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次来客

2017-03-17 14:29晓苏
福建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金斗喜雨金球

晓苏

1

不到十天的工夫,金斗家里就来了两次客人。他们都不是油菜坡这地方的,一个来自襄阳,一个来自宜昌。从襄阳来的名叫赵宽,是金斗姑妈的儿子,比金斗小两岁多,金斗叫他表弟;从宜昌来的名叫李帽,是金斗舅舅的儿子,比金斗大三到四岁,金斗叫他表哥。

赵宽是先来的。在赵宽来之前,金斗的身体硬朗得很,能背能驮,能挑能扛,每顿吃三碗饭,每天喝八两酒。他的精神也好得不得了,出门唱山歌,进门吁口哨,年近六十的人了,每隔两天都还要纏着老婆喜雨睡上一觉。蹊跷的是,赵宽来了以后,金斗一下子变了个人。他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闷棍,又像是被人拦腰抽了筋,身体和精神全都垮了,说垮就垮了。一连好多天,金斗都无心下地,油菜籽烂在田里也没劲去割,整天躺在屋里唉声叹气,饭也不想吃,酒也不想喝,晚上也不缠喜雨睡觉了,连摸都懒得摸一下。更要命的是,金斗变得心灰意冷,对啥都不感兴趣,觉得日子一点意思也没有了。

李帽是在赵宽走后的第七天来的。要来的头一天,李帽给金斗打过电话。当时是上午九点左右,金斗正歪在厅里的一把躺椅上吸闷烟。但金斗没接李帽的电话,手机响了老半天,他却像个聋子,歪在那里一动不动。喜雨在后门外喂猪,听到手机响个不停,才跑进来把电话接了。

明天又有客人要来。喜雨接完电话说。

谁?金斗问。他显得有些紧张,身子像刺猬一样收缩了一下。

喜雨说,你表哥李帽。

金斗连忙说,你马上给他回电话,让他不要来。

喜雨顿时愣住了,两眼直直地瞅着金斗,像看一个不认得的人。见喜雨一声不响,金斗猛然扩大嗓门说,你怎么像个死人?赶紧给李帽打电话呀!喜雨问,我打电话咋说?金斗说,让他不要来我这儿。喜雨问,理由呢?金斗想了想说,就说我不喜欢来客!喜雨为难地说,这样不好吧?他是你表哥呢!金斗怪笑一下说,管他表哥还是表弟,反正我讨厌来客!喜雨却仍然愣着没动,嘴里嘟哝说,这种得罪人的电话,我可不好意思打。要打,你自己打吧!

金斗见喜雨不买他的账,不禁恼羞成怒。他正要张口骂人,喜雨却转身走了,又去了后门外。那里有一块菜地,种着茄子和辣椒。好久没下雨了,喜雨每天都要给它们浇一次水。

喜雨一走,金斗只好亲自给李帽打电话。但是,他的眼睛这两天突然老花了,抓过手机看了半天,也没找到李帽打来的那个号码。正在着急,一辆电动三轮车开到了门口。金斗睁开眼皮看了一下,是他儿子金球回来了,一起下车的还有他的儿媳张篮。

金球和张篮在邻村望娘山茶场打工,吃住都在场里。眼下正是采茶季节,没有火烧眉毛的事,他们是回不来的。上次赵宽来,金斗打电话要金球和张篮回家陪客,他们好不容易才请了半天假。待小两口走进厅里,金斗终于忍不住问,你们不是忙吗?今天怎么有空回来了?

金球说,妈给我打电话,要我们回来割油菜籽。

几块油菜籽,有啥割头?金斗冷笑一声说。

张篮说,妈说再不割,油菜籽全都要烂在田里了。

烂了就烂了,有啥了不起!金斗不屑地说,又冷笑了一声。

金球和张篮没听懂金斗的话,两个人的眼睛同时胀大了一圈。他们呆呆地看着金斗,觉得他脑壳里进了水,又像是吃错了药。

喜雨听到说话声,匆匆从后门进来了。金球快步朝喜雨走过去,小声问,我爹是咋啦?说话阴阳怪气的?喜雨叹口长气说,唉,都是那天来客惹的祸。金球问,是赵宽叔叔吗?喜雨说,不是他是谁?打从赵宽来了以后,你爹就反常了。前些时油菜籽还没黄,他天天盼着去割;眼下黄透了,他却丢下不管了。张篮说,难怪要我们请假回来割油菜籽呢。金球接着问,我爹是不是得了啥病?喜雨说,这我可说不准,看他这样子,像是病,又不像是病。金球又问,没请医生看看?喜雨说,他不让我去请医生,还说巴不得早点死。

