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愿动词的隐现与否定句语义解释

王磊奇



能愿动词的隐现与否定句语义解释

王磊奇*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能愿动词的隐现会对否定句的语义解释造成很大影响。在句中不含有能愿动词且VP中有附接语的情况下，否定词“不”否定附接语；在同样情况下，句中含有能愿动词时，“不”否定VP整体。通过分析，句中无能愿动词时VP中V’部分则由于被包含在否定句的预设中而得到肯定解读，VP中含有能愿动词时，“不”否定作为VP中心语的邻接成分的能愿动词，从而否定整个VP，进而否定全句。

否定句;能愿动词;语义;衍推;预设

一、能愿动词的隐现与否定焦点

很多学者已经讨论过否定词“不”与句子焦点的关联性问题，在不同的句法环境下，“不”会和不同的成分产生语义关联。比如，在某些情况下，“VP”中是否含有能愿动词时，就会让汉语否定词“不”关联的对象产生变化，以下例句是能愿否定式，“不”附接于有能愿动词的VP之上：

（1）23号不能合理地使用方向盘。（考驾照时，驾驶人没有按方向盘上的喇叭，电子屏上会出现这样的提示。）

（2）有的精神不振，在困难面前怨天尤人；有的不能认真贯彻民主集中制原则，形不成核心……

（3）在大多数国家里，她们不可能公平地拥有和控制各种生产要素，包括土地，资金和技术。

（4）但实际上，有些企业却不会自觉地依照《劳动法》修改自己的“土法”。

将例（1-4）中加点部分VP中的附接语（1）删除之后得到以下句子：

（1a）23号不能使用方向盘。

（2a）有的精神不振，在困难面前怨天尤人；有的不能贯彻民主集中制原则，形不成核心……

（3a）在大多数国家里，她们不可能拥有和控制各种生产要素，包括土地，资金和技术。

（4a）但实际上，有些企业却不会依照《劳动法》修改自己的“土法”。

删去VP中附接语没有让句义产生太大变化。例（1a-4a）的真值条件可以表示为：

（1b）[23号（考试者）∉x使用方向盘（x）]

（2b）[有的人∉ x贯彻民主集中制原则（x）]

（3b）[她们 ∉ x拥有和控制各种生产要素（x）]

（4b）[有些企业 ∉ x修改自己的“土法”（x）]

（1b-4b）同样是例（1-4）为真的充分条件。如果一个考试者没有按方向盘上的喇叭，当然可以说他“不能合理地使用方向盘”，如果一个人不贯彻民主集中制，当然也可以说他“不能认真地贯彻民主集中制”。

图1：否定句的部分结构

也就是说，根据图1表示否定句的部分结构来看，在没有对比焦点的情况下，无论含有能愿动词的VP中有没有附接语存在，“不”都可以否定其成分统制的VP和动词中心语V0。

不过与例（1a-4a）相比，例（1-4）否定对象所组成的集合的成员数量要更多一些，“不可能公平地占有生产要素”的女人还包括那些虽然有生产要素，但所占有的数量极少的人。“不会自觉地依照法律修改自己‘土法’”的企业，不仅包括那些没有修改规章制度的企业，还包括那些虽然改了，但却是被监管部门勒令改正的企业。为何会产生这一现象，后文会进行讨论。

可是，当“不”否定非能愿否定式的VP时，情况发生变化：

（5）造成内幕交易的关键并非内幕人员占有信息，而是内幕人员不合理地占有信息。

（6）另一种偏颇是对青年问题的严重性估量不足，看得太简单，说严重些是掉以轻心，任其自流，不管不问，或者是不敢管，不敢问，怕麻烦，只是讨好他们，迎合他们，不认真地进行规劝和引导。

