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 寒
阳光很好。花香冲淡了空气的清冷,风揉松了硬邦邦的山坡,树坑在铁锹充满希望的挥动下诞生。它们即将拥抱第一批树苗,变细弱的根须为生机勃勃的粗大根系,为光秃秃的土地赶制早春的绿衣。
“队……队长——”音调不高,但惊悚效果并不亚于尖锐的惊叫。
其他种树的人放下手上的活,闻声而来。
“我的天……”他们被土里半张腐败变形的人脸吓到了,好几个女的跑到一边呕吐。
1
“植树志愿者报的警。我们封锁了现场,但没敢深挖,怕经验不足损坏尸体。”接警警员陪同庄海和现场勘查组来到树坑前。
“做得对。”庄海说。
左鼎问:“铁锹是报案人的?”
“是。所有东西都保持着我们赶到时的样子。这些脚印是他们留下的,人比较多,踩得乱七八糟。”
左鼎朝庄海点点头,招呼勘查组说:“开始。”
树坑逐渐加大,埋在土里的尸体完全呈现出来。各专业的人员开始对中心及外围进行现场勘查。左鼎跟助手下到坑底检验尸体。
中年男性,身高173厘米左右。头部遭钝器多次击打,颅骨碎裂而致死亡。面部铲伤是新的,为报案人挖坑所致。尸体腐败程度及蛆虫繁衍情况说明死者死了大约十天。
尸体初检完毕,左鼎从坑底上来,张开手掌说:“尸体旁边发现的,不知道跟案件有没有关系?”
杜般盯着左鼎手上的东西说:“麻将?好像太薄了。”
左鼎纠正说:“是多米诺骨牌。”
欧阳楠说:“这东西可不是野草,随便什么地方都能见到。”
左鼎说:“没错。死者的衣兜检查过了,除了土没别的。”
庄海说:“保不齐是案犯遗落的。”
“要是直接检出案犯的DNA,案子就破一半了。”杜般笑着对欧阳楠说。
欧阳楠说:“想得美。粘泥带土的,就算案犯触摸过,处理过程也难保微量检材不流失。只能尽力一试。”
左鼎将装好的多米诺骨牌做了物证标记,交给欧阳楠。
庄海问:“可以收工了吗?”
左鼎说:“可以。”
庄海挥臂高喊:“负责收尾的继续,其他人收工!”
几个人没走出多远,身后传来韩枫的声音:“等一下。好像,好像还有一具尸体。”
所有的脚定在原地,随即以最快速度返回。
搬离第一具尸体后的坑被挖得更大更深,第二具尸体显现出来。准确说,是一具没有一丝皮肉的骸骨。
“看。”
听到左鼎召唤,庄海和欧阳楠同时俯身看向坑底。
“颅骨完整,这显然是个多余物。”左鼎从清除掉土壤的颅腔内夹出一样东西,“让我们看看它究竟是什么。”
助手递过毛刷。附着物被小心清除。
“又一张多米诺骨牌。”欧阳楠率先认出。
左鼎说:“一具十年以上、未成年、嘴里含着多米诺骨牌的男性尸骨。”
“原来第一张骨牌跟这具尸体有关。”庄海说。
“不。两张骨牌大小一样,材质相似,但掩埋时长肯定不同。可以让理化室进行下成分检测。”
庄海问:“骨牌在嘴里表示什么?仪式?”
左鼎说:“可能。不过我想不出哪种仪式拿多米诺骨牌当器物。”
欧阳楠说:“自我定义的仪式?或者作为替代物也未可知。”
“替代物?那可够独特的。”左鼎将骨牌放进助手撑开的物证袋。
庄海问:“死因呢?”
“衣服左胸位置有破口,从纤维断裂特点看,可以排除虫蛀的可能。左四五肋骨下缘和上缘分别可见楔形缺口。”
欧阳楠说:“确证实验证实了衣服上的陈旧斑迹为人血无疑。”
庄海说:“双刃匕首,当胸一下。奔要命去的。”
2
相隔十多年的两具尸体同穴而葬,闻所未闻。
两具尸体身份不明。第一具要与各辖区派出所核对新近的人口失踪案,十多年的骸骨则要从大量旧卷宗里寻找蛛丝马迹。新近人口失踪案核对一无所获,庄海哪儿坐得住?干脆跑去解剖室。
左鼎正在进行尸解,见庄海进来,知道他心里又长草了,说:“身体其他部位未见外伤和抵抗伤,说明死者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遭袭的。颅骨骨折发生在顶枕区,意味着袭击来自后方。一击倒地,俯卧位,之后又遭多次击打。”
“抢劫杀人案犯基本不会处理尸体。激情杀人和买凶杀人很少拿走被害人的钱包、手机等私人物品。所以,被害人和案犯可能认识。”
“如果能排除劫持情节的话。”
“那一带虽然偏,现在却成了春游热点,时间又过了十来天,通过车辙痕迹查线索是不可能了。不过我在想,既是春游热点,案犯将被害人劫持到那儿的概率是不是也不会高?”
“那么财物丢失就是案犯在蓄意扰乱警方思路。”
“案犯头脑清晰,反侦查意识强。”
“但他在杀人时情绪比较失控。”
“怎么讲?”
“看这些骨折线,力度非常大。致死不需要击打这么多次。”左鼎模拟着击打动作说。
“愤怒!案犯对被害人怀着极大愤怒。可惜到现在还查不着死者身份。”
“这么多天没人报案?”
