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文东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老子》中“辞”字字义辨
张文东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今通行本《老子》出现“辞”字凡两次,学界对其训诂集中在“言说”“推辞”二义的争辩上。然“言说”一义于上下文义及语法皆难圆照,“推辞”一义则与《老子》一书整体思想不合。“辞”字本义为讼,理乱之属;二章之“辞”字古本作“始”,古“始”“治”通,亦理乱之义。故“辞”“始”二字义同,可训为“治理”。如此,古今本异文问题可不必再论,且与上下文文义、语法均通,又恰合于老子“无为而治”之思想。
《老子》;辞;始
《老子》一书“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以区区5000字形成道家学派并使其思想深刻影响中国社会两千余年,其用语可谓精炼之至,字字珠玑,故对其书中每个字的涵义我们都有必要细察乃至深究。读《老子》一书,向惑于“辞”之一字,今以陋学鄙识力求释之,以求教于方家。
今通行本《老子》①中出现“辞”字凡两次,具体如下: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故有无相生,难易相成,长短相较,高下相倾,音声相和,前后相随。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道经·第二章》)
大道汜兮,其可左右。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功成而不名有,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常无欲,可名为小;万物归焉而不为主,可名为大。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道经·第三十四章》)
其中二章“万物作焉而不辞”句各版本有异文,详见后文。且看三十四章“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句:河上本同,傅奕本、想尔注本作“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帛本无此句。陈鼓应说:“王弼本作‘而’字,傅奕本、景龙本、苏辙本、林希逸本、范应元本及众多古本‘而’作‘以’字,因据改。”[2]194所知版本,差别只在“而”“以”二字上,“辞”字无异文;且“而”“以”二字作为介词在古代汉语中的意思与用法均可替换,故于本句意思无碍,于“辞”之意义无害,可忽略不计。
诸前贤对该章(三十四章)“辞”字的理解仁智互见。如想尔注释为“辞谢”[3]42,王弼释为“所由”[1]85,王夫之、蒋锡昌、冯达甫、黄朴民等释为“言辞”“称说”之类②,张松如[4]196、张葆全[5]102等释为“推辞”,等等。陈鼓应先生斟酌道,“辞,有几种解释:一、言辞,称说;二、推辞;三、止息。今译从三。”[2]194这样,他将“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解释为:万物依赖它生长而不止息。这种解释似可通,单从该短句判断,“不辞”的主语可看作“万物”,然联系本章上下文,显然,“不辞”的主语当为“大道”,这和结构与本章相同的第二章“是以”以下的主语均为“圣人”一样,正如俞樾言:“按‘不辞’当就‘圣人’说,不当就‘万物’说,方与生而不有、为而不恃一律。”[6]143而陈鼓应先生的译法则把该句的主语换成了“万物”,所以“止息”的译法我们认为不妥。从《老子》原文看,“辞”字在文中作动词,这一点是没有任何疑问的。结合诸前贤、时彦的解释以及各权威字典辞书如《说文解字》《康熙字典》、王力《古汉语常用字字典》、汉典等给出的解释,作为动词的“辞”字,其义有以下几种可能:一、理讼、治理;二、言说;三、推辞;四、辞别。其中“辞别”一义与文义相离甚远,不必置辩。而上引前贤的解释中,争议最大的是“言说”与“推辞”二义。下面对这几种意义作一下具体分析。
如果作“言说”讲,则“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句可译为“万物都依赖它生存而它却默默不语”。这一意思,如果说有联系的话,也只能让人联想到老子思想中的“行不言之教”了,而这两个句子的表述语境差异甚巨。如此解释也与下文由于相同结构形成的连贯气势很不协调。更重要者,《老子古今》中对《老子》一书中的“弗”字的变化作了一个对勘,其举要言:
通行本《老子》中“弗”字仅第二章两见。古本“弗”字后来大部分改成了“不”字,“弗”与“不”字义相同,用法却是有区别的。先秦时期,与“弗”连用的动词常常省略代词宾语,比如“弗如”,实际上是“不如之”,“弗受”实际上是“不受之”,有宾语和无宾语的意思有所不同。这种区别,汉代以后逐渐模糊,这或许是后人将“弗”改为“不”的原因。简帛本“弗笑”一句改为通行本的“不笑”之后③,意义有了不同。[7]429
我们可以推知,“不辞”二字或当由“弗辞”演变而来,用法同古本第二章“弗始”。其意思也需加上一宾语,即“弗辞之”,而“言说”“说讲”这类解释使得“辞”字后不能接宾语。且“言说”之意,完全可以用“言”字:《老子》各版本在流传演变过程中,存在“语言趋同”[7]10-23现象,即指《老子》各版本编校者在分别加工原文时表现出的对某种共同语言特点的重复和强化,他们根据自己对《老子》思想的理解,用一些相同的字句和句式来替换某些分散不一的文字表述。诚如是,则《老子》书中多次出现的“言”字才应该出现在此处文本里,而不是“辞”字(按:今通行本《老子》一书中出现“言”字凡二十次,其中作动词“言说”义十二处,其他作名词“言辞”)。所以说,“言说”这一义项亦不适合解释“辞”字。