（7）在那场亚洲杯的决赛中，很多中国人说日本队取胜是靠裁判的“上帝之手”，不公平地赢了比赛。

（8）她说着说着，双手不自觉地抓紧了皮包。

将以上例句中VP部分的附接语删除，得到的否定式如下：

（5a）内幕人员不占有信息

（6a）我们对青少年不进行规劝和引导

（7a）日本队不赢比赛

（8a）她不抓紧皮包

否定式（5a-8a）与例（5-8）的真值条件几乎完全相反，（5a）命题为真的条件是“[内幕人员∉λx占有信息（x）]”，而例（5）为真的必要条件是“[内幕人员∈λx占有信息（x）]”。一个人如果不占有信息绝对不能说成“他不合理地占有信息”。例（6a-8a）的情况与之类似。

也就是说，当“不”否定不含有能愿动词的VP时，VP中是否有附接语会改变“不”否定的对象，VP中没有附接语时，“不”仍然否定VP和动词中心语V0，可当VP中有附接语时，“不”的否定焦点只是成分统制的VP中的附接语，不能否定V’部分。用一张图表反映VP中是否含有能愿动词对否定焦点产生的影响：

表1 “能”对否定对象产生的影响

为什么能愿动词的隐现会导致否定式的语义解释如此不同？本文将讨论这个问题。

二、能愿动词的隐现对衍推倒置规则的影响

我们要探讨的问题还可以换一种方式表述。将含有能愿动词的VP进一步分为两种，一种是被附接语附接的VP，另一种是不包含附接语的VP。两种VP的否定式之间的关系可以用衍推（entail）描写。例（1a-4a）中的加点部分可以衍推出例（1-4）中的加点部分：

（1c）23号不能使用方向盘。⇒23号不能合理地使用方向盘。

（2c）有的不能贯彻民主集中制原则⇒有的不能认真贯彻民主集中制原则

（3c）她们不可能拥有和控制各种生产要素。⇒她们不可能公平地拥有和控制各种生产要素。

（4c）企业不会依照《劳动法》修改自己的“土法”。⇒企业不会自觉地依照《劳动法》修改自己的“土法”。

“衍推”是从真值联结词“蕴含”发展出的概念，由Anderson和Belnap最先提出（Anderson&Belnap,1962）（2），其定义如下：

（5）语句p衍推语句q，当且仅当若p为真，可以由p内在地推导出q为真，记作p⇒q。

例（1a-4a）否定句之所以可以衍推出例（1-4）的否定句可以用衍推方向倒置规则解释，该规则可以表述为，具有衍推关系的语句的肯定式和否定衍推方向正好相反（3）。在相应的肯定式中，被修饰性成分嫁接的VP可以衍推出不带附接语的VP：

（1d）能合理地使用方向盘⇒能使用方向盘。

（2d）能认真贯彻民主集中制原则⇒能贯彻民主集中制原则

（3d）可能公平地拥有和控制各种生产要素⇒可能拥有和控制各种生产要素

（4d）会自觉地修改自己的“土法”。⇒会修改自己的“土法”

因此，在否定式中衍推的方向倒置。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例（1-4）否定对象所组成集合的成员数量要更多，如图2所示，含有附接语的VP涉及的个体数量要少于VP涉及的个体，实行否定操作后可以分别得到“VP”和“附接语+VP”相关个体的补集，在同一论域内，“附接语+VP”的补集当然会覆盖“VP”的补集，因此，带有附接语的VP否定式涉及个体的数量会大于不带有附接语的VP否定式。

图2 VP涉及个体的集合

可是，当VP中不含有能愿动词时，情况又有不同，例（5-8）属于带附接语的否定句，例（5a-8a）是删除了附接语的否定句，而例（5a-8a）中的否定式无法衍推出最初的例（5-8）中的否定式：

