肾移植手术赚得多?
他说,我做黑市的肾移植手术是没办法的事。我不能再当医生了。你知道癌症晚期的病人多痛苦吗?他们宁愿死。我父亲就是。但是你知道我们法律禁止安乐死的。你站在一个痛不欲生的病人面前,即使你想象得再细致,承受病痛的人不是你。你没办法感同身受。但我不一样。我在我爸身边承受的痛苦和他的一样多。所以我知道他有多想解脱。他知道我希望他活下去,好起来,但他也知道我感受着他的病痛。所以他总想把我从病床边赶走。你死过爹吗?
我愣了一下。
他重复道,我问你,你死过爹吗?
我给了他一耳光,说,死过,我还死过妈。
他被我这一耳光抽沉默了,过了一会儿说,那我问你,你掐死过你爹吗?
我说,你掐死过?
他说,不然我为什么跑这里来?我闲着没事干,来这里?
他接着又说,我爸最后的眼神里是感激。你明白吗?我泪水流了他一脸,浸透了枕头和床单。看上去好像是为了结束我的痛苦所以要结束他的痛苦。我相信所有人都宁愿亲人在世上得更久点,但是活得更久意味着痛苦更久的时候呢?换成你,你真的会懂得那种煎熬吗,你会懂得对他来说他更需要的是解脱而不是接着受刑到死吗?
我说,我爹妈是出意外没的。很快。
他说,所以你明白不了我的感受。现在我告诉你,那孩子就像我爸一样,活着就像是在受刑。不同的是我爸的病沒办法用药止痛,但这孩子我可以给他用药。你把我解开,让我和孩子待在一起。你到上面去,把这门锁上,把我们锁在这里面,我绝对没办法害你。
我照他说的做了。在锁上那道门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会儿,但还是锁上了。
那一晚没怎么睡。醒来时天刚亮。我在他屋子里转来转去找到一些番薯和小米,在灶台生了火,胡乱煮了一锅,然后把地下室门打开。王崇森似乎也没怎么睡,早就在那里等着了。我们什么都没说,吃过东西,他就去借车开过来,把孩子抱上车。我扮演的是个急于卖肾的穷鬼,自然不能开自己的车过去,所以坐他的车一块儿去镇上。快到镇子的时候,他说:你把孩子抱起来。
孩子和我一起在后座,躺得很稳,他一路开得也很稳。我说,接下来很颠簸还是怎么的?
他说,你把他抱起来。
我依言抱着孩子。孩子几乎没什么重量,感觉就像抱着一团破布。他说,到时候你去了人圈,不管后面会发生什么,听我说,你应该是个有办法的人,应该可以安全脱身。
我说,这个你不用担心。
他接着说,这是其一。另外就是,不管怎样,孩子没招谁惹谁,不要折腾孩子。
我说,什么意思?
他说,毕竟世事难测,很多事可能不符你的预期,我只希望到时候你能清醒一点,该恨谁恨谁,不要迁怒于一个病得快死的婴儿。
我没说话。他说话的时候也没有回头。车开到镇里街道上,停在一家招待所门口,我们在那儿等到十点钟,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敲了敲车窗玻璃,对王崇森说:关老板让我告诉你去镇中学等他。
等我们到镇中学门口时,已经有个人在那里等着了;看年纪三十岁出头,模样不像什么老板,倒像个刚毕业的愣头青,穿衣没品,身材消瘦,脸色苍白。这人直接开门坐在副驾驶座上,说:手术时间要推迟一点,有两个医生还没到。后面这个是新来的?
王崇森说,昨晚上过来的。急用钱。
那人回过头来问我,什么名字?我如实答了。他说,一颗三万五,你知道的吧?
我说,别人告诉我是五万。
他说,最多四万,看你体检结果。不满意,那你卖给告诉你的人去。
我说,行行行,四万。
他说,要等配型,一会儿我叫个人安排你住下养几天。不要生病。
然后看了看我怀里,问王崇森,这就那孩子?
王崇森答道,是。
那人说,这模样真是造了孽了。你咋想的到底?又不是你的孩子,拿自己的肾换他的命。
王崇森说,你不用管,你赚你的钱,我救我的人。
那人说,走吧。
王崇森发动了车子,问,哪里?
那人说,我叫你直走你就直走,叫你拐弯你就拐弯,叫你停你就停。哪儿那么多问题。
路上那人打了个电话,然后在一个路口我被放下车。一个看样子更年轻的小子接我。王崇森从车里看了我一眼,说了句去吧,就开车载着孩子和那个所谓的关老板走了。接我的年轻小子一副熬了夜还没睡的样子,说:吃得惯辣的不?我们这儿吃东西都辣。
我跟着他拐弯抹角走进一条老胡同,又走进一个院子,院里是一栋三层小楼。一楼像是房东在住,房门敞开,老两口子挨着巨大的炉盘坐着,炉盘上烫着米酒。领着我的人跟他们用本地话打了声招呼,拿钥匙出来开了旁边的门,走楼梯上去。先带我到二楼,告诉我做饭吃饭都在这里;有什么事到这里找他,或者他的同事;我看到他所谓的同事正在电脑前玩什么网游,噼里啪啦敲键盘,点鼠标,嘴里骂声不断。然后他带我到三楼,进去一排木板加砖头垒起来的床,铺着脏兮兮的被褥,几个年轻人百无聊赖地在房间里或坐或卧。他指着那床铺对我说:自己选个地方睡。要出去,下楼找我拿钥匙。无聊就看电视。玩英雄联盟不?