金球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说,那天,赵宽叔叔的派头太大,我爹恐怕是被他伤到了。喜雨皱着眉头说,伤是肯定的,但我没想到会伤得这么厉害。张篮这时插嘴说,伤到了也不要紧,过段时间就会好的。

他们说话的时候,金斗一句也没听。他半死不活地歪在躺椅上,背对大门,脸朝墙壁,眼睛半睁半闭着,只顾自己一根接一根地吸烟。直到金球和张篮拿起镰刀要去油菜地,金斗才动了一下。他转过脸来,有气无力地对金球说,你等一下,帮我打个电话再走。金斗一边说,一边把身边的手机递给了金球。

金球接过手机问,打给谁?金斗想了想说,打给宜昌的一个亲戚,他刚才来过电话的,手机上有他的号码。金球问,是李帽伯伯吗?金斗冷冷地说,是的。金球眼尖手快,一下子就找到了李帽的号码。

可是,金球正要开始拨号,喜雨伸手拦住了他。这个电话你不能打。喜雨说。为啥?金球问。喜雨说,你李帽伯伯打电话来,说他明天要来我们家做客。你爹却不想让他来,他要你打电话拒绝他。金球一愣,问,我爹为啥不让他来?喜雨埋怨说,还不是让赵宽给伤的?你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喜雨话音未落,金斗突然发火了。他一手指着金球,用命令的口气说,别听你妈的,赶紧打电话吧,让他明天别来,就说明天我们家没人。金球苦笑了一下,朝金斗走拢一步说,还是让李帽伯伯来吧,他已有好多年没来过我们家了。金斗说,不行,再来一次客,非把我气死不可!

听金斗把话说得这么绝,金球便不想再往下劝。他麻利地把手机塞给金斗,找个借口说,李帽伯伯的电话我也没找到,还是你自己慢慢打吧。再说,我们也要赶紧下地,不然油菜籽就要烂完了。说完,金球跟张篮递了个眼神,小两口便急急忙忙地出了门。

看着金球和张篮远去的背影,金斗脸都气乌了。他真想追上去,把金球揪回来打一顿。可是,他四肢软绵绵的,连起身的力气都使不出来。独自生了一会儿闷气,金斗又试着在手机上找李帽的号码,但仍然没看见。他感到自己的眼睛越来越模糊了。后来,金斗只好无可奈何地说,明天来了客,我就躲起来!

2

赵宽要来的前两天,也给金斗打过电话。他还是八年前来过油菜坡,那时金斗还住在坡上的土屋里。这么多年没来了,赵宽问金斗是不是还住在老地方。金斗在电话里回答说,已经搬到坡下住了,是一栋新建的三层楼。

八年前那一次,赵宽是陪他母亲来为金斗的父亲送葬。当时,赵宽还没有辞职做生意。他在一所中学教书,工资不高,虽然温饱不愁,但手上的钱并不宽裕。金斗至今记得,赵宽那次大老远从襄阳赶来,总共只上了一百块钱的礼金。掏钱的时候,他的脸一直红到耳根,显得很难为情。不过,金斗家里那会儿也穷,吃的差,穿的差,住的更差。他住的那几间土屋,还是祖父留下来的,年代久了,又没钱修补,墙上的裂缝有三指宽,老鼠们成群结队地跑进跑出,像赶集似的。好在,赵宽那时并不嫌弃,居然还在土屋里住了一夜。

接到赵宽的电话,金斗差点兴奋死了。当时,喜雨正在厨房里煮午饭。金斗一听说赵宽要来,马上就冲到厨房门口,惊叫了一声说,哎呀,家里要来远客了!喜雨吓一跳问,谁呀?金斗说,襄阳的表弟!他一边说一边笑,嘴巴都笑翻了,看上去像个碗。金斗接着便给金球打手机,急忙把赵宽要来的消息告诉了儿子和儿媳,还命令他们到时候回家陪客。

在房里兴奋了一阵子,金斗突然跑到了门口水泥场子上。他站在场子边沿,回过头,仰起脸,一个人默默地欣赏他的三层楼。这楼的样式很独特,房顶又高又尖,脊却陡得吓人,门和窗都朝外面鼓凸着,墙体四周全部贴了彩色瓷砖,阳台上还安了一排罗马柱,乍一看就像外国人的别墅。

这几年,村里的人比着建楼房,少说也建了十几栋,但最气派的,還要数金斗的这栋三层楼。当然,这栋楼的造价在村里也是最贵的,前后花了二十万。为了攒这笔钱,金斗一家人勤扒苦做,省吃俭用,打工的打工,养猪的养猪,种田的种田,没日没夜,没年没节,可以说把命都拼上了。好在,一分耕耘有一分收获,他们拼死拼活,总算把建楼的钱挣够了。三层楼竣工那天,乡亲们都来给金斗放鞭,一个个跷起大拇指,都说这栋楼是油菜坡第一楼。听乡亲们这么说,金斗激动得眼泪都出来了。他心里顿时美滋滋的,比喝了蜂蜜还要舒服。同时,金斗也感到很欣慰,觉得这些年来的血和汗都没有白流。

