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国印
一
我从初小第四册上到第六册,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正规学习。然而,妈妈实在供不起了。她打听到同村一个姓王的人在西安市苗圃做农活,说那里有个管吃饭能读书的单位。妈妈跑到南关外一个叫小寨的村子里,求人家给我报个名。第二天便领我去了。那个地方叫大兴善寺,单位是陕西省救济院育幼所。老王可能已经给那里的人说好了,我报了名,便留下,妈妈要留下给我准备的衣裳,老王说,这里没有人洗衣裳,也没洗衣裳的地方,换洗衣裳得回自己家里。
这里是大兴善寺的东院,过去可能是寺院兴盛时僧人的生活区。北边西面有四排大开间的平房,可能是过去的僧舍,现在则是我们的食堂和宿舍;东面北头是我们做饭的伙房;和伙房背对背的有一个小伙房,因为这院里面还有个单位——陕西省救济院育婴所。5至8岁的男女孩子有十几个人。
育幼所里的孩子都是大孩子,12至十四五歲,男生多,女生少。这里仅是留住性命的所在,一天两顿饭,一年到头老两样:小米稀饭或者麦子磨到底的糊涂。喝得快的能喝第二碗,喝得慢的只能喝一碗。所以喝饭是比赛,有窍门:有经验的拿大碗,第一碗叫舀饭的舀半碗,出来时一边走一边用筷子从稀饭的表面往嘴里刮,这样喝饭不很烫嘴,走不到饭厅就喝完了,可以跑回去舀第二碗。每天有两个人管做饭和舀饭,他们能喝饱饭,看到锅里剩的糊涂不多了,就停止舀饭,来盛饭的人那么多,眨巴着眼睛,或者问一句:“不舀了?”舀饭的不回答,便一个个怏怏地走了。管舀饭的人能多喝点饭,但得做饭刷锅。轮到谁做饭舀饭都是这样。别说吃菜,一年四季连盐也吃不上。只有大年初一,能剁两棵冻白菜下到锅里,再抓一把盐坷垃放到锅里,和糊涂搅在一起,这就是大年初一的过年饭。
长久吃这样单调而量少的饭,我们连路也走不动。这里的人都要依靠自己家里或者亲戚熟人帮助,要点钱或拿些干粮贴补着吃。我也到妈妈那里要点钱,一大清早站在育幼所东面的大路边等,有南边来的农民,拿着用柳条编的高瓮样篓装的罐罐馍到城里卖。这种馍面硬、耐饥。我每次买三五个,拿回去贴补着吃。育婴所的孩子,每顿饭喝得少,但比我们多一个比乒乓球大不了多少的全麦面馒头,有一点点菜。
我们忍饥挨饿地待在这里,是因为隔三差五地有老师给上课。一排排平房,前面是操场,有一个露天小讲台,南面有一个如小礼堂般的教室。初小班和高小班在同一个教室。这班上课,那班自习,读的是《复兴课本》。只记得高小班有篇课文是《女人的腿》,“洛阳无限红楼女……”,让我们穷孩子读这种内容,简直是讽刺。
我们的所长叫石敬箴,还有个王干事,老师是农民打扮的王老师。后来来了两个青年教师:男的姓朱,女的姓成,都戴着眼镜,他们经常在一起玩。再后来,来了个戴着眼镜、有四五十岁的张老师,听说是从南京政治学院来的,我们都很喜欢他。他教我们常识,我一直记着他讲过的一句话:要想让人民爱国,必须让人民感觉到国家的可爱。
育幼所的东面有一片田地,是兴善寺的庙产,种着白菜。地中间有一间小屋,有个老僧人在里面看菜。我没事的时候,愿意到小屋里面看他,他喜欢我去他那里陪他说话。我问:“老师父,我应该怎么称呼您?”他说:“叫我和尚就好!”他给我讲“人为财帛死,鸟为食而亡”的故事,告诫我不要贪婪,如此才能保有应得之得。他还讲道:齐国的宰相晏婴就很懂得这个道理。齐景公要给他建造宽大豪华的相府,他不要,有人劝他,他讲,我不贪大求好,是为保住我已有的,已经比农民好多了。所以他为齐相,经历三公,称为贤相。他的事迹从古传到今。
