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克邦
一
这所小学,坐落在黔阳县(今洪江市)双溪公社塘冲湾大队连绵起伏的山岭下,是当地政府没收一户大地主宅院改建而成,虽房屋破旧,设施简陋,但有田园做伴,溪泉穿绕,倒也不失清新幽静,盎然生机。
我的父母亲都是老师,父亲被打成“右派”,遣送回老家湘乡农村去了,我和母亲只好相依为命住在这所学校里。打3岁起,我就悄悄地跟随母亲走进教室,一声不响地钻到讲台底下,竖起耳朵听母亲讲课,瞪大眼睛看母亲板书,和着同学们的琅琅读书声背诵课文,成为一名独特的编外学生。
5岁那年,母亲“以权谋私”,替我报名进入一年级,成为班上的“小不点”。
山里的孩子最尊敬老师,我是老师的儿子,理所当然受到同学们的百般宠爱,享受到其他同学无法享受的各方面优厚待遇。排座位,同学们争相把最好的位子让给我;新书下来,大家热心地替我把书包好;搞劳动,总让我干最轻的活;谁带来好吃的,总要塞一把给我。
最关心我的同学,非廖传禄莫属。
他,长长脸,眯眯眼,颧骨突出,高挑个儿,可能是长期营养不良的原因,全身瘦得像根干柴棒子,一根根骨头从单薄的衣服中凸现出来。和大多数山里孩子一样,他一年四季,不管是炎热的夏天,还是寒冷的冬季,总是打一双光溜溜的赤脚,穿一身据说是从他哥哥传到姐姐再传给他,改了又改,补了又补,早已不见底色的衣服,背一个上面洒满蓝的、黑的、红的、绿的颜色墨水,五彩缤纷、花里胡哨的陈旧书包。
他,虽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一副穷困寒酸样子,但特精怪,会算计,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少年老成,全然“天上知半,地下全知”的那种。不论是平时作业,还是期中期末考试,算术总是100分,语文也从未在95分以下,在班上是名副其实的佼佼者。
当时,在班上,我虽然年纪最小,但有股犟劲,极不服输,总拿他当竞争对手,暗地里使劲,在学习上一心只想超过他。他似乎察觉到了这一“秘密”,也不甘落后,学习更加刻苦努力,门门成绩“飘红”。从二年级到四年级,我们俩就这样相互较劲,互不相让,你追我赶,不相上下,成绩始终占据前列,无人可及。
平日里,我们之间,不分彼此,谁家有什么好吃的东西,比如说糍粑呀、甘蔗呀、板栗呀、杨梅呀,等等,总要分出一半或留下一份,带到学校给对方品尝。就这样,我们俩在那所简陋得再也无法简陋的乡村小学,像亲兄弟一般。
二
好景不长,一件小事,在我们之间掀起了不小的波澜。
当时,我们俩都有一共同爱好,那就是特喜欢唱歌,可以说,到了情不自禁、如痴似醉的程度。说实在的,无论是我,还是他,两个人的音乐天赋都不咋地,公鸭般的嗓音,和尚念歪了经的音调,但自我感觉良好,不分场合,也不管别人喜不喜欢,兴致来了,拉开喉咙就唱。不管是课间游戏玩耍也好,还是星期天上山砍柴采果子也好,两人在一起,嘻嘻哈哈,打打闹闹,什么《南泥湾》呀,《真是乐死人》呀,《九九艳阳天》呀,《谁不说俺家乡好》呀,《唱得山歌落满坡》呀,等等,新歌旧歌,军歌民歌,雅歌俗歌,总要引吭高歌几首,呜哩哇啦,声嘶力竭,不唱他个喉干舌燥,饥肠辘辘,决不罢休。
想唱歌就要学歌,学歌就要识歌谱,背歌词,那时候条件有限,没有歌本,没有收音机,更没有VCD和卡拉OK,就靠上音乐课老师教,偷听人家唱,到广播喇叭底下学,如果能够得到一张8开大小,用钢板、铁笔和蜡纸手工刻写油印出来的歌纸就心满意足了。
我费尽心机,四处搜寻,利用跟随母亲上学区、县城学习、开会的机会,向老师们讨要,与同是老师子女的伙伴们交换,一年下来,竟陆陆续续收集到了50多张歌纸,基本上囊括了当时流行的新老歌曲。
这些歌纸,来之不易,我爱不释手,小心翼翼地将它们烫平整齐,加上封面,装订成册,一时间竟成了山村小学里独一无二的“稀世宝物”。一传十,十传百,同学们知道我有此“宝物”,争先恐后欲一睹为快,对我拥有此歌本叹为观止,羡慕不已。
