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永锋
一
最终,姜上决定去找一趟姜有财。
打春头的阳光居然这样毒辣,像怨妇的咒骂,能把人射死。几个在村里店铺门口打牌的汉子褪了棉衣脱毛衣,一个个晒得脸上油光油亮。姜有财摸了一把大胡,要进百来块钱。等他们开了钱,姜上在一旁小声说,书记,能耽误你一会儿吗?我有事跟你说。说完,掏出那包犹豫了许久才买的十七元一包的黄鹤楼,递过去一支。姜有财看了他和烟一眼,掏出一包六十五的黄鹤楼说,刚进了钱,抽我的。说完每人递了一支,又递给姜上一支。姜上杵在空中递烟的手并没有收回,有些僵硬地说,你那烟太好,我怕抽坏了胃口,以后想抽又抽不起,那不是害人啊。
姜有财收回烟自己点上,吐一口烟。几个人都知道姜上是个细致的人,没啥事断不会买五块钱以上的烟,更不会主动发烟给大家抽。就有人说,傻呀你,抽一支书记的烟,你的不就节约下来了?
姜有财一边摸着麻将一边说,三兄弟你有啥事?姜上说,就是上次跟你说的那个事。姜有财说,哪个事?姜上说,年前杀猪喝猪血汤我家婆娘跟你说的那个事。姜有财说,对,你家杀猪我是去喝过猪血汤。你婆娘跟我说了啥事?姜上说,要不我等你打完这把再说。姜有财摸起一张牌,停下,回头看着姜上说,三兄弟,这都不是外人,我也没啥秘密不能让大家晓得的,你更没什么国家机密大事,抠抠搜搜干吗?姜上说,就耽误你几分钟。姜有财顺手打出手里的牌。糊了。对面牌友牌一推,说老姜你点炮。姜有财开了钱,一旁勾筋观战的帮着抬姜有财的屁股,书记你快去处理国家大事,让我玩两把。
不就是要办个低保吗,搞得这么神秘干吗?屋旁僻静处,姜有财撒了泡尿,正了正身子,调高了嗓门说,不是跟你讲了嘛,我说了不算,得让村民代表评议,再说,你家里什么情况我还不清楚?
书记你清楚最好了,我家那么穷困。代表们都听你的,你说了算。
姜有财用手指点点他,摇摇头,转身走开。没几步,又回头说,你家那桌猪血汤几个钱?两百够不够?
姜上愣了一下说,一点心意,一点心意。
那我就领了你的心意了啊。姜有财嘿嘿冷笑两声,奔赴麻将场而去。走了十来步,身后传来姜上冷冷的声音,你没吃到二百,但你要是想吐出来,钱我不要,我只要我的猪血、猪肉和酒,有本事你原样还给我。
姜有财愣了一下,没有回头,继续朝前走。
狗日。姜上狠狠朝地上啐一口痰,老子还不信了。
二
三年前,婆娘检查得了类风湿,不算严重,住院个把月,花了大几千不见好转,虽说要不了命,可是干不了多少活路,沾不得水,平常还得吃药,发起病来疼得睡不着,只能住院。农村妇女不能沾水,农田的活做不了不说,收拾家务,洗洗刷刷的事情也难得做,人相当于废了。家里大事小事的活路压在姜上本就瘦弱的肩上,几年工夫苍老许多。那时还没有出嫁的姑娘在城里打工,见多识广,回来要他们争取办个低保,说看病报销的比例高,每年还有一两千的小用钱。姜上听了姑娘的话,去找包组的妇女主任俞秀芝。俞秀芝说,你家三口硬劳力,七八亩地,姑娘又在外打工,一年少说也是三五万的收入,够不上条件啊。姜上回头跟婆娘和姑娘说了,姑娘说,什么条件不条件的,都是他们一句话的事情。她不给办,就找书记,村里事儿都是书记说了算。婆娘附和姑娘的意见说,你不是和有财从小玩到大吗?你去找他。姜上说,我觉得人家秀芝说的在理。
其实,姜上是不愿意找姜有财。
两人同族平辈,一起耍到大,初中毕业后一起捞鱼摸虾几年,又一起参加征兵,一起过了体检,可最后姜有财穿上了军装,留下姜上继续捞鱼摸虾。原本谁去当兵也没什么,可村里人都说姜有财有本事,在部队如何出色,还入了党,姜上心里就有些妒忌,逢人提起姜有财,便觉得自己矮了一截。后来又听说姜有财为了当兵,给当时的村支书姜在银送过甲鱼王八,这让姜上心里更不舒坦了。
