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中国资本主义社会萌芽的独特性

2017-03-14 21:45王海明
关键词:官吏阶级资本主义

王海明

(三亚学院 国际治理研究院,海南 三亚 572002)

论中国资本主义社会萌芽的独特性

王海明

(三亚学院 国际治理研究院,海南 三亚 572002)

从春秋战国到鸦片战争,中国两千年来停滞不前和资本主义一直处于萌芽状态之原因,乃是生产资料及其经济权力官有制,从而使官吏阶级不仅垄断政治权力,而且垄断生产资料和经济权力,进而垄断集会结社等社会权力和言论出版等文化权力。因为权力垄断是剥削和压迫的根源,全权垄断是极端残酷的剥削和压迫根源。两千年来,中国全权垄断的官吏阶级对庶民阶级的极端剥削和压迫,一方面,主要表现为无所不包的极权主义政府管制,特别是“重农抑末(工商)”政策,赋予官营工商业垄断地位和种种特权,抑制打压乃至任意掠夺民营工商业,从而导致民营工商业弱小、停滞、萎缩和官营工商业居于主导地位却效率低下,致使中国两千年来停滞不前和资本主义一直处于萌芽状态;另一方面,则主要表现为庶民阶级的极端贫困,从而不但导致市场萎缩及小农业与家庭副业等小手工业紧密结合,堵塞了商品经济发展的源泉和动力,而且官逼民反,导致毁灭性战争,呈现从“兴盛回复”到“衰亡战争”再到“新兴盛回复”的王朝兴亡周期律,如此循环往复,每一次循环至多不过使物质文明和经济成就回复到战前水平或略有发展,因而两千年来物质文明和经济发展便差不多永远停滞于战前水平或略有发展。

官有制;全权垄断;王朝兴亡周期率;资本主义社会萌芽;官吏阶级;庶民阶级

一、克里特—迈锡尼文化毁灭:中国资本主义社会萌芽早于西方两千来年的根本原因

官有制资本主义无疑是中国资本主义社会萌芽的最根本的独特性,但是,中国资本主义的独特性远不止于此。因为战国时代是公元前475年—前221年,所以,如果说中国资本主义社会萌芽诞生于公元前400年,西方资本主义社会萌芽诞生于公元1400年,那么,中国资本主义社会萌芽竟然比西方早了1800年,比英国——正如傅筑夫所言——则早了两千多年:“中国资本主义萌芽之所以能比英国早得多——早了两千多年,是因为中国很早就具备了萌芽的产生条件。”[1]214这些条件究竟是什么?或者说,为什么中国资本主义社会萌芽比西方早了两千来年?这是否意味着,正如侯外庐、嵇文甫以及日本学者羽仁五郎等学者所说的那样:中国早熟?

非也!中国并非比西方早熟。因为,如前所述,古希腊原始社会向阶级社会过渡阶段,因克里特—迈锡尼文化毁灭而历经两次。第一次是公元前3000年至公元前2000年的克里特—迈锡尼文化,恰好与中国原始社会向阶级社会过渡阶段——五帝时代——吻合。但是,公元前1200—前1000年间,由于长期战争消耗、内部阶级斗争激烈,特别是多立斯人的入侵,古希腊近一千年的奴隶制文明毁灭了,以致公元前11至前9世纪(荷马时代),又重新处于原始社会向奴隶制社会过渡阶段;而公元前8至前6世纪,则处于奴隶制阶级社会诞生阶段[2]89-90。

问题的关键在于,中西原始社会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以及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大同小异,都是石器生产力,都实行公有制、平均分配和民主制、没有独立的专门的正规的政治组织等等。中国与西方的不同,无疑在于阶级社会。西方阶级社会开始于公元前8至前6世纪,到公元十四、十五世纪,经过两千年左右的发展,诞生了资本主义社会萌芽。中国阶级社会开始于公元前2070年(夏代诞生),到公元前400年(战国年间),也差不多经过两千年左右的发展,诞生了资本主义社会萌芽。因此,真正讲来,就资本主义社会萌芽诞生的过程来说,中国并不快于西方,都经过阶级社会两千年左右的发展。中国之所以早于西方两千来年诞生资本主义社会萌芽,是因为古希腊公元前2000年诞生的阶级社会,到公元前1000年毁灭而退回到原始社会,一直到公元前8至前6世纪才由原始社会重新诞生阶级社会,比古希腊曾经诞生的阶级社会——亦比中国阶级社会的诞生——差不多晚了1400年。

因此,断言中国资本主义社会萌芽诞生于战国年间的“战国发生说”,既不因中国资本主义社会萌芽早于西方两千来年诞生而荒唐,更不因此而表明中国夏商周封建制度比西方奴隶制和封建制优越,也不能因此断言中国比西方早熟。因为中国资本主义社会萌芽,就其在阶级社会中酝酿、发展过程来说,并不比西方迅速,都是两千年左右。中国资本主义社会萌芽的诞生比西方早两千来年,不过是因为西方千年阶级社会文明曾遭受一次毁灭和中断,而中国阶级社会文明没有遭受毁灭和中断罢了。

二、官吏阶级全权垄断:战国年间的资本主义社会萌芽未能长成资本主义社会之原因

西方资本主义社会萌芽经过资本主义和自由主义的文艺复兴运动和法国启蒙运动而成长为资本主义社会;中国资本主义社会萌芽也经过了同样性质的思想自由运动——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却没有成长为资本主义社会,而不过由王有制封建社会转型为官有制封建社会。原因何在?