其实在育幼所大门内的南面,也有一块菜地,有半亩地大,种的是洋白菜。菜生了虫子,老师让我们去捉虫。厚厚的洋白菜叶背面,爬着很多和洋白菜一样颜色的小绿虫,白菜叶被虫子啃了很多窟窿。把虫子拿在手里,柔软、清凉。老师让我们带着自己的碗,碗里舀半碗水,把捉到的虫子放到碗里。我们人多,只用半天多的时间,就把虫子捉完了。地里的菜是给老师开小灶种的,我们没有吃菜的份儿。
那时的西安市,南关不足百米长,破旧的平房里,多数有一个坩埚,人在这里烧玻璃,用模子吹小瓶,不用模子吹琉璃咯嘣。路边有卖西药的小贩。去兴善寺,得经过长长的田间小道,要是直走,就是直通终南山的大路,路东是圆寂僧人的塔林。往东走,不远就是大雁塔。
夏天天长,我们一天喝两顿糊涂,喝过晚饭,太阳还高,我便经常独自去大雁塔那里,也往塔里钻,上两三层就走不动了,寂寞地在塔窗沿坐一阵,向远处看去,也是寂寞一片,我再寂寞地下去,走出孤塔,怏怏地回到育幼所。那时的大雁塔很可怜,庄重而陈旧,孤零零地矗立在旷野上,鸟儿从塔孔飞进飞出,显得凄凉、冷清。不过那时大雁塔也属于西安的名胜。西安人说,大雁塔,小雁塔,宋家花园武家坡。可能那是早先的说法。
有一个穷小朋友,说他也在南山的太乙宫上难学。一天,我起了个大早,顺着往南山的大路,独自前往。走到王凤,在路边吃一块热豆腐,继续走。到了太乙宫,进了难学。学生们正在开饭,也是喝全麦糊涂,几个人围在一起,有菜。我没看见朋友,朋友看见了我,站起来迎住我,给管他们吃饭的老师介绍我。老师说:“快!拿碗吃饭!”也给我盛了一碗饭。我围在他们堆里喝了饭,看得出,这里虽然也喝全麦糊涂,但是可以管饱,还有菜吃,比我们那里强了许多。吃过饭,和朋友说了几句话,我就返回育幼所。来回一百多里地呢。
在育幼所的一年多时间里,我被派出去两次。一次是到城里南面一个地方,所长说给人做饭。我说不会,所长说有人帮你。一个院子,一座房子,一个厨房。有两个男人,一个不到三十岁,一个五十岁以上。我只能在吃饭或睡觉时,能够看到他们。从来没看到有别的人来过。他们没在家时,我给他们屋子扫地,见到床底下有三五本书,都落满灰尘,最厚的一本是硬皮书,封面书名是《资本论》。厨房有一间屋大,大锅台,大锅。做饭时,我的工作是烧火,年轻人做面条。我在这里时间不长,就回所里了,可能是我不会做饭的原因。
另一次是派出我们七八个大一点的人,去报馆里卖报纸。一天能卖出三十份报纸,可以得不少的钱。报馆好像在南城区,街门一边的牌子写的是“同仁日报社”,另一边的牌子是“战斗日报社”。只让我们卖《同仁日报》,《战斗日报》可能是内部报纸,不公开发行。
报馆是一个不很大的院子。社长有一间屋子,穿呢子军服。编辑的屋子,我没有印象了。有三个刻字工人,都在走廊工作,每人一张小桌,供刻铅字;很大的排字架也在走廊,常常看见排字工人左手拿着小长方形木盒子,压着稿纸,右手准确快速地在一排排格子里拣字。刻字工人很愿意和我们拉话,问我们名字、住处等。原以为三十份报纸好卖,但我们很少能卖完;我的声音低,又没有别人动作快,最多卖出三五份。
有几个活跃的人给社长反映:我们到火车站卖,他们不让我们卖。社长带气地说:“他们竟敢阻挡我的報纸发售,我不会饶他。不过,西安地方很大,哪里都有人,你们应该各处都跑到,不要都往火车站跑。”过了不长时间,报社留下几个活跃的,其他的都回去了,一分钱也没有拿到。