后来姜上结婚,没有请姜有财吃喜酒。那时姜有财刚退伍,主动去喝酒闹洞房,姜上不冷不热应承。姜有财哈哈一笑说,姜上你狗日的重色轻友。姜上回一句,你是能干人,咱攀不上。姜有财继续打着哈哈笑。
姜有财家里办红白喜事,托人给姜上带信,姜上一次不去。村里推广沼气池时,姜有财任村治调委员,动员姜上挖一个。姜上却说,家里用惯了柴火灶,用不上洋玩意。别家沼气灶建好后,用着干净卫生,婆娘见了羡慕,埋怨姜上舍不得补差的几百块,又说他懒,不愿意出力挖沼气池。姜上扔出一句,你懂个屁。姜有财当上了村支书,村里修通村公路,路基扩宽,要占姜上家二分地。姜有财表态说,姜上家对村里工作一直都很支持,赔偿的事儿,宽松一些。哪知姜上说,公家的便宜咱不要,也不想让公家占自个儿的地,谁要是动他家一锹地,他就跟谁急。姜有财动员族里长辈做工作,又召开村干部、党员会议通报这个事儿,几个老党员也轮番上门做工作,姜上硬是不松口。最后,几个族里长辈共同把姜上堵在家里骂,姜上一边听长辈的臭骂,一边远远望见姜有财在路上指挥挖掘机挖了地,扩了路基,气得直跺脚。后来,姜有财带了村干部拿了好烟好酒和赔偿款来道歉。姜上想,事已至此,犯不上跟钱和烟酒过不去,虽然不理会姜有财,但还是收下了钱和烟酒。婆娘又把姜上一顿好骂,没出息的东西,硬气就硬气到底。果然,乡亲们闲言碎语说他姜上不过是为了贪图一点小钱,故意敲盘子才在开始讲狠话不让地的。姜上听闻后气得直骂,狗日的,狗日的。
三
姜上家后湾住着的俞秀芝婆家堂叔去年患了肝病,住院半个月,动了手术,出院后不久,村里低保评议给评上了。姑娘回来说,他家有病能评低保,咱妈病得这么严重,一年四季,甚至一辈子都得吃药看病,凭啥咱家不能评?婆娘在一旁说,问你能干的爹。又说,李保国他一个外来户,才当了几天治调委员,他家堂叔李纯银和你同庚,还不是办了低保?姜上不语,闷头抽烟,抽完一根再点一根。婆娘又说,别的本事没有,烧钱的本事倒是不小,整天在家里咋咋呼呼,没见你办成屁大一点事。
姜上又去问俞秀芝,俞秀芝还是那个话。姜上说,三年前,你说我家不够条件,我认了。可你家堂叔和我家条件差不多,去年都办了低保,凭啥我家不能?俞秀芝高耸的胸脯起伏起来,脸色變得潮红,说姜叔你这是说我以权谋私啊。我这个晚辈可受不起你这么日决。姜上说,我可没日决你。再说,他们都这么说。俞秀芝胸脯更加急剧起伏了,说姜叔,说话可得凭良心,我堂叔去年是评了低保的,他在评低保之前差点把命丢在医院你不知道?再说,也不是我提出来评议的,去年评议,好几个村民代表共同提出来要给他办低保的,我当时还反对了,就怕你们这样的人说闲话。姜上说,这都是你说的,谁知道啊。俞秀芝潮红的脸色逐渐变得有些白,说,你是长辈,我尊你一声叔,你这样拉不清,我也懒得理你。说完顾自离开。姜上对着背影说,当个村干部还真以为自己是个官啊,我就不信我家还办不了低保。
姜上这才硬着头皮找姜有财。姜上想,酒喝了,老子也低头求他了,本以为是十拿九稳的事情,没想到姜有财还是不给办,更窝火的是低声下气发个烟也被姜有财屌了一顿。姜上埋怨姑娘不该自作主张在春节前杀年猪请姜有财来喝猪血汤,浪费了一桌好酒席,留着自个吃,得吃多少餐啊。姑娘说,我说要把我买的两条烟送给他,谁让你小气不给,要留着自己换便宜烟抽呢。也没见你换回来六条烟抽了长了多少肉。姜上说,我早知道不送烟他不会给办,他是个什么人我还不清楚,当初去当兵都会送甲鱼,现在当村支书,那还不得张大嘴吞回送出去的那些啊!老子偏不送,就不信邪,还办不成了。