一个星期六的下午,放学了,我背起书包正走出教室,“喂,等一等!”声音很细,细到别人近距离都难以听清,但我熟悉这声音,是廖传禄叫我。
“有事吗?”我止住脚步,回过头来望着他。
“我想……我想……”他一改平日里的爽快神态,面带难色,吞吞吐吐,欲言而止。
“想,想,想什么,快说呀!”见他那[尸][从]样,我急了,催促着。
“我想用这,换你那本子。”他终于鼓足勇气,边说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方盒子来。
“这是什么?”我瞟了一眼他手中的那盒子,好奇地问道。
“罗盘!指方向的罗盘。”他怯生生地将那东西递了过来。
我接过来,仔细一看,只见这深黄色长方形盒子别致精巧、油光透亮,一头的表面,密密麻麻地刻印着许多看不懂的黑体文字和符号,另一头则镶嵌一块玻璃护罩,玻璃护罩下是一类似于钟表状的圆盘,圆盘的底板刻有线条格子,中间竖一金属圆柱,支撑着两头尖,中间宽能自由转动指针。哇!真是一件罕见的稀奇物。
“它又叫指南针,可以辨别方向。带着它,上山砍柴、捡蘑菇、采茶子,迷失不了方向的。”他向我解释,并提出以此物换我那歌本。
对于我来说,这东西好是好玩,但不适用。我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书包,摸摸我那心爱之物,犹豫不决,有点舍不得。
“怎么了?我们是最好的朋友,莫说是跟你一物换一物,不能白要你的,就是要你把它送给我,你也不应该拒绝啊!再说,你完全有办法再弄一本呀!”见我不吱声,他拉开了脸,有点不高兴了。
话已说到这个分儿上,我还能说什么呢?一狠心,忍痛割爱,与他做了交换。
三
歌纸没了,再集一册谈何容易,心里头总是空荡荡的,好在是換给他了,为了朋友,值得!再说那罗盘也是一件很不错的玩具(其实,那是他家祖传下来的一件晚清年间的文物,价值不菲,只不过我们年幼无知,懵懵懂懂,不知而已)。
我每天拿着它,翻来覆去,左看右看,不论如何变换位置,搁在任何地方,只要是水平放置,指针两头总是指向南北向,太有趣了,算是有所安慰。毕竟年纪太小,对新鲜事物的好奇感持久不了,那罗盘玩了一阵子,就没了兴趣,搁置一旁不管它了。不知什么时候,想起了那罗盘,竟找不着了,学校家里,课桌书包,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四处翻了个遍,该找的地方都找了,终不见踪影。
如果到此为止,也就没有了下文,可是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在当地农村,有一种习俗,谁家起新屋,找个宅基地,或者是有人过世,选个安葬之处,总要请风水先生来占卜相地,测定方位,以图吉利。廖传禄的祖父,就是这种靠占卜测地营生的风水先生,以后又传给了他父亲。人民政府禁止迷信活动,他父亲偃旗息鼓,停操了旧业,但有时经不住远近山民的邀请,偷偷摸摸出来装神弄鬼一番,赚点祭品、红包什么的,以充裕家用,那罗盘则是看风水相地不可缺少的行头。
一天,他父亲又准备外出营生,找那罗盘时,不见了踪影,把他喊了过去,几经追问,方知他用罗盘和我交换了歌本,气得吹胡子瞪眼睛,狠狠地揍了他一顿,厉声呵斥之下,要他迅即将罗盘赎回。
他神情失色,泪眼汪汪地找到了我,一五一十将他父亲要追回那罗盘之事告诉了我。
我的天啦!这可这么办?我惊慌失措,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一听说那罗盘弄丢了,他气不打一处来,断然不相信我说的是真话,无论我怎样解释,甚至对天发誓,他一口咬定我在欺骗他,是存心想“黑”了他家的祖传宝贝。两个人争来争去,争得面红耳赤,怒目相向,最后不欢而散。我哑巴吃黄连,还不出罗盘,有苦难言,心情坏到了极点。说一千,道一万,都是白搭,我们的关系一天不如一天起来。