三层楼是去年冬天建好的,金斗已搬进来住了大半年。遗憾的是,住进三层楼这么久了,家里却一个远客都没来过。金斗是个喜欢热闹的人,又非常好面子。过去家里穷的时候,他总是害怕来客。现在条件好了,不光建了三层楼,吃的穿的用的也都有了,金斗就希望经常有客人来。他特别希望来一些远客,让他们来看看他的三层楼,看看他家里的变化。所以,一接到赵宽的电话,金斗就高兴得不亦乐乎,简直快要喜疯了。

金斗头也不歪地站在门口,足足地把三层楼欣赏了半个钟头。直到喜雨喊吃饭,他才进屋。

喜雨问,老半天没个动静,你做啥去了?金斗说,我在门口看三层楼呢!喜雨怪笑一下问,动不动去看,能把它看出花来?金斗的眼睛猛然一亮说,你还别说,我刚才真还从墙上看出花来了。喜雨问,花在哪儿?金斗说,二层与三层之间,不是贴了一圈绿砖和一圈红砖吗?你要是仔细盯着看,就会发觉那是一圈兰草花,正开着呢!喜雨没再搭腔,只用鼻孔哼了一声。

吃饭的时候,金斗一上桌子就缠着喜雨说话,主要是商量招待赵宽的菜谱。他问喜雨,赵宽来了,弄些啥菜给他吃?喜雨说,有啥吃啥。金斗说,他远道而来,又是稀客,我们应该好好准备一下,最好是摆个九大碗。喜雨说,摆九大碗还不容易?不就是四荤四素一火锅嘛!金斗想了想说,如今家里也不缺荤了,改成六荤两素一火锅怎么样?喜雨说,没问题,六荤也好弄。她一口气就说了五个,有香菇焖鸡,有粉蒸排骨,有麦酱焙小鱼,有青椒炖肚条,有酸白菜煮大肠。金斗听了说,还差一碗呢。喜雨说,要么打个荷包蛋,要么做个瘦肉丸。金斗摇了摇头说,这两个太一般了,我干脆去镇上买几斤牛肉回来,你到时弄一个胡萝卜烧牛肉。喜雨说,这个主意好。

六荤确定后,两素很快也定了下来。金斗说了个石膏点豆腐,喜雨说了个炭火烤茄子。然而,在商量火锅时,夫妻俩却发生了分歧。喜雨建议用老黄爪煮泥鳅,金斗则提出用干豇豆煮熏蹄子。

喜雨说,家里只有一只熏蹄子了,我想先把它留着。

留着做啥?招待赵宽这样的贵客,还有啥舍不得的?金斗不满地说。

喜雨说,不是我舍不得,主要是我娘家的侄姑娘快生娃子了,按我们这里的风俗,到时我必须送个熏蹄子给她发奶。

你侄姑娘嘛,还有一个多月才生呢。等她生了,我再去想办法。这只熏蹄子,你还是先煮给赵宽吃。金斗不容置疑地说。

喜雨听金斗口气这么坚决,马上不作声了。在这个家里,向来是金斗说了算。不过,喜雨显然有些不高兴,收拾碗筷时一直板着脸。

午饭过后,金斗没有按原计划去油菜地。这段时间,他每天都要雷打不动地去油菜地看一眼,看油菜籽黄了没有,随时准备收割。油菜籽一割,那片地就要接着种苞谷,收完苞谷又要种小麦,一茬赶着一茬。金斗是一个种田的老把式,从来不敢耽误季节。然而,赵宽突然要来,金斗一下子就顾不上地里的事了。他决定先到老垭镇上去一趟。

金斗是坐下午两点钟的班车去镇上的。上车的时候,他背了一个空背篓。下午五点,这趟车原路返回。金斗下车时,背篓里已经装得满满当当。

喜雨正在门口水泥场子上剁熏蹄子,看见金斗背着一满背篓东西回来,忍不住开个玩笑问,买这么大一背篓牛肉,你表弟吃得完吗?金斗当真了,连忙解释说,除了牛肉,我还买了一些其他的。说着,金斗就把背篓从身上放下来,然后把他买的东西一件一件拿给喜雨看。

