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斯·贝尔廷艺术终结论中的“破框”

2017-03-16 23:03张天舒
名作欣赏·中旬刊 2017年2期
关键词:艺术史黑格尔

摘 要:艺术终结论是西方美学的重要论题之一。艺术史家汉斯·贝尔廷即是围绕“破框”概念阐释艺术史的发展与终结。“破框”不仅仅是“突破框架”,更体现着图像与框架、艺术与艺术史、艺术与非艺术的复杂交叠。通过“破框”,贝尔廷从艺术史家的角度给予“艺术终结”独到的解释,也实现了对黑格尔、丹托等艺术终结理论的突破。

关键词:贝尔廷 艺术终结 艺术史 破框 黑格尔 丹托

艺术的终结是现代西方艺术哲学的探讨主题之一。这一主题肇始于黑格尔在《美学》中关于“艺术终结”的预言,后经丹托等分析美学家在20世纪的重提而被赋予了新的意义。艺术史家汉斯·贝尔廷先后撰写了《艺术史的终结?》《现代主义之后的艺术史》两部著作,从艺术史家的角度试图给予“艺术终结”以独到的解释。

值得注意的是,比起“终结”一词,贝尔廷更倾向于用“破框”,或与之近似的“消除边界”,描述“艺术史的终结”这一现象。正如贝尔廷在此书序言所云:“艺术一直与艺术史的框架相适应,就像艺术史的框架始终与艺术相配一样,所以,我们不会说终结,而会说‘破框。”①沿着这条思路往下深入,如果图画在贝尔廷的语境中对应着艺术事件,框架对应着被书写的艺术史,那么“艺术的终结”便意味着“话语的改变”:原先艺术史书写模式不再适应当代正在发生的艺术事件,抑或是当代的艺术事件无法在艺术史中找到确定的位置。

然而,对于“破框”,仅仅理解为突破框架——突破从瓦萨里延续下来的艺术史书写模式,克服一种书写的陈规——那么这种“破框”的艺术史与黑格尔意义上主体性自我扬弃最终被哲学剥夺的艺术史并没有本质的区别,因为它们均着眼于艺术“突破”“克服”现有模式而获得“发展”的过程。事实上,虽然从序言起便标举着艺术的“破框”,贝尔廷在文中并没有论述艺术事件“破框”的过程,反而着眼于对“破框”之前艺术史书写的回顾与“破框”之后艺術界现状的反思。因此,对“框架”“破框”等概念的进一步深入探讨便成了研究贝尔廷艺术终结论不可回避的切入口之一。

事实上,通过对《艺术史的终结?》的文本分析不难发现,在贝尔廷的语境中,框架具有多重含义。一是指实在的画框,二是指一种试图为每一艺术作品寻求预定位置的艺术史叙事模式,三是指决定艺术何以称之为艺术的定义或评判标准。与不同的“框架”含义相对应,“破框”也相应地具有不同含义。试分析如下。

框架作为实在的画框使得贝尔廷的理论不可避免地同图像与画框的关系这一现代艺术哲学另一重要问题相勾连。德国美学家布洛克即认为画框源于画与非画的关系,画框作为审美界限塑造出一种人工环境,使得艺术所以成为艺术。②与布洛克不同的是,贝尔廷的重点不在于讨论画框与图像的依存关系,即画框何以使图像成为艺术,他的立足点在于画框与图像的分离,即试图描述脱离画框的艺术以何种状态存在。在贝尔廷那里,“破框”的意义要高于“画框”的意义。“破框”被解释为“图画不再关在框架里”③,这指向一个实在的艺术事件,即当代艺术摆脱了架上画的单一模式,诞生了诸如媒体艺术、装置艺术、录像艺术等不能容纳在画框之内的艺术形式。贝尔廷认为,这种业已破框的艺术形式“在工作结构和时间结构上提出许多全新的问题”④。在工作结构上,新兴的媒体艺术越来越趋向高的技术水平与低的内容水平,因而艺术家是否愿意以新的技术继续从事艺术便成为重要问题,而在时间结构上,现成品艺术因为可以不断复制故而不像传统艺术品一样占据固定的时间,“它将日常生活中与艺术品时间完全异质的时间结构引入艺术品,引起了艺术品内部时间结构的解体”⑤。贝尔廷进一步指出,当代艺术的“破框”使得艺术与艺术史的关系成为一种“新的幽会”⑥,艺术家即使在架上画的创作中也仿佛在重复演出历史上的图画观念,框架失去了区别艺术世界与非艺术世界的传统功用,转而成为艺术登场、艺术家扮演文化的舞台。