“是。估计死者要么是单身,要么是流动人口,最怕是临时来办事的。”
“提供些信息给你。死者不坐办公室,长年跑外。发迹前曾干过重体力活。烟瘾大,酗酒。最好去口腔医院和几家省级医院口腔科查查左上第二磨牙做过DIO种植牙的人。”
“详细解释下。”
“死者裸露部位的肤色、足跟和跖趾关节的厚茧都是长年跑外的特征性表现。经常开车或骑车的人,手长期处于握持、摩擦状态,掌指关节会生茧子。死者掌指关节不但生有茧子而且非常厚,左右程度比较均衡。同样的厚茧还出现在指关节。造成这种情况的握持、摩擦力度远强于开车或骑车,比如推车。另外死者右肩皮肤出现了角化现象和色素沉着,肩位较左侧低,应该由负重所致。烟瘾的判断依据明确,典型的烟渍即牙斑。至于酗酒,由于面部腐败,无法判断酗酒面容的有无,是我根据肝组织切片进行的推测。牙种植不用解释了,明摆着。据我了解开展DIO种植牙的只有口腔医院和几家省级医院的口腔科。正常情况下,做此类治疗的人都留有牙片。这大概是查明死者身份最为可行的途径,如果他不是临时来此地办事的话。”
“DIO种植牙很贵?”
“比较贵。”
“发迹的判断由此而来?”
“还有衣服和鞋。你可以给欧阳打电话问问。这方面她是行家。”
庄海在赶往医院的路上给欧阳楠打了电话。欧阳楠证实了死者所穿衣服和鞋的价格。昂贵,但色彩搭配不当。欧阳楠对死者的心理画像概括起来像个只买贵的不买对的暴发户。
3
杜般查阅旧案的劲头随着结果落定一点点泄了下来。此刻,抱着卷宗的他拖沓着脚步走进办公室。庄海的位子空着。
杜般说:“老大还没回来?”
余宏说:“没。看样子能准点下班了。”
“今天肯定不行。”庄海随话音风一般进了门,拍了拍杜般拿着的卷宗说,“查到什么,说!”
余宏朝杜般扮了个鬼脸。
杜般说:“按法医对死亡时间的推断,查到一个男孩,晏铎,15岁,2001年8月23日失踪。当晚11点,晏铎父母接到绑匪电话,索要一百万赎金。两天后,绑匪杀害了晏铎,并将死者的照片放到了晏铎家的报箱里。”
“直接放报箱?”
“对。共两张。一张背面写着‘要敢不听话’。这是照片。当时照片上只检测到晏铎父母的指纹。”杜般将两张照片交给庄海,“晏铎的尸体一直没找到。”
少年的脸。死亡定格在惊惧面容上。照片背面的字迹略显模糊,间架结构相当难看,“敢”错写成了“取”,如果不是刻意伪装,写字人的文化程度可见一斑。
“晏铎遭绑架的地点查到了吗?”
杜般翻开卷宗说:“笔录记载当时正值暑假,晏铎经常出去找同学玩儿。失踪当天下午两点多,晏铎骑自行车外出,快两点半的时候过西平桥路口,南行,之后动态轨迹就断了。”
“晏铎的同学怎么说?”
“都说不知道。”
“不知道?‘经常出去找同学玩儿’一说从何而来?”
“晏铎父母说的。晏铎是这么告诉他们的。晏铎死后,办案人员根据同学们的反映找晏铎最好的朋友了解情况,那孩子舅舅说闹不清孩子去哪儿了。”
“舅舅?”
“嗯,那孩子父母去世了。”
庄海示意杜般继续说。
“混天度日,整天泡在猫尿里。孩子不见了也不报案,说孩子经常出门,有时候打工有时候参加比赛。孩子跟着他,难说到底谁照顾谁。办案警员很替孩子担心,问情况的时候孩子回来了,说是到外边打了几天工,没见过晏铎。”
“撕票的原因呢?”
“晏五阳,就是晏铎的父亲,认定警方行动不力,被绑匪察觉,进而激怒了绑匪。晏铎死后,晏五阳夫妇找到局里,状告办案警员失职,还以让媒体介入向局里施压。结果……唉!别说了,说了全是泪。”
这是庄海最不愿听到的。
杜般紧跟着说:“就我了解的情况看,当年的侦办行动挺严密的。”
“一百万,放在当年不算小数目。晏铎的父母是干什么的?”
“晏五阳是国土局的科级干部,晏铎的母亲杨舒在电信工作。”
“赎金筹齐了?”
“没。”
“没有还是没来得及?”
“没有。都是工薪阶层。”
“那绑匪绑架晏铎干什么?”庄海锁眉沉思,“晏五阳具体负责什么工作?”
“土地审批。”
“官不大,权不小。”
“是。”
“有电话录音吗?”
“没有。绑匪只打过一次电话。指定第二天下午带赎金去艺术中心南广场。晏五阳按照警方的安排去了,可绑匪没来。不,应该说没露面。大概是觉察到了什么。第三天,晏五阳在报箱里发现了照片。绑匪此后彻底销声匿迹。当时考虑绑架案是过路狼所为。”
“小区录像查到什么?”
“办案警员看了发现照片当日的录像,当时整个小区只有大门口安了摄像头,投放的又是照片这么轻便的东西,”杜般耸了耸肩,“很难判断可疑目标。”
“晏五阳夫妇的DNA送检了?”
“没。你也知道当时局里还没上DNA设备,检材送省厅,疑难的送公安部。晏铎已经遇害,晏五阳夫妇对警方怨气极大,拒绝了。”
“找到他们。”
“不如说是找骂。”
杜般此话不假。时隔十几年,没抓到绑匪却去对晏五阳夫妇说需要用他们的DNA认定骸骨身份,不是上门找骂是什么?