金斗先找出那块牛肉,递给喜雨说,你看这块牛肉多好,是本地的黄牛,今天早上才杀的。接着,金斗拿出了一条烟。喜雨看了一眼,发现牌子也是黄鹤楼的,但包装的颜色跟金斗以前买的不一样。皮子为啥是红的?喜雨问。金斗说,这一种贵些,二十块钱一包,我平时吸的只要十块。金斗还买了瓜子、花生和糖果,装了一大包。喜雨嘴角一翘说,比办年货还全啊!金斗笑笑说,赵宽难得来一趟。再说,也不能让他小看我们。末了,金斗从背篓里掏出两件衬衣,一件红的,一件绿的,都带着暗花,显得十分抢眼。喜雨一愣问,你还给赵宽买了换洗的衣裳?金斗说,不是给他买的,我买了我们俩自己穿。他说着,忙把那件红的递给喜雨。喜雨却没接,责怪说,我们都有衬衣穿,你为啥要花这个冤枉钱?金斗说,衬衣虽说有,但都是旧的。赵宽来了,我们还是要穿件新的才好。

背篓里的东西掏完后,喜雨眨眨眼睛问,怎么没买茶叶和酒?金斗说,镇上超市里卖的茶叶都不好,我打算让儿子从茶场买一斤好点的。金斗性子急,说着就给金球打了手机。手机很快打通了,金球满口答应,说到时买一斤最好的毛尖带回家。茶叶落实后,喜雨又问,酒呢?金斗说,我想让赵宽就喝自家煮的苞谷酒。镇上卖的酒,都兑过酒精。

第二天上午,金斗仍然没去油菜地。他主动在家里帮喜雨打扫卫生,拖地,抹窗,收拾桌椅板凳。以往,金斗从来没这样勤快过,平时吃了饭连碗都不捡一下。喜雨感叹说,要是赵宽天天来,那该多好!

吃过午饭,金斗开始清理茶杯和酒杯。很久没来客人了,杯子都不晓得放到了什么地方。金斗翻箱倒柜找了半个钟头,才好不容易找到几个白瓷杯。杯子长时间没用,内外都是污垢,看上去脏兮兮的。金斗把它们放在脸盆里,用洗衣粉洗了半天也没洗干净。

后来,金斗干脆不洗了,随手把脸盆推到了一个角落里。然后,金斗直起腰来,认真地对喜雨说,我今天还要去一趟老垭镇。喜雨翻开眼皮问,疯啦?昨天不是去过吗?金斗说,家里的杯子太脏了,客人来了端不出手。镇上超市里有一次性的塑料杯,我想去买些回来。金斗话刚说完,开往镇上的班车就来了。

五点钟左右,金斗从镇上回来了。他买了一百个一次性的塑料杯,还买了几套一次性碗筷。

3

从襄阳来油菜坡,只有一趟过路的班车,每天上午十点左右到金斗门口。赵宽要来的这天上午,金斗九点钟就站在门口恭候了。他穿着新买的绿衬衣,乍一看就像個等着迎亲的新郎。

喜雨在厨房里准备午饭,也换上了新买的红衬衣。半个小时前,金球和张篮也带着一斤毛尖茶回来了,这会儿正在后门上烧开水。厅里还来了四个本村的人,两个亲戚,一个邻居,还有一个村干部。他们都是金斗请来陪客的,不光能说会道,酒量也大得吓人。苞谷酒早就调好了。为了好进喉咙,金斗还往酒里放了几勺土蜂蜜。

十点差两分,襄阳的那趟班车就来了。可是,班车没停,从金斗面前一晃就过去了。金斗正感到纳闷,一辆漆黑的轿车“吱”的一声停在了身边。

车门很快打开了,走下来一个人。金斗定睛一看,竟然是表弟赵宽。金斗欣喜地说,我还以为你坐班车呢,刚才班车没停,我还害怕你不来了!赵宽嘿嘿一笑说,我怎么会坐班车呢?自从做了钢材生意,我出门都坐自己的专车,还有专职司机。金斗扭头朝车里看了一眼,果然看见了一个小伙子。

赵宽对司机招一下手说,已经到了,你找个地方把车停下来。金斗连忙指着自己的三层楼说,就停到我家门口吧。顺着金斗的手,赵宽看见了三层楼,随口叹了一声说,嗬,还建了一栋楼房啊!金斗听了一喜,心跳立刻加快了。他希望赵宽多说两句三层楼,可他只说了一句。

司机很快把车开到了水泥场子上,停在金球的三轮车旁边。赵宽的车又高又长,像一头大象。它一开上来,金球的三轮车立刻就变小了,看上去像一只小兔子。金斗看了一会儿,觉得它们停在一起很别扭,便喊出金球,让他赶紧把三轮车换了个地方。

金斗喊金球时,声音很响。里面的人一听就知道客人来了,都一下子跑了出来。喜雨也出来了,腰里系着围裙,手里拿着锅铲。赵宽看见这么多人迎接他,显得非常开心,高声地跟大家打招呼。