四
“老子姓姜,姜子牙的姜,不是生姜的姜。”姜有财从一场争论的睡梦中醒来,天刚麻麻亮。“姜子牙的姜和生姜的姜不是一个姜吗?”关于睡梦中争论的其他内容,姜有财怎么也想不起来,只知道自己在姓的问题上纠结。纠结这个问题实在可笑。
早春阳光虽硬朗,可夜里寒意仍重。此时圈里的鸡啼鸣声有些急切,早起的鸟儿开始唱歌了。姜有财裹上棉袄,来到禾场边,点上一根九元一包的红金龙深吸一口,眺望着原野。远方枯黄的稻田开始泛青,偶有几块零星的田里种着的油菜已经开始泛出金黄的菜花了。这几年老百姓日子好过了,不再紧抠田里,冬播种油菜的农户少了许多。姜有财思绪有些恍惚,那天要不是在镇里开会回来,确定了好消息,村书记工资涨到了三千多,几个村干部敲竹杠,哪里舍得买六十多一包的软珍黄鹤楼抽?想当初刚当村干部那会儿,一年才几百块的务工补贴,却因刚过而立之年,血气方刚,这个时间段上,早已做了一大堆家务:给空了的水缸挑水,牵牛饮水打草喂食,开院门喂鸡把猪食,若是灶旁少了烧柴,还得抱几捆柴火到屋里。忙完这一切开始洗刷时,打开收音机听一听新闻,了解了解国家大事,日子过得紧凑却有精神。在村里转悠,哪家见了不是书记长书记短热乎乎地招呼着。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人老了,心态变了,生活也变了:牛没了,猪不养了,柴火灶改成了沼气灶,自来水进了厨房。姜有财不免感慨时光飞逝,从当初骑自行车到农户把信,现在一个电话搞定,实在要入户,小汽车在村里简直可以横冲直撞,交通比城里更方便;当初半导体收音机当个宝,如今超薄电视机都不算啥;当初很多想都不敢想的事,如今都成了现实。这么好的日子让自己摊上,这辈子也值了。
闹心的是,像姜上这样的,村里好几户都要求办低保。不是自己不愿给他们办,乡里乡亲的,谁不愿意他们过得好啊!可是一来政策有规定,二来实在看不惯他们讨巧卖乖。哪户家里条件差了?从泥巴里抠几个钱,都藏着掖着,给儿女大大方方,轮到自己恨不得讨米要饭,回头还找国家要低保。姜有财觉得他们活得太不值得。
那天姜上来找,最后一句话他听得清清楚楚,让他把吃进去的猪血、猪肉和酒都吐出来还给他呢。这是什么话呀,要不是他家姑娘刚出嫁,回来诚心诚意邀请,谁稀罕吃他家一顿酒。再说,喝了酒,也记不清是他家婆娘还是他家姑娘嘀咕了两句低保的事情,没放在心上。早知道是这么个目的,饿死也不会去吃这顿饭。
不过姜有财还是把姜上的事情做了安排。他给俞秀芝打了个电话,交代她去姜上家让他们写个低保申请书,等到村里民主评议低保的时候拿出来评一评。俞秀芝却说,他家能搞低保,我娘家舅倌子也要搞。舅母子刚查出得了子宫癌,要动大手术,不是三两个钱的事。姜有财听了有些恼,罵道,秀芝你姓俞就是榆木脑壳啊?你娘家舅倌子在村里开农资小超市,还有一台农用车跑运输,这要是拿出来评低保,乡亲们会戳你脊梁啊?俞秀芝说,他姜上说我堂叔是开后门给办的,我都背了这个名声,不怕再开后门办一个。姜有财说,你堂叔在医院差点回不来他姜上不知道?他咋能这么说。俞秀芝说,他那个人,你不清楚?他就是那么说的,我可没添油加醋。姜有财沉默一会儿说,你娘家舅母子的事情我会考虑的。姜上的事我来处理吧。
五
姜有财召集几个村干部碰头,扯一扯低保的事儿。几个干部提了几个人,姜有财都没什么意见。等他们说完了,姜有财问,俞主任你们组里面还有其他人需要考虑的吗?俞秀芝说,已经说了,没有了啊!姜有财拿眼睛刮她,她看着手机,眼皮都没抬一下。姜有财只好说,姜上找我几次了,你们议一议,觉得怎样?