原来,如前所述,不但春秋战国之际,而且从五帝时代一直到鸦片战争,全国生产资料及其经济权力——土地和地权以及工商业和工商经济权力——始终是官有制,始终主要归国王及其官吏阶级所有;地主阶级和奴隶主阶级以及资产阶级的主体始终都是官吏,都由官吏构成,都属于官吏阶级。因此,不但春秋战国之际,而且从五帝时代一直到鸦片战争,虽然被压迫被剥削阶级一直是奴隶阶级和农民阶级以及无产阶级,但剥削压迫阶级却只有一个,亦即官吏阶级:官吏阶级同时也是地主阶级和奴隶主阶级以及资产阶级。

因此,中国从五帝时代到鸦片战争,官吏阶级全权垄断,不但垄断了全部政治权力,而且垄断了全国主要的生产资料和经济权力,进而垄断社会权力和文化权力。庶民阶级则全权丧失,不但毫无政治权力和社会权力以及文化权力,而且没有多少经济权力。因为,一方面,奴隶阶级、农民阶级和无产阶级毫无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另一方面,庶民地主和庶民资本家以及庶民奴隶主虽然拥有生产资料,却没有多少经济权力;他们原本应该因拥有生产资料而拥有的经济权力大部分都被官吏阶级通过不受限制的极权主义政府管制任意剥夺了。

因此,思想自由的春秋战国之际与西方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之际,虽然都是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时代,但是,二者有根本不同之处。因为,如前所述,西方不但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之际,而且从荷马时代一直到今天,始终实行生产资料和经济权力民有制,生产资料和经济权力始终主要归庶民所有,资产阶级的主体始终是庶民,属于庶民阶级。

及至文艺复兴和启蒙运动之际,生产资料及其经济权力则逐渐主要为属于庶民范畴的资产阶级所垄断。资产阶级垄断生产资料及其经济权力,进而势必拥有社会权力和文化权力,因而具有决定社会变革导向的强大力量。专制者及其官吏阶级仅仅垄断政治权力,而不能垄断生产资料及其经济权力,亦不能垄断社会权力和文化权力,因而不具有决定社会变革导向的强大的力量。这就是西方资本主义社会萌芽经过文艺复兴和法国启蒙运动而能够成长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根本原因。

中国春秋战国之际,虽然也是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的社会大转型时代,但是,完成这种社会转型的决定力量,无疑只能是全权——政治权力与经济权力以及社会权力和文化权力——垄断强大无比的官吏阶级,而不可能是仅仅多少有一些经济权力而没有政治权力和社会权力以及文化权力的庶民地主和庶民资本家以及庶民奴隶主,更不可能是毫无经济权力和政治权力以及社会权力和文化权力的奴隶阶级和农民阶级以及无产阶级。这就是春秋战国之际,资本主义社会萌芽也经过了同样性质的思想自由运动——春秋战国的百家争鸣——却没有成长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根本原因:庶民资本家极端软弱无力。

这种软弱无力,不但表现在资产阶级的主体不是庶民资本家,而是官吏资本家,因而庶民资本家不过是资产阶级的散兵游勇,远远构不成一个资产阶级;而且表现在他们原本应该因拥有生产资料而拥有的经济权力,随时都可能被官吏阶级不受限制的极权主义政府管制任意剥夺,以致他们对待官吏阶级的对策不过是投靠和寻租[3]280-282,甚至如顾准所言:“在重农抑商历史传统下的中国商人,只会当西门庆,舐一些太监的唾馀,绝不敢要求政权。”[4]219试问,春秋战国之际,庶民资本家如此软弱无力而绝不敢要求政权,怎么可能决定社会转型的导向,使之过渡到资本主义社会?

可见,春秋战国之际,完成社会转型的决定力量,不可能是软弱无力的庶民资本家,而只可能是全权——政治权力与经济权力以及社会权力和文化权力——垄断强大无比的官吏阶级。然而,当其时也,官吏阶级所追求的新社会可能是资本主义社会吗?不可能!官吏阶级所追求的无疑是对该阶级最有利的社会。不但春秋战国之际,而且从五帝时代一直到鸦片战争,官吏阶级的最根本最主要最重要的利益,无疑是保障官吏阶级全权——全部权力和权利——垄断的阶级制度:“等级制”。

因为,所谓等级制,首先意味着政治权力垄断,它将国人分为两大群体:垄断政治权力或政治职务的群体和没有政治权力或政治职务的群体。垄断政治权力或政治职务的群体,亦即所谓“官”“官僚阶级”“官吏阶级”;毫无政治权力或政治职务的群体,亦即所谓“民”“庶民”“人民”。等级制,进言之,意味着官民之间等级森严,说到底,意味着特权:官吏阶级不但垄断了政治权力,而且垄断经济权力、社会权力和文化权力,因而是唯一享有权利——权利就是权力所保障的利益——的阶级;庶民阶级不但毫无政治权力,而且没有经济权力、社会权力和文化权力,因而毫无真正的权利,即使有一些微不足道的权利,也因没有权力而毫无保障:没有权力保障的权利并非真正的权利。对于这种等级制,葛承雍曾有很好论述:

中国古代社会历经战乱颠沛、列朝兴亡,绵延数千年,直到跨入近代门槛时,发展最充分、最完备而又世代相沿的核心制度,是等级制度。而等级制度在古代中国人眼中,就是神圣、尊贵的“官”。成功者,被信任者,必委以官职,事业成功却无官职的人,则往往会感到脸面无光。人们追求和向往的,就是入仕做官。官的特权,官的等级,官的待遇实在太具有诱惑力了,某些人无法不趋之若鹜。中国古代虽然入仕参政有多元途径,但唯有步入官场、攀上官座方是有价值的正途。从这个意义上说,古代中国是一个官国,等级与相应的权力意味着一切。[5]316