4
饭吃得像研讨会。一个法医、一个法证加一个血液科医生,话题涉及解剖、病理、生理、生化、心理学、社会学。三个人相谈甚欢,分手时仍意犹未尽。钟子建要结账被左鼎拦住了。
欧阳楠和钟子建站在酒店门口等左鼎。
钟子建说:“说好我请的。”
欧阳楠说:“下次吧。这回是我们感谢你为‘德古拉’一案提供的智力支持。”
“‘德古拉’?哦。卟啉病患者——‘吸血鬼’的原型。‘德古拉’——史上最著名的‘吸血鬼’。我早该想到,法证人员跟我探讨卟啉病绝不会只为拓宽知识面,服务于案件才是首要的。”
从旋转门走出来的左鼎听了钟子建的话,说:“欧阳说得没错。”
钟子建问:“她说什么?”
“她说钟主任人极聪明。”
“欧阳私下这么称呼我?这太让人遗憾了。知道上学那会儿她给我起了个什么外号吗?大本钟。”
“伦敦大本钟?”
“算了吧,我怀疑真实意思是大笨钟。”
三个人相视而笑。钟子建的车先行离开。
左鼎手扶车门,边朝钟子建驶离的车招手,边对欧阳楠说:“看得出,才子对校花旧情难忘。”
“少胡扯,上车。”
“别说你看不出。”
欧阳楠没作答,车开出一段,问:“你觉得钟子建的性格属于内向型还是外向型?”
左鼎说:“比较健谈。”
“那是现在。上高中那会儿,他脑袋一扎一天,只有被老师拎起来回答问题才肯开口。”
“成长环境特殊?”
“亲戚抚养长大。”
“跟你同类。”话一出口,左鼎便意识到自己触碰了欧阳楠的敏感区,赶紧岔开问,“大本钟真是大笨钟的意思?”
“笨能次次考第一?”
“哦。听你提过千年老二的事。合辙让咸鱼翻不了身的是他。”
“对。”
“服气?”
“当然不服气。可无论我怎么努力就是考不过他。”
“为人安静,起止有序,精确度高,外加定点报时,这才是大本钟的真实含义。”
欧阳楠歪头问:“定点报时?”
“提问回答啊。不到时候不吭声。怎么样?概括生动全面。”
“嗯。差不多。”
“差不多?太吹毛求疵了。”
“你漏了最重要的一点。”
“什么?”
“他是个有秘密的男孩。”
左鼎乐了:“这跟大本钟有关?诡辩!”
“当然有关。”
左鼎瞥到欧阳楠若有所思的神情,思索片刻,醒悟道:“三十九级台阶。希区柯克。没错,大本钟里藏着惊天秘密。”
左鼎机敏的回答换得了轻微的点头,只是轻微点头,欧阳楠并没有从若有所思的状态中走出,她仿佛滑去了更远的地方。
最好的关怀和尊重是不打扰。左鼎不再说话。
隔了一会儿,欧阳楠突然开口说:“忘了问他件事。”
“打电话不行?”
“算了,没什么要紧。”
“确定?”
“确定。别往歪处想。我是想问问多米诺骨牌的事。钟子建曾是这方面的高手,不知道现在还玩不玩。也许他知道多米诺骨牌是不是跟某种仪式有关。”
“应该没有,我查过了。”
5
庄海和杜般与晏五阳夫妇见面没挨骂,情况却比挨骂还糟。杨舒听明白他们的来意当场心脏病发作,躺进了医院的ICU。叫车、抬人、办理住院……庄海和杜般跟着忙了整宿。晏五阳丝毫不领情。
“人要有个三长两短……”后半句话晏五阳用眼神做了再清楚不过的表达。
有前车之鉴,庄海绝对相信晏五阳说得出做得到。失去至亲的心像污染的水一样,滋生变异体。晏五阳体内卧着一头变异的野兽。
杨舒的病情稳定后,庄海和杜般才离开医院。车到市局,庄海交给杜般两个注射器空袋,分别装着带血棉签和烟头。
庄海嘱咐杜般:“送去DNA室。然后抓紧时间补一觉。”
“神不知鬼不觉啊老大。杨舒的血样?请医生帮忙取的?”
“准确地说是保留了护士准备扔掉的废弃棉签。”
“还有这烟头,什么时候提的?人家没答应,合规吗?”
“严格意义讲……”庄海挑了挑眉说,“可以把它们视为不明物证。”
“聪明。”
庄海也是出于不得已。晏五阳夫妇不是嫌疑人,强取检材行不通,密取也有侵权之嫌。但骸骨身份不能不尽快核实,这既是对死者负责也是对家属负责。
“跟欧阳说明情况,先比对。鉴定书等当事人想通了,重新提取检材后再出。”
“这叫什么事?一切为了当事人,人家还不配合不领情。”
“干活。”
杜般摆了个OK的手势,下了车,走了几步,回头再看,庄海并没把车开去停车场,而是在大门口掉转车头。
“老大,你也一宿没睡了……”
杜般的话被远远地甩在了车屁股后面。
6
还剩两家医院待查,庄海哪能安稳睡?DIO种植牙不断在脑海浮现,直觉暗示他目标的临近。
龚天财,55岁,建材商,已婚,妻儿的户籍在外省,本市买了两处房产。
第二天,龚天财的妻子风尘仆仆地赶来了。本分、寡言的女人,认尸后默默地擦着泪。她嘴里的龚天财能吃苦、不惜力。从建筑工地最脏最累的活干起,小工、大工、队长、工头,一路干下来,直至自己当上老板。发迹后的龚天财因为业务繁忙,每年也就过年能回外省的家待上几天。
庄海问:“你们最后一次联络是什么时候?”
“上上个星期二一早,老家的人想买建材。天财说不做半生不熟人的生意,让我推掉。第二天再打电话给他,手机关着,我也没当回事。”
“他关机十多天,你没觉得奇怪?”
“他忙,最讨厌我没事打电话。这么多年,除非有大事,不然我从不敢烦他。哪知道他一直关着机啊。”
“龚天财在这儿买了房,你知道吗?”