也许是他父亲逼得太凶的缘故,一天放学后,他再一次向我索讨罗盘,我反复向他解释,并赔不是,他竟恼羞成怒,一反常态,当着很多人的面,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起来,什么忘恩负义呀,心狠手辣呀,坑蒙拐骗呀,雷打火烧呀,不得好死呀,世上最惡毒的语言都用上了。如此辱骂和绝情,让我猝不及防,大失所望,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十分难受。
我知道是我理亏,对不住他,只好让着他,躲着他,哪知道他不甘罢休,我走到哪里,他追到哪里,骂到哪里,无休无止,骂不绝口。终于,我实在忍不住了,拉开架势,与他对骂起来。两人就这样针锋相对,唇枪舌剑,你来我去,互不相让,最后动起了手脚,抱在一起,大干了一架。如果说,在此之前,我丢失了罗盘,不能退还予他,还有一点歉疚的话,那么这一次打架,使我对他由反感到鄙视直至憎恨起来。
我们的友谊彻底破裂了。
四
转眼间,我们读完了初小,要到四五里之外的双溪完小去读高小五年级了。
当时,由于历史、经济条件的限制,整个大湘西的教育事业落后,师资匮乏,教学点稀少,经费紧张。双溪是一个穷乡僻壤、交通闭塞之处,教育建设更是落后于十万八千里了,在这方圆几十里、人口数万的地方,仅一所六年制的完全小学,且招生名额极其有限,高小五、六年级每个年级只设两个班,每年招生100人,通过考试从各村初小学生中择优录取。毫无悬念,我与廖传禄均因成绩优秀,成为幸运儿,被免试保送进入了完小。
双溪完小在公社所在地,也算是处于那个地方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从居家的学校到就读的学校,举目相望,似乎伸手可及,但真要到达目的地却需费上一番工夫。从山脚下的小学出门,前面是一大片挤满或大或小、或长或宽农田的开阔区,走过一段弯弯扭扭、坑坑洼洼、杂草丛生、乱石满地的乡间小道,横亘在眼前的是一条蜿蜒曲折、连绵不断、时宽时窄、时深时浅的溪流,再伴着一片梯田,七拐八弯拾级而上,爬过一段长长的小路,才算是到了完小校门口。这段路程,对于走惯了山路的孩子来说,倒算不了什么,麻烦的是横在中间的那条小溪,每天上学经过这里,必须脱掉鞋袜,卷起裤腿才能过去,哪怕是冰天雪地、寒风凛冽的冬天,也不能例外。更伤脑筋的是,一到五六月汛期,老天爷一下暴雨,上游崇山峻岭中汇聚的洪水,像一群脱缰的野马,浊浪滚滚,顺势而来,溪水陡涨,一片汪洋。这时候,要蹚过溪水去上学,得麻起胆子,冒一番风险才行。
怎么办,不去上学了?女同学胆子小,退回家去了。我们几个男同学不信邪,三下五除二,一个个脱了个精光,把书包和衣裤举过头顶,顶着汹涌而至的洪水,冒险过溪。一个、两个、三个……都过去了。我年纪最小,个子也最矮,过不过得去,完全没有把握,所以,一直待着没动,眼见得同学们都相安无事,顺利地到了对岸,着急起来,顾不得那么多了,心一横,壮起胆子,把衣服一脱,也下水了。
此时的溪水,与往日大相径庭,既变了色,又变了态,像一条气势汹汹、张牙舞爪的黄龙,自东向西,自上而下,咆哮而来,放纵而去。我稳住身子,使足气力,屏住气息,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向前挪动。越往前移,越是水深湍急,前浪推着后浪,一浪盖过一浪,像是要把人一口吞了似的。
“小心!”对岸的同学一个个瞪大眼睛,为我捏了一把汗。话音刚落,一股洪流冲来,我脚下一滑,失去重心,一个踉跄,跌倒在水中,“咕咕咕”几口水直呛口中。我拼命挣扎,想爬起来,但水势过猛,冲力很大,几经搏斗,力不从心,终被卷入水中,随着波涛一会儿浮出水面,一会儿淹没水中,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向下游漂去……
一见此情,同学们被吓呆了,齐声呼喊着:“救命啦!救命啦!”慑于水流太急,谁也不敢贸然下水救人。此时此刻,我潜意识地预感到自己已处在极度的危险之中,完了,全完了!