我说,不玩。
他说,行,你们互相照应,认识一下什么的。有事下楼找我,懂?
我说,这里就这些人,全是男的?
他往周围看了一眼,笑道,咋,大哥你还想有女的?这待遇我也想要啊。但是大哥,你是要卖肾的人哪。
周围几个年轻人都笑出声。我说,来这里卖肾的没有女的嘛。
他又笑了,说,大哥,你想啊,如果是女的还用得着卖肾?
我又问,你们除了这地方,有没别的地方安排像我这样的人?
他说,没了,大哥,你想啊,虽然世上穷鬼多,但是跟我们这样穷疯了要卖肾的能有多少?我们是弱势群体里的弱势群体。没那么多人,就这几个,一两个月换一批。
我说,没来过女的?
他说,没有。
我说,王崇森你认识吧,开车送我来的人。
他说,知道,王大夫。
我说,他告诉我有个女的在这里,叫陈敏,你告诉我这个陈敏在哪里。
他摇头道,大哥,这我就不知道了。我知道的就这个地方,没听说还有别的地方养人的。就算有,估计也是王大夫自己安排的地方。但是不对啊,你看这些人,他指着那些懒散的年轻人,你看看,这个,想买苹果手机,这个,欠钱还不上,这个,他爸病了,这个,玩游戏要买装备。这些问题,哪个女的会发愁到要卖肾?想买手机,找个男人就行了啊,哪怕找个会为她卖肾的。没有女的,大哥,真的没有,就算有,应该也不是我们这儿。
我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提起来,轻飘飘没什么重量。他脚尖都几乎离地了。周围几个年轻人一下子全都站了起来。我说:你是不是在骗我,是不是?
他显然没怎么反应过来,只是慌张地看着我,又看看四周。周围的年轻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我拖着他走到窗口,这老房子没装防盗窗,我抓着他后领毫不费力就把他头朝下半个身子挂在窗外。他的手脚乱摆乱踢,喊着别别别别。我说,你给我说实话,否则我把你丢下去。
他年纪二十三四,一副没出息样子,几乎哭出来了。他说,大哥,我真没骗你,真没女的,你別这样,大家都是苦命人,我也是为了给我爸动手术,我也卖了一个肾,你看我肚子上的刀疤。这里都是可怜人,何必骗你呢?都打工的,一个月才挣几千块,你问的事儿我哪儿知道啊,得上面的人才知道。
我撩起他衣服,他小腹右边确实有一道蜈蚣形疤痕。我放他下来,问他王崇森在哪儿动手术。他说,这个只有老板知道,经常换地方,以前在药店楼上,后来改到一个私人诊所,再后来又租了个房子,但是今天在哪儿动手术没人清楚。见我又要揪他领子,连忙又说,大哥我真不知道,关老板又不会跟我们这些打工仔商量事儿,我在这儿只是看着这些人。
我放过他,环视四周,问,有人知道今天在哪里动手术吗?
几个年轻人都不吱声。我对面前这个惊魂未定的小子说,带我下楼。
二楼几乎没任何摆设,客厅当厨房用,三个小伙子各住一个房间,其中一个还在睡觉,刚才看到的打游戏那个现在还戴着耳机玩得起劲。我过去拍了拍他肩膀,他不搭理我。所以我把他耳機拿掉,他立即大骂起来,站起身就要和我动手。我说,别慌,别慌,告诉我今天在哪儿动手术,你就继续玩你的游戏。
他说,你他妈谁啊。说着竟然掏出一把折刀。我劈手就把他的折刀打落在地,同时给他当胸一脚,他向后一倒,后脑磕在墙上,竟然晕过去了。
我转身看看旁边目瞪口呆的年轻人,说,你们体质这么差?
他说,少了个肾,体力都不行了,而且,而且每天玩游戏。
我说,那好,现在怎么办,我上哪儿找我要找的人?说着我看了看房间里还在睡觉那个,我问他,那家伙知道不?
他连忙摆手说,不不不,我们都不知道,真的。
这时听到楼下的防盗门响了一声,有人走台阶上来;门被推开,我看到王崇森站在门口。他看了一眼晕倒的那家伙,说:怎么给搞成这样?
我冲过去掐着他脖子,把他向后推到楼梯拐角靠着墙。身后年轻人更慌张了,拿出手机说,喂喂,我,我报警了啊。
我说,你他妈倒是报啊。
然后我对王崇森说,陈敏到底在哪儿?