俞秀芝一边玩手游,一边说,姜书记,其实我们觉得你还是挺正直的,怎么喝了人家一顿猪血汤,嘴软了?姜仁义在一旁小声笑了。姜有财说,笑个屁,老子吃他的酒是抬举他。说罢,锁紧了猪肝脸上那一对浓眉,又对李保国说,李主任,你说我是欠酒喝的人,还是怕他戳屁股的人?
李保国说,姜书记你别这么说,你当书记都十几年了,要是为人差了,哪里能坐这么久的江山。他姜上是啥人?前些年哪年不偷集体的电?抗旱抽水都是半夜偷偷搭外线不过表,电工抓住还嘴硬,架可没少打。姜有财说,那是过去,李委员你管治安,不能紧盯人家的过,得给人家改过自新的机会。你年轻时不也因为打架进过号子,是我给取保出来的,后来还让你当了兵,回来不几年又选上治调委员。
姜仁义说,姜上叔是我本家前辈,婶子风湿病严重,几根手指头都变了形,他家啥事都是三叔一个人撑着,看着也是困难。不过他那德行,收入咱们暂且不说,就算上了会,恐怕也通不过啊。姜有财说,姜会计你管民政,懂政策,我这三兄弟确实比他两个哥做人差了些,别的咱不多说,既然他家婆娘有病,咱们得尽人事,上了会让代表说了算。再说,你看他家那几间破屋,谁看了不心寒。
要我说,谁都可以不办,在银大爹家咱应该考虑。李保国闷声说。
不是他自己不愿意嘛。姜有财接话说。
大家都不吱声。
俞秀芝放下手机说,要说姜上家,咱不能光看外表。谁不知道他家会过日子,几个钱都藏着掖着,说不定还有几十万的存款呢。我娘家舅倌子买车还欠下十来万的债呢。眼下舅母子又得了癌症,不是一两个钱治得好的。姜有财看了俞秀芝一眼,掏出烟给李主任和姜会计,点燃一根吸上。
李主任和姜会计相互点烟不接话。姜有财说,一茬归一茬,姜上的家底我知道,大家也算得出来,他姑娘结婚早把他家底掏空了。他的事就这么说了。你娘家舅母子的事,回头治疗之后再说。俞秀芝眼泪巴巴地说,谁知道能不能活着出来。
办公室只剩下抽烟的吧唧声。
商议完,姜有财拉了姜仁义去通知姜上。姜上家大门紧闭,门上挂着一把锁。姜有财打电话,通了却没人接。再打,还是没人接。回的路上,姜有财说,仁义,你给姜上打打看。姜仁义拨通,姜上却接了电话。姜仁义说,我和姜书记专程来通知你,让你写低保申请书。姜上说,他?会有这好心?姜仁义说,咋不信人了呢?姜上说,其实低保的事儿,不光你们村干部说了算,就算你们不办,也有人能掐住你们办。姜仁义说,叔,本来也不是咱村干部说了算啊。咱小小的村干部,能掐住咱们的人多得是。不过就算再大的官发话,最后还得让村民代表评议,还得咱签字画押上报。姜上说,你跟我说那一套没用,咱不懂。不过你是聪明人,我说啥,你懂的。你也别怪咱,都是你们逼的。姜仁义说,叔,咱哪天不当干部了,和你一样是老百姓,再说咱当这个干部,也是你们选出来的,犯不着日决咱,没谁愿意为难你们。姜上说,那我办低保的事儿也不为难你们。
姜仁义开了电话免提,他们俩的对话姜有财全听见了。姜有财狠狠骂一句,狗日的,牵起不走赶起倒退的家伙,看他能有什么能耐。
六