在凶猛而无情的洪水中,我已经完全丧失了抵抗和挣扎的能力,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死亡在一步一步地向我逼近……
情况危急,千钧一发。突然间,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有一只手抓住了我,很有力,抓得死死的,特紧特紧,甚至让我生生作痛……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母亲泪眼婆娑,守候在一旁。她告诉我,是同学们把我背回来的,同学们说,在我落水的紧急关头,大家惊慌失措,一筹莫展,他却沉着冷静,沿着河岸追着落水的我跑,在一个水流缓和的洄水湾处,义无反顾,果断地跳入水中,凭着他娴熟高超的水性,把我从洪水中救了上来,要不是他,我早没命了。
母亲说的这个他,就是与我骂过娘、吵过架、记恨在心、好长时期见面不说话的同学廖传禄。我哭了,哭得很伤心,心存愧疚,悔恨不已。我不应该骂他,更不应该与他打架,我太对不起他了。
后来的日子,我几次与他联系,但他依然对我心存芥蒂,避而不见,或者搪塞几句,找个借口,扬长而去,丝毫没有要与我和好的意思。
五
不久,祸从天降,我的母亲不幸去世,迫于无奈,我必须离开那所学校,到远在千里之外的湘乡农村与父亲一起生活。
临行前的晚上,清理行装,打扫房间,在搬动火箱(湘西一种木制的高60厘米、宽80厘米、长100厘米左右,上有边沿可供人坐,中有木格子踏板,下置火盆,冬季家用取暖的箱体)时,我意外地发现,那块罗盘静静地躺在火箱底下的地板上,顿时恍然大悟,终于解开了多年来心中的谜团。原来是当年将那东西放在桌子上,可能是在不经意中碰落下去,掉到火箱底层,由于箱体较深、光线较暗,加上怎么也不会想到会掉到这个地方,所以始终寻找不到。
我捡起罗盘,擦干上面积存的灰垢,轻轻地抚摸着,心中不由得唏嘘不已:“罗盘啊罗盘,你让我找得好苦啊!你害死我了!”
车票早已订好,第二天清早起行,时间紧迫,得把罗盘尽快交还给他。当我抽时间火急火燎地赶到他家时,只见门上一把将军锁,没有一个人在家。经向邻居打听,才知道他们一家子出远门走亲戚了。就这样,我怅然若失,带着遗憾,揣着那块罗盘离开了那个生我养我,令我魂牵梦绕、难舍难分的地方……
从此,我在新的环境下,开始了新的生活。我把那块罗盘小心翼翼地珍藏起来,时不时拿出来瞅一瞅,用干净的棉布擦拭一番。
我发誓,这一辈子一定要将它物归原主!
六
不久,一场史无前例、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湘乡农村也毫不例外。我的父亲是“右派”分子,属于“黑五类”之列,理所当然逃避不了“造反派”的抄家运动。
一天,家门口突然来了几十号人,没有任何理由,也不见一纸手续,只听得一声的号令,像一群穷凶极恶的土匪一般蜂拥而入,掀桌推椅,翻箱倒柜,衣物丢摔一地,满屋一片狼藉。
抄家中,他们没有找到一件具有反革命性质的物证,却发现了那块罗盘。他们欣喜若狂,围在一起,七嘴八舌,打量着,辨别着,议论着,不知何物。这是什么?做什么用的?终于,有识别者大声叫嚷:“这是罗盘,看风水的罗盘!这还了得,骗人的迷信工具,封建资本主义的流毒,没收!”
说实话,别的东西我都不在乎,唯有这罗盘是我的心肝宝贝。见他们要拿走罗盘,我憤怒极了,一下子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胆量,一个箭步上去,死命一抓,竟把那罗盘夺了回来。你还敢反抗?真是吃了豹子胆!几个人一拥而上,扣腰的扣腰,扳手的扳手,要把那罗盘抢回去。我死活不肯,俯身弯腰,使足劲紧紧地攥住罗盘不放。他们人多势众,且是“正义之师”,我寡不敌众,哪里是他们的对手,一阵生拉硬扯、拳打脚踢,硬生生地将那罗盘又抢了过去。
我跪倒在地,仰天长哭,这是什么世道啊!
罗盘没了,我拿什么来还给同学呢?
