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艳清,黄成记
(云南财经大学,昆明 650221)
一名在昆斯里兰卡留学生的涵化与发展
陈艳清,黄成记
(云南财经大学,昆明 650221)
涵化(Acculturation)是跨文化交际研究中常提到的重要概念,它往往和旅居者在他国的文化适应有关。随着东南亚来昆明的留学生逐渐增多,对留学生文化适应、语言学习等方面的研究逐步增长。不过,多数研究重在考察某一留学群体的文化适应情况,鲜见考察某一个体涵化情况的个案研究。本案例较详细地分析一名斯里兰卡学生涵化四个阶段的关键事件及意义:强烈的食物文化休克;不经意的破冰问候语;勤学汉语,善用同胞、东道国和跨国朋友圈;专业学习与创业并举。希望本案能为在华或预来华的斯里兰卡留学生及其文化适应研究提供一定的启示。
涵化;汉语学习;人际交往;个人发展
自1957年2月7日中国和斯里兰卡建交以来,两国关系稳定发展。随着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建设,两国间的教育和文化往来将迎来新的发展契机。云南作为西南地区连接南亚、东南亚的重要通道,省市各高校迎来了越来越多的南亚、东南亚留学生,对留学生的文化适应方面的问题也逐渐受到重视。
张如梅对大理南亚留学生文化适应与汉语学习关系的研究表明,南亚留学生与汉语本族语群体保持着明显的社会距离与心理距离,且留学生群体的封闭性较强、聚合程度较高,习惯保留母国养成的饮食习惯和生活方式,交际也多限于群体内的接触和固定的范围〔1〕。唐志敏等对云南大学东南亚学生在滇文化适应研究以泰国、越南、缅甸、柬埔寨学生为对象,采用调查问卷和访谈的方法考察了人际交往、心理适应、地域文化差异、生活环境、学业、语言等因素对东南亚留学生在滇文化适应的影响,指出其文化适应受语言、饮食等影响较为明显〔2〕。肖耀科、陈路芳对广西某高校东南亚留学生(越南、老挝、泰国)的研究也发现,留学生一般习惯跟母国人聚在一起,性格开朗的留学生中国朋友较多,而性格内向的则较少跟其他国家的留学生交流〔3〕。不过,文化适应和与中国学生交际方面的研究中,几乎没有看到有斯里兰卡学生参与或者以斯里兰卡学生为研究对象的研究。
“涵化”(Acculturation)是跨文化适应研究中经常提到的概念,但不同的学者往往因其研究需要或背景而用词各异。有的用“涵化”,如关世杰〔4〕、陈向明〔5〕、史兴松〔6〕,有的用“濡化”,如陈国明〔7〕、安然〔8〕。在此,本文不专门辨析已有研究的用词偏好及详情,而是认同Redfield等、Berry,以及关世杰、陈向明等人对涵化的理解,认为涵化是一种现象,是当来自不同文化的个人或群体在连续接触时,个体向异文化学习和调整发展的过程,是个体在相互接触的过程中文化及心理上的双重改变〔9〕,是一种跨文化互动,一种互相影响、相互学习异文化的动态发展过程。
跨文化互动在跨文化适应过程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因为个体主要通过与当地社会的交际互动逐渐实现文化的涵化以及个人成长〔10〕。但个体涵化的进程受到诸如个人在异文化中的人际交流能力、交流密切程度、与本文化保持社会交流的程度、异文化对外来文化的容纳性以及个人文化背景、个人素质(如个人对文化和异文化的态度、个人的开放性和精神恢复能力)等因素的影响。此外,人们带入涵化的心理特征是因人而异的,并非每个人参与涵化的程度都是一样的,因此我们应从主要关注某一群体跨文化适应的普遍特征转向关注代表群体的样本中的个体〔11〕。换句话说,研究个体的跨文化适应,或曰文化涵化,可以有助于我们更为深入地探究具体情境中涵化的阶段性特征和个体差异。
(一)研究对象简介
本文的研究对象为一名斯里兰卡籍在昆某高校留学生,名叫Asela①该名字是研究者与研究对象协商而定的,已征得研究对象的同意。。他来自斯里兰卡一个比较有教养的家庭,父母现居斯里兰卡西南部印度洋海滨城市加勒古堡。父亲祖籍荷兰,曾在美国、荷兰以及斯里兰卡某大学从事高等教育教学工作,母亲为斯里兰卡本土僧加罗人。Asela在家中排行老二,上有一个擅长舞蹈的姐姐,下有一个弟弟,目前也在云南某高校留学。
Asela本科毕业于斯里兰卡首都的科隆坡大学,主修专业为日语,副修专业是人格发展。从访谈中得知,在科隆坡大学,副修专业的难度和要求均超过主修专业,但他非常喜欢自己的副修专业,并从中学到很多有利于自己个人发展的东西。科隆坡大学毕业后他就职于首都附近一所高中,做过半年多的中学教师。2011年,一个偶然的机会被通知可以申请到中国留学,并成功地申请到中国政府奖学金。2012年5月来到云南昆明,在某高校读本科,专业是商务汉语,学制5年,2017年7月毕业。
(二)研究方法、问题与数据收集与分析
本研究采用质性的研究方法,遵循质性研究的一般过程,包括确定研究现象、对象、研究目的、提出研究问题、了解研究背景、收集材料、分析材料、检验信度效度、道德伦理、撰写报告等过程〔5〕43。我们首先对来自斯里兰卡和孟加拉国等国的三位留学生进行了开放式访谈,了解他们来中国后的生活、学习等适应发展情况。逐渐从他们感知到的原生国与昆明某高校在大学教学、学习等方面的文化差异,细化到其来昆明后的校园交际交友情况及其对他们个人成长、涵化等产生的影响,最后明确以一个比较典型的个例来较为深入地考察留学生的涵化过程及其个人发展。具体而言,本文试图理解:斯里兰卡来昆留学生经历了怎样的文化涵化?他的涵化如何影响着个人的成长和发展?
