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昆明 650500)
创世史诗《牡帕密帕》与拉祜族信仰体系的建构
于敏
(云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昆明 650500)
《牡帕密帕》是拉祜族广为传颂的创世史诗,具有浓厚的原始宗教色彩。史诗中的厄莎崇拜、葫芦崇拜、万物有灵的自然崇拜观念,直接启迪了拉祜族信仰崇拜体系的形成。《牡帕密帕》是研究拉祜族宗教信仰的重要依据。
牡帕密帕;拉祜族;信仰体系
《牡帕密帕》是拉祜族历史最为悠久、传播最为广泛的创世史诗,也是集民族历史、宗教、政治、经济、文化于一体的拉祜族民族文化百科全书。《牡帕密帕》是拉祜族宝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于2005年被国务院批准列入首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史诗《牡帕密帕》有几个版本,内容大同小异,其中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出版的《拉祜族民间文学集成》收录了《牡帕密帕》的全部唱段,全诗约有2 000多行,12 000多字。史诗由“造天地”“造万物”“人怎样生活下来”三大部分构成,其中第二部分“造万物”包括“求水”“种树”“种葫芦”三方面的内容。第三部分“人怎样生活下来”涵盖了拉祜族社会生活的诸多方面:“兄妹配偶”“第一代人”是对民族起源的生动描绘,“找铁矿”“农业活动”“种谷子”“订年节”“发文字”“种棉花”等内容则概括了拉祜族的物质生产方式的发展历程和精神文化的创建过程。《牡帕密帕》内容丰富,涵盖广泛,是拉祜族精神文化的结晶,其作为精神文化的重要贡献之一就是反映了拉祜族颇具民族特色的原始宗教信仰。由最高神——厄莎崇拜、祖先神——葫芦崇拜、万物有灵的自然崇拜等构成的拉祜族信仰崇拜体系,在创世史诗《牡帕密帕》中得到生动直观的展现。
在创世史诗《牡帕密帕》中,厄莎是万能的造物主,是拉祜族最高的、最有权威的天神。天地万物、人类、一切的生产生活资料都是厄莎创造的,厄莎是主宰一切的最高神,在拉祜人心目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
在史诗中,首先天地是厄莎创造的,厄莎是开辟洪荒的神明:
在很久很久以前,没有天也没有地,没有风也没有雨,没有日月和星辰。白天昼夜分不清,到处是迷雾沉沉,这样的日子啊,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那个时候啊,世上没有人,只有厄莎天神。〔1〕1
史诗一开始就描绘了一幅混沌未开的图景,之后歌咏了厄莎开辟洪荒、造天地的伟大功绩:
厄莎搓下手泥脚泥,做成四条大鱼,又用金、银、铜、铁,做成四根大柱。四根大支柱,支在鱼背上,又架上四根天梁,还有四根地梁……天梁架得好,地椽也架得好,再拉上天网,天就造成了……厄莎把手骨抽下,架在天上做天骨;厄莎把脚骨抽出,插在地上做地骨。天有了天骨,天才生得稳,地有了地骨,地皮才坚硬。〔1〕2-3
在“造天地”部分,史诗赞颂了厄莎天神的勇敢、智慧和无私奉献的精神。
之后史诗《牡帕密帕》讲述了厄莎造万物、造人,以及教人怎样生存的漫长而艰苦的过程。厄莎求水,让地上的生灵有了生命之源;厄莎种树,造各种植物、动物,让世界有了生机;厄莎种葫芦造人更是功德无量的事。人类出现以后,如何让人类生存下去又需要解决很多问题,厄莎给人类取火,教人类狩猎、找矿、造农具、盖房子、找种子和药草,解决了和人类生存息息相关的衣食住行和健康问题。同时厄莎还给各民族发文字、订年节,确立了文化习俗,在“发文字”一节里,这样解释了拉祜族没有文字的原因:
厄莎发给各族文字,给字那天是过年的日子,厄莎用牛皮写给佤族,佤族过年要杀牛,牛皮吃了一半,佤族只剩一半文字。厄莎在粑粑上写字给拉祜,那天是正月初一,拉祜过年在正月初一,过年吃了粑粑,拉祜从此没有文字。〔1〕86
关于史诗中这段拉祜族没有文字的解释,有学者提出了独到的见解:“问题不在拉祜人,而在于拉祜族的这位祖先,创世的圣哲,为什么偏偏给拉祜人的文字写在粑粑上?难道他不知道粑粑不是拿来写字,而是拿来吃的?不,他是很清楚的,细细地想想就不难得到答案。那就是,拉祜人是不能越出厄莎划给拉祜人的圆圈的半步,文字这东西,是会使人的头脑聪明起来的。……当拉祜人民产生了新的文化,就不会再信仰厄莎,厄莎教也就完结了。”〔1〕19这种说法从宗教信仰的角度来说,是有可取之处的。厄莎在拉祜人心目中是无所不能的天神,对厄莎的崇拜和信奉构成了拉祜族信仰崇拜体系的支柱。而任何一种宗教要立足下去,都需要对信仰者在精神层面起到操控作用,越愚钝就越容易操控,尤其对于原始宗教来说,更是如此。
创世史诗《牡帕密帕》传唱了厄莎开天辟地、造万物、教人类如何生存的功绩,既包含崇敬、赞美之情,也在“传文字”的细节上对其用心隐含质疑,但总体上来说厄莎仍是拉祜人心中至高无上的造物神,受到最高的尊崇。《牡帕密帕》通过对厄莎事迹的说唱,塑造了宗教的偶像厄莎,直观地反映了拉祜人的原始宗教信仰中最突出的厄莎崇拜。厄莎是拉祜族的缔造者,万能的造物主和救世主,没有厄莎就没有拉祜族。厄莎是拉祜人的精神支柱,至今很多拉祜人家供奉和祭祀厄莎,一些拉祜村寨还在寨中心的广场上盖有类似“厄莎庙”的茅草房,新米节的时候,为了感激天神厄莎,拉祜人把煮出来的第一碗新米饭献给厄莎。这些对厄莎的供奉和祭祀活动,充分说明厄莎作为宗教偶像在拉祜人心目中的神圣地位。
拉祜族的创世史诗《牡帕密帕》既是民间文学的精品,又是宗教的经文。不仅在宗教仪式上被反复咏唱,也被民间歌手反复说唱。它“不仅使厄莎家喻户晓,而且成为每一个拉祜族成员心灵中的不可动摇的偶像”〔1〕9。厄莎既是一个文学形象,也是一个宗教偶像,《牡帕密帕》塑造了宗教偶像厄莎,使其形象深入人心,促进了拉祜族原始宗教信仰——厄莎崇拜的形成与发展。
《牡帕密帕》的第二部分“造万物”中的“种葫芦”一节,详细讲述了拉祜族的起源。史诗讲述厄莎种葫芦的经过:
厄莎的屋里,放着几个箱子,装着各类种子,他打开箱子,找出一颗葫芦籽,就种在灰堆里了。过了七轮,还不见发芽,厄莎每天都去看三回,每回淌下三滴汗水,汗水浸透了灰土,葫芦籽便冒出嫩芽。〔1〕26
之后讲到葫芦结果实以后被野牛把葫芦藤撞断,厄莎四处追逐寻找葫芦,费尽周折终于把葫芦拾回家的过程。史诗对葫芦中走出了拉祜人的描述很生动:
他把葫芦放在晒台上,直晒了两月,才把它晒干。这时候葫芦里有人声了。“我们住在葫芦房,从来没见过太阳,哪个哥哥心肠好,把我们接出房去,长出谷米请他尝。”……老鼠啃了三天三夜,葫芦壳出现两个洞,葫芦人从洞里爬出,一男一女笑哈哈。男的叫札迪,女的叫娜迪。〔1〕39-40
根据史诗的这些描述,拉祜族为自己找到了族群身份的归属——他们都是从葫芦中来的,葫芦是拉祜族的祖先。拉祜人因此自称“从葫芦里走出来的民族”,葫芦也被拉祜族视为图腾,受到崇拜。