这样一来,春秋战国之际,虽然是封建社会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的社会大转型时代,但是,官吏阶级必定极力维护等级制,因而必定固守封建社会而反对向资本主义社会过渡。官吏阶级固守封建制,因为唯有封建制,特别是中国封建制,才是一种赋予官吏阶级至高无上巨大无比利益的主从等级制度,主子与从属的等级制度。对于这种等级制,《汉书·货殖传》曾有十分精辟概括:

自天予公侯卿大夫士至于皂隶抱关击柝者,其爵禄奉养,宫室车服,棺椁祭祀,死生之制,各有差品,小不得僭大,贱不得逾贵。夫然,故上下序而民志定。

官吏阶级反对资本主义社会,因为资本主义意味着等级制废除。资本主义完全属于商品经济范畴——资本主义就是资本通过雇佣劳动而增值的商品经济制度——商品经济的行为主体相互间必定是独立、自由和平等的关系;而决不存在谁高于谁、谁服从谁、谁依附谁的等级制关系:他们都同样服从等价交换法则,他们的关系是讨价还价、你争我夺、谁也不肯吃亏的等价交换关系。因此,马克思说商品是个天生的平等派:“各个主体通过等价物而在交换中彼此发生关系,他们是价值相等的人,而且由于他们交换了彼此有利的物化形态,更加证明了他们是价值相等的人。”[6]7

因此,资本主义是等级制的死敌和克星。这一点,官吏阶级十分清楚,因而将春秋战国之际等级制名存实亡归罪于资本主义,亦即“稼穑之民少,商旅之民多。谷不足而货有余”:“及周室衰,礼法堕,诸侯刻桷丹楹,大夫山节藻榄,八佾舞于庭,雍彻于堂。其流至于士庶人,莫不离制而弃本,稼穑之民少,商旅之民多。谷不足而货有余,陵夷至乎桓文之后,礼谊大坏,上下相冒,国异政,家殊俗。耆欲不制,僭差亡极。”(《汉书·货殖传》)

全权垄断、强大无比的官吏阶级反对资本主义社会:这就是战国资本主义社会萌芽没有成长为资本主义社会的根本原因。诚然,官吏阶级成员之间利益并非完全一致,特别是国王与绝大多数官吏的利益在一些重大问题上可能是对立的:全国土地王有制和领主制对国王最有利而对绝大多数官吏有害;全国土地官有制和地主制对绝大多数官吏有利而对国王有害。因此,春秋战国之际,国王、国君及其所谓“公室”,维护夏商周以来的全国土地王有制和领主制,反对土地私有化所导致的土地官有制和地主制;卿、大夫及其所谓“私家”——即官吏阶级的主体或绝大多数官吏——则反对王有制和领主制,坚持官有制和地主制。双方斗争的最重大的历史事件,无疑是“田氏代齐”和“三家分晋”,卿、大夫及其所谓“私家”所代表的官吏阶级取得了胜利,因而废除了王有制和领主制而代之以全国土地官有制和地主制。这就是春秋战国虽然是王有制封建社会向新社会——资本主义社会和官有制封建社会——过渡时代,所诞生的却不是资本主义而是官有制封建社会的根本原因。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官吏阶级拒绝资本主义和奴隶制。怎么样对官吏阶级有利,官吏阶级就怎样干。春秋战国之际,取得胜利的官吏阶级,不但是地主阶级的主体,同时也是资产阶级主体和奴隶主阶级的主体,他们怎么可能只当地主而放弃当资本家和奴隶主的巨大利益呢?因此,他们所建立的官有制封建社会,一方面,并不拒绝资本主义,只不过,他们要的是官有制的资本主义,是生产资料及其经济权力归官吏和官吏阶级所有的资本主义,亦即使资产阶级的主体是官吏和官吏阶级,并且重农抑末(工商业),对民营工商业进行不受限制的极权主义政府管制,使资本主义永远处于萌芽状态,保障官营工商业和官有制封建制的主导地位。另一方面,他们更不拒绝奴隶制,只不过,他们要的是官有制奴隶制,亦即使奴隶主阶级的主体是官吏和官吏阶级,并且限制奴隶数量,从而保障官有制封建制的主导地位。这就是春秋战国社会转型之际,官吏阶级所建立的对他们最有利的新社会,亦即官有制封建社会,说到底,亦即以官有封建制为主导而伴之以官有资本主义和官有奴隶制。显然,再也不可能有比这对官吏阶级更有利的社会了:这就是从春秋战国到鸦片战争中国一直是这种官有制封建社会的根本原因。

综上所述,春秋战国由王有制封建社会向新社会大转型之际,之所以未能转变为资本主义社会而转变为官有制封建社会(亦即以官有封建制为主导而伴之以官有资本主义和官有奴隶制的新社会),是因为惟有这种社会对官吏阶级最有利;而官吏阶级之所以能够建立这种对他们最有利的社会,是因为他们全权——政治权力与经济权力以及社会权力和文化权力——垄断,强大无比;而他们之所以能够全权垄断,又是因为,当其时也,全国生产资料及其经济权力——土地和地权以及工商业和工商经济权力——是官有制,主要归国王及其官吏阶级所有:生产资料及其经济权力官有制是战国年间资本主义社会萌芽未能长成资本主义的终极原因。

三、极权主义政府管制和王朝兴亡周期律:中国两千年来停滞不前和资本主义一直处于萌芽状态之原因

生产资料及其经济权力官有制,从而官吏阶级全权——政治权力与经济权力以及社会权力与文化权力——垄断,不但是战国年间资本主义社会萌芽未能长成资本主义的根本原因,而且是从春秋战国到鸦片战争,中国资本主义一直处于萌芽状态的根本原因,是中国两千年来差不多一直原地踏步、停滞不前的根本原因。因为从春秋战国到鸦片战争,全国生产资料及其经济权力——土地和地权以及工商业和工商经济权力——始终是官有制,始终主要归国王及其官吏阶级所有,从而官吏阶级不但始终垄断全部政治权力,而且始终垄断主要生产资料和经济权力,进而垄断社会权力和文化权力。那么,官吏阶级全权垄断究竟怎样导致两千年来资本主义一直处于萌芽状态?究竟怎样导致两千年来差不多一直原地踏步、停滞不前?