婆娘起床在門口问,早上吃面条还是炒鸡蛋饭?姜有财说,随便。婆娘又问,听说你们要上电视了,是他三叔家告的吧?姜有财说,做你的饭去,瞎掺和什么呀。婆娘不理会,继续说,活该你。你是时时为你本家兄弟着想,人家把你当什么了?村里搞沼气池项目,你念记他,分给他一个指标,可他说不稀罕洋玩意,其实是舍不得出那点补差钱,事后见别家用得方便,反过来说你们村干部的补差钱都是村里出的。姜有财说,行了行了,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扯什么啊。婆娘不依,你看你,我哪里说错了?村里要修路,你一片好心为着他,可他咋做的?最后村里送去的烟酒可都是你自掏腰包买的,他念记了一句你好了吗?看看你这么帮衬他得到啥?你就是活该。姜有财说,你到底是做不做饭,不做饭我出去吃了。
气温一天比一天高,桃树急不可耐地跟着天气的节奏,齐刷刷开了个满地艳红。真他妈不正常。姜有财褪下外套,穿一件衬衫,上身是凉快了,腿上的秋裤贴在肉上热得难受。难怪姜上口气硬,要掐着咱给他办,敢情是找了电视台的记者撑腰。
镇上昨天打电话通知,市里今年第一场电视问政就是反映村里低保的问题,隔两天现场直播,县里调查组也将下来。虽说上面没透露是谁家给电视台提供的线索,可百分之一百是姜上搞的鬼。镇上民政办主任是从镇纪委书记位置上退下来的,和姜有财十几年的上下级关系,私下里跟姜有财交了底,不管调查情况咋样,轻者处分,重者撤职。姜有财不想跟谁说这事,就算将来处理重,大不了不当村支书,反正自己好日子也过了,正好退下来享清福。只可惜刚涨了工资,更重要的是这样退下来脸面上过不去。
在村里唯一一家早点铺子吃了一碗面,正要结账,送孩子上学回来的李保国抢着埋了单,又打了六份早点要带回去。姜有财问,你家蛮会吃嘛,四个人吃六份?李保国说,哪里,这两份给隔壁在银大爹带去的。姜有财心中一紧说,在银叔两老还好吧?李保国说,在银大爹不愧是打过抗美援朝战争的老革命,身板硬朗着呢。就是大妈她老人家不行,最近躺床上有一阵子了。看一次少一次,姜有财说,咱一起去看看吧。
路上,李保国问,财叔,姜上这事不要紧吧?李保国是二代自迁移民,生性忠厚憨直,不像姜仁义点子多,可很懂哈数,私底下喊着财叔,有第三人,一定是喊书记,不像俞秀芝,有时候来了性子,老姜、老姜地喊,没个哈数。姜有财说,能有啥事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李保国说,姜上那张烂嘴老子迟早撕了他。李保国这么说,姜有财心里明白,每年征兵时节姜上逢人就说谁家娃子要想当兵,得给村干部送烟送钱才行。有次被李保国听到,质问他几时看到应征青年送烟送钱了,说现在适龄青年都要参加体检,合格自然可以去当兵。他却说,人家送了你也不会说出来,再说,旁人都这么说的,我怎么就说不得了。当时李保国冲上去要撕烂他的嘴,姜有财拼命拦下,新衬褂都扯烂了。
姜有财说,你都当了好几年村干部,说话注意点影响。李保国说,反正这车上又没有外人,财叔你这次要是咋样了,看我怎么收拾他。搞个村干部,一年万把块,电话费、车子加油的钱都不够,还净受窝囊气,要不是财叔您,我早不干了,上哪儿弄不到这万把块钱。姜有财说,行了行了,长进点好不好,怎么就为我一个人搞事了?你是老百姓选上来的,又不是我掐着你当的村干部。李保国说,反正我心里念着你的恩。姜有财说,行行行,放心里,行不?实在要表恩,等我下野了,逢年过节好烟好酒拿给你财叔就行了。李保国嘿嘿一笑说,那是必须的。
