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崎
(中央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北京 100081)
杜甫的亲情诗研究
高崎
(中央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北京 100081)
杜甫不仅牵挂着国家的安危、黎民的甘苦,也深爱着他的亲人。对于妻子、弟妹和儿女们,他同样怀有深切的情感。从他的亲情诗中,我们能看到作为丈夫、兄长和父亲的另一个杜甫形象。
杜甫;亲情;情圣
近代学者梁启超评价杜甫:“我以为工部最少可以当得起情圣的徽号,因为他的情感的内容是极丰富的,极真实的,极深刻的,他表情的方法又极熟练,能鞭辟到最深处,能将他全部完全反映不走样子,能像电气一般一振一荡的打到别人的心弦上,中国文学界写情圣手没有人比得上他,所以我叫他做‘情圣’。”[1]345梁氏之言甚是。我们称杜甫为“诗圣”,在于他的诗歌给我们展示出一幅幅活生生的社会画卷,我们能从中看到当时的社会面貌。而作为“情圣”的杜甫,则满怀着情感,浸润着血泪,使诗歌生发出一种感人至深的力量。“诗圣”于杜甫当之无愧,“情圣”同样适合杜甫。通览杜甫诗集,感情真挚、浓郁的诗歌俯拾即是,其中就包括亲情之类的诗作。本文即以杜诗为主,主要从杜甫与妻子、弟妹以及儿女三方面来加以分析。
杜甫的妻子为司农少卿杨怡之女。据专家考证,杜甫于开元二十九年(741)与杨氏结婚,是年杜甫三十岁,杨氏约十九岁。婚后,杜甫常年在外,妻子操持家务,抚养儿女。天宝六年,杜甫赴长安应试,困守长安十年,妻子一直陪伴左右。安史之乱后,为躲避战乱,她又跟随杜甫“支离东北风尘际,漂泊西南天地间”(《咏怀古迹五首》其一)①,踏上了一条颠沛流离之路。杜甫卒于大历五年,不久杨氏亦死去。按此推算,他们共同生活了近三十年之久。期间,杜甫始终与妻子相依为命,患难与共。
纵观杜甫现存的诗作,涉及夫妻关系的大多只言片语,却是一往情深。有战乱中的隔绝,如“去年潼关破,妻子隔绝久”(《述怀》)、“妻孥隔军垒,拨弃不拟道”(《雨过苏端》)、“老妻书数纸,应悉未归情”(《客夜》);有生活中的贫苦,如“经年至茅屋,妻子衣百结”(《北征》)、“入门依旧四壁空,老妻睹我颜色同”(《百忧集行》)、“妻儿待米且归去,他日杖藜来细听”(《别李秘书始兴寺所居》);有生活安定后片刻的悠闲,如“昼引老妻乘小艇”(《进艇》)、“老妻画纸为棋局”(《江村》);有乱离中的逃难,如“何日干戈尽,飘飘愧老妻”(《自阆州领妻子却赴蜀山行三首》)、“妻孥复随我,回首共悲叹”(《逃难》)、“偶携老妻去,惨澹凌风烟”(《寄题江外草堂》);有国家形势好转的喜悦,如“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有战乱中短暂的相逢,如“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羌村三首》)……诗人的喜怒哀乐,与妻子共同分享,在这些零散的诗句中鲜明地体现出来。透过这些诗篇,我们能听到诗人心中的衷曲——对妻子的感恩和愧疚之情。诗人经常离家在外,家事托付给妻子照料,“世乱怜渠小,家贫仰母慈”(《遣兴》),诗人看在眼里,记在心头,每次回家,总忘不了妻子,“粉黛亦解包,衾裯稍罗列。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北征》),这一细节的描写,颇让人忍俊不禁,又让人笑中含泪。这样做或许能稍稍弥补深藏心中的那份愧疚之情吧!