（5b）*内幕人员不占有信息⇒内幕人员不合理地占有信息

（6b）*我们对青少年不进行规劝和引导⇒我们对青少年不认真地进行规劝和引导

（7b）*日本队不赢比赛⇒日本队不公平地赢了比赛

（8b）*她不抓紧皮包⇒她不自觉地抓紧了皮包

上面几个衍推式不仅不成立，而且左右两边命题的真值条件几乎完全相反，但是我们注意到，（5b-6b）中相应的肯定命题之间是存在衍推关系的：

（5c）内幕人员合理地占有信息⇒内幕人员占有信息

（6c）我们对青少年认真地进行规劝和引导⇒我们对青少年进行规劝和引导

（7c）日本队公平地赢了比赛⇒日本队赢了比赛

（8c）她自觉地抓紧了皮包⇒她抓紧皮包

这样看来，我们要讨论的问题的实质是为何当VP中不含有能愿动词时，衍推方向倒置规则会失灵？

三、否定句的预设与衍推方向倒置规则的失灵

沈家煊（1999）就指出，谓语部分中的状语、补语、定语往往能“吸引”否定词，成为否定“焦点”，从而使预设的意义部分扩大，否定范围缩小。而Givón（2000）在分析英语的例句时提出的观点是，可选参与者（optional participants）及副词之所以容易成为否定焦点，是因为这些成分在相应的肯定句中也是信息焦点。

刘丽萍（2014）通过对三分结构法选项语义学中“两步法”的讨论，证明否定与焦点关联时会产生一个肯定命题。这个肯定命题实际上是否定句的预设（presupposition），不论否定句本身是真是假，这个预设一定为真，而且不同的焦点位置会产生不同的预设：

（9）[老王]F不合理地使用方向盘

（10）老王不[合理地]F使用方向盘

（11）老王不合理地[使用]F方向盘

（12）老王不合理地使用[方向盘]F

以下采用用三分结构法分析例（9-12），三分结构把一个包含焦点敏感算子和焦点的句子的语义分为三个部分：算子、核心域和限制域（算子、焦点、背景）（4）。其中，限制域（背景）可以看做从否定句中推导出的肯定命题，也就是预设：

算子 焦点 背景

（9a）不（老王）[x合理地使用方向盘]

（10a）不（合理地）[老王M地使用方向盘]

（11a）不（使用）[老王合理地P方向盘]

（12a）不（方向盘）[老王合理地使用x]

从沈家煊（1999）、Givón（2000）的论述来看，当句子中不存在对比焦点时，状语、补语、定语成分就是句子的焦点，那么“老王不合理地使用方向盘”的焦点是附接语“合理地”，而句子的预设应该是“老王以某种方式使用方向盘”。同样的，在没有对比焦点的情况下，用“不”否定其它拥有附接语的VP时，也可以得到相应的预设。

（5d）内幕人员以某种方式占有信息。（但这种方式是不合理的）

（6d）我们以某种态度对青少年进行规劝和引导。（但这种态度是不认真的）

（7d）日本队以某种途径赢了比赛。（但这种方式是不公平的）

（8d）她以某种方式抓紧皮包。（但这种方式是不自觉的）

（5d-8d）是例（5-8）的预设（5）。所以，在否定句中虽然“不”成分统制VP，但是V’成分已经在焦点（附接语）造成的预设当中得到了肯定，因此“不”只否定了VP中的附接语，没有否定整个VP，所以“不”对这类句子的否定只属于局部否定。而对于不存在附接语的VP所在的句子来说，语义焦点落在句尾（6），“不”附接在VP上时，否定焦点也就是句尾的VP和动词核心V0，否定动词核心会使句子全部被否定。

为什么不带附接语的VP的否定式无法衍推带有附接语的VP的否定式？如果将有附接语的VP的句子表示的命题设为p，把“不”附接在VP上得到的并不是,“不”只是对p中的一部分进行了否定；而将没附接语的VP的句子表示命题设为q，句子在VP上附接“不”之后被全部否定，得到命题。而衍推方向倒置规则的形式化表达式为：