招呼打过之后,赵宽快步走到喜雨跟前,亲切地握住了她的手。赵宽一边握手,一边盯着喜雨的红衬衣,看了一会儿说,表嫂的衣服好艳啊!喜雨说,我专门为你穿的。这时,金斗匆匆走了过来。赵宽扫了金斗一眼说,表哥的衣服也这么艳,你们真像两口子!金斗说,家里有贵客来,我当然要穿艳一点。赵宽犹豫了一下说,不过,恕我直言,你们穿得也太艳了,看上去很土。听赵宽这么说,金斗猛然脸红了,像被人打了一巴掌。喜雨的脸也红了,还出了一些汗。

赵宽说完,目光很快转到了司机身上。你把车上那两件汗衫拿下来。赵宽说。司机转眼拿来汗衫,顺手交给了赵宽。赵宽接过汗衫,转身面对金斗和喜雨,诚恳地说,这两件汗衫,是我专为你们买的,正宗的韩国货,布料好,颜色又素,你们穿上肯定会洋气一大截。赵宽边说完边把汗衫递向金斗和喜雨,可他们却不接,一推再推,推了好半天才勉强收下。

金斗把赵宽迎进厅里时,张篮已经用一个塑料杯将毛尖茶泡上了。赵宽刚坐下,张篮便兴冲冲地把茶端了上来。请叔叔喝茶!张篮满脸堆笑说。赵宽朝塑料杯看了一眼说,嗬,还是新茶呢!金斗连忙说,昨天刚炒出来的毛尖。但是,赵宽却迟迟没接。迟疑了一会儿,赵宽说,塑料杯烫手,我车上带着茶杯。赵宽这么一说,张篮顿时感到很扫兴,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金斗更加扫兴,脸色一下子变得乌黑,像抹了一层烂泥巴。

司机很快去车上把茶杯拿来了。这是一个钢化玻璃杯,里面泡了茶,颜色很深,有点像中药。张篮呆在那里,一直端着那个塑料杯。金斗这时对她说,塑料杯给我喝,你去把赵宽叔叔的茶杯倒掉,再给他重新泡点毛尖。张篮愣了一下,先把塑料杯递给金斗,然后就去接赵宽的茶杯。赵宽却猛地后退了一步,摆摆手说,不用,我胃不好,喝不得绿茶,只能喝普洱。赵宽边说边打开杯盖,当即仰起头来喝了一口。

金斗正感到尴尬,金球拿着一包烟走了过来。他抽出一根,双手递给赵宽说,吸根烟吧,叔叔!赵宽这下还好,伸手就接了烟,还说了一声谢谢。金斗的脸色稍微有所好转,马上掏出打火机,给赵宽把烟点燃了。赵宽连续吸了几口,还吐了几个烟圈。金斗的情绪渐渐好了起来,脸上有了一丝微笑。他让金球给四个陪客都上了烟,自己也点了一根。

可是,赵宽只吸了一半就停住了,随手将剩下的半根烟扔在了烟缸里。然后,他转头对司机说,快去把那条中华烟拿来,让大家尝尝。司机手脚麻利,眨眼之间就拿来了。赵宽接过烟,立刻打开一包,亲自给每个人发。发到金斗时,金斗使劲地摇手说,不要,我手上的还没吸完。赵宽说,等吸完了再吸嘛!他说着,冷不防把那根烟插在了金斗的耳朵沟里。金斗感到哭笑不得。赵宽发完烟,自己也点燃一根,猛吸了几下。随后,四个陪客也点燃中华烟吸了起来。赵宽问,味道如何?他们说,好极了。赵宽听大家都说好,便让司机给每个人发了一包。金斗却没要,死活都不肯接。后来,司机只好把剩下的半条烟放在了茶几上。

刚到十二点,喜雨就把午饭弄好了。餐厅在厨房旁边,九大碗已经上了八个,只有火锅还没端上来。赵宽走到门口时,金斗正在摆一次性碗筷。为什么用这种碗筷?赵宽奇怪地问。金斗说,这种干净,也方便。赵宽说,但我用不惯这一种。金斗问,为啥?赵宽迟疑了一下说,只有工地上的民工才用这种碗筷。金斗陡然说不出话了,嗓口仿佛堵了一团棉花,脸也红了,像泼了猪血。

赵宽没看金斗的表情,只顾回头跟司机说,嗨,差点忘了,我这次来,还特地为表哥买了一套景德镇餐具。你快去抱来,现在就可以派上用场。司机跑得快,没用两分钟就把餐具抱来了。餐具很齐全,不光有碗筷,还有酒杯。司机动作利索,一会儿工夫便把一次性餐具收走了,全部换上了景德镇的。