本研究的资料主要来自开放式访谈、半结构访谈、参与式观察、多模态的信息互动(如微信、语音等)以及一次斯里兰卡风土人情考察之旅。开放式访谈一次(2014年12月),主要目的是了解Asela的家庭背景、受教育经历以及他对东道国学校教学、生活等方面的基本情况。半结构访谈分别在2015年4月、2015年10月进行,由研究者事先拟定好访谈提纲,然后按提纲依次进行问与答,必要的地方略有扩展。每次访谈时间为90分钟左右,事后及时撰写访谈总结、备忘录,并对访谈的录音进行转写和主题分析。参与式观察主要由本文第二作者黄成记完成,因为他是Asela东道国朋友圈中的好友,常参与Asela的社交生活,方便获取第一手的研究资料。
Stage 1:拒绝接触之文化震荡事件
根据陈国明的研究,文化震荡的症状种类繁多,而且因人而异。他列举的文化震荡症候群包括如过度关心饮水与食物的品质、过度依赖来自同文化的人、惧怕与地主国人碰触、敌视当地人、过度强调自己的文化认同、时常想家、无助感等18个方面〔7〕159。初到昆明的头几个月,Asela由饮食而受到的文化冲击是极为严重的。
Episode 1:食堂“虫——虫”事件(2012年5月)
……这样过来,一下子就到昆明,就我来中国第一个就是语言不懂。说什么我们都听不懂。第二,就是,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我们发现生病啊什么的我们都不知道要跟谁说。然后第二(略停顿)第三个就是吃的,我室友知道我我可能三个月都只是喝了巧克力、饼干、水果,我不敢去外面吃饭,因为有一次我去学校打饭的时候,就有一个虫——虫(声音很高,拉得很长)在饭里面,然后我告诉他,喂,这是……然后,他说:没问题、没问题。可我觉得这种文化很奇怪,然后我,对我来说,我真的受不了……
这是刚来昆明时Asela遭遇了强烈饮食文化冲击的一个典型例子,这也是他经历的重要文化震荡表征之一:他过度关心食物的品质。以往的研究也发现,在诸如居住条件、气候、衣着习惯、基础设施等表层文化因素中,饮食习惯不仅较难适应,而且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旅居者的跨文化适应。此次食物文化休克导致他和另外两个同伴3个月不敢到学校食堂吃饭,整体以巧克力、饼干为食,艰难度日。
Stage 2:与东道国学生初接触:瓜子破冰事件
一个人离乡背井,与一两个本国同胞来到异国的昆明之后,Asela有什么问题都主要是跟父母交流,或者跟同胞交流,因为不懂中国的语言(用他的话说就是“文化不通,语言不懂”),“没有认识的人,连生病都不知道要跟谁说”。加上在食堂经历的虫子事件,他们在昆明城里“独居”了3个多月,直到8月份的暑期军训一个偶然的小问候,才开启了他与东道国学生的破冰之旅。而这一次的破冰没想到给他打开的是一个全新的、不断开拓的跨文化人际互联网机遇。
Episode 2:一声英语问候(Hi),几颗瓜子(2012年8月)
……刚好过了放假。就放假中间就开始那个军,army training军训,(C:阿,军训,对)我们又一点很远,我朋友就,我室友他他找到了一家西饭,就是西餐,就是有牛排啊鸡排,Macaroni,然后他说:噢!那边有,我们去看一下吧。然后我们有一天中午我们去那里吃饭,吃完饭过来,秋园那个游泳馆旁边有一个小门,对吗?那个小门对面有四个男生看,就是他们在那个好玩,很好玩。那里有一个很矮矮的学生,他就很可爱,然后他跟我们打个招呼说:Hi。然后,因为他就是跟我们不一样,他的手有点有问题,手就是有点有点(C:disabled?),对就是dis⁃abled,然后他abnormal了,所以我们就不好意思不跟他打个招呼。所以我们跟他打个招呼说:Hi。然后他说,他问我们来自哪里呀?用英文问我,我们都很开心啊!(音调很高,激动的那种)哦!!这里有说英文的人啊!然后就是他英文不是很流利。很流利的有个叫小李,Kenning,他英文比他好一点。他也慢慢跟我们交流,然后呢,他给了瓜子问我们吃吗?我们说不吃,不吃。然后他说,好吃,你吃吧。然后我说,我不知道怎么吃。然后他教我吃瓜子,这样我认识了他,然后他拿了我的座机号码。第二天中午,是三点钟左右,下雨,下了很大的大雨,然后他打电话问我们我们在宿舍吗?我说:是的。然后他说,过来我们宿舍。我们开始,他渐渐玩了以后,然后他带我们去昆明海埂公园,然后带我们去看电影,他有车,他开车带我们去玩。额,就是认识了他以后,我的生活都改变了。
原来,在跨文化的适应过程中,往往“一件很小的事情便可以决定一个外国人对一个国家的整体印象,而另一件同样小的事情也会马上改变这种印象”〔5〕141。Asela也如此,学校某个侧门门口那个手有残疾的男学生跟他说了一个几乎人人都会的简单问候语“Hi”,打了个招呼,而另一个男生教他嗑瓜子,他就突然觉得这个学校的大学生(这个文化)很友好,很值得交朋友。这两个问候他的男生(小李、小白),后来成为他的好朋友、好兄弟,甚至成为他创业时的跨国合作伙伴。