王崇森涨红了脸,喘不上气,手拼命摇着。我觉得差不多了才松开。他说:我就是过来找你谈这事的。你跟我出去走走。
我说,又有新花招?你说,你到现在给我耍了几套连环拳?
他说,正经的,要不我们上天台,你听完觉得不爽了可以考虑把我从天台扔下去。
我跟他到了天台上。天朗气清。从天台望出去,四周都显得安宁祥和,淡淡的尘雾在楼宇间飘动。王崇森说:你是要听重点,还是听我从头开始说?
我说,听重点。
他说,重点就是,我骗你的,陈敏不在这里。
我说,早知道了,她到底在哪儿?
他说,死了。
我看了一眼楼梯口。他说,不不别误会,跟他们没关系。陈敏自己寻死的。
我问,她在哪儿?
王崇森说,村里有个地方,叫牛落沟,一年总有一两头牛摔下去。人下去很麻烦,摔下去的牛也没法整个抬出来,只能一块儿一块儿带出来。懂我意思吗?陈敏就在那下面。我埋了她。
我说,好,带我去看。
他说,慢着,还没说完。你不问我为什么骗你说她在这儿?
我说,这笔账等我找到她的时候跟你算。
他说,听着,那个孩子,是你外甥。那个孩子,是陈敏生的。
我说,哈?
他说,所以我还是从头给你讲。
他说,今天你看到的那个关老板,叫关陇腃,我认识他两年了。通过甘敏慈认识的。这个人帮我挣了些钱,你知道的。那天我去帮他做了个手术,回村里路上,发现你妹妹在荒郊野外生孩子。近三个月前的事情。我跟你说过,我能感觉到别人的疼痛。我路过那里的时候感觉到了你妹妹分娩的疼痛。所以我停车去找,找到的时候她几乎不行了。我虽然不是妇科医生,但是这局面我还是应付下来了。然后我带她回我家,安排她住在我那地下室。她什么都不说,但肯定是经历了什么事,所以从内地千里迢迢跑到这儿来。
我说,那你知道她为什么寻死吗?
他说,完全不知道,但我猜跟一个男人有关系。她恢复到能行动的时候我带她来镇上采办东西。路边吃饭的时候她看到一个男人,放下筷子就冲出去了。她从背后把那个人扳过来,然后看样子是认错了人,蹲地上就哭。我在满大街人面前把她拖回车里。你打听到人们说我把她带上车,说的就是这个事儿。之后她也还是问什么都不说。我叫她在我那儿好好住着,养好身体,该回哪儿回哪儿去。没事就出去闲逛,那破村子虽然荒凉,但景色还是不错的,我想着能让人放松吧,谁知道她会找到牛落沟。从我找到她时所见的状况来看,她先把手机扔到沟底下,然后跳下去。肯定不是为了找手机。当然,我们也可以说她是不小心摔下去的,但我觉得大白天没事儿谁也不会在那地方站着。她为什么寻死,答案估计就在那手机里了,但是手机摔得稀烂,你要是修得好说不定能弄清她到底怎么了。
我说,那你把我骗到这儿来是想怎样?
他说,因为你太碍事儿。
我说,看得出。
他说,你外甥的病,很严重,器官衰竭,要不了多久就会死的。我照顾了他这么久,想到唯一能救他的办法,就是把他坏了的五脏六腑换成好的。所以我联系了关陇腃,希望他给我个人情价。但是即使是人情价,我还是出不起,所以我决定卖掉我的一个肾。反正人少一个肾又不是不能活了。关陇腃安排我做了体检等配型,结果发现,我跟这孩子就是匹配的。所以,我可以把我的肝切一块儿下来给他换上,肺也可以给他换上,甚至我剩下的一个肾,也想给他换上。今天就是给我和他动手术的日子,偏偏昨天你跑来纠缠。我要是不骗你,估计现在我还在地下室被你绑着,被你逼问陈敏到底在哪儿。
我说,从我接触你到现在你基本没跟我说过真话。你把我骗到这里,恐怕不是嫌我碍事儿,而是想把我的肝切一块儿给孩子换上吧?
他说,我倒是很想这样做,毕竟你是孩子的舅舅,有血缘关系,把你的换给他最合适不过。但我没这么打算。从我决定救这孩子那一刻起,这就是我自己的事,说了你也不懂。再说了,这地方困不住你,我们都知道。
我说,你真那么想救那孩子?
他说,我必须救。
我说,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孩子恐怕不是陈敏的,而是你自己的吧?