看着一桌子陌生的餐具,金斗有点头昏眼花,觉得是在别人家里做客。他呆呆地靠墙站着,直到赵宽喊他斟酒,才明白自己是主人。金斗缩手缩脚地把酒坛子抱到赵宽身边,弱弱地问,自家煮的苞谷酒,你喝吗?赵宽爽朗地说,喝!我最爱喝粮食煮的酒了。听赵宽这样说,金斗才稍感轻松了一点。他把酒坛子歪着,给每个人斟了一满杯。

然而,赵宽刚喝下一口就皱起了眉头。苞谷酒怎么是甜的?赵宽问。我放了几勺土蜂蜜。金斗说。为什么要往酒里放蜂蜜呢?赵宽问。我怕刺了你的喉咙。金斗说。沉吟了片刻,赵宽拍着金斗的肩膀说,对不起,我的血糖高,沾不得甜东西!金斗一脸苦笑地问,那你喝啥?要不,我去附近杂货铺给你买几瓶啤酒来?赵宽想了想说,算了,我车上好像还有两瓶茅台,正好拿來大家一起喝。司机很快把茅台拿来了,首先给赵宽斟了一杯。一开始,其他人都不喝茅台。但赵宽不依,非要大家都喝不可。他们没办法,只好跟着喝了起来。不过,金斗坚决没喝。他找了个理由,说他喝了茅台牙齿疼。

酒过三巡,喜雨把火锅端上来了。赵宽已有些醉意,大着舌头问,表嫂又上了什么好吃的?喜雨说,干豇豆煮熏蹄子。四个陪客齐声说,难怪这么香呢!喜雨趁机讨好赵宽说,要不是你来,我还舍不得吃呢。赵宽说,是吗?喜雨说,家里只有这一只熏蹄子了,我本来要送给侄姑娘发奶的。喜雨说着,就给赵宽舀了半碗蹄花。赵宽一怔说,哎呀,你给我弄了这么多!喜雨说,吃吧,你多吃点儿,这是油菜坡最好的东西了。赵宽听了有些感动,立刻吃了一小块。但是,喜雨转身一走,赵宽便不再吃了。

金斗问,熏蹄子不顺味吗?

赵宽说,味道倒是很好,但我不敢吃。

为啥?金斗一惊问。

杂志上说,这种烟熏食物吃了致癌。赵宽打着酒嗝说。

金斗的心突然一疼,好像被针戳了一下。沉默了一阵,金斗起身去厨房盛饭,劈头盖脸地对喜雨说,真是好心当了驴肝肺!早晓得他不识好歹,真应该留给你侄姑娘发奶的。喜雨一时没听懂,瞪了金斗一眼说,看来你是喝醉了!

那天吃过午饭,赵宽便急着要走。他说公司业务忙,必须当天赶回襄阳。金斗没有挽留他,心里恨不得他早点走开。

临走的时候,赵宽提出跟金斗和喜雨照一张合影。金斗本来不想照,赵宽却非照不可,说要照了带回去给他母亲看。一听赵宽说到姑妈,金斗只好同意照一张。照相之前,赵宽对金斗和喜雨说,你们把衣服换一下吧,就穿我给你们买的韩国汗衫。金斗和喜雨都不愿意换,说换来换去麻烦。赵宽用央求的声音说,麻烦你们去换一下吧,我买了一场,你们也应该穿着让我看一眼。赵宽把话说到这个地步,金斗和喜雨便只好去换了。

遗憾的是,那天的合影最后没能照成。问题出在赵宽身上,当然也与金斗有关。金斗和喜雨换了衣服出来,赵宽不禁哇地叫了一声,夸他们完全变了个人。司机这时已把相机打开了,问在什么地方照。金斗说,就到三层楼前面照吧。赵宽马上反对说,换个地方,三层楼花花绿绿的,太难看了。赵宽话一出口,金斗就气昏了头,身体东倒西歪,连站都站不稳了。所以,合影就泡了汤。

赵宽离开油菜坡时,金斗没有亲自送他。那会儿,金球已把金斗扶进厅里躺下了。金斗当时浑身像散了架,根本无法为赵宽送行。

4

李帽在他到来的当天,又给金斗打过一次手机。当时是上午十一点钟,金斗强撑着起身,打算去附近一户人家里躲起来。他正要出门,手机响了。金斗看了一下号码,记起来是李帽的,就接了。金斗接电话的目的,还是想拒绝李帽。李帽也是做生意的,长期在宜昌经销药材。金斗实在不愿意他来。

接通手机,金斗还没来得及说话,李帽就一个人在那头说开了。他说他已经到了老垭镇境内,离镇上还有两公里。不幸的是,班车坏在了路上,司机忙了半天还没找出原因,也不晓得到什么时候才能修好。这天的气温又蹿得老高,车上的空调也坏了。他浑身冒汗,衬衣都汗湿了。他还是清早出门时吃过一碗稀饭,早就饿了,胃里已开始往上翻酸水。末了,李帽向金斗求援说,你能找个摩托车来接一下我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可怜巴巴的,好像是在乞求金斗。

金斗大吃一惊问,你不是自己有小车吗?为啥要坐班车?