走进姜在银家,虽然屋外阳光灿烂,里面却阴冷潮湿。李保国将两份早点放在桌子上,屋里有女人弱弱地问,是不是保国来了?李保国应一声说,大妈,带了您最爱吃的热干面。姜有财钻进里屋,对着黑乎乎的床上问,婶子还好吧?被子里的人往上探了探身子说,有财也来了啊。姜有财适应了屋里的光线,这才看清楚,在银家婶子满头银丝下,那张老脸如同这间老旧的房屋,布满褶皱,摇摇欲坠。老了,活不了几天了,净拖累人,也该死了。老人这样说,姜有财不知该如何回答。堂屋姜在银喊,有财你出来坐,老婆子年纪大了是那样。姜有财回到堂屋说,在银叔,您门口的几棵樟树要卖了才好,太遮阴了。姜在银说,再等几年,长够了尺寸,可以多卖几个钱。李保国说,大爹,前几年就跟您说办低保,您非不要,这樟树再怎么长,能多卖几个钱啊?姜在银嘿嘿笑着说,那不一样,我当过村支书,虽然两个儿子都不在了,可是儿媳妇对咱们不错。再说,我每个月国家还给大几百,够用。李保国说,两位嫂子为人自然没话说,可是人家在城里,也早就下堂改嫁了,对您好,那是您的福分。再说,国家给您那钱是在乡复员军人的生活补助费,低保评议不算家庭收入的。姜在银说,比我遭业的老家伙村里还多,你们把指标给他们。好歹我每个月有几个,不差那几个钱。他们劳不动了,可是啥都没有。唉!姜在银叹了一口气又说,就算有儿有女又能怎样?儿女有自己的儿女要顾,哪里顾得上老的?
从姜在银家出来,姜有财心里酸溜溜的。当年和姜上一起考兵,在银叔还是村里的书记。定兵后,姜有财给姜在银送了两只自己抓的王八。姜在银说,小崽子,让你到部队锻炼,是看上你忠诚和机灵,姜上太老实,又是一根筋,成不了大事,你可别让我看走眼了。一晃几十年过去了,要是当年姜上去当兵了,现在会是咋样?唉!都他妈是人生啊。
可就算在老支书眼里是忠诚的,自己当上村支书后,进这些老门老户和其他群众家还是越来越少。早些年催粮派款收缴三提五统,哪一户家里每年不去几趟?哪家养几头猪喂几只鸡不清楚?村里的狗见了村干部都摇头摆尾不叫唤。如今不收农业税,上面发的钱多了,粮食直补、养老金、救济款、低保款,都是从银行直接打到老百姓一卡通上,省了村干部不少事。可村干部也没闲着,算各种账单、填写各种表格、通村公路建设、农田改造等等,事情没少,进门入户却少了,和老百姓越来越生疏,甚至都没人请喝猪血汤了。
叹了一口气,姜有财对李保国说,回头你找人把在银叔门前的几棵樟树挖了卖掉,每棵树加两百,就说是树贩子给的价,钱我出。他家阴气太重,老人需要多晒太阳,补充阳气。李保国说,这能行吗?五棵树千把块呢。姜有财说,钱算个屁呀,你按我说的去做就是。
七
昨儿晚上电视问政播出来了。电视里姜上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说低保都是村干部定下的,老百姓没一个知道,还说村里几个低保户都是村干部的亲朋好友,他家那么遭业却没有搞。画面上于是給出了姜上婆娘变形的手指关节和他家低矮裂缝的土墙屋镜头。令姜有财意外的是,镜头中居然出现了老支书姜在银的画面。记者问,您老作为村里的老党员、老支书,对村里评议低保的事情知道多少?姜在银回答说,不太清楚。镜头转给记者的时候,姜在银嘴唇还在嚅动,似乎在解释什么,不过电视台没有播出来。县里大领导在电视上表态,要认真调查,如果情况属实,一定严肃处理相关责任人。今天一大早镇上又打电话明确说,要村里准备好姜上家和村里所有低保户的情况,县里调查组马上要来调查。