在怀念妻子的诗歌中,以《月夜》最为知名: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安史之乱期间,以安禄山为首的叛军南下,最终攻破潼关,占领长安,唐玄宗率群臣随从逃往四川。756年,太子李亨在灵武登基,改年号为“至德”,史称唐肃宗。得知这个消息后,杜甫先把家小安置在鄜州的羌村,随后只身赴灵武投奔肃宗,不料中途为贼军所获,被掳至长安。此诗作于陷身长安时。开篇从对面写,不说自己思念家人,却说妻子在鄜州望月思我,将思家情意推进一层;次联推及儿女,用儿女的“未解”衬托自己的相思之苦;第三联描写想象中妻子独自望月的靓丽形象,雾湿云鬟,月寒玉臂,语丽情浓;尾联以希望与家人团聚作结。表面上写妻子思念自己,实际上把自己的相思之情推移到妻子身上。正如清代许印芳评价道:“对面着笔,不言我思家人,却言家人思我。又不直言思我,反言小儿女不解思我,而思我者之苦衷已在言外。”[2]1092
再如,《一百五日夜对月》诗:
无家对寒食,有泪如金波。斫却月中桂,清光应更多。
仳离放红蕊,想像颦青娥。牛女漫愁思,秋期犹渡河。
此诗作于肃宗至德二年寒食节。此时,诗人被拘留在长安。首联中,诗人有家难归,故以“无家”称之,更显可悲;颔联中,月光可以寄托情思,而斫却月中桂,让月光更多,显见其思家之心切;颈联中,以嫦娥暗指妻子,想象妻子因思念自己而忧伤不已;尾联中,借用牛郎织女的典故,反衬不能与妻子相聚的悲苦,表达了早日与妻儿团聚的渴望。可以说,诗中贯穿着诗人对妻子的眷恋,说它是《月夜》之续篇亦无不可。
诗人晚年,曾流寓梓州一带,作《客夜》诗:
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入帘残月影,高枕远江声。
计拙无衣食,途穷仗友生。老妻书数纸,应悉未归情。
此诗作于梓州,家小尚在成都,较之《月夜》,情调更为沉郁。首联写自己彻夜难眠,盼望天明而不明的痛苦难耐的心情;次联写夜里的所见所闻。“残月入帘,有动感,可见时间之推移;而远处江声则于枕上听见,自有种悠悠忽忽之感。”[3]440;第三联自叹身世,委婉地道出滞留不归的原因,乃是为了衣食所迫,不得不求助于朋友的周济;尾联描述妻子来信催归,他写信让妻子放心。可见此诗实是思念妻子而作。
总之,杜甫对妻子的情感是深挚的,这在以男权为主的封建社会里,是难能可贵的;更为可贵之处在于,杜甫始终觉得欠妻子的太多,而给予她的却很少,无不流露出对妻子的愧疚之意。
杜甫与弟妹,可谓骨肉情深。杜甫排行第二,胞兄夭折,家有四弟,分别为杜颖、杜观、杜占、杜丰,以及嫁给韦氏的妹妹。此外,杜甫还有从弟数人,亦流离各地。遭逢战乱,杜甫长年漂泊在外,除杜占跟随,其余弟、妹分居各地,且都长年离散。杜甫一生中曾写下了许多思念、送别弟妹的诗歌,始终对他们怀着关爱的深情。
杜甫的诗中涉及弟妹之情的有二十余首,在这些诗中,我们可以看到身为兄长的杜甫,无论身在何处,处于怎样的境地,心里总是挂念着弟妹,即使是身陷贼军之中,也念念不忘。
至德二年,杜甫陷身长安叛军中,写下《元日寄韦氏妹》诗,中有“不见朝正使,啼痕满面垂”句;又作《得舍弟消息二首》诗,中有“汝懦归无计,吾衰往未期”句。表现出对弟妹深切的怀念之情。
乾元元年,杜甫从华州任所回到东都洛阳,感叹兄弟离散,写下了《忆弟二首》(其一)云:
丧乱闻吾弟,饥寒傍济州。人稀书不到,兵在见何由。
忆昨狂催走,无时病去忧。即今千种恨,惟共水东流。
在收到舍弟书信之后,又写下《得舍弟消息》一诗,诗中有“汝书犹在壁,汝妾已辞房。旧犬知愁恨,垂头傍我床”句,人去楼空,物是人非,其伤时感事之情,让人顿生无限感慨。
乾元二年作《不归》诗:
河间尚战伐,汝骨在空城。从弟人皆有,终身恨不平。
数金怜俊迈,總角爱聪明。面上三年土,春风草又生。