二
在我们育幼所,抗战胜利后,从山西来了十几个大孩子,都有十七八岁,也有20岁出头的。我们都很害怕,他们好像是来和我们抢饭的,喝起糊涂狼吞虎咽,我们还没喝半碗饭,他们一碗饭就下肚了。
临近新中国成立,我们所里受到国民党军队的干扰。先是有从延安败下来的部队驻在兴善寺里,晚上在我们东院也放上岗。一个岗哨坐在那里,怪无聊的,一次我凑上去,问:“你们和谁打仗来?”“和共产党八路军。”“谁打过谁啦?”“有时我们,有时他们。”这些兵不干正事,他们捉老百姓的狗杀了,在苗圃里的伙房煮了吃。
后来,又来了一班文质彬彬的兵,驻在兴善寺,在我们院里练习收发电报,用一个厚书大的铁盒子,可能就是收发报机,把电线接在两个小薄板挂树上,戴上耳机,两个人一组地练着。我们的课也不能上了。我在旁边看,有个人问我:“你长大了干什么?”我还没回答,另一个人说:“这样的穷孩子,会有什么理想?”新中国成立后我猜想,这些兵可能是在突击训练的潜伏特务。
西安解放前,在西安周围交通要道、高岗上,建钢骨混凝土碉堡。建好后,让女人在里面作反动宣传。又规定:城里每一家店铺派一个人,到军营里集中接受训练。
一天早晨,我从家里往学校走。从城墙根要路过长官司令部,见有老百姓从这里进进出出,还有人从里面拿着各种东西出来。我也进去看看,见一个屋里堆着一卷卷厚重白亮的纸。听人说,长官司令部的人是在夜里紧急撤走的,所以老百姓来得早的,还拿到缎子被褥和别的值钱东西。我想着,这些卷纸又能包书,又能写字,便拿了一卷,沉甸甸的,拿到育幼所,谁知道所里也有人拿了这种纸回来。还有人拿回来比罐头盒大一些的带盖铁筒,掀开盖,里面还有一个小口,用黑亮的东西封着,里面还放着纸包,有两根像洋火头的木棒。有人用木棒随便在黑亮的封口上划,谁知随着嗤嗤的声音,一股浓烟向外喷,把人吓坏了,都怕爆炸。王明学胆子大,上去死死踩住喷口,停一会儿,烟才灭了。后来才知道,这是烟幕弹。
在胡宗南撤出西安、市长王友直也跑了以后,西安的市面就更乱了。国民党的法币、关金票、金圆券、银圆券,都不能当货币用了。人们用起了铜圆,甚至连制钱都用了起来。尚仁路路边一堆堆的人在倒卖银圆。他们把银圆装在身上,手在兜里拨弄着,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再后来,还有人在大街砸铺面抢东西,从农村牵来毛驴,赶着大车,人背着、提着,大胆地在大街上走着。
多亏解放军进了城,才止住西安的混乱局面。市面要是没有治安,人就能变成土匪。
解放后,解放军一个连队临时驻在育幼所,说我们在长官司令部拿的纸是军用地图,让我们交给他们,可以帮助打败压迫咱们的国民党军队。我们都高兴地把这些纸交给部队。
解放军开饭时,不知是干部还是战士,站在队前,用两根筷子敲,指挥唱《中国人民解放军进行曲》或者《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解放区的天》等,然后才开饭。战士们虽然衣着较差,但是精神饱满、情绪高涨、动作迅速,我们看了很振奋。可惜的是,他们没住几天就开走了。
新中国成立后,兴善寺成了公园,原来我们住的地方有儿童游乐场,每天都是欢声笑语,和我们那时候相比,真是两重天啊!大雁塔也成了著名国际旅游景点。旧貌换新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