但也应注意到,“图像不再关在框架里”这一定义具有另一层比喻含义,即艺术事件与艺术史的关系。在这个义项下,“艺术被理解为一种事件的图像,这个图像在艺术史里具有它合适的框架。……假如今天图像被从框架里取出来,因为框架不再合适,那么这意味着我们现在所谈的那种艺术史的终结”⑦。因此,框架的意义在于促成图像间的内在联系,使成为艺术的作品能在框架内找到自己的位置。一旦框架无法适应图像,框架即被抛弃,这一行动证明着艺术史的终结。

贝尔廷语境中的“框架”也可以被定义为“被书写的艺术史”,与在《艺术史的终结?》中语焉不详地混用“艺术”“艺术史”两个概念不同,贝尔廷试图澄清“艺术”与“艺术史”在意义和使用上的区别:艺术早已被生产,但艺术史的观念只有在19世纪才被普遍接受。因而,艺术的发展进程因为艺术史观念的变化被人为地划分为三个阶段⑧:(1)无框架的艺术史:即有确定艺术史书写模式之前的艺术时代,这一时代对于艺术事件没有完整的概念,也即是没有框架;(2)有框架的艺术史:以艺术家、艺术理论、艺术风格作为主体的艺术史阶段,这一艺术史的确立意味着框架的发现,任何艺术事件只有被纳入这一艺术史的框架中才能获得理解;(3)破框之后的艺术史:这一艺术史所牵涉到的艺术事件具有开放性、不确定性,甚至无把握性,无法在具有框架的艺术史寻找到位置。原先试图以风格联系各艺术事件的艺术史叙述方式破产。因此,破框在这里不仅是贝尔廷对于当代艺术特征和艺术史书写方式的概括,更渗透着贝尔廷对于艺术演进变化的独特思考。

“破框”的第三重含义涉及对艺术的定义问题。贝尔廷认为:“任何艺术类别都被证明是一种框架,这种框架决定什么东西可以变成为艺术。”⑨但值得注意的是,贝尔廷在谈论这种定义时并不是从本体论上探讨艺术何以为艺术的立足点,而是从当前的文化现象入手,从文化与艺术关系变化入手,讨论当下艺术的存在状态。贝尔廷指出,以往艺术作为文化的一个享有特权的亚概念具有自治权,而文化的特征也体现在能够容忍自由艺术,然而当下文化对艺术的占有要求却不断增加,表现为艺术越来越多地承担文化与社会的责任。因此,如果说原先框架的意义在于确立图像的艺术品身份,使艺术品从文化中孤立出来,进而使观察者对框架内的艺术品保持一种消极的审美静观态度,那么,随着文化与艺术重心的转移,框架的意义便扩大为用以体验文化本身的情况,拓展到非艺术世界。也即是说,艺术不再依赖于本身而成为艺术,对于艺术的认知必须通过回顾文化的较大单元即通过艺术事件所依托的非艺术语境才能得到,艺术也不再从文化中孤立出来而成为文化的代表。作为特殊现象的艺术被废除,被保存在存在的普遍审美化里。

综上,“破框”在贝尔廷那里因为对“框架”理解的不同可以进一步分割为多种含义:既可以作为“画框的摘除”,指涉传统的以油画为主的艺术形式被非架上画如媒体艺术、装置艺术代替的趋势;也可以作为“艺术史叙述模式的突破”,意味着传统的、以风格为主要艺术史书写方式无法容纳现代艺术的位置,还可以作为“对艺术界限的突破”,传统对于艺术品与非艺术品的区分日益不适用于现代艺术,艺术不再从文化中孤立,而是被扩大为体验文化的方式。