他说,陈敏现在还在牛落沟底下腐烂,你说这样的话合适吗?孩子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我只是看着他出世,把他养到现在。我为什么要救他?是因为我发现他可以救。他不像他母亲,也不像我爸,不是那种只能痛苦着等死的情况,只要我有办法把他病变的脏器换上,他就有希望长大成人,将来能做主自己的生死,而不是现在这样没得选。
我说,你想救他,我拦不住。我不关心这孩子。陈敏生下个病孩子的事情,到现在只有你的一面之词,没有旁证,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只关心陈敏的下落,如果陈敏果然如你所说,死在牛落沟里,那我就去找到她,认出她,这就是我接下来要做的事。
他說,不行,我现在需要你帮我。你必须相信我,孩子真是你的外甥。你帮我,就是在帮你的外甥。
我说,还要我帮你做什么?你不是一切都安排好了吗,王大夫?
他说,情况有变。关陇腃没打算帮我救孩子,他只想着赚钱。没有你的帮忙,我会白白死在手术台上,孩子也得不到救助,很可能直接被他们捂死扔到垃圾堆里。
我问,这话怎么说?
他说,我去了他准备的要动手术的房子。我能感觉到别人的疼痛,你知道的。关陇腃在那房子里准备了六个患者,每个患者都需要不同器官的移植。我能感觉到他们需要换的是哪些器官,我一个人刚好全部提供给他们。关陇腃是打算把我拆了,零件分给那六个人,但没有孩子的份。
我说,既然这样,那你不用去了。
他说,不行,目前的情况,我非去不可。孩子活不了多久了,如果去正规医院做手术,我没那么多钱。只能依靠关陇腃。只有他能给我找到人和地方,而且整个过程不会被外界知道。所以我要你在外围配合我,想个法子逼关陇腃按照我原来的意思办。我们现在就得计划一下。
我说,你的意思是,你打算就凭我们两个人,要挟关陇腃的整个组织?
王崇森说,我相信你有办法。
我说,我简直搞不明白你。拿自己的脏腑换给一个跟你没关系的孩子也就罢了,你还打算为这孩子去送死?你这样做究竟图啥?
他说,你不懂的。
我说,那你就给我说明白。你不说明白,我凭什么无缘无故帮你?
他说:就算我给你说明白,不见得你能理解。
我说,不管我能不能理解,你至少得让我知道你这么做的理由。否则的话,你说过我不爽就可以把你扔下楼,我只能这么做了,把你扔下去,对我也没坏处。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吧。陈敏是你妹妹,真的吗?
我说,当然是真的。只是感情没那么好,我们并不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妹,见面也没多少次。
他说,关于你妹妹的死,我其实还瞒着一件事。她跳下牛落沟的时候,没有当场摔死,至少我找到她的时候她还有呼吸。她全身骨头摔碎,内脏破裂,深度昏迷,我在她旁边承受着她已经感觉不到的疼痛。那种痛换成你来承受你会失控,你会不停嘶喊,不停呻吟。摔成这样已经没得救了,陈敏只能保持着这个状态等死。所以我当时做了一件不得不做的事,用我以前用过的办法让她停止了呼吸。
我说,你杀了我妹妹。
他说,是的,就像杀了我爸一样,无论该不该这么做,我不得不做。
我说,为了让他们解脱?
他说,是的,尽管看起来像是为了让自己解脱。我告诉你,如果你夺走过一个人的生命,你这辈子都会活在阴影里。而我面对的东西比阴影更难承受,因为我不是为了明确的动机去弄死谁,而是为了无法解释的一个原因做出这样的事来,无法说服自己这样做是对的或者错的,所以我无法放过自己。这样的事情做一次已经够受的了,我做了两次,得到的东西却是翻倍的,说不清究竟是悔恨还是内疚,只能说,我承受不起第三次了。我养着那孩子,每天都在感受着他的病痛,对我而言,不结束他的痛苦,我的痛苦就永无尽头,而如果我像对我爸和陈敏所做的那样结束他的痛苦,那我要承受的东西可能就会超越极限。所幸的是,最后我找到了解决这问题的办法,我可以救活他,至少能让他在体验那病痛之后,是继续活着,而不是一无所有地死去。我需要你帮我完成这件事,孩子是你的外甥,就算为了你的妹妹陈敏,你也应该做点什么。
我静静听完他的陈述,心中毫无波澜。
我说,你讲的这些,我的确无法理解。
他不说话,看着我,等待我的答案。
我说,对不住了,我不会帮你。
他的眉毛顿时挤在一处,眼角耷拉下来,这表情看得我心里一紧,仿佛看到多年前得知我刚回家就要出门的母亲。我转过脸不看他,继续说:我不想干涉这些事情,这不是我到这里来的目的。
他说,你不是要找你妹妹吗?你找到了你的外甥。
他还要继续说,但被我一声怒吼打断了。我说:我只是找我妹妹签个文件!