“知道。”
“为什么你和孩子的户口没迁?”
“迁了啊。从乡下到市里,早迁了。”
“我的意思是为什么没跟他一起迁来我市。”
“这个呀,想来着。当初天财说那边高考分数线低,不如把我和孩子的户口留在那边。他的户口落这边。有个选择。后来真是那边分数线低。孩子毕业后,天财说这边建材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不如让孩子留那边发展,一来生意活络,二来老人岁数大了,那边离老家近,有事方便些。”
跟龚天财一起离开龚家村外出谋生的龚世鑫用了一个“屁”字否定了龚天财妻子对户口留外省的解释。“这小子是为了花天酒地没人管。作吧!早晚有一天……哼!”这个在龚天财妻子嘴里跟龚天财情同手足的人提起龚天财带着食肉寝皮的怨气,“你们找他干吗?别说我没提醒你们,跟那货做生意,小心赔得血本无归!”
杜般说:“我们是警察。”
“他犯事了?”龚世鑫喜不自胜,就差乐出鼻涕泡了。
“死了。”
龚世鑫咳了两声,问:“怎么死的?”
“还是说说你们最后一次通电话谈了些什么吧。”庄海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龚天财生前接到的最后一个电话来自龚世鑫,这也是他们找他的原因。
“客户的事。”龚世鑫的眼睛像两粒滚珠。
“什么客户?”
“一个地产商,跟我合作好几年了,让龚天财那小子撬走了。妈的,一次两次也就罢了,他倒好,没完没了。狗改不了吃屎。欠擂!哎,这可跟他的死没关系。”
庄海说:“为什么约去石兰山?”
“石……兰……山?”两粒滚珠成了两枚钉子,“他……他死那儿了?不会吧。”
庄海问:“为什么不会?”
“啊?”龚世鑫缓了缓神儿,“我是说我没约他去石……我约的是唐朝酒店。结果他没去,开始不接电话,后来手机还关了。”
“约的几点?”
“晚上八点。”
杜般说:“他撬了你的客户,你不会是准备请他喝酒吧?”
“是……鸿门宴。”
“看来你真打算要他命。”
“不不不。我这人凡事讲个先礼后兵。只要他把不属于他的肉吐出来,今后井水不犯河水,各挣各的钱。”
“不吐呢?”
“找人擂一顿。不管怎么说,我不至于傻到把自己搭进去。”
龚天财爽约,龚世鑫和他雇的那帮混混喝酒喝到十一点作鸟兽散,找代驾回家,一觉睡到第二天黄昏。喝酒有人证。代驾是酒店门口随便找的,无从核实。龚世鑫离婚多年,所以在家睡觉只能算一面之词。
从龚世鑫家出来,杜般问庄海:“老大,你怎么知道龚世鑫约了龚天财在石兰山见面?”
庄海说:“兵不厌诈。”
“别说,这一诈还真奏效。第一、再次印证了咱们对龚天财死亡日期的推断。第二、让龚世鑫露了马脚。别看他开始挺淡定,一听到石兰山,脸都绿了。这家伙肯定有事瞒着。”
“龚世鑫对石兰山的确有所忌惮。”
“凶案现场,不忌惮才怪。”
“咱们只能推断出龚天财死亡的日期,没办法具体到某时某刻。龚世鑫完全有可能先装醉回家放下手机,再赶到案发现场杀人。光棍一根,没人给他当人证,倒也没人碍他事。”
“龚天财会大晚上在石兰山一直等着龚世鑫?”
“也是。那有没有可能龚世鑫去唐朝前已经把龚天财杀了?请客是为晚上移尸石兰山打幌子?”
庄海摇头:“案发当天龚天财跟他老婆通过话,就是说周二一早龚天财肯定活着。下午四点多龚世鑫约龚天财见面,晚八点多龚世鑫在唐朝给龚天财打过电话。直至十点多龚天财手机关机。这就排除了龚世鑫杀害龚天财的可能,除非龚世鑫有同谋。但如果由同谋出手,龚世鑫根本没必要摆一场鸿门宴替自己打幌子。”
“推理严密。怪不得你没打算把龚世鑫带回去审。可龚世鑫的慌乱怎么解释?”
庄海也想不通。
7
DNA确认了骸骨与晏五阳夫妇之间的生物学遗传关系。料定止步于尸源认定的旧案因理化室的检测结果发生了惊天逆转。两张多米诺骨牌成分一致!一套多米诺骨牌中的两张。第二张骨牌与骸骨同眠土下十六年。第一张骨牌埋入土中不久。
“我认为两起命案根本没有串并依据。”杜般说,“第一,作案时间相隔太久,不具备系列案的连贯性。第二,两名被害人无论是从年龄、外貌等生理条件看,还是从家庭背景、成长经历等社会条件看,豪无共性可言。第三,凶器和作案手法完全不同。第四,虽说龚天财被杀一案的作案动机不明,但绑架肯定可以排除。第五,……”杜般转向欧阳楠,“楠姐,DNA能证实两名死者之间不存在血缘关系吧?”
“当然。”
得到欧阳楠的答复,杜般继续说:“八竿子打不着,根本没有同穴而葬的理由。就算有关系,案犯操得着这份心吗?”
庄海说:“而且两具尸体虽然同穴,位置上既非平行也非垂直,看不出方位规律。”
“所以,我认为这是两起独立案件,两名死者被埋在一个坑里纯属偶然。目前的问题是,如何解释第二张多米诺骨牌的埋入时间?”
庄海说:“你的想法呢?”