四、能愿动词对否定句语义解释造成的影响

为什么“不”附接在含有“能”的VP上时，无附接语的否定句可以衍推出有附接语的否定句呢？先来看能愿否定式的部分结构：

图3 能愿否定式中的VP结构

能愿动词位于VP层级结构中上层VP中心语的位置，将“不”和V’的嫁接成分隔开，Huang（1988）、Ernst（1995）还有李宝伦、潘海华（1999）都提出“不”具有否定邻接成分的趋向（7），熊仲儒用“默认规则”和“显著规则”的优先级对这一趋向进行了解释：否定的对象常常是否定词后面的成分，或成分的成分，或者说否定对象常常位于否定词之后（默认规则），只有在有对比焦点的时候，才会去跟对比焦点关联（显著规则）。所以，当含有能愿动词的句子内不存在对比焦点的时候，“不”会优先否定邻接成分，也就是能愿动词，而能愿动词是VP的中心语，否定“能”会造成对VP整体的否定，进而导致对全句的否定，使句子所表示的命题变为命题的否定。这就使得无附接语的否定句可以依照衍方向倒置规则，衍推出有附接语的否定句。

五、余论

能愿动词的隐现会对否定句的语义解释造成很大影响，在非能愿否定式中，否定词“不”倾向于只否定VP中附接语，VP中V’部分则由于被包含在否定句的预设中而得到肯定解读；在能愿否定式中，“不”否定作为VP中心语的邻接成分——能愿动词，从而否定整个VP，进而否定全句。但是我们发现，如果情况又有所不同：

（14）除非纽约人是机械人！否则，城市和人一样，是生物组织，生物的DNA不会轻易改变的。

（15）柳芭死了,吴永刚在香港还有一个家,不可能常常到泰国来,甚至暂时还不能说自己在泰国有个儿子。

（14）（15）两例中分别包含了两个肯定命题“DNA可以改变”和“吴永刚可以偶尔来泰国”，这样来看(14)(15)中能愿否定式和上文所列举的能愿否定式不同，否定词否定的是作为焦点的附接语，VP中的V’部分得到了肯定解读，所以像(14)(15)中的能愿否定式更接近普通否定式。这一现象可能与附接语的性质有关，我们例(1-4)中附接语都为方式状语，而(14)和(15)中的状语分别表示程度和频率，至于具体原因还需要另文探讨。

注释：

(1)戴维·克里斯特尔编著的《现代语言学词典》（第四版）将附接语定义为“在语法理论中用来指一个构式中的可有可无或次要成分。附接语可以去掉而不影响构式其余部分结构的完整性。句子层次上最明显的例子是状语，如John kicked the ball yesterday中的yesterday就是附接语。”

(2)转引自郭锐（2006），该文还梳理了从蕴含概念中发展出衍推概念的过程，指出衍推与蕴含的不同点在于衍推关系具有相关性和必然性。

(3)详见郭锐（2006;8）。

(4)刘丽萍（2014;74）指出三分结构和选项语义学的“两步法”都表明否定与焦点关联时会产生一个肯定的命题，并且说明三分结构的“背景/限制域”在“两步法”用“预设”来表示。

(5)袁毓林（2000）提到了否定表达的缺省约定（default convention）：否定句的预设一般总是真的，除非有后续小句公开否定或取消其真实性。

(6)刘丹青（2011）指出：“以句子末尾为自然焦点的位置，是很多SVO语言的特点。这一特点在汉语中表现得尤其明显。”并认为汉语是尾焦点强势的语言。

(7)三人差别在于Huang（1988）和Ernst（1995）主张“不”和邻接成分黏合，李宝伦、潘海华（1999）认为“不”并不与邻接成分黏合，“不”除了具有否定邻接成分的趋向外，还具有否定焦点的趋向。

戴维·克里斯特尔.2000.现代语言学词典：第四版[M].沈家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9.

郭锐.2006.衍推和否定[J].世界汉语教学(02):8.

李宝伦，潘海华.1999.焦点与“不”字句之语义解释[J].现代外语(02):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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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毓林. 2000.论否定句的焦点、预设和辖域歧义[J].中国语文(02):103-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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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9-25

王磊奇（1993- ）男，湖北宜昌人，硕士，主要从事现代汉语语法研究。

10.14096/j.cnki.cn34-1044/c.2017.01.10

H146

A

1004-4310（2017）01-0057-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