然而必须注意的是,虽然破框在贝尔廷那里具有多重含义,但这些意象并不展现贝尔廷理论的内部发展和深入,换言之,架上画的消亡,艺术史叙述的模式的改变,非艺术世界对传统艺术定义的挑战,这些事件的发生并没有前后相承的逻辑联系,而是均作为当代艺术的具体事实。并且,即使在同一语境的使用中,破框的含义也是多元的。如贝尔廷以新兴艺术形式对传统艺术史的演绎说明现代艺术与艺术史新的幽会时,其“破框”便不只是意味着非架上画形式的新兴艺术日益成为主流,更是在说明艺术史已难以像以往一样容纳着艺术反而成为新兴艺术的素材来源。因此,贝尔廷正是试图从破框一词所包蕴的图像与框架、艺术与艺术史、艺术与非艺术的复杂交叠中展开对当代艺术的探讨。可以看到,贝尔廷以破框反思和回顧了当代艺术、艺术史书写和艺术的文化功用等多层次的问题,因此,“破框”所具有的复杂意蕴使得围绕“破框”展开的艺术史不只是描述“突破框架”这一过程,更是论证框架何以失灵——技术和艺术、文化和艺术的重心转移何以对原有框架造成冲击,并不是艺术自主突破框架,而是框架之于艺术失去了效力。

因此,从黑格尔、丹托延续下来的艺术终结论被贝尔廷以“艺术史的终结”的叙述模式呈现出来——如果说贝尔廷在《艺术史的终结?》一文中尚且踌躇于“艺术”“艺术史”概念的含糊与错杂之中,那么可以说在他的晚期著作中,艺术史的观念成为他透视艺术发展的首要角度。具体说来,黑格尔是从绝对精神的自我扬弃说明由艺术过渡到宗教、艺术被哲学吞没而至于终结的必然性,丹托是从艺术与历史的关系视角,认为艺术在当代的发展已经超出了历史的范围故而失去了历史的意义。但无论二者的理论在事实上存在怎样的背离,必须承认的是,他们都认为艺术的终结是一种在逻辑层面或意义层面的终结,或者说,在艺术终结之后,虽然艺术作为事实依然存在,依然在历史中发生着,但艺术已经失去了它所依存的历史语境继而失去了历史意义。而贝尔廷——尤其是写作《现代主义之后的艺术史》之时的贝尔廷,并不是从艺术自身内涵耗尽的视角,而是从现有的艺术史书写模式不足以安置当代艺术言说这种终结。因而,现代艺术的无秩序感并非是其无历史意义的体现,而恰恰呼唤着全新的艺术史叙事。贝尔廷执意以“启示”“揭示”解说具有“末日”含义的“终结”,目的也正在于此。

①③④⑥⑦ [德]汉斯·贝尔廷:《现代主义之后的艺术史》,洪天富译,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页,第3页,第9页,第230页,第14页。

② 张常勇:《艺术的画框效应——界定艺术的一种尝试》,《兰州学刊》2008年第2期。

⑤ 邹建林:《试谈汉斯贝尔廷对当代艺术的界定》,《西北美术》2014年第1期。

⑧ 贝尔廷对艺术史三个阶段的划分参见《现代主义之后的艺术史》,第15页。“我们可以把艺术史的时代同之前的所有时代区分开来。后者对艺术事件还没有完整的概念,也就是说还不具有框架”“看起来好像在艺术的破框之后,随之而来的是开放性和不确定性,甚至无把握的新时代”。洪天富先生为本书所作的译者序言也提到了这一观点,见第7页。“他把一部‘普遍的艺术史分成了三部各自独立的艺术史:‘艺术时代之前的图像史(《图像与崇拜》),‘艺术时代的现代主义艺术史(以瓦萨里、黑格尔为代表的艺术史)和‘现代主义之后的艺术史”。

参考文献:

[1] [德]贝尔廷.艺术史的终结?[M].常宁生编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

[2] 刘悦笛.哲学如何剥夺艺术———当代“艺术终结论”的哲学反思[J].哲学研究,2006(2).

作 者:张天舒,南京大学哲学系2014级本科生。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猜你喜欢
艺术史黑格尔
何为艺术史观念中的“再现”
——《西方艺术史观念:再现与艺术史转向》(第2版)评介
绝对者何以作为实存者?——从后期谢林对黑格尔哲学的批判来看
论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的三大层次
纸的艺术史
毛扎扎艺术史
毛扎扎艺术史
狮子与西方艺术史 下
狮子与西方艺术史 上
试析后期谢林对于黑格尔的批评
论黑格尔《法哲学原理》中的意志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