葫芦崇拜体现在拉祜族日常生活的诸多方面,如在拉祜族聚居的澜沧县,在县城的“牡帕密帕”广场中央,就有一个巨大的金色葫芦雕塑。在拉祜族休闲娱乐和举办大型集会活动的广场,放置葫芦雕塑,显示出拉祜人对葫芦的重视。另外在拉祜人的民居建筑上,随处可见房屋上的葫芦标志,葫芦是拉祜族族群身份的象征,能充分激发该民族的认同感和归属感。
此外葫芦崇拜还衍生出一系列的葫芦民俗文化,包括葫芦乐器——葫芦丝、葫芦舞蹈——芦笙舞、葫芦节等。其中芦笙舞是拉祜族代表性的民间舞种,流行于澜沧县境内,是经数代民间艺人及群众创作加工和传承的民族传统文化遗产,是拉祜族的传世之宝,被列为第二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而葫芦节则是澜沧县为弘扬民族特色文化而确立的一个节日,虽然不是拉祜族的传统节日,但也可见拉祜族是把葫芦崇拜作为维系信仰和凝聚情感的特色民族文化加以突显的。1992年拉祜族聚居地澜沧县人大常委会以法律的形式确立了“葫芦节”,至今已有20多年的历史,每年的“阿鹏阿龙尼”(葫芦节)都会进行盛大的节庆活动,以纪念拉祜族始祖札迪和娜迪从葫芦中走出。
拉祜族的葫芦崇拜起源于创世史诗《牡帕密帕》中“葫芦中走出拉祜人”的记载。通过史诗中对拉祜族起源的描述,拉祜族找到了族群身份认同的标志,即同是葫芦的后代,并由此形成了传承久远的葫芦崇拜。史诗《牡帕密帕》丰富了拉祜人的原始宗教信仰崇拜体系,增加了葫芦崇拜这一极富特色的民族信仰。
拉祜族的创世史诗《牡帕密帕》中,讲述了很多厄莎与各种动植物的有趣故事。尽管万物都是厄莎创造的,但万物并非是没有灵性的生命,而是被充分人格化了的。它们身上有人的性格特征,有可爱之处,亦不乏自私、怯懦、撒谎等人性的弱点,惟其如此,才显得这些动植物非常真实,富有生活气息。在拉祜人心中它们是有灵性的生命,是与人类共存于世界上的平等的生命体,值得受到人类的尊重和喜爱。
在《牡帕密帕》中,厄莎“找葫芦”的情节里有很精彩的关于各种动植物的描绘,动植物们被赋予了人性和灵性:
葫芦滚进芭蕉林,他也追到这里。厄莎问芭蕉:我种的葫芦熟了,藤蔓被野牛踩断,葫芦可曾滚到这里?芭蕉却说:我没有看见!厄莎发怒了:你说话不老实,遇事圆滑,从今以后,你就莫生节了。〔1〕29
这段故事解释了芭蕉不生节习性的来历,故事中的芭蕉被拟人化了,它说话不诚实,受到厄莎的惩罚。而写到松树林的时候,史诗则洋溢着对松树头诚实品质的赞美之情:
葫芦滚到松树林,厄莎也追到这里。厄莎问松树:我种的葫芦熟了,藤蔓被野牛踩断,葫芦可曾滚到这里?松树根回答:我没有看见。树头却说:我瞭见它了,只是没有手去拿。厄莎高兴地说:你心肠好呀,肯说实话,我准你结果,不必开花。你用红缎样的树皮过身。你的松明是人类的朋友,会给他们照亮窝棚和山路。〔1〕30-31
这样的描述,既说出了不同植物的特点,也蕴含着拉祜族人淳朴的价值观念:说谎的要受到惩罚,说真话的会得到好报。这种价值观念对植物如此,动物亦然,史诗也讲了各种动物在厄莎找葫芦过程中的不同表现,以及由此带来的不同待遇:
厄莎追到海岸边,在这里遇上一群岩蜂,厄莎问它们:我的葫芦熟了,秧藤被野牛踩断,你们这些岩蜂,可曾看到葫芦滚来?岩蜂回答:我们没有看到。厄莎发怒了:我这葫芦里有人种,等到人出世,要吃你们酿做的蜜。〔1〕31
这个情节讲了岩蜂因为说谎受到厄莎的处罚,也解释了岩蜂酿蜜给人类吃的来历。与此相对的是黑酸蜂因为诚实受到了厄莎的奖励:
厄莎又问黑酸蜂:你们看到葫芦滚来吗?黑酸蜂回答:葫芦滚到海里去了。厄莎真喜欢:黑酸蜂,黑酸蜂,你说话很老实,让你四季发财,生的儿子又黑又胖,全家都很兴旺。〔1〕38
拉祜族将黑酸蜂的特点解释为是其说话诚实得到的善报,体现了拉祜族的道德观念和价值观念。