杜般翻了翻眼睛,说:“我想,第二张骨牌跟第一张不是同时埋入的,不等于说不是跟第一张同时留在现场的。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案犯埋完晏铎的尸体后,不慎将第二张骨牌掉在了地上。杀害龚天财的案犯埋尸时碰巧将骨牌翻埋到了土里。”
左鼎说:“十六年,即便落在地表,也免不了风吹日晒,历雨经霜。牌面不可能没磨损。”
“靠!”杜般半懊恼半玩笑地说,“那这问题只好问晏铎了。”
左鼎说:“有道理。”
“啊?我就这么一说。左哥,你的意思是……晏铎一案有搞头?”
左鼎没答话,庄海开口说:“绝对有搞头。”
“我不大明白。”
庄海说:“我倾向第二张骨牌是新近遗落在现场的,案犯因为某种原因而重回案发现场。实施绑架案的不是过路狼,案犯就生活在这座城市。多米诺骨牌与案犯密切相关。”
“比如从事或爱好这项运动?”杜般说着,瞥见欧阳楠一直在看绑匪寄的照片,而且是照片的背面,便问:“楠姐,你不跟我们讨论案情,自己琢磨什么呢?”
“我有点不明白,绑匪为什么写‘要敢不听话’?”
左鼎说:“晏铎都已经被杀了,明显时态不对。”
杜般说:“一手粑粑字。统共五个字写错了五分之一,就这文化水平,你俩还敢提时态要求?”
欧阳楠说:“这么基本的表达,好歹能把话说顺溜的人都不至于拎不清吧?”
8
有那么一刻,钟子建被浇铸了。欧阳楠能感觉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跟表盘上的指针一样。
“你……刚才说什么?”钟子建活过来后问。
“没听清?”
“抱歉,走神了。”
“我以为被我的问题吓住了呢。”
“怎么会?”钟子建喝了口茶。
是啊,医生是世上最不易受惊的生物。欧阳楠自嘲地笑了笑,说:“我问有什么仪式会把多米诺骨牌放进死者嘴里?”
“案子?死者嘴里放了多米诺骨牌?”
“嗯……有吗?”
“据我所知没有。尸骨在哪发现的?”
“石兰山。”
“哦——”钟子建喝了口茶,“人做起恶来比虎豹豺狼可怕。他们贪婪、凶残,毫无人性,哪怕面对的是孩子。凶手抓到了?”
“没有。”
“瞧,大笨钟就是大笨钟。抓到了你就不会来问我了。”
“市里玩儿多米诺骨牌的人多吗?”
“不多。问这干吗?”钟子建端起茶杯。
“我们推断案犯从事或爱好多米诺骨牌。”
刚入口的茶呛了出来,杯子里的茶也被呛了出来。“你们肯定搞错了。”
“怎么说?”
“多米诺骨牌不仅是一项运动,还是一门艺术。它不但考验、造就人的耐力和意志品质,还考验、造就人的创造力和艺术感觉。热爱这项运动的人沉稳、自信、讲究合作,彼此友爱,怎么可能跟杀人犯挂上钩?”
“但,人性是复杂的,也是会变的。”
“你不了解这项运动和热爱这项运动的人。”
“那么除了仪式、爱好。对放在嘴里的骨牌,你能想到哪些可能?”
“比如……碰巧。”
“碰巧?”
钟子建脸红了:“我一下子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仅凭死者嘴里的一张骨牌推断杀人犯爱好多米诺骨牌太片面。”
“也许这么推断是有些片面,但肯定不是碰巧。因为,它又出现了。”
“谁?”
“骨牌。”
“在哪儿?”
“埋尸的地方。”
钟子建再次成了泥雕石塑。
9
见钱眼开,睚眦必报,嗜酒好色,为富不仁……死了的龚天财被他的朋友、合作商贴了诸如此类的一堆标签。一帮在酒桌上推杯换盏、比遇见亲娘舅还热络的人,酒桌下捅刀剁肉,一个比一个利落。庄海不知是该替他们的所作所为唏嘘还是该感谢他们的捅刀剁肉把龚天财所有的私生活剥得一览无余。
龚天财从赤脚到发迹,从小工、大工、队长、工头,一路干到老板的历程不假,手段却不像他妻子说的或她以为的“能吃苦、不惜力”,而是投机钻营无所不用其极。他跟龚世鑫早些年关系曾被誉为铁板一块,直到从地产改做建材,两人最终分道扬镳。这些年,龚天财没少挖龚世鑫的墙角,龚世鑫也没少劫龚天财的财路。半斤对八两,龚世鑫没倒霉到非杀人不可的地步。
庄海还多方了解了龚天财和龚世鑫转行的事。地产业炙手可热,这两人何以改做建材?得到的反馈是,龚天财、龚世鑫联手做房地产赚过不少钱。后来有次竞标两人舍了血本,志在必得,不承想花落旁家,龚天财、龚世鑫赔了夫人又折兵。两人销声匿迹了个把月,再出现已改做了建材。
嗜酒好色的生活习惯结合移动的轨迹,龚天财生前的活动范围被圈定了出来。
庄海在凰巢酒吧摸到了情况。一个叫雪儿的陪酒女郎承认案发当晚陪龚天财喝过酒。庄海问她龚天财是不是一个人。雪儿说是。还说龚天财是常客,动不动就喝大,喝大了就拖账。老板不在乎他拖酒钱。姐妹们可不乐意他拖陪酒钱。所以谁都不愿意接待他。不过那天酒钱有人替龚天财付了账,让她陪龚天财喝尽兴。庄海问怎么个尽兴法?雪儿说喝趴下。喝趴下就行。其他事不用管,雪儿照做了。眼见龚天财烂醉如泥,她就到包间陪其他客人了。龚天财怎么走的她不清楚。庄海问付钱是什么人?雪儿说那人自称是龚天财的客户。她没见到人。那人把电话打到吧台,点名找她,在电话里告诉她钱跟吧台的服务生要。雪儿问了服务生,服务生交给她两千陪酒费。
庄海又找了吧台的服务生。服务生证实是有个男的预付了五千块钱,三千酒钱、两千陪酒钱让他交给雪儿。可他说不上男的长什么样。服务生说的是实话。镭射灯下的黑暗酒吧,每张脸都跟鬼影似的。酒吧里的摄像头不过是瞎摆设,用服务生的话说,这种地方天天开摄像头,谁还来啊?