原来,如前所述,一方面,权力垄断是剥削和压迫的根源:权力垄断阶级必定压迫和剥削无权阶级;另一方面,剥削和压迫的程度与权力垄断的程度成正比:权力垄断越多越严重,剥削和压迫就越多越严重。全权垄断无疑是权力垄断的登峰造极状态,再也没有比全权垄断更多更严重的权力垄断了。因此,五帝时代以来,特别是从春秋战国到鸦片战争,中国全权垄断的阶级剥削和压迫乃是人类社会所能出现的最严重最残酷的剥削和压迫,说到底,全权垄断的官吏阶级对于全权丧失的庶民阶级的剥削和压迫乃是人类社会最严重最残酷的剥削和压迫。

这是不难理解的。试想,官吏阶级全权垄断,垄断了政治权力、经济权力、社会权力和文化权力;庶民阶级全权丧失,没有结社集会和言论出版自由,因而像马铃薯一样不能团结起来,而相互隔离、分散孤立。这样孤立隔离的庶民即使数十亿,他们的力量实际上也只等于一个人或几个人的力量:庶民阶级没有反抗能力。如果一个阶级受不到有效反抗,该阶级岂不必定会极端地尽其所能地剥削和压迫其他一切阶级?休谟早就看清了这一点:

人们天生野心很大,他们的权欲永远不能满足。如果一个阶层的人在追求自己的利益时能够掠夺其他一切阶层,他们肯定会这么干,并使自己尽可能地专断一切,不受制约。[7]41

诚哉斯言!从春秋战国到鸦片战争,全权垄断的官吏阶级对全权丧失的庶民阶级的极端剥削和压迫——人类社会所能存在的最严重的剥削和压迫——一方面,就工商业来说,主要表现为无所不包的极权主义政府管制,特别是“重农抑末(工商)”政策,赋予官营工商业——官府国营工商业和官吏私营工商业——垄断地位和种种特权,抑制打压乃至任意掠夺民营工商业;另一方面,就农业来说,主要表现为农民阶级的极端贫困及其所导致的市场萎缩和“王朝兴亡周期率”:造成经济大破坏的战争。

首先,寻租经济学的研究表明,任何政府管制都因其抑制和违背自由竞争而意味着创造垄断,意味着创造高于边际成本的垄断价格和超额利润,意味着创造超过机会成本的差价,意味着创租、设租和寻租(寻求垄断价格和超额利润),说到底,意味着不自由、不公平和低效率:管制越多越严重,就越不自由、不公平和低效率,所剥夺的原本应该归私营工商业者所有的经济权力就越多越严重,垄断就越多越严重,租金就越多越严重,寻租现象就越多越严重,官商勾结或寻租成功者所获得的租金或超额利润就越多越严重,不依靠寻租或寻租失败而致富就越困难越稀少。[3]280-282

从春秋战国到鸦片战争,官吏阶级严密复杂、无所不包和无限的极权主义政府管制,无疑属于最极端最严重的政府管制范畴,因而必定极端不自由、极端不公平和极端低效率。特别是,这种政府管制之核心,如前所述,乃是历代奉行不替的“重农抑末(工商)”或“抑商”政策,赋予官营工商业——官府国营工商业和官吏私营工商业——垄断地位和种种特权,抑制打压乃至任意掠夺民营工商业,如“土贡”“和买”“迁徙富豪”“告缗令”“公开掠夺”和“诬陷敲诈等等,使私人产权得不到免于政府和官吏侵吞的保护,使工商业沦为特权经济或裙带经济,以致一方面造成极端严重的寻租现象,使官吏私营工商业者和勾结官吏成功的民营工商业寻租者发财致富;另一方面导致私营工商业整体举步维艰、弱小、停滞和萎缩,而官营工商业则始终居于主导地位。官营工商业虽然居于主导地位,享有种种特权,也必定极端效率低下;因为官营工商业,正如傅筑夫所言:

管理机构是衙门,负责营运的是一些没有专业知识、不谙经济事务的官吏。官府衙门不同于企业组织,支配官府衙门和行政官吏的主导思想,不是合理主义、不是科学规律、不是为了追求经济效果和最大利润,而是奉行上级命令或长官意志,在这里起作用的是由礼法、成规、习惯、传统等等多种因素共同凝结成的官僚主义。一切活动都是消极的、被动的、照例奉行的、墨守成规的,而不是自觉的、主动的、进取的、精打细算的、兢兢业业的。当官僚主义在支配一切时,合理主义不见了,行政命令代替了经济规律。于是伴随着官僚主义而必然出现的是因循泄沓、低效无能、贪污浪费、粗制滥造、单纯追求数量以祗应官差,忽视经济效果而造成浪费。[8]218

确实,《史记》和《盐铁论》等典籍均有官营工商业产品质量低劣效率低下而价格昂贵之记载:“[卜]式既在位(御史大夫),见郡国多不便县官作盐铁,铁器苦恶(《集解》,瓒曰:谓作铁器,民患其不好),贾贵,或强令民卖买之。”(《史记·卷三十·平准书》)“县官鼓铸铁器,大抵多为大器,务应员程,不给民用,民用钝弊,割草不痛,是以农夫作剧,得获者少,百姓苦之矣……卒徒工匠以县官日做公事,故民得占租鼓铸煮盐之时,盐与五谷同贾,器和利而中用。今县官作铁器,多苦恶,用费不省,卒徒烦而力作不尽……盐铁贾贵,百姓不便。贫民或木耕手耨、耰淡食。铁官卖器不售,或颇赋与民。卒徒作不中呈(同程),时命助之。发征无限,更繇以均剧,故百姓疾苦之。”(《盐铁论·水旱》)