如果作“推辞”讲,则可译为“万物都依赖它生存它也从不推辞”。这一译法但就此句而言没什么问题,然联系上下文及《老子》全书,老子之本义是要提倡一种有功于万物而不再有任何动作的做法,即做到有功于万物就结束了,没有下文了,不会去记着自己的功,也不会因有功而拘束万物凌驾于其上,并且其所谓“功”,不是求而得的,是顺其自然而成的。如其原文:
生之蓄之,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十章)
成功事遂,百姓谓我自然。(十七章)
企者不久,跨者不行,自见不明,自是不彰,自伐无功,自矜不长。其在道,曰余食赘行,物或有恶之,故有道不处。(二十四章)
天下神器,不可为,为者败之,执者失之。(二十九章)
足以看出,老子一直在强调功成身退,像大自然(如空气、阳光)一样,给予万物一切,却从不要求什么,这样才使得大自然永久地受万物爱敬。(当然,这亦非其所求,只是客观形成的效果而已。)参照第二章和本章,“作而不辞”同“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衣养而不为主”等短语句式相同,句意相类,只是由于作用对象的不同而取用不同的动词而已。而设若“辞”作“推辞不受”义,则显难与上下句群相圆照,并且“道不推辞生养万物”这一思想或这一说法在《老子》全书中也找不出任何一处类似表述,故将“辞”释为“推辞”亦不妥。
抛却以上两种解释,现在“辞”字作动词只剩下“理乱”这一义项。究竟怎样解释才更合理,我们认为需要对“辞”字追根溯源。
“辞”的篆体中,其部首正像人的两手为刑具所拘。《说文》曰:“辞,讼也。”认为“辞”的本义为“理辜”,即断狱之事,理乱之义。且言“籀文‘辞’从‘司’”,段注又引《易》证之。可知,在《老子》一书文本之外的“辞”字,其本义原本就与“司”相通,有“治理”“管理”之义。
我们回过头来看第二章“万物作焉而不辞”句。
朱谦之校释云:“‘不辞’,遂州、敦煌、傅、范本作‘不为始’,范应元曰:‘王弼、杨孚同古本。’是范所见王本亦作‘不为始’。”且认为“作‘始’义长”。[8]10陶绍学曰:“十七章王弼注曰:‘居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为始’,可证今王本作‘辞’者,后人妄改也。‘不为始’义较优,且与下句协韵。”[4]21易顺鼎亦云然。
另,马王堆汉墓帛书甲本此章残缺,乙本作“弗始”[9]163,整理后的竹简(郭店楚简)本作“弗始”[7]1460。
由上可见,古本中第二章原文本为“万物作焉而弗始”或“万物作焉而不为始”,其中“始”字,在版本歧变过程中逐渐演化为今通行本的“辞”字。有关这一变化,有学者如陶绍学等认为是“后人妄改”,其实非也。从音韵学角度说,“始”“辞”古韵均为之部,阮元曰:“古始、辞声同,以此致异。”高亨亦以“辞从司声,始从台声,司、台二声系之字,古韵并属之部,古书往往相通”,并举以大量例证,认为“‘辞’‘始’并当读为‘司’”[10]7。他如易顺鼎、奚侗、马叙伦、任继愈等俱以为“辞、始通”。[11]86又字形上,郭店楚简本“辞”“始”二字皆作“台”。劳健曰:“《说文》‘辤’籀文从‘台’作‘辝’,夏竦《古文四声韵》引石经‘词’作‘’,古《孝经》‘始’作‘’,盖二字古文形本相近。”因此,无论从字音还是从字形上来看,“辞”“始”二字当为同义词,同音同义而造成版本歧变。无怪乎俞樾《平议》中解释第二章“始”与“辞”的版本问题时说:“唐傅奕本作‘万物作而不为始’,毕氏沅谓‘辞始同声,以此致异,奕义为长。’然三十四章云,‘万物恃之而生而不辞’,与此章文义相近,恐未可舍古本而从傅也。”[6]144二字义同,又何必较孰优孰劣。
而关于“始”字:“始”与“治”均从“台”字得声,“始”为书母之部字,“治”为定母之部字,书目转定,故可通假,如《史记·夏本纪》引《尚书·皋陶谟》中“予欲闻六律五声八音,在治忽,以出纳五言,汝听”作“予欲闻六律五声八音,在始滑(按,滑义同忽,怠也),以出入五言,女听”。又《孟子·万章下》“始条理也”,陆德明音义“亦作治条理”[12]121。且“始”字有古文字“乨”,与“乱”形近,皆从“乙”,《说文》:“乱,治也。从乙。乙,治之也。”是亦“始”有“治”义。在郭店楚简中“始”与“治”皆从“司”旁得字[13]200,209,227。另王弼注三十章“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强天下,其事好还”曰:“为始者欲立功生事,而有道者务欲还反无为。”[1]78其中“始”字道藏集注本、《释文》均作“治”,此“始”“治”同义又一证也,且从王弼注中可知其义与“无为”相对。
行文至此,我们已得出:(一)“辞”字本义从“司”,“治理”之义;(二)“辞”与“始”通;(三)“始”通“治”,亦“治理”之义。其中(一)在《老子》文本之外,(二)(三)在文本之中。那么我们完全有理由得出“辞”“司”“始”“治”均同义这一结论,正如张松如先生在二章的校释中所说:“是‘始’‘司’‘始’‘治’均通。”[4]21细读不难看出,二章‘万物作焉而不辞’(或“万物作焉而弗始”)与三十四章“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两句文义相近。而“辞”字作为动词排除了“言说”与“推辞”二义之后,仅有“治理”这一本义可训,这与四字相通的结论亦恰合。正如于思泊《新证》所说,“辞”“始”均借“司”字,“司训主乃通诂”。“司”“主”即“管理”“治理”之义,“辞”字得训此,“万物作焉而不辞(或弗始)”与“万物恃之以生而不辞”句即可解释为:万物依赖大道而生,大道却不因为生它们而自以为有权利(或有必要)去治理,干涉它们。让万物好好地生就够了,别的一切作为都是大道要否定的。正如上下句群里的“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衣养万物不为主”的态度一样,是要使万物“日用而不知”(《周易·系辞上》)。