龚天财的车还停在酒吧外的路边。车里车外没检测到血迹。方向盘上只有龚天财一个人的指纹。毫无疑问,他是被人用其他车带走的。那个人应该就是凶手。
10
第二遍,能想的办法欧阳楠全想了,再做不出数据,即使骨牌上留有微量检材也耗尽了。实验流程全部结束。分析数据前,欧阳楠习惯性地对自己说:“好了。开始。”
小小的波峰,巨大的惊喜。然而只是一瞬,失望爬上了眉梢。不是因为波峰低和缺失两个位点,而是欧阳楠对眼前的图谱形态有印象。她调出晏铎的DNA图谱。记忆准确无误,基因型跟晏铎的一致。
晏铎尸体的腐化成分尚未完全降解?土将DNA转移到了骨牌上?即便抛开时间因素不谈,仅就两具尸体与骨牌的位置关系而言,转移概率更高的不也该是龚天财的DNA吗?碰巧包埋骨牌的那一小块土里含的是晏铎的DNA。
“碰巧?只能这样解释了。”欧阳楠自言自语道。起身时,她不自觉地重复了一遍“碰巧”。这个词让她想起一个人。“没错,我们忽略了另一种可能。”
11
庄海追查龚天财被杀案的线索,杜般对晏五阳的社会关系进行摸排,着重寻找玩多米诺骨牌的人。玩骨牌的人没寻到影,杜般却意外发现了一个穿蓝夹克的跟踪者。晏五阳几天来的行踪全被蓝夹克收入了镜头。
此刻,蓝夹克拍的是庄海和余宏进晏五阳家的情景。
杜般暗道:“小子,螳螂捕蝉岂知黄雀在后。”
蓝夹克打电话的时候,杜般悄悄靠近,只听蓝夹克最后说了句“等你来就动手”。
蓝夹克收相机的当口,杜般纵身到了蓝夹克背后,伸手搭住蓝夹克的右肩。不料对方反应奇快,反缠杜般的胳膊,左手同时钳住杜般的手腕,臀顶向杜般的腰,打算给杜般来个过肩摔。说时迟那时快,杜般屈左膝插入对方两腿间,左臂穿过其腋下,右臂回弯,勒对方脖子,身体后仰,欲使对方离地。势均力敌的两个人,缠绊在一起,僵持不下。十几秒后,两人同时选择侧摔,以便打破僵局。
“王冠!”再出手前杜般认出了对方,对方也叫出了杜般的名字。
12
保姆引庄海进到书房,说:“晏先生,我说了您不见客,可他们……”
在靠背椅里闭目养神的晏五阳,抬手打断保姆说:“知道了,你去忙吧。”
保姆退了出去。晏五阳仍闭着眼。
庄海微微仰了仰下巴,余宏会意,跟庄海分别坐到了沙发上。坐归坐,屁股底下长着草,晏五阳轻慢无礼的样子,着实让人起火。余宏拿眼睛看庄海,庄海正悠闲地打量书房。
安静反倒让晏五阳沉不住气了,他睁开眼,看到庄海愣了愣,说:“怎么是你?”
庄海说:“看来要找你的不止我们。”
“我夫人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宜见客,取DNA样本的事改天再说吧。”
“我们是为龚天财被杀一案而来。”
晏五阳再次闭上眼睛,说:“该来的总归要来。对,我杀了他。因为他就是当年绑架杀害我儿子的凶手。”
庄海问:“为什么不报案?”
“报案?”晏五阳猛然睁眼,体内变异的野兽苏醒了。他俯身向前,手臂支撑在桌案上说,“交给你们?哼!当年我就错信了你们,让我儿子白白丢了性命。这么多年,你们抓到凶手了吗?没有。就算你们抓到了龚天财,能保证让他一命抵一命?你们保证不了。万一法院不判死刑怎么办?我不能让晏铎白死!那个混蛋必须给我儿子偿命!十六年了,我不想再等了。”
“你知道他为什么要绑架晏铎?”
“因为他是混蛋!是畜生!”
“你又充当了什么角色?你能说晏铎的死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闭嘴!你给我闭嘴!”晏五阳大叫起来,眼珠要瞪出眼眶的样子。
庄海继续说:“舞弊!项目审批中有根利益链条,你是链条上的一环。”
“我叫你闭嘴!听见了吗?”晏五阳怒不可遏而又慌乱至极,凶狠的眼神里流露怯弱。
庄海加快语速:“龚天财贪婪、凶狠不可否认,而你,充当了导火索。”
“闭嘴!我不是导火索。不是!”晏五阳捂住了耳朵。
掩耳盗铃、自欺欺人的做法。庄海知道晏五阳的心理防线即将崩溃,乘胜追击道:“龚天财为了得到一块地花了大钱疏通关系,你却让他的钱打了水漂。龚天财咽不下这口气,随即绑架了晏铎,敲赎金只是目的之一,目的之二是报复。对于国土局任何一个科级干部,一个奉公守法的科级干部来说,靠工资积蓄哪来的一百万?别说两天,两年也挣不出来。绑架案不是撞大运,绑匪只在有鱼的地方下网。你有鱼,龚天财知道。而你不敢让人知道你有鱼,所以你选择了报警。‘钱留着有什么用’?杨舒发病前这么说是在埋怨你,不是吗?”