官吏阶级全权垄断的极权主义政府管制,导致民营工商业弱小、停滞、萎缩和官营工商业居于主导地位却效率低下:这无疑是中国两千年来资本主义一直处于萌芽状态的根本原因,无疑是中国两千年来差不多一直原地踏步、停滞不前的根本原因。西方汉学家早就看到了这一点:

哈佛大学历史和经济学教授大卫·兰德斯《各国的财富和贫困》的叙述:中国曾发明独轮车,马镫,刚性马轭(防止窒息),指南针,纸,印刷,火药,瓷器等。在12世纪,中国已有水力驱动的纺麻机,而五百年后工业革命时的英国才知道水利机和走锭精纺机。11世纪后期中国人已经用煤和焦炭在高炉中炼铁,生产出十二点五万吨生铁,七百年后英国才达到此数。令人费解的是中国的技术常常失传和退化。纺麻的技术从未用于棉纺。棉纺从未机械化。煤焦炭炼铁技术被抛弃不用。中国技术早熟也早停滞,有的汉学家作以下局部解释:一、没有一个自由市场及制度化的财产权。国家始终干涉私人企业,接管有利的事业,禁止其他事业,控制物价,索取贿赂,遏止私人发财。一个常被打击的是海外贸易。明朝(1368—1644)企图禁止一切海外贸易。这类干涉导致走私、走私导致腐化(官僚要保护费),没收,暴力和刑罚。坏政府遏止首创精神,增加交易费用,迫使人才脱离工商业。……三、匈牙利、德国、法国汉学家Etienne Balazs,认为中国技术停滞是集权控制的结果。他说,如果把集权主义理解为国家及行政机关和职能部门完全控制了社会生活的一切方面,没有例外,则中国社会是高度集权主义的。……没有私人首创精神,公众生活的一切表现逃不了官方控制。从整个一系列国家垄断事业开始,包含大量消费的盐、铁、茶、酒、外贸。存在严密监护的教育垄断。实际上存在的文字垄断(我要说出版垄断):任何未经检查非官方书写的文字没有希望到公众手中。[9]

不但此也!中国两千年来停滞不前和资本主义一直处于萌芽状态之根本原因,还在于全权垄断的官吏阶级极端残酷的剥削和压迫所导致的农民阶级的极端贫困、市场萎缩和所谓“王朝兴亡周期律”。官吏阶级对农民阶级的极端残酷的剥削和压迫,傅筑夫在《中国经济史论丛》和《中国古代经济史概论》曾有详尽论证。通过这些论证,他得出结论说:

地租是地主阶级及其国家剥削农民的主要形式,剥削率自古以来从未低于百分之五十。在土地买卖制度刚开始的战国年间,就是“或耕豪民之田,见税什五”……并且农民以收获物的一半缴纳给地主的,乃是私租,私租以外,还有地主阶级的国家,以赋税徭役的形式对农民所进行的种种勒索。董仲舒说农民负担的“田租口赋,盐铁之利,二十倍于古”,则农民的实际负担实远在其收入的百分之五十以上,而被剥削到“常衣牛马之衣,而食犬彘之食”的悲惨境地。[10]270

诚哉斯言!《全后汉文》曾载崔寔讲述汉代农民所遭受的剥削和压迫的极端残酷,以致“生有终身之勤,死有暴骨之忧”,甚至“流离沟壑,嫁妻卖子”:

崔寔《政论》曰:上家累巨亿之赀,户地侔封君之士……生死之奉,多拟人主。故下户踦岖,无所跱足。乃父子低首,奴事富人,躬率妻孥,为之服役。故富者席余而日织,贫者蹑短而岁硗,历代为虏,犹不赡于衣食。生有终身之勤,死有暴骨之忧,岁小不登,流离沟壑,嫁妻卖子,其所以伤心腐藏,失生人之乐者,盖不可胜陈……今三辅左右及凉幽州内附近郡,皆土旷人稀,厥田宜稼,悉不肯垦。(《全后汉文·卷四十六》)

陆贽论及唐代农民被剥削被压迫的极端残酷时亦曾指出,当其时也,丰年亩收不过一石五六斗,而私租竟高达一石,占全部收入七八成,以致农民“终年服劳,无日休息,罄输所假,常患不充”:

今制度弛紊,疆理隳坏,恣人相吞,无复畔限。富者兼地数万亩,贫者无容足之居,依托强豪,以为私属。贷其种食,赁其田庐,终年服劳,无日休息,罄输所假,常患不充。有田之家,坐食租税,贫富悬绝,乃至于斯。厚敛促征,皆甚公赋。今京畿之内,每田一亩,官税五升,而私家收租,殆有亩至一石者,是二十倍于官税也,降及中等,租犹半之,是十倍于官税也。(《陆寅公奏议全集·卷四·均节赋税恤百姓》)

司马光谈到宋代农民悲惨生活时亦曾哀叹,农民交纳收获物的一半不过是租约所规定的租税,于租税之外,聚敛之臣还巧取百端:

四民之中,惟农最苦,寒耕热耘,霈体涂足,戴日而作,戴星而息;蚕妇治茧织麻纺纬,缕缕而积之,寸寸而成之,其勤极矣。而又水旱霜雹蝗蜮间为之灾,幸而收成,公私之债,交争互夺。谷未离场,帛未下机,已非己有。所食者,糠糟糠而不足,所衣者,绨褐而不完。直以世服田亩,不知舍此之外,有何可生之路耳。而况聚敛之臣,于租税之外,巧取百端,以邀功赏。青苗则强散重敛,给陈纳新;免役则刻剥穷民,收养浮食;保甲则劳于非业之作;保马则困于无益之费,可不念哉!(《宋史·食货志》)

明清时代,剥削和压迫之极端酷烈依然如故。顾炎武说:“吴中之民,有田者什一,为人佃作者什九。其亩甚窄,而凡沟渠道路,皆并其税于田之中。岁仅秋禾一熟,一亩之收不能至三石,少者不过一石有余,而私租之重者至一石二三斗,少亦八九斗。佃人竭一岁之力,粪壅工作,一亩之费可一缗,而收成之日,所得不过数斗,至有今日完租,而明日乞贷者。”(顾炎武《日知录·卷十·苏松二府田赋之重》)陶煦说:“司租之徒,欲求媚于主人,于佃农概不宽贷,恶声恶色,折辱百端。或豫挟悍隶入乡收租,一不如欲,出缧绁而囚之,甚且有以私刑盗贼之法,刑此佃农。”(陶煦《租覈·重租论》)

从春秋战国到鸦片战争,全权垄断的官吏阶级极端残酷的剥削和压迫所导致的农民阶级的极端贫困,不但造成市场萎缩及小农业与家庭副业等小手工业紧密结合,堵塞了商品经济发展的源泉和动力,因而使资本主义始终处于萌芽状态;而且更加严重的是,全权垄断就其固有本性来说,它所导致的极端残酷的剥削和压迫是没有止境和永无满足,必定越演越烈,最终势必使农民活不下去而导致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这就是为什么,自五帝时代和三代官吏阶级全权垄断的极权主义专制以来,特别是从春秋战国到鸦片战争,两千多年竟然发生了上千次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

在中国两千多年的封建社会里,大大小小的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无疑上千次,成为一道引人注目的景观。举其大者,有秦末的陈胜、吴广起义,西汉末年的绿林、赤眉起义,东汉末年的黄巾起义,东晋末年的孙恩、卢循起义,隋末农民大起义,唐朝末年的黄巢大起义,北宋的王小波、李顺起义和钟相、杨么起义等,元末的红巾军起义,明末的李自成农民大起义,清中叶川楚陕地区的白莲教起义,清后期的太平天国起义。[11]1

从春秋战国到鸦片战争,不仅发生上千次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而且还发生次数更多的非农民战争,如外族内侵、军阀混战、宗室内讧、宦官外戚和权臣悍将之乱等等。这些战争,特别是外族入侵,虽然直接原因各有不同,根本原因和主要客观条件却大都与农民战争一样,也是全权垄断的官吏阶级的极端残酷的剥削和压迫所导致官民矛盾激化,从而使战争发起者有机可乘:两千年来几乎所有战争之根本原因都是全权垄断的官吏阶级的极端残酷的剥削和压迫。对于这些战争的直接后果,傅筑夫通过详尽考证而得出结论说:

战争之为害,更远远超过于天灾。战争是灾荒之外破坏社会经济的一个更为直接和更为强大的力量,战火一起,玉石俱焚,倾刻之间,就可以把一个繁荣兴旺的社会,变为积尸盈野、千里无烟的人间地狱,使一切文明都顿时化为灰烬。完全如马克思所说:“在亚洲……一次毁灭性的战争就能够使一个国家在几百年内人烟萧条,并且使它失去自己的全部文明。”中国的历史正是这样一部充满毁灭性战争的历史,其中既有许多次正义战争,如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也有许多次非正义战争,而次数更多的则是后者,在从古到今的各个朝代中,所有政权争夺、外族内侵,军阀混战、宗室内哄,以及宦官外戚之乱,权臣悍将之乱等等大都属于这一类。但是不论是正义战争还是非正义战争,只要是战争,其可能招致的唯一后果,必然是物质文明的被毁灭、广大人民的被屠杀、社会经济的被破坏。总之,战争所造成的只能是大破坏、大混乱、大倒退,其具体情况正如东汉人隗嚣所指出:“攻战之所败,苛法之所陷,饥馑之所夭,疾疫之所及,以万万计。其死者则露尸不掩,生者则奔亡流散……。”这时所有社会经济的成就乃至整个文明都被毁灭殆尽了,偶有存者,则“奔亡流散”,救死不遑。有人把农民战争说成是礼会经济发展的唯一动力,这显然是毫无根据的,因为战争总是由敌对的双方来进行的,有反抗,必然有镇压,反抗的规模愈大,镇压的范围愈广。而且农民战争又直接威胁着统治阶级的生存,他们面对起义者的烽火,会本能地进行疯狂的反扑,把起义人民投之于骨岳血海之中,杀戮到鸡犬不留,不管是鹿死谁手,而首先造成“白骨蔽野”,“城邑丘墟”,“野无耕稼”,“人烟断绝”,到处是“荆棘成林,豺狼满道”,“圜幅数千里,无鸡鸣狗吠之音”。即使起义者能取得最后胜利,而社会经济则已破坏到荡然无存了。等到孑遗之民从一片废墟瓦砾中挣扎起来,能重整家园,以休养生息时,那已经是在数十年甚至百年以后了。这说明社会经济能够重新恢复和发展,都是在大波动之后的平静时期,即所谓天下太平时期,绝不是在战争时期,战争的结果只有一个:破坏和毁灭。[8]113-114