姜有财有些委屈,村里议事要求村民代表参加,没说要其他群众参加。村里公开栏低保评议的内容还在,记者怎么不来拍?难道要我们四个村干部挨家挨户跟群众讲每次评议每一个人的情况?十七个村民代表都是换届选举群众选出来的,平均年龄都五十五岁了,哪次开会不是等了这个等那个?好几个还带着拖油瓶,爷孙同堂开会,倒也热热闹闹。老书记姜在银半年不出一趟门,村里的事情他老人家不知道很正常。像他这样七老八十的老党员村里十来个,不可能每次开会派人去接吧?就算有时间去接,万一老人路上出意外,谁来负责?姜有财越想越觉得堵心。
召集几个村干部在办公室扒拉了村里低保户和他们的关系,扯来扯去,一个千把多人的熟人社会,跟谁都能扯上点关系。没直接关系的,跟人家七大姑八大姨肯定有关系,特别是姜姓,都是一个祠堂屋里的,头顶一个姜字,哪能脱得了干系?姜有财把低保花名册往桌上一扔说,去球,不扯这个。几个人便凑了凑姜上家的收入情况。姜上家户口本上两口人,七亩六分地,都是千平方米一亩的,每亩年收入保守算也有千把块,这就是七八千,加上粮食补贴、基础养老补助、计划生育补贴等,人均可支配收入超过了五千元。姜仁义说,低保标准是人均年收入不超过两千九,他这怎么也够不上啊!几个村干部不接话。姜有财说,原本准备让他上会评议,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了就报上去。他这一闹,上面马上要来调查,肯定会处理,要求上会评议。你们有空都去村民代表家里转转,多宣传宣传低保政策,让他们严格按照标准对姜上家进行评议,别稀里马大哈投人情票。谁包的组村民代表投了人情票,我扣谁的工资。
从村办公室出来时,姜有财让灿烂的阳光猛烈地晃了一下眼神,差点没站稳摔倒。姜有财对他们说,今儿中午我请客,让咱几个猛烈地喝一次吧。秀芝你中午也喝两口。
姜仁义酒量差,两杯解决,倒进了小店老板的床上。李保国喝得晕头耷脑,牛皮哄哄跑到晃晃馆打麻将去了。姜有财隐约记得俞秀芝搀扶着自己上了车,至于是别人开车送自己回来的还是自己开车回来的,姜有财醒来后愣是没想明白。
火辣辣的太阳铆足劲晒了半天,到了挨黑些的时候,转了风向,北风呼呼紧吹紧吹,风里夹的寒气重了些,黑乎乎的云层铺天盖地遮过来,压得人心里慌。婆娘骂骂咧咧从衣柜里拿出棉袄,才洗好收起来,这鬼天气说变就变。姜有财说,早跟你说了,叫你不慌洗不慌洗,哪年没有倒春寒?都活了一把年纪,就是不长记性。
雪是从后半夜开始下的。姜有财酒劲完全退了,被子里便捂不热乎。他摸索着将棉袄盖在身上,点燃一根烟,在黑暗中看着烟头闪现红色的光,思索着。婆娘在隔壁房里骂,半夜三更还抽烟,熏死你。这婆娘,忒精了吧?点烟的打火机声音惊醒了她?还是心灵感应?姜有财扔了烟头不回话,捂紧了被子睡下。