此诗表达了对从弟客死他乡的无限的惆怅之情,仇兆鳌《杜诗详注》中评价“丧乱之感,死生之戚,生前之念,身后之悲,备尽一诗之中,语意悽切”[4]511,其言甚是。
乾元二年秋,关中饥馑,杜甫不得不放弃华州司功曹参军的职务,带领全家逃往秦州,在逃亡途中,杜甫写下了《月夜忆舍弟》诗:
戍鼓断人行,秋边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弟皆分散,无家问死生。寄书长不达,况乃未休兵。
写作此诗的时候,因为战乱的缘故,弟妹被迫分散山东、河南等地,音信全无。在诗中,诗人由眼前的月光想到家乡的明月,也勾起了他对流离失散兄弟的深切思念。家愁国难融为一体,写景抒情交相呼应,含蓄蕴藉,尤为感人。其愁思之苦,非设身处地,难以体察。俞文豹《吹剑录》评之曰:“其思深,其情苦,读之使人忧思感伤”。[5]318
乾元二年秋,诗人被迫离开秦州,赴往同谷,此时生活窘迫,为了养活全家,不得不冒着严寒到山中拾橡子、挖土芋充饥。在如此艰难的状况下,他也记挂着弟妹。如《乾元中寓同谷县作歌七首》(其三、其四)诗:
其三
有弟有弟在远方,三人各瘦何人强。生别展转不相见,胡尘暗天道路长。
东飞驾鹅后鶖鶬,安得送我置汝旁。呜呼三歌兮歌三发,汝归何处收兄骨。
其四
有妹有妹在钟离,良人早殁诸孤痴。长淮浪高蛟龙怒,十年不见来何时。
扁舟欲往箭满眼,杳杳南国多旌旗。呜呼四歌兮歌四奏,林猿为我啼清昼。
此时,只有弟弟杜占随行,其余弟妹分散各地。从“汝归何处收兄骨”一句看,诗人不只是担心死后难归故里,更担心有生之年兄弟相见无期。而从“良人早殁诸孤痴”一句看,妹妹的丈夫已亡,只留下她抚养孩子们,其生活的窘困不言自明。越是艰难困苦,更能见其情深意笃。诗人胸怀之博大,心地之真淳,手足之情深,于此可见一斑!
上元元年,诗人来到了成都,卜居城西浣花草堂,生活较为安定,同样挂念着远在异乡的弟妹。如:
“干戈犹未定,弟妹各何知?拭泪沾襟血,梳头满面丝”。(《遣兴》)
“渐惜容颜老,无由弟妹来”。(《遣愁》)
“中原有兄弟,万里正含情”。(《村夜》)
弟妹的生死存亡,成为诗人挥之不去的心病,在乱离的年代里,这种骨肉亲情显得尤为珍贵。
广德二年,弟杜颖特地来到蜀地看望他,诗人为此作《送弟颖赴齐州三首》,诗中有“风尘暗不开,汝去几时来?兄弟分离苦,形容老病催”句,相逢时难,相别亦惜,表现了与兄弟的依依不舍之情。
大历元年,当诗人得知弟弟杜丰羁留江左的消息后,欣喜之下,遂作《第五弟丰独在江左,近三四载寂无消息,觅使寄此二首》诗,诗中述及“十年朝夕泪,衣袖不曾干”,仇兆鳌《杜诗详注》引顾注曰:“诗云十年,而题曰三四载,盖相别者十年,无消息者三四载耳”。[4]1479可知在这十年漫长的岁月里,对弟弟的挂念,时时记在心头。
大历二年,诗人意外地收到了杜观的来信,已经从长安来到了江陵,并打算在暮春时节到夔州来看望他,欣喜之余,乃作《得舍弟观书,自中都已达江陵,今兹暮春月末行李合到夔州,悲喜相兼,团圆可待,赋诗即事,情见乎词》、《喜观即到复题短篇二首》诗,杜观到达夔州后,不久将到蓝田迎取新妇,诗人又作《舍弟观归蓝田迎妇送示二首》相赠。可见,对于弟妹,即使最细微的家务事,他也是操劳备至。
大历二年重阳节,诗人抱病登台,作《九日五首》。诗中有“弟妹萧条各何在,干戈衰谢两相催”句,值此重阳佳节,本应骨肉团聚,弟妹却分散异乡,不得相见,诗人对此怎能不感慨伤神?不久,诗人又接到杜观的来信,自夔州回到蓝田后,已经带着妻子来到了江陵,乃作《远怀舍弟颖、观等》诗,诗中有“阳翟空知处,荆南近得书”,可知杜颖仍居留洛州一带,杜观则来到了荆州之地。诗人决定东下江陵,与杜观会合,于是又写下了《续得观书迎就当阳正月出峡》一诗相赠。
大历三年元日,诗人想起了久滞江左的小弟杜丰,于是在《元日示宗武》诗中述及“不见江东弟,高歌泪数行”。
大历四年,杜甫作《清明》诗,中有“弟侄虽存不得书,干戈未息苦离居”句,表达对弟侄的无尽的思念之情。