诚哉斯言!战争的结果必然是物质文明毁灭、广大人民被屠杀和社会经济崩溃。战争规模越大,物质文明毁灭便越彻底、被屠杀的人民便越众多、社会经济的崩溃和破坏便越严重。自五帝时代和三代官吏阶级全权垄断的极权主义专制以来,特别是从春秋战国到鸦片战争,两千年来中国历史上的战争,正如毛泽东所言:“中国历史上的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的规模之大,是世界历史上所仅见的。”[12]625这些大规模战争的结果,每一次都使一切文明化为灰烬、社会经济荡然无存、人民至少死亡三分之一[13]175。像这样大规模的战争,傅筑夫曾一一详尽论述,至少有:(1)战国末年至秦汉之交的战争;(2)西汉末年新莽时期战争不;(3)东汉末年至三国初期的战争;(4)魏晋南北朝的外族内侵等二百八十年的“几乎是无月不战,而无一战不进行疯狂大屠杀”的战争;(5)隋唐五代时期的战争;(6)宋元时代的战争[8]116-147。这些战争,无不堪称马克思所说的亚洲毁灭性战争之典型:“在亚洲……一次毁灭性的战争就能够使一个国家在几百年内人烟萧条,并且使它失去自己的全部文明。”[14]64

然而,自五帝时代和三代官吏阶级全权垄断的极权主义专制以来,特别是从春秋战国到鸦片战争,两千年来,中国所有战争的最终结果,毫无例外,统统都仅仅改朝换代,亦即仅仅更换国王及其官吏,原来的皇帝和大臣下台,另一些人则登上皇帝及其官僚的宝座;而并不改变导致战争的官吏阶级全权垄断的国家根本制度,亦即并不改变官吏阶级全权垄断的极权主义专制的国家制度。这究竟是为什么?

原来,五帝时代乃至夏商周以来,特别是从春秋战国一直到鸦片战争,中国始终是必须建立庞大的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设施的所谓“治水社会”,国王及其官吏阶级是唯一能够承担如此大规模的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设施的兴建者,因而全国土地的主要所有者势必是国王及其官吏阶级,全国土地及地权——支配土地和劳动者从而建立城市和收取地租的经济权力——势必始终是官有制,说到底,全国生产资料和经济权力势必始终主要归国王及其官吏阶级所有。这样一来,官吏阶级势必始终不但垄断全部政治权力,而且垄断主要生产资料和经济权力,进而垄断社会权力和文化权力。因此,必须建立庞大的治水工程和人工灌溉设施的所谓“治水社会”不变,实乃官吏阶级全权垄断的极权主义专制不变的根本原因。

这就是自五帝时代和三代官吏阶级全权垄断的极权主义专制以来,特别是从春秋战国到鸦片战争,两千年来数以千计的战争仅仅改朝换代而并不改变国家制度的根本原因。国家制度不变,战争的原因——全权垄断的极权主义专制——没有消除,战争必然发生:这就是自五帝时代和三代官吏阶级全权垄断的极权主义专制以来,特别是从春秋战国到鸦片战争,两千年农民起义竟然上千次的根本原因。这样一来,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历史发展,就呈现一种从“兴盛回复”到“衰亡战争”再到“新兴盛回复”的三阶段循环往复、周而复始的停滞不前的所谓“王朝兴亡周期律”:

第一阶段,可以称之为“兴盛回复”。在这一阶段,官吏阶级全权垄断的极端残酷的剥削和压迫导致战争,毁灭物质文明和经济成就而诞生新王朝。新王朝初期专制者及其官吏阶级吸取前朝灭亡教训,特别是面对满目疮痍,“民无藏盖”,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剥削,因而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压抑自己极端残酷的剥削和压迫本性,减轻徭赋①对此,宁可曾举西汉初期为例:“西汉建立起来,天下穷的要死,田都荒了,老百姓没粮食叫‘民无藏盖’,统治者也穷,皇帝出游要讲排场,四匹马拉车,可是‘天子不能具钧驷’,就是要找四匹毛色一样的马拉车都找不到,‘而将相或乘牛车’,下面的大臣将相出门只好乘牛车。所以汉高祖以后把赋税减到十五分之一,后来文帝减到三十分之一,甚至于有十几年不收税。”(宁可:《中国封建社会的历史道路》,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263页),物质文明和经济成就逐渐回复到战前水平或略有发展。第二阶段,可以称之为“衰亡战争”。在这一阶段,专制者及其官吏阶级极端残酷剥削和压迫的本性日益显露,对庶民阶级的剥削和压迫日益残酷,官民矛盾日益激化,王朝由盛而衰,于是往往有减轻人民负担的改革出现。但是官僚阶级全权垄断的极权主义专制不能变,极端残酷的剥削和压迫也就不可能变,因而正如黄宗羲所发现,任何改革过了不久,民众的负担不是减轻了反而是加重了:“民之得有其生者亦无几矣”(《黄宗羲《明夷待访录·田制三》)。终至官逼民反,发生新的战争。第三阶段,可以称之为“新兴盛回复”。在这一阶段,新的战争又使已经取得的物质文明和经济成就归于毁灭而诞生新王朝;新王朝复从头开始,逐渐使物质文明和经济成就逐渐回复到战前水平或略有发展。如此循环往复,物质文明和经济发展便差不多永远停滞于战前水平或略有发展。

这就是所谓王朝兴亡周期律,看起来符合黑格尔所发现的否定之否定的三段式辩证法螺旋式发展规律。其实不然,因为辩证法的每一次否定,都满载着被否定物的成果,因而第三次否定仿佛是回复,实际上是向更高阶段的发展,是一种质的飞跃。相反地,王朝兴亡周期律的第一次否定,亦即“衰亡战争”,却是第一阶段“兴盛回复”所创造的物质文明和经济成就的毁灭,而并非满载其成果,因而第二次否定——“新的兴盛回复”——便不仅仿佛是回复,而且实质也是回复,仅仅能够回复到第一阶段所创造的物质文明和经济成就的水平或略有发展,而并非向更高阶段的发展,并非是一种质的飞跃,充其量,不过是一种量的增加而已。