“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今天是个好日子,打开了家门咱迎春风……”迷迷糊糊没睡一会儿,手机响起《好日子》的铃声来。姜有财摸过手机,电话那头急促促传来俞秀芝几句话,老姜老姜,你赶紧过来,姜上屋倒了,他被压在屋里了。姜有财顾不上批评俞秀芝遇事不沉稳的慌神劲儿,急慌慌套上裤子,裹了棉袄跑出门。婆娘在身后问,啥事这么急,死人了啊?姜有财回一句,不死也差不多了。
地表温度虽说比较高,地上还是有了厚厚的一层积雪。才五点多,白雪映衬下如同白昼,鹅毛雪飘得又密又急。姜有财在车上给离姜上家更近一些的李保国打电话,要他先赶过去,组织营救。李保国支支吾吾说,不行啊,在银家大妈快落气了,脱不开身。姜有财心头一哽,又给姜仁义打了电话。刹住车,姜有财想,是先到姜上家还是在银叔家?在银叔对自己像亲儿子一般,他两个儿子出车祸走了,没一个孝子在身边送终,婶子能合眼吗?想了又想,姜有财扔掉烟屁股,踩了油门奔向姜上家。
几个年过半百的乡亲已经从残垣断壁中刨出浑身是血的姜上。姜有财问姜上婆娘咋回事,姜上婆娘哭哭啼啼说,后半夜下雪,听见后院一声轰响,我们跑来看,厨房倒了,紧挨着的火笼屋也歪了。我要老头子去火笼屋里把腊肉和香肠搬出来,谁知道他刚进去,屋就倒了。我的腊肉香肠哦,都没舍得吃,给姑娘留着的,这下全糟蹋了。姜有财用手指点着姜上婆娘说,你还有力气哭你的腊肉香肠,赶紧烧香拜佛保佑你家男人平安无事。姜上婆娘又捶胸拍腿号啕起来,我遭业的男人哦,我遭业的命啊,我怎么这么命苦啊!
姜有财和乡亲抱着哼哼唧唧的姜上躺上了床,对俞秀芝说,打电话了没有?俞秀芝说,打什么电话?姜有财说,120啊,瞧你,你跟着慌急什么?俞秀芝掏出手机说,哦哦,这就打。
姜有财仔细检查了姜上的伤势,问他头晕不晕,想不想吐。姜上摇摇头,说,腿疼,腿,我的腿。姜有财又仔细看了姜上的头部和前胸后背,说不要紧,都是些皮外伤,应该没有内伤,就是腿断了。姜上婆娘又开始嚎起来,腿都断了还不要紧,命丢了才要紧啊?你们这些没良心的,怎么这么咒我家男人。有乡亲在一旁摇头说,他婶子,你怎么这么拉不清白,姜书记是安慰你们才这么说,怎么就咒你家男人了?我们这大冷天地赶来救他,哪个没良心了?姜有财说,好了,大家都少说两句,我代表我三兄弟先谢谢大家了。姜上突然拽住姜有财的手,颤颤地说,有财兄弟,对不住。姜有财明白姜上说的是电视问政的事情,心里虽气愤,但还是忍住,安慰说,不说那事不说那事,救命要紧。
村里卫生站的医生和姜仁义一起赶过来,做了些简单的伤口处理。医生说,赶紧送镇上医院全面检查一下的好。救护车指不定啥时候来,先送,路上碰见就拦下,等不得。姜有财便安排姜仁义和医生开自己的车送,又对俞秀芝说,你跟我去在银叔家。回头又交代姜仁义,安排好了姜上,你也到在银叔家来一趟,顺便从镇上带些烧纸和两个花圈,在银家婶子这会儿怕是落气了。
天已经大亮。白皑皑的雪可着劲儿飘着,盖住了屋顶,裹住了田野。零星几块油菜田里急慌慌冒头的油菜花沾上了雪花,怏怏地耷拉了脑袋。姜有财和俞秀芝一路上都没有说话。快到姜在银家时,姜有财突然说,低保的事儿都给办好算了。
俞秀芝 “啊”了一声,不知是不是没听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