我的目的远没有他那么崇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心里发虚,因而嘴上的语气变得分外严厉——多少人像我一样,言不由衷地发怒,其实只是为了掩饰自己心虚?我说,我爹妈过世后留下一套房产,乡下的老房子,我和我妹妹都看不上,就那么把它搁置在那里,自己在外讨生活。但是现在环境变了,那套老房子突然变得很值钱了,有人要出大价钱买下它。这里面有什么商业上的猫腻我不懂,也不关心,重要的是我现在正好急需用钱。我也有我的生活,也有我的麻烦需要处理。要完成交易,非得有我妹妹签字不可。而现在照你说的,我妹妹死了,孩子也快死了,那有我一个人的签字就够了。所以,孩子活不成了,让他死吧。你想想你要让这孩子活下来,你要付出多大代价,就为了你那狗屁心理阴影?我不帮你。我劝你也不要管这件事。我是孩子的舅舅,我是不是有权利做这个决定?
他的表情既没有吃惊,也没有显出早已料到我会这么回答的样子。他很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说,你说得对,孩子跟我没关系。是我没皮没脸要做个贱人。你要卖房子,卖吧。你只要证明陈敏已经死亡就足够,孩子的事,我不说出来,没有人会知道,不会存在继承方案上的问题。陈敏埋在牛落沟,你下去会看到,坟土还很新的就是她。
说完他转身就走。我喝住他,说,你干吗去?
他停下脚步,但没有回头,答道:我去送死,也可能把孩子一起害死,那又如何?跟你关心的那些没有任何纠缠。我们不会再见面了。你可以在我家里找找陈敏留下的东西,说不定对你有用。
然后他径自走进楼道,脚步声听起来没有任何不平常。我一直看着楼道的入口,就像在看一具挂在那里不断晃动的尸体;我从贴身衣袋里掏出我准备让陈敏签字的那份协议书,翻了翻又放回去。我在天台待了好一阵子,直到听到楼下似乎有什么动静,从天台看下去,楼下停了两部面包车,有几个人正从车里出来,手里拿着铁棍或者砍刀之类东西;看起来关陇腃的人得到了消息,准备来对付我。
我看了看这栋楼的背后,这楼一共只有三层,不过这个高度跳下去多半也会摔伤。对我来说,爬楼并不是难事,尤其是在楼外侧有一根108口径排水管道的情况下。我沿着那管道下到地面,翻过后墙在七弯八拐的巷道里穿梭一番,很快就到了大街上。
这会儿是中午,我找了个小餐馆准备吃点东西就去村里。这里是川西,街头餐馆无一例外都是辣椒为主,看着桌上的辣椒酱,我想起王崇森说的他要吃辣就得在吃辣的人旁边坐着。辣居然是一种痛觉而不是味觉。我吃了一碗羊肉粉,准备找车去乡下,在路边抽着烟等,但是等很久没等到什么车。
妈的,我心想,王崇森这混蛋应该把车留给我开回村里,反正他都要去送死了。
在这地方,辣椒面随地买得到,而且价格便宜;我买了一大包最辣的放进刚买的挎包,然后找了一副橡胶手套戴着。我依着记忆找到人圈那栋楼所在的胡同,悄悄摸过去,见那两辆面包车还停在院子里。有个人守在一楼,跟老头老太一块儿坐在炉盘边上,正在上面烫花生吃。看样子岁数也不大,最多二十五六,前额一绺头发染成绿色,两腿细长穿一条满是金属扣子的长裤。我捡了块石头朝面包车丢过去,那辆车马上像被咬了屁股一样叫起来。
屋里的年轻人马上跑出来往院门这里走,我等他走近了,抓一把辣椒面甩他脸上,同时朝他裆部猛踢一脚;他闷哼一声向前弯腰,我顺势兜着他的脑袋,死死捂住他的嘴,我手套上还沾着不少辣椒面,这让他不敢吸气。我迅速把他拖到一旁的窄巷子里,说,钥匙。
他哆哆嗦嗦掏出车钥匙给我。我说,关陇腃在哪儿?他指了指那栋楼的方向。我说,谢谢。然后用手肘给他后颈上猛地一击,他软软瘫下去。
我从那栋楼后面的围墙翻进去,此时已经有几个人提着铁棍从楼上冲下来。面包车已经不响了。我绕到前院,那几个人正从大门口朝外张望,而上去二楼的门敞开着;我进了门,把门关上,从里面拴死,只听门口那几个人大呼小叫跑过来踢门。我没理会他们,直接上到二楼的门口,门虚掩着,隔着门能听到里面有人在训话。是关陇腃的声音。我猛一脚把门踹开,看到里面除了关陇腃之外,就是之前所见三个年轻小子低头站着,另有一个看起来很壮实的年轻人提着砍刀站在关陇腃身后;他们都愣着看我,短暂的沉默后,那个壮小伙提起砍刀就冲过来。我照样一把辣椒面撒他一脸,他下意识用手抹眼睛,我一手揪着他头发一手抓着门把手,将他脑袋往门上猛地一撞。他的砍刀脱手,我用脚踩住,另一条腿提起膝盖猛顶他裆部,这时他才叫出声来。
我提着砍刀,瞪着关陇腃,他表情很镇定,对我说:我的人在外面,你出不去了。
我说,那要看你配不配合我。
他说,你这人是不是有问题?你要找的人不在我这儿,他们说得清清楚楚。你是警察?