可见,王朝兴亡周期律意味着经济始终停滞不前,因而是两千年来中国经济停滞不前而始终处于资本主义萌芽状态的根本原因。最早发现这一规律的,当推孟子:“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孟子·滕文公下》)司马迁总结夏商周兴亡规律时说得就更确切了:“三王之道若循环,终而复始。”(《史记·高祖本纪》)鲁迅也这样写道:“‘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用了这许多好材料,难道竞不过老是演一出轮回把戏而已么?”[15]18但说得最确切最精辟的是严复:“嗟乎!三代以降,上之君相,下之师儒,所欲为天地立心,生人立命,且为万世开太平者,亦云众矣。顾由其术,则四千余年,仅成此一治一乱之局,而半步未进!”[16]1

伟哉斯言!先哲早已发现一治(兴盛回复)一乱(衰亡战争)循环停滞、甚至半步未进的王朝兴亡周期律,早已知晓中国两千年乃至五千年停滞不前的原因是乱,是毁灭性战争,是官逼民反,是官吏阶级极端残酷的剥削和压迫,以致“民之得有其生者亦无几矣”。但是,先哲没有看到王朝兴亡周期律或中国停滞不前的更深一层的原因,乃是官吏阶级的全权垄断,说到底,乃是生产资料及其经济权力官有制。

1945年黄炎培访问延安,在窑洞里与毛泽东谈话时说:“一部历史,‘政怠宦成’的也有,‘人亡政息’的也有,‘求荣取辱’的也有。总之没有能跳出这周期率。中共诸君从过去到现在,我略略了解的了。就是希望找出一条新路,来跳出这周期率的支配。”[17]148毛泽东答:“我们已经找到新路,我们能跳出这周期率。这条新路,就是民主。”[17]149

毛泽东此言真千古绝唱之伟大真理也!因为民主就是每个公民完全平等执掌国家最高政治权力;每个公民完全平等执掌最高政治权力,则意味着消除了政治权力垄断,意味着消除了政治权力垄断集团(官吏阶级),意味着消除了王朝兴亡周期律的根本原因(官吏阶级全权垄断和生产资料官吏阶级所有制),因而也就跳出了王朝兴亡周期律。

综上可知,从春秋战国到鸦片战争,中国两千年来停滞不前和资本主义一直处于萌芽状态之原因,乃是生产资料及其经济权力官有制,从而使官吏阶级不仅垄断政治权力,而且垄断生产资料和经济权力,进而垄断集会结社的等社会权力和言论出版等文化权力。因为权力垄断是剥削和压迫的根源,全权垄断是极端残酷的剥削和压迫根源。两千年来,中国全权垄断的官吏阶级对庶民阶级的极端剥削和压迫,一方面,主要表现为无所不包的极权主义政府管制,特别是“重农抑末(工商)”政策,赋予官营工商业垄断地位和种种特权,抑制打压乃至任意掠夺民营工商业,从而导致民营工商业弱小、停滞、萎缩和官营工商业居于主导地位却效率低下,致使中国两千年来停滞不前和资本主义一直处于萌芽状态;另一方面,则主要表现为庶民阶级的极端贫困,从而不但导致市场萎缩及小农业与家庭副业等小手工业紧密结合,堵塞了商品经济发展的源泉和动力,而且官逼民反,导致毁灭性战争,呈现从“兴盛回复”到“衰亡战争”再到“新兴盛回复”的王朝兴亡周期律,如此循环往复,每一次循环至多不过使物质文明和经济成就回复到战前水平或略有发展,因而两千年来物质文明和经济发展便差不多永远停滞于战前水平或略有发展。因此,王毓铨说:

中国古代的皇帝设置百僚庶尹,运用着一个庞大的官僚机构,控制着管理着数千万齐民百姓;一个超越千古的专制官僚政体,地主阶级的皇权。皇帝取其一,官僚攘其九,暴君污吏与官僚政体异名而同体。对人民来说,研究这个专制官僚政体是研究古代中国的阶级结构的重点,是研究古代中国权力结构的重点,是研究古代中国政治、经济、宗教、文化的重点,是研究古代中国为何长期停滞在封建社会阶段上的重点。[18]699

[1]傅筑夫.中国经济史论丛(续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

[2]林志纯主编.世界上古史纲(下)[M].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7.

[3]王海明.国家学原理[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

[4]顾准.顾准文集[M].北京:中国市场出版社,2007.

[5]葛承雍.中国古代等级社会[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92.

[6]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第二分册)[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5.

[7]刘军宁编.民主二十讲[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8.

[8]傅筑夫.中国古代经济史概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1.

[9]王宏昌.《国富论》之续篇”[J].读书,1999(9):121.

[10]傅筑夫.中国经济史论丛(上册)[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0.

[11]岑大利,刘悦斌.中国农民战争史论辩[M].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4.

[12]毛泽东.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M]//毛泽东选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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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

[15]鲁迅.忽然想到[M]//鲁迅全集(第三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3.

[16]严复.论世变之亟(《严复集》第一卷)[M].北京:中华书局,1990.

[17]黄炎培.八十年来[M].北京:文史资料出版社,1982.

[18]王毓铨.王毓铨史论集(下)[M].北京:中华书局,2005.

(责任编辑 许丽玉)

D03

A

1671-511X(2017)02-0005-10

2016-12-28

王海明,现为三亚学院国家治理研究院特聘教授,研究方向:伦理学和国家学以及中国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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