“不是!不是……晏铎是被龚天财那个混蛋杀的。我不想我儿子有事……”晏五阳的手还捂在耳朵上,话音衰弱下来,渐渐,衰弱为隐泣。“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杀害晏铎的凶手。我知道他就在跟我打过交道的人当中,在那些没吃上肉或没吃够肉的人当中。想吃肉、没吃够的人太多了。我找啊找,找了十六年。直到有一天一个地产商请客吃饭,我在饭桌上碰到龚天财。席间地产商为座上客们相互引荐。介绍到龚天财的时候,特意问我们是不是原来就认识。说龚天财搞建材生意前做过地产商,应该没少跟国土局打交道。我根本不记得有龚天财这个人。”
“因为当年那个项目,龚天财打点了很多人,却不小心漏了你。”
“能把生意做大到一定份儿上的,没有‘不小心’,只有‘不上心’。”
“偏偏是你这个让他‘不上心’的小人物令他竹篮打水一场空。”
晏五阳点头,说:“我出于客气说有印象,他却立刻说从没接触过,显得特别紧张,眼神躲躲闪闪,而且那天提前离席了。这不能不让我起疑。于是,我私下向几个人打听龚天财做地产商的时间和他曾经竞标过的项目。隐隐预感到,找了十六年的仇人就要出现了。后来我约过龚天财几次,他以各种借口推脱了。我越发确定他就是我要找的人。龚天财好酒好色,经常出入凰巢酒吧。我就在凰巢找了个陪酒女郎,预付了钱,让她陪龚天财喝好。等龚天财烂醉如泥,我把他弄上了车,好好带这个混蛋兜了一把风。中途关了他的手机,连同他的手包扔了。车到郊外,对他开了公堂。”
“你那不叫公堂叫私堂。龚天财说绑架怎么实施的了?”
“用棍子打晕……”晏五阳说到这儿,攥紧了拳头,“所以,我用相同的方式结果了他的命。我要让他经受晏铎经受的痛苦。加倍经受!”
“晏铎的致命伤在左胸,匕首所致。”
“什么?!这个混蛋!我该将他千刀万剐才对。”
“他没告诉你?”
“没有。酒没醒,他说得断断续续。”
“你是在他酒没醒的状态下开的堂问的案?”
“当然,酒后吐真言。如果醒了,他肯乖乖说实话?”
“绑架地点在哪儿?”
“不知道。”
“绑架后他把晏铎藏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我不是警察,不需要知道那么多。我只要知道他是害死晏铎的凶手就够了。”
“他承认了?”
“开始承认绑架,杀了人。后来又抵赖说没杀晏铎。”
“只凭酒醉状态下的只言片语,你就认定了凶手。”
“对于我来说足够了。他还说了埋尸地点。你们也在石兰山找到了晏铎。我开车带他到石兰山,那个混蛋指不出埋晏铎的准确位置。十六年了,就算等到他酒醒恐怕也记不得。我不能拖到天亮,就送他上了路。”
“你想知道准确位置吗?就在龚天财尸体的下面。”
晏五阳双眼瞪得像铜铃:“你是说……”
“再挖深点,你就会看到晏铎的尸骨。”
“哈!哈哈!”晏五阳张开双臂,仰天大笑,“晏铎在帮我。我的儿子在帮我。”
“说说那张多米诺骨牌吧。”庄海望着书柜说。
晏五阳抹抹脸,此刻的他格外平静,说:“晏铎生前最喜欢玩儿多米诺骨牌。我不清楚为什么那张骨牌放在火柴盒里。想来是他非常珍爱的东西。我把它埋进土里,一来告慰晏铎的在天之灵,二来我怕龚天财不认道,让它带那个混蛋去我儿子那儿领罪。没想到,它真的灵验了。”
“所以,你从没摸过那张牌?”
晏五阳明显被庄海的问题搞糊涂了,不过得到平静的他似乎很乐意跟庄海说话。他歪头想了想说:“好像真没有。”
庄海想象着晏五阳将骨牌倒在龚天财身边的情境,问:“为什么没连同火柴盒一起埋呢?”
“晏铎人没找到,我们一直拿骨牌当他,拿火柴盒当棺木,有时候拉开盒子看看,只当是……唉!骨牌埋了,我想留下盒子当个念想。”
难怪骨牌上检出了晏铎的DNA。事情正如欧阳楠推测的,多米诺骨牌未必跟案犯有关,也可能跟死者有关。
门铃再次响了。保姆又带进来几个人,杜般也在其中。
见到庄海,杜般上前一步,给双方介绍说:“反贪局的同志。温处,还有王冠,我同学。我们老大,庄大队。”
庄海转向晏五阳说:“你等的人来了。我们很快会再见。”
晏五阳被反贪局的人带上车前叫住庄海问:“庄警官,能不能告诉我,你们怎么知道是我杀了龚天财的?”
庄海说:“晏铎帮了我们。”
13
欧阳楠看了看腕表。她站在旁边看了一小时,疲劳正从脖子延伸到脚丫。场地中间那个绝大部分时间单腿或双腿跪地的人仿佛失去了对疲劳的感知力。他安静地、持续地、全神贯注地做着一件事。欧阳楠猜不出在她来之前他已经做了多久。她能看到的是场地上数以千计的多米诺骨牌。它们数量还在持续增多。一个世界,看得到诞生,看不到止境。
走廊里几个女孩子的嬉闹打扰到他。舒展四肢,捶打肩膀,环绕脖颈,当他的目光落在欧阳楠脸上,才真正回到现实世界。
“嗨!”钟子建招手走向欧阳楠,“你怎么来了?”