综上,无论二章的“始”或“辞”还是三十四章的“辞”字均应训为“治理”“管理”,或理解为“主宰”“干涉”等,亦即《老子》中所说的“为”。这样,二章、三十四章解释均可通,且与上下文不相违拗。最为重要的是,这样能最好地阐释《老子》一书“万物将自化”(三十七章)、“以辅万物之自然而不敢为”(六十四章)的主旨,也与第三十八章王弼所注“舍己任物,则无为而泰;守夫素朴,则不顺典制;耽彼所获,弃此所守,识者,道之华而愚之首。故苟得其为功之母,则万物作焉而不辞也,万物存焉而不劳也”相合。
注释:
①《老子》一书的版本,关于“通行本”的说法尚无严格界定,一般指流行较广的河上本与王弼本,主要相对古本(即竹简本、帛书本、傅奕本等)言之。
②以上诸解释分别见王夫之《老子衍》,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18页,原注为“迭与为主,非以辞主也”;冯达甫《老子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82页引蒋锡昌说:“辞,说也”;黄朴民《道德经讲解》,岳麓书社2005年版第74页。
③《老子》四十一章,河上本、王弼本、傅奕本作“下士闻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为道”;后句竹简本作“弗大笑,不足以为道矣”;帛书本作“弗笑口口以为道”。刘笑敢先生以为:“通行本‘下士闻道,大笑之’所笑是道,下面‘不笑’只是下士自己不笑,与上文衔接不好。而简、帛本作‘弗大笑’或‘弗笑’,意思就是‘不笑之’,与上文‘大笑之’意思相对,句意连贯顺畅。”其论的是。
[1]楼宇烈.老子道德经注校释[M].王弼,注,北京:中华书局,2011.
[2]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修订增补本)[M].北京:中华书局,1984.
[3]饶宗颐.老子想尔注校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4]张松如.老子说解[M].济南:齐鲁书社,1998.
[5]张葆全,郭玉贤.老子今读[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6]俞樾.诸子平议[M].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民国二十四年).
[7]刘笑敢.老子古今:五种对勘与析评引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8]朱谦之.老子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4.
[9]徐志钧.老子帛书校释[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2.
[10]高亨.老子正诂[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11.
[11]戴维.帛书老子校释[M].长沙:岳麓书社,1998.
[12]曾小鹏,武晓丽.老子训诂三题[J].海南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0(5).
[13]聂中庆.郭店楚简《老子》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04.
On the Meaning of“Ci”in Lao Zi
ZHANG Wendonɡ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Guangxi Normal University,Guilin Guangxi 541006,China)
In the book of Lao Zi,the word of“Ci”appears twice,people will give explanation for it and focus on arguing about two meanings of“narration”and“refuse”.However,the meaning of“narration”doesn't suit for the context and“refuse”doesn't conform to the whole idea of the book Lao Zi. The word of“Ci”should be interpreted as management.“Ci”in the second chapter means“beginning”,since in the ancient time;“beginning”and“governance”have the same meaning.Therefore,“Ci”means“beginning”,and can be explained as“governance”.As a result,this problem needn't be discussed,and it is compatible with the context and grammar,exactly explaining“Wuwei”thought of Lao Zi.
Lao Zi;Ci;Beginning
H136.2
A
1009-8666(2017)03-0035-05
10.16069/j.cnki.51-1610/g4.2017.03.007
[责任编辑、校对:王兴全]
2017-01-10
广西研究生教育创新计划项目“汉魏六朝文学与天文学”(YCBW2016001)
张文东(1989—),男,河南柘城人。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古代文学专业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汉魏六朝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