我的小车早就卖了。李帽说。

金斗一愣问,为啥把小车卖了?

唉,一言难尽啊!李帽叹息一声说。

接完手机,金斗突然改变了计划。他决定不躲李帽了,同时还决定给金球打个电话,让他开三轮车去接李帽。

金球和张篮正在地里割油菜籽。他们已经割了一天,还要割两天才能割完。金斗很快打了金球的电话,可金球却没接。金斗想,他可能把手机放在田头的三轮车上了。金斗顿时有些着急,眉头皱得紧巴巴的。后来,金斗灵机一动想到了张篮。还好,张篮的手机放在身上,一下子就打通了。金斗要金球听电话。金球听后说,好,我马上就去。

跟金球通完电话后,金斗来到了后门上。喜雨在后门外打扫猪圈。金斗说,李帽哥已到老垭镇附近了。喜雨眉毛一挑问,你不说要出门躲他的吗?咋还没走?金斗说,不躲了。喜雨问,为啥又不躲了?金斗愣了片刻说,他好像出了啥事,连小车都卖了。喜雨从猪圈走出来,睁大眼睛把金斗看了好久,然后说,你的精神今天好多了。金斗干笑一下说,我也这么觉得。

十二点半,金球的三轮车回来了。金斗听到响声出门时,李帽正从三轮车上下来。几年不见,李帽老了一大截,头发白了,眼珠陷了,背也弯了。在金斗的印象中,李帽三年前开着小车来接他父亲时,还像一个青年人。现在,他完全成了一个老头。

李帽下车时两手空空,只是胳肢窝里夹了半瓶矿泉水。金斗以为他的行李包在金球或张篮手上,可他们下来时也空着手。

金斗快步上前迎接李帽。两人握手的时候,李帽显得很不自在,目光散乱,心神不宁,手还有点发颤。握了一会儿,李帽红着脸说,对不起,我什么礼物也没带,只有两个肩膀抬一张嘴。金斗说,看你说的,你不带礼物,显得我们还亲一些。李帽停了一下说,其实,我出门时给你们买了几个苹果的,可我忘在班车上了,到了老垭镇才想起来。金斗说,忘了就忘了,你的心意我们领了。李帽后悔说,早知道会忘在班车上,我当时应该吃一个的。听李帽这么说,金斗心头忍不住一酸,再不晓得说什么好了。

松开手时,李帽一抬头看见了三层楼,陷下去的眼珠顿时升了起来。哎呀,你们建了这么高一栋楼房啊,真是了不起,了不起!李帽一边赞叹一边拍金斗的胳膊。金斗听了喜不自禁,笑开了嘴说,还凑合吧,比过去的土屋强多了。

李帽沉吟了一会儿,忽然阴了脸说,你这楼真大,有三层呢!我要是有一层就谢天谢地了。金斗疑惑地问,你在宜昌不是有一栋别墅吗?李帽低下头说,别提了,那栋别墅早就改姓了。眼下,我和父亲租住在一个车库里。金斗听了,心陡然往下一沉。停了一会儿,金斗试探着问,那嫂子和侄女呢?她们没和你住一起?李帽没有回答,忽然落了两颗泪,像雨点打在水泥场子上。

金斗把李帽请进厅里时,正碰上喜雨从后门外摘菜回来。她提着一个竹篮子,里面装着青椒、茄子、西红柿,还有几条黄瓜。见到李帽,喜雨连忙走过来打招呼。表哥来啦!喜雨说。李帽说,来了,来打搅你了!李帽说话时,眼睛直直地盯着竹篮子。好水灵的黄瓜呀!李帽说,边说边吞了一口涎水。喜雨忙说,你要是不嫌弃,就吃一条。她说着就拿出一条递给李帽。李帽很快伸出一只手,可很快又缩回去了,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看我空着两手来,怎么好一进门就吃你的黄瓜?喜雨把黄瓜塞给李帽说,看你说的,黄瓜又不值钱,想吃就吃吧!李帽说,那我就不客气了。他说着就咬了一大口,格崩格崩地吃起来。