我说,假警察。
旁边被我打趴下的小伙子突然伸手扯住我脚脖子,我用刀背在他手腕上猛击,他就松手了。我对关陇腃说:我要问你几个问题。
他说,坐。
我不坐,直接问,两点钟要动手术的有几个人?
他说,七个。
我说,你要拆了王崇森分给那六个人是不是?
他说,王崇森是个逃犯,捐献器官也算是赎罪。
我说,这场手术下来你能挣多少钱?
他说,六七十万。
又说,最后一次了,我也不想再干这个了。
我说,七十万买你的命,卖不卖?
他说,不卖。
我说,那好,你现在打电话给你请来动手术的医生,跟他说,只做王崇森跟那孩子的肝移植,其他人不管。
关陇腃就发火了,说,你知道这表示什么吗?这表示我爷爷输不起人血白蛋白了。六个人也活不成了。你以为我做这个就只是因为我昧了良心想赚钱?
我說,我不管你爷爷会怎样,也不管那六个人会怎样。你不干,我现在可以抹了你脖子,接手你的人,你的生意,你信不信这群人跟着我混比跟着你混得好。
他说,你不敢杀人。
我说,你小看我了。这西瓜刀,我十五岁就会用,你可以不信,但我告诉你我那个时候喜欢研究人体解剖学,砍人的时候就往要害地方砍。你拒绝我试试。
他说,你以为手术是我说停就能停的?你当我是大老板,随便发号施令?我他妈也只是个小老板。这次手术做完,我拿的六七十万只是小头,大头在一个连我都不知道是谁的人手里,我现在要是喊停了,上面的人会要了我的命。
我说,那行,我现在先要了你的命。
我一脚把他踹倒,他向后倒在电脑旁边的椅子上,椅子被撞到一边,我提着他领子,把刀架在他喉咙上。
这种人我很熟悉,他们就算再嘴硬,还是会怕死。关陇腃就说,好好好,我打电话。
我说,吩咐你的人别他妈在外面踢那防盗门了,听着烦。
他朝那三个呆若木鸡的小子使了个颜色。那三个人匆忙跑出去。
我说,打电话。
关陇腃掏出手机,拨通号码,开始说话,语气出奇地从容镇定。他说,那六个人先别管,只管王大夫和他那个孩子。
他忽然放下手机,说,那边已经出事了,我管不了了。
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我们的好朋友王大夫,不光是个医学家,还是个药理学家。他现在手里握着一支传染性致死病毒,躺在手术台上,不打麻药,活体做器官摘除。
我说,哪儿来的病毒?
他说,这个人在乡下住着,谁知道他私下收藏些什么东西?我的人告诉我他把我请来的几个外科医生全都和他一起反锁在那房子里,如果不按照他吩咐的做,他就把那管病毒摔地上。现在正在术前准备。他用下巴指了指门口还在呻吟的人,说,那孩子白挨你打了。
这时楼道里一阵喧闹,显然那三个小子下去打开了门,门外的人都冲了上来。我说,叫你的人给我让一条路,我得走。
关陇腃苦笑道:不只是你,我也得走了。几百万的生意黄了。王崇森这个人的体质真的非常奇怪,给他做体检配型的时候,我们发现他的体质谁的都可以匹配,就像O型血那么万能。所以我头上的大老板不会放过他的,肯定要把他掏空,所以这么短时间里找来六个患者,这得动用多少资源?投入这么大,最后搞成这样,弄丢了他的钱,就等于是欠他的钱,我现在已经是欠债三百多万的人,还待在这儿,我可能死得比你还快。
这时那群人已经簇拥在门口。关陇腃朝他们摆了摆手,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说,你们,现在还是不是我的人?
他们说,关老板,什么意思?
关陇腃说,如果你们还是我的人,那我告诉你们,我完蛋了,你们念往日情分的话,让一条路,我和这位老兄得赶紧跑路,大家好自为之。
他们都慢慢退后,让出一条路来,我用刀架着关陇腃的脖子往门口走。这些人向下退到楼下,出了门,站在外面看着我们。我和关陇腃一起慢慢走下台阶,到了门外,那对老头老太站在不远处往这边张望,老头手里似乎在剥着瓜子壳,把瓜子仁递给老太太。我架着关陇腃上了一辆车,关陇腃坐在驾驶座上,我把之前抢到的车钥匙给他,他试了试,说,不是这把。
我们换到另一辆车上,那几个提刀提棍的小伙子全程呆呆看着,关陇腃扫了他们一眼,说,这些孩子都是穷人家的,别看凶神恶煞的样子,其实都不坏,他这会儿拿着刀对着你,心里边其实一样怕。
我说,我从小什么都没怕过。开车。
我叫他开到他安排动手术的地方,但是他不愿意;他说现在他去那里等于是找死。现在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赶紧消失。我把架在他脖子上的刀勒紧了一点,他说,好好我去,但是我只把你放在那附近,我自己不会过去了。
我说,你以为我会让你就这么一走了之?