史诗通过朴素的对比手法,讲述了不同动植物的习性和个性特征,尽管它们有的撒谎、不诚实,有的说实话、有原则,各不相同,形态各异,但总体来说它们都是有灵性的,有情感的,即使有缺点也并不令人生厌。它们和人类一样有优点有缺点,同为有情生命。拉祜人对待动植物的态度更像是对待朋友,尊重包容。这种基于万物有灵而形成的对待自然万物尊重爱护的态度,就形成了拉祜族原始宗教信仰中的自然崇拜观念。
拉祜人的自然崇拜形成了繁多的对动植物神灵的祭祀活动,祭祀的目的主要是祈求神灵赐予更多的动植物资源,或祈求神灵保佑免受野兽的侵害。比较能体现拉祜族的自然崇拜观念的是“拉祜族村寨周围都有树林,其中最高的一棵,被称为‘斯尼’即树神……逢年过节,村寨里家家户户,都要带上香火、鸡等前往祭祀,祈求树神保佑全家平安,消灾免难”〔2〕。对树神的崇拜祭祀可以说是拉祜族自然崇拜的缩影。创世史诗《牡帕密帕》中万物有灵的生动描绘,对于拉祜族自然崇拜观念的形成,影响巨大且深远。
创世史诗《牡帕密帕》是拉祜族民间文学的瑰宝,是拉祜族宝贵的精神财富,是集历史、宗教、民俗、伦理观念于一体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牡帕密帕》不仅是说唱文学的精品,而且具有宗教经文的作用,其蕴含的丰富的宗教文化观念——厄莎崇拜、葫芦崇拜、自然崇拜等,对拉祜族信仰体系的构建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1〕拉祜族民间文学集成编委会.拉祜族民间文学集成〔M〕.北京:中国民间文艺出版社,1988.
〔2〕晓根.拉祜文化论〔M〕.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1997:214.
World-originate Epic Mupamipa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Lahu's Belief System
Yu Min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Yunnan Normal University,Kunming 650500,China)
Mupamipa,a world-originate epic,has been widely spread among Lahu people with strong primitive religious characteristics. Worship of Esha,gourd,and Animism worship directly inspired the formation of Lahu's belief system.Mupamipa is an important epic for the study of Lahu's religious belief.
Mupamipa;Lahu;belief system
10.3969∕j.issn.2096-2266.2017.01.007
I106.9
A
2096-2266(2017)01-0032-04
(责任编辑 党红梅)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青年基金项目“云南特有民族创世史诗的文化生态研究”(15YJC751055)
2016-10-10
2016-11-20
于敏,讲师,主要从事中国少数民族文学、民间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