七
命运,总是那么喜欢捉弄人。
上世纪70年代末,我做梦也没有想到,父亲被平反了,我这个“右派分子”的儿子,在农村里摸爬滚打了十多年,拨开乌云见了青天,有幸参加了全国统考,并一举成功,进入了多少年来我梦寐以求的学府殿堂,在省城长沙深造学习。
一年后,趁着学期暑假,我要去湘西大山里看一看我那日夜思念、魂牵梦绕的故乡,以及爱我、帮我,给我和我母亲许多关心与关怀的邻里乡亲和亲戚朋友,当然,也少不了专程拜访我的同学廖传禄,向他真诚地表达我多少年来心存对他的歉意和不安。
临行前,我绕道去了趟湘乡,顺便向年迈的祖母问个好、道个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当我到大队代销店去买点礼物的时候,意外地在代销店的货架上看见了那块罗盘,一问代销员,才知道是大队革委会清退“文革”时期查抄物资时,因没有登记,不知道罗盘是谁的,只好暂时寄放于此。
我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几经周折,找到了大队干部,陈述了理由,很快就将那罗盘要回手中。
一切准备停当,我挎着装有罗盘的提包,怀着一股轻松喜悦的心情,踏上了西行的路程。
八
火车飞奔,窗外山脉、水流、田园、房屋,还有那活动的农人、牲畜、家禽、飞鸟,构成一幅幅和谐、生动、秀美的自然图景,从眼前一一掠过。
我的思绪引向了十多年前,让我想起了那段天真活泼、无忧无虑的儿时生活,想起了我那慈祥、和蔼、可亲、可敬的母亲,想起了那些忠厚、善良、给我们母子俩太多关心和帮助的乡亲,更想起了在我危难之时不计前嫌拉我一把,救我一命的少时同学廖传禄,我的心就像插上了一双翅膀,飞呀,飞呀……
怀化车站到了,我思乡心切,归心似箭,无心欣赏这座新城五光十色的美景,十步并作五步,径直来到汽车站,登上去双溪方向的汽车。
一个小时左右的颠簸,到了,终于到了,我阔别已久的故乡。
下了车,往回走一段,拐过弯,前面就是塘冲湾。我像一个孩子,边走边看,走走停停,这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是那么的亲切,那么的温馨,那么的令人激动不已和感慨万分。
意想不到的是,当我到了当年我生活、读书的地方时,眼前的一切把我惊呆了!
原来的学校没了,教室没了,黑板没了,课桌没了,老师清脆洪亮的讲课声与学生们柔美动听的读书声也没了。昔日的校址变成了一畦畦枝枝叶叶、藤藤蔓蔓、瓜瓜豆豆生长茂盛的菜地;那农田,不见了原来的宜高则高、宜低则低、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自然和随意,映入眼前的是排列整齐、大小一般、清一色长方形的呆板与机械;那小溪,已经面目全非,没有了那弯弯曲曲、千回百转的优美线条,也没有了那岸柳簇拥、卵石遍地、深潭浅滩、流急水缓的千姿百态,留下的是一条人工开挖而成的笔直、整齐,没有特色,缺乏灵性的水渠。
这一切,是那么的生疏,那么的别扭,我实在难以接受,犹如一股冷水从头顶浇到脚心——凉透了。
左寻右访,在半山腰中,我叩开一扇家门。
“你是?”出来一位身材矮小、眉目清秀的农家妇女,她满脸狐疑地打量着我。
“梅子!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克邦呀!”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少时的同桌。
“哦!是你呀!”她惊喜万分,一连串的“快请坐!快请坐”后,把我迎进了屋子。
老同学相见,特别激动,她一边泡茶,一边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向我述说起我走之后双溪的变化、学校的搬迁、老师的去留、同学的近况……
“廖传禄还好吗?”我迫不及待地打断了她的说话。听我问起廖传禄,她无声无语,低下头去,掩着脸,竟哽咽抽泣起来。
“他怎么了?”我隐隐约约感到情况不妙。
“他走了!”梅子抬起头,满眼的泪水。她告诉我,廖传禄小学毕业后,因家境窘迫,就没读书了。那年冬天,县里大搞水利建设,抽调劳动力修建水库,他积极响应,第一个报名,扛起锄头,挑起棉被就上去了。没有多久,水库工地传来消息,大家在开挖土方时,突然上方崩塌,一块大石头滚下来,眼看就要砸到一个正在低头往箢箕里装土的社员身上,他奋不顾身地冲上前去……那位社员得救了,廖传禄却倒在血泊中,再也没有爬起来。
说到这里,梅子失声痛哭起来。
我寻找到当年落水的位置,站在堤岸上,默默无语,望着那既熟悉又陌生,永不歇息,潺潺西去的溪水,从包里掏出那块罗盘,轻轻地抚摸着它,止不住的眼泪直往下掉……
廖传禄,一个极其普通、平凡的山里孩子,在我的心目中,他的形象,如那高山,从容挺拔;似这溪水,清澈见底!
廖传禄,我的好同学,这辈子我们再无缘相见,我欠你的东西再也无法偿还了,只好向你深深一鞠,愿你在天堂里平安有福、笑逐颜开!
责任编辑:黄艳秋
美术插图:段 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