他说,你搞清楚,现在状况已经不是我决定了,现在决定一切的是王崇森。我跟你说吧,他肯定活不成了。等他从手术台下来,走出那道门,被他得罪的人有的是办法弄死他。就算你现在去了那里,能做什么呢?
我说,我在那里能做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在这里,我有的是办法弄死你。
他开车到了他说的地方附近;是一座早已建成但是一直空置的楼盘,他租下了其中一栋电梯公寓的整个六楼。手术室在里面户型最大的房子的客厅,六个等待移植的患者在其他房子里。我们停车的位置可以远远看到那房子的窗户,窗帘紧闭什么都看不到。我说,我要知道里面现在的情况。
关陇腃说,不,我不能再打电话了,会把我们不愿意见到的人引过来。
我说,打。
他说,我已经把手机关了。
我说,开。
他拿出手机,突然用力扔出车窗外,猛地砸在外面墙上。听声音就知道那手机完了。
关陇腃说:我不是开玩笑。我告诉你,现在我们最应该做的是开车离开这镇子。出镇子的公路能一路开上318国道,我们要往西走。
我说,闭嘴。
王崇森希望我在外围帮他胁迫这些人,被我拒绝后,想出用传染病毒的法子,这办法能逼迫动手术的人按照他的意思办事,但是事情办完他走不走得出来真的很难说;对他来说,重要的是能让孩子安全离开,而手术之后以他的身体状况肯定无法完成这事。我不知道他想到了什么办法,而至少现在,我应该设法排除外部障碍。
我问关陇腃:手术时外面有多少人守着?
他说,两个。
我用刀紧抵着他的脖子。他说,两个,真的,就两个。一般情况下,做手术没人会来打扰。两个人望风,有巡警的话,给他们车里扔两条烟。
我说,那个房子里现在还有些什么人?
他说,除了望风的两个,除了动手术的几个医生,其他的就是那六个患者的家属,没有威胁性。
我说,你跟我一起上去。
关陇腃说,不,我刚才说的只是平常的情况。现在情况变了。我头上的大老板肯定已经得到了消息,不会放过这件事,会派多少人守在门外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要是上去绝对有去无回。他的人不会像我的人那样只是一些玩西瓜刀的小混混。
我說,你口口声声大老板,这个大老板到底何方神圣?
他说,我不知道他是谁,这个人只在网上联络,没有任何人见过他。我只是个中介,替他找肾源。患者是他找来的,钱是他分下来的,我只听话办事,不多看,不多问。但我知道他是个惹不起的人。有传闻他背后是军区医院,背景很深,现在那房子周围肯定全是他的人,而且我觉得,他也在另外派人四处搜索我的下落。这水我们已经蹚不起了。
我说,你打算怎么办?
他说,逃,逃得远远的,我要一路开到尼泊尔。
我说,祝你好运。
说完我下了车,朝那栋楼走去。背后传来发动机轰鸣声,关陇腃径自开车走了。
我掂着手里的西瓜刀,它的上任主人把它打磨得异常锋利。我其实并没有杀过人,只是年轻的时候在街头参加过群殴,进过少管所,进过劳教所,提着这把西瓜刀就好像是提着我的整个不堪回首的过去。我已经一把年纪,孤身一人,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赚钱生活,而现在我不太清楚自己提着这把刀又是为了什么。这原本不是我来这个镇子的目的。
我走到那栋楼下,没看到关陇腃所说的望风的人,别说两个,半个都没有;这栋楼的电梯并没开放,我只能走楼梯上去,心里忽然想到,难道那六个患者就是由那些人用担架抬着从这楼梯爬上去的?然后我注意到这楼梯间的台阶布满灰尘,没有任何足迹。这让我觉得有些不对劲,等我到了六楼,四下空旷寂静,我找到那个房间,隔着门听,没听到里面有任何动静。
我心里隐隐不安起来。这层楼一共八个房间,我挨个儿去听,都没有任何声响。我回到关陇腃所说的那个房间的门口,从身上摸索能用的东西打算把这道门撬开;这对我来说并不难,一个钥匙环伸展开来就可以搞定。我打开门,看到里面空无一物,地板上倒是有些灰尘痕迹,那应该是挪动过桌子之类东西留下的。墙角有一块纱布,已经变成黑色,上面同样覆盖着一层灰;无论怎么看,这里已被弃置很久。
这大概曾是关陇腃安排的手术场所之一,但并不是王崇森动手术的地方。
我望了望窗外,关陇腃开的车早就看不到了。
那一下午我几乎走遍了整个镇子。我想再找到关陇腃那个组织的人,哪怕只是个马仔,但是之前用作人圈的那栋楼,现在只剩下那对老夫妻了;其他人,卖了肾之后参与卖肾组织的,以及在楼上百无聊赖等着卖肾的,都已经走得一干二净。而那些提着铁棍和砍刀的小子,我在镇上的网吧里找到一个,从他嘴里什么也问不出来。真是树倒猢狲散。