Stage 3:学习汉语,朋友圈加速扩大,涵化加速
认识小李为首的中国学生之后,Asela开始有了强烈的汉语语言学习动机。据他回忆,认识小李之后的3个月,小李每晚去教他汉语,Asela的生活就基本都是在宿舍学汉语。5个月后,他觉得自己进步很大。2013年,他先后通过了汉语HSK四级和六级水平测试。到2013年9月新生开学时,Asela已基本能用汉语跟中国学生交流。后来,他积极地参与到学校内外的课外文化活动中(如云南省高校文化节的舞蹈比赛),参加学校的社团、协会等,并充分利用这些校内外文化活动练习汉语口语交际交流能力。从刚开始用词交流,用手写字,到后来很自信地去主动结交中国学生,甚至中国老师。随着汉语语言使用能力提高,他产生极大的语言自信,这种语言自信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他参与更多跨文化交际的欲望,也决定了他想要与汉语本族语群体认同的程度〔12〕。随着他对汉语认同程度的增加,与昆明本地人群,尤其是同校大学生接触的数量和质量不断增值,与本地师生接触、交流慢慢成为促进他学习汉语语言与文化的最主要动机。
在Asela的涵化与认同发展过程中,小李,小白、Kervin、Lawrence等中国学生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他们成为Asela发展人际关系的助力。有了较自信的汉语学习能力,Asela在学校的朋友渐渐多起来,慢慢地编织成了一个由各色人组成的朋友关系网络,或者当下流行的叫法“朋友圈”。两三年的时间里,Asela发展成为该校中外学生中的人尽皆知的活跃分子。从对他的观察和访谈资料中分析,截至2015年6月,按国籍和地区分,他的朋友圈主要有同胞圈、东道国朋友圈,以及跨国朋友圈三个次级圈〔13〕。按他与各色朋友的亲疏关系分,东道国朋友圈里的层次比较明显,有普通朋友、密友以及其他非常规朋友(如领导、女朋友)。
Stage 4:深化友谊,合作共赢,共同发展跨国商务关系
与东道国学生建立了友谊,学会了中文之后,2014年,Asela与最初和他相交相识的好友(Asela称其为“哥们”“好兄弟”)小李展开了跨文化商务合作。Asela在斯里兰卡成立了美兰旅游公司,主营中国—斯里兰卡、马尔代夫以及苏梅岛精品高档旅行。小李毕业后,在昆明某文化国际旅游有限公司工作,并发展为公司股东之一。该公司在北京、上海、广州、厦门等地都有业务,客源多,业务资源相对丰富。据Asela所言,公司刚开始时,他采用自己在中国拉客,或与中国其他旅行社分享游客等方式开展公司业务,但是因为自己的公司不具有知名度,依靠他本人一个个体所吸引的顾客数量十分有限,业务非常不稳定。后来,他与小李沟通后,二人分工合作,小李负责中国游客相关的旅行产品销售,Asela自己公司负责提供与产品相应的报价和游客在斯里兰卡的全程服务(Asela亲自带团)。慢慢地,他借助小李公司在中国一些城市,如北京、上海、广州、厦门等地丰富的旅客资源,公司每个月都能获得相对稳定的订单数量,公司运营和管理逐渐顺利,公司所得利润也逐渐增多,公司业务也在稳定发展。
展望未来,Asela的梦想已经起航。他大胆地融入中国文化,或者说昆明本地文化,甚至商场上的社交文化(访谈中Asela称,这两年来,跟中国人谈生意跑业务时,常常见人就称“大哥,大哥,来,坐,坐,坐”……),主动地去适应、涵化、发展。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到现在为止,通过汉语学习,通过朋友,他几乎得到了他想在中国追求的一切,如懂中国的语言,结交了很多层次的中国朋友,并与中国同学和朋友共同合作,开展中斯商务合作,积累经验和资金,以便在他的国家创办最好的中文学校,做他最想做的教师职业。
涵化,是在与身上揣着文化背景的人交往互动中发生的,也许是有意识的,也许是无意识的。涵化过程中每个人的进程和经历是非常个人化的,也是极为动态的,但涵化不仅仅是文化的适应,更是个人作为跨文化人的成长和发展〔14〕。从Asela的个案故事,我们可以看到,他也经历了食物引起的文化休克、文化震荡,他也对中国的高等教育教学方式曾有难以适应,但是“瓜子破冰”之后他主动积极地与东道国大学生进行有效的同伴互动,善于利用自己的语言和人格魅力广交朋友,善于洞察商机、与友合作。在他短暂的中国求学四年期间,他目前的发展已经超越了普通意义上的涵化,实现了更大的个人发展,甚至为中国昆明与斯里兰卡的贸易关系新增了契机与活力。我们无法想到那个当初因为虫子而3个月不敢吃中国食物的留学生,居然成为该校几万中外学子的交友男神和创业典范。