纵观杜甫的一生,身世飘零,居无定所,尝尽了世事的艰辛和磨难,但不管走到哪里,处境多么艰危,他的心里总是装着弟妹,时常惦念、牵挂着他们,渴望与他们团聚。十年困居长安,八年安史之乱,人情冷薄,世事险恶,越发使他感到亲情的可贵。这在他的诗中一一得到了体现。清代杨伦评价杜诗道:“公寄弟忆弟诸诗无不佳,以其从真性情流出也。”[6]542兄弟、兄妹间的亲情,成为他心灵深处永远的寄托;而与弟妹的分隔,又成为了他心灵深处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至死都未能痊愈。
杜甫对自己的儿女,可谓舐犊情深。他育有好几个儿女,由于经常颠沛流离,生活上穷愁潦倒,儿女都跟着饱尝了人世的辛酸。作为父亲,他看在眼里,挂在心上,有时却无能为力,常常负疚不已。
天宝十四年,杜甫自长安至奉先回家探亲,途中作《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诗,其中写道:“入门闻号咷,幼子饿已卒。吾宁舍一哀,里巷亦呜咽。所愧为人父,无食至夭折。岂知秋禾登,贫窭有仓卒。”儿女因饥饿而夭折,而做父亲的却无计可施,愧疚与忏悔可想而知。
至德二年,杜甫身陷长安,有家难归,《忆幼子》就是在这种孤独的境遇中写成的:
骥子春犹隔,莺歌暖正繁。别离惊节换,聪慧与谁论。
涧水空山道,柴门老树村。忆渠愁只睡,炙背俯晴轩。
此时只有通过回忆,自己曾经与幼子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以此自慰,或许稍稍减轻内心的痛楚。
至德二年,在左拾遗任上,因疏救房琯,触怒唐肃宗,被免官并责令还家探亲之际,遂写下《北征》诗,其中写道:
……
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耶背面啼,垢腻脚不袜。
床前两小女,补缀才过膝。海图拆波涛,旧绣移曲折。
天吴及紫凤,颠倒在裋褐。老夫情怀恶,呕泄卧数日。
那无囊中帛,救汝寒凛慄。粉黛亦解苞,衾裯稍罗列。
瘦妻面复光,痴女头自栉。学母无不为,晓妆随手抹。
移时施朱铅,狼籍画眉阔。生还对童稚,似欲忘饥渴。
问事竞挽须,谁能即瞋喝。翻思在贼愁,甘受杂乱聒。
……
诗中详细描述了回家时与妻儿团聚的情形:看到儿女身上满身垢腻,光着脚丫,衣服破烂不堪,打满了补丁。这种情形让诗人心酸不已,以至情绪很差,病倒在床。而当看到孩子们学着母亲的样子胡乱涂抹粉黛,无拘无束扯拉自己的胡须,在耳边聒噪不休时,诗人又感到一丝欣慰:动乱中得以生还,与妻子儿女在一起何尝不是一件幸福的事情。语言不乏幽默、诙谐,读来让人感慨不已:身为父亲的殷殷的责任感和在动乱中难以承担责任的愧疚无奈的矛盾心情表露无遗。更重要的是,“他把他不幸的身家绘出一幅现实的图画,就可以使天下后世的人从而想见当时整个社会的情形”[7]39。作于同时的《羌村三首》中有“娇儿不离膝,畏我复却去”句,一个典型的细节刻画,慈父与娇儿的形象跃然纸上。《彭衙行》诗中,诗人回忆一年前逃难时的场景:“痴女饥咬我,啼畏虎狼闻。怀中掩其口,反侧声愈嗔。小儿强解事,故索苦李餐。”如闻其声,如见其景,父子、父女舐犊情深,让人顿生无限怜悯。
上元元年,经过一路的颠簸,杜甫携家带小来到了蜀地,寓居成都,当时好友严武任剑南东西川节度史,给予接济和照顾,生活暂时安定下来。作于此年的《江村》诗中有“稚子敲针作钓钩”句,表现出对幼子的垂爱之情。
上元二年,诗人作《百忧集行》诗,中有“痴儿不知父子礼,叫怒索饭啼门东”句,在看似对儿女的嗔怪声里,我们仿佛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困顿中的挣扎与哀号。
对于幼子宗武,诗人最为关心。早在至德二年写的《遣兴》诗中夸奖他:“骥子好男儿,前年学语时。问知人客姓,诵得老夫诗。”对他的成长,诗人费尽心思。宝应元年,诗人作《宗武生日》诗:
小子何时见,高秋此日生。自从都邑语,已伴老夫名。
诗是吾家事,人传世上情。熟精《文选》理,休觅彩衣轻。
凋瘵筵初秩,欹斜坐不成。流霞分片片,涓滴就徐倾。
此时,杜甫在梓州,宗武在成都,恰逢宗武生日。诗中,诗人勉励幼子远绍家学。清代杨伦《杜诗镜铨》引张溍注曰:“言传家以诗,而人徒知为世上寻常父子之情耳。”[3]413其后,诗人又作《又示两儿》诗,中有“令节成吾老,他时见汝心。浮生看物变,为恨与年深”句,对于幼子的殷勤期盼中,又寄寓着年华已逝的嗟叹。大历三年,诗人又连作《元日示宗武》《又示宗武》二诗。其《又示宗武》写道:
觅句新知律,摊书解满床。试吟青玉案,莫羡紫罗囊。
暇日从时饮,明年共我长。应须饱经术,已似爱文章。
十五男儿志,三千弟子行。曾参与游夏,达者得升堂。
对此,清代浦起龙评价道:“宗武质美可教,故示之以此”[8]784。此诗当为训子诗,诗人为幼子“知律”“摊书”而欣喜,同时又期待日后能青出于蓝,有所作为。其殷切期望之情,溢于言表。
对于儿女们,杜甫可以说是尽到了作为父亲应尽的职责,尤其是在一个异常混乱的年代里,对于地位卑微的杜甫来说,抚养儿女更是不易。但是杜甫还是时常流露出来一种深深的愧疚之情。为了养家糊口,他不得不奔走于权宦之家,献诗赋礼;为了家人的安全,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流落异乡。面对黑暗的社会现实,他不时地发出牢骚之音:困居长安,他看到了贫富的差异,发出了“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的不平;飘泊之中,他痛恨战乱,发出了“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垂老别》)的悲叹。但在儿女身上,他没有半句怨言,有的只是默默的付出和深深的自责,这种父子之情,千百年以来,尤使人感慨不已。
除此之外,杜甫对祖先也常引以为豪。他的祖先世代“奉儒守官”。他的十三世祖杜预为西晋名将,精通《左传》,曾著《春秋左氏经传集解》三十卷。诗人对杜预崇拜有加,曾在《进雕赋表》中说:“自先君恕、预以降,奉儒守官,未坠素业矣。”他还写过《祭远祖当阳君文》,称颂杜预的文治武功。此外,他对祖父杜审言也是推崇备至。杜审言为初唐著名诗人,与李峤、崔融、苏味道并称“文章四友”。杜甫曾在《赠蜀僧闾丘师兄》诗中写道:“吾祖诗冠古,同年蒙主恩。”杜甫的世族又有着孝烈之行,其中就有他的叔父杜并,据《旧唐书·杜审言传》所记:
审言贬授吉州司户参军,与州僚不协,司马周季重与司户郭若讷,共构审言罪状,系狱,将因事杀之。既而季重等府中酣讌,审言子并年十三,怀刃击之,季重中伤死,而并亦为左右所杀。季重临死曰:“我不知审言有孝子,郭若讷误我至此。”审言因此免官还东都,自为文祭并,士友咸哀并孝烈,苏颋为墓志,刘允济为祭文。
这种孝烈之事,在杜甫的文字中也有记载,他曾在《唐故万年县郡京兆杜氏墓志》中称颂他的叔父杜并为“缙绅之士,诔为孝童”。
在后人眼中,杜甫或许是这样一类人,他心系天下苍生,抱负远大,并为此奔波劳苦一生,对自己的家事却总是无暇顾及。其实并不尽然,杜甫除了忧国忧民的情怀之外,对于家人同样怀有热烈而又真挚的疼爱,即使身陷危难之中,也时常抒发思念之情,这种爱与国家、民族的爱相比,虽然不可同日而语,但毕竟作为两种不同的情感,相互交织在一起,“诗圣”杜甫的形象才更加完美。在我们眼里,杜甫不再像大理石上的雕像一样生硬和刻板,而是给人一种亲切和蔼平易近人的感觉。他从生活中走来,既有“兼济天下”的追求和理想,同样也有着普通人的情感。如果说对于“国事”的忧思使杜甫的形象显得异常的崇高,让人有高山仰止之感;那么,对于“家事”的关心则让杜甫重新回到现实中来,让我们看到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对妻子一往情深,对弟妹时常牵挂,对儿女则百般呵护。