李帽吃黄瓜的时候,金斗一直盯着他的嘴。看见李帽吃得这么香,金斗满心都是欢喜。直到李帽吃完那条黄瓜,金斗才发现他的衬衣全是湿的。

金斗迅速进了寝室。出来的时候,他手上拿着那件新买的绿衬衣。李帽问,你拿一件衬衣干什么?金斗说,给你换换,你身上的衬衣都快流水了。李帽说,不要紧,过会儿它自己会干。金斗说,快换一下,不然会弄出病来的。金斗说得很真诚,李帽便不好再推辞,马上把衬衣换了。李帽换了衬衣说,啊呀,这比湿的穿着舒服多了。

李帽刚换上衬衣坐下,金球来上烟了。这烟不好,伯伯将就着吸一根吧。金球抽出一根说。李帽连忙摆手说,谢谢,我不吸烟。金斗插嘴说,我记得你原来是吸烟的。李帽说,戒了,将近一年都没吸了。金斗问,为啥要戒?李帽叹口长气说,唉,吃饭都困难,哪还有钱吸烟啊!金斗还想往下问,但发现李帽情绪很差,便打住了。

停了一会儿,金斗用开玩笑的口气问,茶没戒吧?李帽苦笑一下说,茶倒是没戒。金斗连忙招呼张篮说,快给伯伯泡一杯茶来。张篮眨巴着眼睛问,用塑料杯还是用玻璃杯?金斗正在犹豫,李帽抢先说,就用塑料杯吧,方便,不用洗。张篮很快把茶泡来了,果然用的是塑料杯。张篮递茶时说,小心烫手。李帽说,不要紧。他边说边双手接过去,当即就喝了一口。金斗问,味道咋样?李帽咂着嘴说,太好了,还是新茶呢!李帽一口气喝了半杯,然后感慨地说,这还是我今年第一次喝新茶!金斗问,为啥?李帽勾下头说,没钱买,上个月我父亲想喝新茶,卖了五天的纸壳子,才去茶店买了二两。他让我也泡了喝,但我没忍心。

说到这里,李帽的声音突然变成了哭腔。金斗心一软,匆忙起身走到茶几那边,把剩下的半包毛尖都拿过来了。金斗把茶递给李帽说,走的时候带上吧,带回去和舅舅一起喝!李帽没推辞,眼含泪花收下了。

午饭弄得很简单,只有两荤两素,两个凉菜,一个鸡蛋汤。碗筷也是一次性的。喜雨本来想用赵宽送的那一套餐具,但金斗没同意。请李帽上桌时,金斗抱歉地说,对不起,我们用的是塑料碗筷。李帽说,塑料碗筷好,又方便又卫生。看来,农村进步也快啊!金斗打个哈哈地说,你这话,我爱听!

酒是上次没喝完的那坛苞谷酒。金斗说,这酒是我自己用苞谷煮的,还加了点土蜂蜜,我们随便喝两杯。李帽说,好的,我也好久没喝过酒了。可是,李帽只喝了一杯就不喝了,随手把杯子放到了一边。金斗一愣问,咋的,不好喝?李帽用舌头舔了舔嘴唇说,好喝,太好喝了!金斗问,好喝为啥不喝了?李帽难为情地说,这么好喝的酒,我想带点儿回去给我父亲喝,他做梦都在喝油菜坡的苞谷酒。金斗一听,顿时感动不已,马上指着酒坛子说,好,我也不喝了,这剩下的半坛子,你全都带回去,带给我舅舅喝!

吃罢午饭,已是下午两点了。李帽看了一下手机,然后对金斗说,待会儿还有一趟开往宜昌的班车,我今天还得赶回去。金斗说,你这么远来,在我这儿住一夜再走。李帽说,不行,我有急事,一定要赶回去。金斗问,啥事这么急?李帽说,我和父亲租住的那个车库,已有两个月没交租金了。车库的主人说,如果明天还不交,就把我们父子赶出去。所以,我必须赶回去交租金。

金斗有点迷糊地问,你时间这么紧,咋有空到我这儿来?李帽突然降低声音说,我这次来,其实是有事求你。金斗问,啥事?李帽说,唉,我真是难以启齿。金斗说,有事直說吧,我们俩又不是外人。李帽咬了咬嘴唇说,好,那我就直说了。金斗说,你说吧。李帽鼓足勇气说,我想找你借五百块钱,回去交租金!金斗呆了一下,然后爽快地说,没问题,多的没有,五百块,我还能拿出来。说完,金斗麻利地去了寝室,去给李帽拿钱。

金斗刚把钱交给李帽,开往宜昌的那趟班车就来了。看到班车,金斗赶忙进屋取出了那半坛子苞谷酒,还有那半包毛尖茶。李帽接的时候说,我真是脸厚啊!金斗说,你不嫌弃就好!李帽不知道再说什么好,就双手不空地上了车。

那天送走李帽后,金斗没再进屋躺下。他感到浑身都是劲儿,便直接到地里割油菜籽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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