当然,Asela的故事还没结束,他将继续在中国攻读对外汉语教师专业的研究生。正如庄恩平教授指出,21世纪的挑战是学会如何理解和欣赏文化差异,并把这种理解变成人际沟通的能力〔15〕。希望本文个案中某些事件为促进我们中国学生与其他来华留学生的有效人际交往和沟通提供一定的启发,希望那些接收来华留学生的中国高校留学生教育管理部门重视来华留学生的入学教育,尤其是跨文化适应方面的教育,以便有效地帮助留学生克服或缩短文化休克期,使之更有效地适应在华的学习与生活。希望Asela在中国的涵化经历对斯里兰卡国家和人民更直接地了解中国打开一扇小小的窗,成为一面讲好中国故事的小旗,为我国的“一带一路”发展战略作出一点有益的支持。
本文曾在第22届国际跨文化交际学会年会(2016年7月于上海外国语大学)上宣读。感谢北京大学高一虹教授在本文写作过程中给予的悉心指导和帮助;感谢庄恩平、颜静兰教授等与会专家和学者对本文提出的宝贵修改建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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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ri Lanka Undergraduate's Acculturation Process in Kunming
Chen Yanqing;Huang Chengji
(Yunnan University of Finance and Economics,Kunming 650221,China)
Acculturation,a popular but important concept in intercultural communication studies,has been mainly concerned with a sojourner's adaptation in a new culture that is different from one's customary one.With the increase of the overseas students from South Asia and South Eastern Asia,studies on overseas students'learning of Chinese,and their acculturation in China have
great attention.However,no individual among the vast sojourners has been singled out for deeper and more detailed investigation as to what has been taking place along the way he or she adjusts and accustoms to the new culture.With the individuality of acculturation in mind, this case study looks at the four stages and their related key events in his process of acculturation,that is,culture shock resulting from typical Chinese food,a popular greeting"Hi",the strong motivation for learning Chinese to build personal networks,and the starting of business cooperation between China and Sri Lanka.It is hoped that this case story will shed some light on the individuation process of a sojourner when living and studying in a foreign situational context.
acculturation;learning Chinese as a foreign language;interpersonal communication;personal development
G648.9
A
2096-2266(2017)09-0088-05
10.3969∕j.issn.2096-2266.2017.09.016
(责任编辑 党红梅)
2017-04-06
2017-05-10
陈艳清,副教授,主要从事跨文化交际、语言学与外语教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