到了晚上,忽然听到镇子西边传来爆炸声,听起来规模不大,感觉是煤气罐炸了;同时又听到警笛声。真是不可思议,我从没见过出警反应这么快的。这个镇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警笛声响,整个镇子的人都能听到;警笛声一路向西而去,在那个方位响个不停;我想到的第一个念头是,这大概就是王崇森的计划。
我扔掉砍刀,跟着警笛声往那个方向跑去,沿路都是朝那个方向观看的路人,而他们什么都看不到,小镇的夜空漆黑,爆炸并没有引起什么东西燃烧,那个方向连几缕烟气都溶进夜色里。我跑过去花了不少时间,看到警车围在一座楼下,到处是穿着黑色制服肩上别着对讲机的警察。救护车停在最内侧,医疗队的人正从楼门里抬着担架出来,看不出担架上躺着什么人。我看到了王崇森的车,或者说,王崇森借来的老乡的车,停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几个警察正围着那辆车四下查看。而爆炸的位置,是那座楼的四楼;整层四楼的窗户都没了,墙壁也被炸出些豁口,但造成的破坏并不是太大。在警灯映照下,里面徐徐冒出黑烟,但还是能看到里面空无一物。而六楼整层都亮着灯,窗户上映出乱七八糟的人影。这也是一栋空楼,我马上就明白,王崇森只是制造了一点能引起警方注意的动静,他还没蠢到让自己跟那些人同归于尽。
陆续有人从那座楼里举着双手走出来,随即就被警察押进车里。全程都没看到王崇森,也没看到孩子,我觉得他们很可能已经在救护车上了。
后来我才知道,报警的是甘敏慈。王崇森找我之后就去找了她,跟她约好了报警时间,以及具体地址。爆炸的确实是煤气瓶,王崇森偷偷设置在四楼,不得不说这次爆炸安排得特别合适,没有任何人因为爆炸受伤。这个镇子不会有这么多警力,看样子警车是从县城派过来的;王崇森和孩子很可能会被送去县里的医院。不管怎么说,王崇森的计划应该是成功了。即使没有我在外围帮忙,他一个人也完成了这一切。现在我只能离开;我不愿意被警察注意到。
我在小镇过了一夜,第二天租了车到王崇森的村子。我在王崇森的地下室里找到了陈敏的皮夹,里面是她的身份证和银行卡。我找到了牛落沟,王崇森说得没错,下去沟底确实很费功夫。那底下有不少坟墓,全部没有墓碑,有些小小的坟头一看就知埋着早夭的孩子;我认出了陈敏的坟,坟土确实还算新,没有任何标记。我不觉得自己应该把她挖出来确认身份,但是迟早有一天还是要把她挖出来,证明她是我妹妹;這一点我觉得王崇森并没有骗我。我返回王崇森的房子,遇到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察,正由一个村民带着从王崇森的房子里走出来。我认出这个村民就是王崇森向他借车开的车主。
警察问我身份,村民替我回答说我也是警察。我连忙摆手说不是。
村民指着我说,前天他找我打听王大夫。
警察说,要不跟我们走一趟?
我看了看四周,说,好。
他们问我的问题我都回答了,没有隐瞒。他们只想知道昨晚的爆炸是怎么回事,以及王崇森跟那个器官贩卖组织的关系。我知道的都讲了,不知道的我只能表示不知道。我告诉他们我来这里只是想找到我妹妹,结果得知我妹妹已经死了。我表示想知道王崇森现在的情况。
他们告诉我,王崇森上了救护车,在去医院的途中就死了;根据他们询问到的情况,王崇森手握一支自备的哌替啶,欺骗那几个医生说是传染性高致死病毒,以此胁迫他们为他动手术,将两个肾脏、半块肝脏、一块儿肺脏、一截小肠以及脾脏都移植到那个孩子身上,全程无麻醉,王崇森是死死盯着他们做手术的,亲眼看着他们将自己的脏器取出来换给孩子。这简直不可想象。那个孩子的情况目前还算稳定,听医院那边说,孩子换上王崇森的器官,竟然没有出现排异反应。
我说那孩子可能是我的外甥。我告诉他们王崇森告诉我的,我妹妹陈敏在路边生下这个病孩子的事情。他们告诉我,如果能验证,这个孩子就由我带走;如果验证不了,我想收养这孩子的话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减轻了国家的负担,因为这孩子的情况肯定只能送进福利院。
我说,关于王崇森你们还知道什么吗?比如他还有没有家人?
他们告诉我,江西那边传来的消息是,王崇森还没成年的时候就失去了母亲,在他成为高级医师以后,他父亲得了癌症,原本住院治疗,后来他父亲坚持出院回家,回家后不久就过世了;他父亲死后,再也没人见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