这些情感没有任何矫揉造作之嫌,而是发自心灵深处的真情。诚如庄子所言:“真者,精诚之至也。不精不诚,不能动人。”[9]944杜甫的这种真情,在他所处的时代和社会中,已经是难能可贵了,就是放之当今之世,虽相隔千百年之久,每每让人产生共鸣,为之感动。而那些亲情的诗歌中所体现的对家庭的高度责任感,放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有积极的借鉴意义。
注释:
①诗句引自〔清〕仇兆鳌《杜诗详注》(全五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第一版。以下文中所引杜诗均出自该版本。
[1]梁启超.梁启超论中国文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
[2]陈伯海.唐诗汇评(上)[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
[3]裴斐.裴斐文集(第五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
[4]〔清〕仇兆鳌.杜诗详注(第二册)[M].北京:中华书局,1979.
[5]陈增杰.唐人律诗笺注集评[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3.
[6]〔清〕杨伦.杜诗镜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7]傅庚生.杜甫诗论[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8]〔清〕浦起龙.读杜心解[M].北京:中华书局,1961.
[9]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上下册)[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An Analysis of Du Fu's Family Poems
GAO Q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Minzu University of China,Beijing 100081,China)
Du Fu not only worried about the safety of country,the people's pleasure and pain,but also loved deeply his family members.For his wife,siblings and children,he also had deep feelings. From his family poems,we can see another image of Du Fu as a husband,father and brother.
Du Fu;Family Love;Affectionate Lover
I206.2
A
1009-8666(2017)03-0018-07
10.16069/j.cnki.51-1610/g4.2017.03.004
[责任编辑、校对:王兴全]
2016-09-06
高崎(1977—),男,山东青岛人。中央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2015级博士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理论。