欧阳楠的目光还停留在他身后那个多米诺骨牌建造的世界上,说:“蔚为壮观。”
“咖啡是给我的?”钟子建看着欧阳楠手提袋里拎着的两杯咖啡说。
欧阳楠也不答话,弯腰,席地而坐,拍拍身边的地板。钟子建并排坐下。欧阳楠递给他一杯咖啡。钟子建接了。欧阳楠半举咖啡,钟子建会意,笑着跟欧阳楠碰了碰杯子,却没喝咖啡。他拿着咖啡,望着多米诺骨牌。
“它们会让你想起曾经的同伴,是吗?”欧阳楠说。
钟子建脸上的微笑消失了,他喝了口咖啡。
“苦吧?”
“什么?”
“咖啡啊。其实你从不喝咖啡。你说过,我记得,饭桌上。刚刚你喝了,因为紧张。就像我们上次聊天时那样,你一紧张就会喝茶。”
“你究竟想说什么?”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去了你就读的初中。”欧阳楠不再说话。
钟子建意识到自己再次将咖啡杯送到了嘴边,停住了:“我们是最佳搭档。那个暑假,我们用时18天,一次性成功摆放了281583张骨牌。前一年年底,也就是2000年12月31日,中日韩三国学生以340万张骨牌的成绩刷新了世界纪录。我们的成绩没法跟340万相比,但那是由大团队完成的。我们只有两个人。比1984年,格雷斯单人创造的281581张个人世界纪录还多出两张。我们高兴极了。每人收藏了一张作为纪念。那时暑假还没过半,我们马上开始了新一轮的码牌。然而越急于求成,越适得其反。我们一次次失败。眼看暑假结束,我们冷静下来,决定进行短暂休整。接下来的日子,我们每天去黄庄水库钓鱼。有一天,有人砸了我的头。等我醒过来,发现我们被五花大绑关在一间黑屋里。晏铎说我们让人绑架了。”
“他怎么知道?”
“晏铎醒得比我早。他说绑匪跟他讲明了,还说他已经让他爸送钱了。嘱咐我别跟绑匪说话,一个字都别说。”
“为什么?”
“起初我也不明白。想到我舅舅拿不出一毛钱,救命全靠晏铎他爸,我觉得应该听晏铎的。直到晏铎被杀,绑匪警告我说‘姓晏的,不想死就老实呆着,你老子出了钱就放你走’,我才知道绑匪弄错了我们的身份。”
“绑匪为什么杀他?”
“我们想逃跑,被发现了。”
“所以,让绑匪弄错的是晏铎。绑匪在他醒后问了谁是晏铎。他闹清绑匪的目标后,为了活命,撒了谎。他让你别跟绑匪说一个字,是怕谎言被识破。”
“我想是的。”
“晏铎是什么时候被害的?”
“我们被绑的当天。”
“绑匪拍照片也是当天?”
钟子建点了点头。
“送照片是什么时候?”
“当晚或第二天上午。绑匪对我说:‘小子,要是你老子明天下午不带钱来,你就活到头了。料他看了照片不敢不带钱来。’所以,照片至少中午之前得让晏铎爸爸看到。”
原来如此。不是绑匪拎不清,“要敢不听话”的表达没错。错在晏五阳夫妇发现照片的时间。孩子遭绑架,晏五阳夫妇哪来的心情天天看报箱?这个情况需要回去核实。欧阳楠想着,说:“可惜绑匪错选了报箱。”
“报箱?”
欧阳楠未做解释,问:“晏五阳并没见到绑匪,你是怎么脱险的?”
“逃的。晏铎他爸看了照片肯定不会送钱。我想活命,无论如何要赶在中午前逃走。”
“就是说,绑匪之所以没出现,并非因为察觉到了警方的介入,而是因为你的逃跑。”晏五阳夫妇曾向市局施压,局里不得已对侦办人员做出处理,才免于此案在事实不清的情况下外泄。媒体也未作任何报道。欧阳楠的脑子飞速旋转着,“所以,绑匪到现在都不知道弄错了人。所以,龚天财承认了绑架、杀人,却说没杀晏铎。”
“你是在说绑匪?”
“那张多米诺骨牌,是你放在晏铎嘴里的吧?为什么?”
“为了标记。某天他的尸体被发现,我好知道那是他。如果,我还活着的话。”
无怪钟子建听到警方将多米诺骨牌和案犯联系在一起时情绪反应那么大。他的那番言辞不光是为多米诺骨牌爱好者正名,还因为他知道警方的判断已误入歧途。
欧阳楠说:“你活着,可你没报案,即使站在警察面前。”
“是的。我逃了出来。我跑回家,我舅舅家。警察在。他们在调查晏铎的案子。他们问我去哪儿了,问我有没有见过晏铎。”钟子建望着场地中央的世界,沉默良久说,“有时候,你以为逃出了危险和牢笼,只是以为。它们还在,一直在,囚禁着你。”
“我们需要你辨认犯罪嫌疑人的照片。”欧阳楠将几张照片放到钟子建脚边。
钟子建的目光收回来,落在七八张脸上。欧阳楠静静地注视着钟子建,被囚禁了十六年五千八百多天的少年,藏着秘密的大本钟,重返噩梦腹地。
钟子建将龚天财的脸推到欧阳楠脚边。
“谢谢。”欧阳楠说。
在她将其他照片敛回前,钟子建又从中推了一张脸出来。欧阳楠一愣。当然,当然,绑架两个男孩,抓回两个打算逃跑的男孩,单枪匹马是难以完成的。钟子建其实早就有所透露,“他们贪婪、凶残、毫无人性,哪怕面对的是孩子。”思维惯性带动钟子建使用了“他们”一词。
欧阳楠走到一边,打电话告诉庄海绑匪是两个人。庄海马上报出一个名字,欧阳楠回答“是”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奇妙的唰唰声。
场地中央,多米诺世界正奇异地倒下,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